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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文白之爭”的高手過招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圍繞白話文與文言文的論爭,形成了兩大陣營。那一場場硝煙彌漫的論爭,充滿了激情、狡黠、機巧、趣味與智慧,點亮了新文化運動啟蒙的天空。

  絕妙的“雙簧”

  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展開之時,盡管胡適、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等人要廢除的是在中國傳承千年、作為傳統文化載體和主幹的文言文,當時卻並未激起多大反響,隻有幾位新文化闖將在自說自話。這一半可能因為那時帝製既往,民國初立,尚新、求變、批判傳統是主流思潮,新文化的反對派們心虛氣短,不敢吭氣;一半可能也是他們對文言文的生命有足夠信心,不屑於跟這幾個喝過幾年洋墨水就忘了自己是誰的後生對陣。

  轟轟烈烈的“文學革命”在對方的漠然中顯得頗有些尷尬,而新文學的發難者們也在沒有對手的辯論中感到了幾分寂寞。

  為了改變這種處境,新文化運動的急先鋒錢玄同和劉半農自導自演了一個奇特的戲,那就是曆史上十分著名的“雙簧信”。這個主意是劉半農出的,他曾在上海時進過劇團做過編劇。

  1918年3月15日,《新青年》雜誌第四卷三號上,忽然發表了一篇寫給《新青年》雜誌編輯部的公開信《給<新青年>編者的一封信》。署名“王敬軒”。信是文言文寫的,4000多字,不用新式標點,以一個封建思想和封建文化衛道者的形象,列數《新青年》和新運動的所有罪狀,極盡謾罵之能事。而就在同-期上,發表了另一篇以本社記者半農之名寫的觀點與之針鋒相對的文章《複王敬軒書》,全信洋洋萬餘言,對王敬軒的觀點逐一批駁。

  由於對舊式文人的熟悉,錢玄同化名“王敬軒”所寫的那封信在內容和風格上都足以亂真。他不但忠實地模仿了守舊派對新文學的種種誤解與歪曲,而且使之顯得十分荒謬可笑。而劉半農的複信逐一加以批駁,毫不留情,一針見血,更是痛快淋漓,尤其對守舊派大師林紓進行了指名道姓的批評。

  這一雙簧戲旗幟鮮明,在文壇引起強烈反響,不僅真的引來了“王敬軒”那樣的衛道士如林琴南等人的發難(林琴南寫信給北大校長蔡元培,要蔡將陳獨秀、錢玄同從教師中除名),更多的卻引起了青年學子和進步人士的喝彩,在論辯中新文學的聲勢也逐步壯大。

  這一正一反兩篇文章同時出現,結果“舊式文人的醜算是出盡,新派則獲得壓倒性的輝煌勝利。”一些原來還在猶豫的人都開始傾向新文化了,連朱湘和蘇雪林都說他們是看了這雙簧戲才變成新派的,可見“雙簧信”影響之大。

  “雙簧信”也引起了《新青年》內部胡適的不滿。他認為“太輕薄”,“有失士大夫身份”。不過他也認為,錢玄同的衝鋒陷陣,“實在使我們聲勢一振”。魯迅則對劉半農的進步高興,稱讚他“跳出鴛蝴派,罵倒王敬軒”,為一個“文學革命”陣營中的戰鬥者。

  寫小說含沙射影

  新知識分子這種主動出擊的態度顯示了他們充分的自信,引發了讀者濃厚的興趣,同時也激起舊派文人的惱怒,他們加強了對新文化運動的反擊。1919年2月和3月,林紓在上海的《新申報》上發表了兩篇短篇小說《荊生》和《妖夢》,諷刺文學革命的領導人。

  林紓寫小說含沙射影罵人。1919年2月4日起,上海《新申報》以“蠡叟叢談”為名替林紓辟了一個專欄,按日發表短篇小說。也許他覺得以這種“不嚴格”的文體教訓一下對手較為合適,於是便有了本月17、18兩日連載的小說《荊生》。

  其中寫了三個書生:皖人田其美,影射陳獨秀;浙人金心異,影射錢玄同;新歸自美洲的狄英能哲學,便是隱指胡適。“三人稱莫逆”,聚於北京陶然亭畔,飲酒歌呼,放言高論,掊孔孟,毀倫常,攻擊古文。

  小說《荊生》影射攻擊“反對舊道德提倡白話文”是“傷天害理”的“禽獸之言”,幻想有軍閥勢力的“偉丈夫”出來禁壓新文化運動。

  林紓的另一篇小說為《妖夢》,寫一名叫鄭思康的陝西人,夢見一髯人邀他遊陰曹地府,“並告訴陰曹大有異事”,“凡不逞之徒,生而可惡,死亦不改,仍聚黨徒,張其頑焰”。他們來到一城市,見一所白話學堂,門前大書一聯雲:

  白話通神,紅樓夢、水滸,真不可思議;

  古文討厭,歐陽修、韓愈,是甚麽東西。

  校中有三個“鬼中之傑出者”:校長元緒,明顯影射蔡元培;教務長田恒,影射陳獨秀;副教務長秦二世,則是指胡適。其人進入學堂,見第二門上額大書“斃孔堂”,也有一聯:

  禽獸真自由,要這倫常何用;

  仁義太壞事,須從根本打消。

  鄭思康怒極,謂髯曰:“世言有閻羅,閻羅又安在?”髯曰:“陽間無政府,陰間那得有閻羅。”已而田、秦二人左右元緒出見。田、秦二人毀倫常,讚揚白話文,元緒對他們的言論“點首稱讚不己。”康“氣如結牆,興辭而出”,髯亦同行。

  此文對“鬼中三傑”,咒罵得比《荊生》更粗魯,更刻薄。如說“田桓二日如貓頭鷹,長啄如狗;秦二世似歐西之種,深目而高鼻”,極盡醜化之能事。文末旋即請出能啖食月亮的“羅跟羅阿修羅王”直撲白學堂,“攫人而食,食已大下,積糞如邱,臭不可近”。

  林紓在小說之首說:“夫吉莫吉於人人皆知倫常,凶莫凶於士大夫甘為禽獸。此《妖夢》之所以作也。”文末又附“蠡叟”曰:“吾恨鄭生之夢不實,若果有啖月之羅跟羅王,吾將請其將此輩先嚐一臠也。”足見其對陳獨秀等人是何等仇視。簡直是要“食肉寢皮”了。至此,林紓已喪失了起碼的理智與風度。

  林氏以小說咒人的手法非常拙劣。如其稱讚蔡元培為元緒公,何謂元緒?元緒為龜的別名。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蔡孑民(三)》中說:“元緒公,即是說的蔡孑民,因為《論語》注有‘蔡,大龜也’的話,所以比他為烏龜,這元緒公尤其是刻薄的罵人話。”

  林紓此舉,行為卑劣,為人不齒。時有人稱其是拖鼻涕的野小孩在人家大門上畫烏龜的行徑。

  胡適與黃侃“鬥法”

  胡適是五四白話文運動的主將,因此當時反對他的舊派學者很多,尤以黃侃為最。

  黃侃字季剛,與章太炎、劉師培齊名,被稱為“國學大師”。黃侃的狂妄與尖刻是出了名的。黃侃年輕時曾拜訪大學者王愷運,王對黃侃的詩文激賞有加,不禁誇讚道:“你年方弱冠就已文采斐然,我兒子與你年紀相當,卻還一竅不通,真是鈍犬啊。”黃侃聽罷美言,狂性立刻發作,竟道:“你老先生尚且不通,更何況你的兒子。”好在王愷運通脫,並未計較。

  如此狂狷之人,又是反對白話文最凶者,黃侃對胡適進攻的火力之猛可想而知。有一次,黃侃對胡適說:“你提倡白話文,不是真心實意!”胡適問他何出此言。黃侃正色回答道:“你要是真心實意提倡白話文,就不應該名叫‘胡適’,而應該名叫‘到哪裏去’。”此言一出,他仰天打三個哈哈,胡適則氣得臉都白了。

  胡適著書勤勉,卻留下數部“半部書”,如他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白話文學史》等都僅寫成上半部。黃侃借此在中央大學課堂上調侃胡適道:“昔日謝靈運為秘書監,今日胡適可謂著作監矣。”學生不解,問何意?黃侃頗為陰損地回答:“監者,太監也。太監者,下部沒有了也。”語畢,學生們哄堂大笑。

  又一次,黃侃在講課中讚美文言文的高明,舉例說:“如胡適的太太死了,他的家人電報必雲:‘你的太太死了!趕快回來啊!’長達11字。而用文言則僅需‘妻喪速歸’4字即可,僅電報費就可省三分之二。”

  這一次,胡適回擊了,而且巧妙得令人拍案叫絕。也是在課堂上,胡適大講白話文的好處時,有位同學不服氣地問:胡先生,難道說白話文一點缺點都沒有嗎?胡適微笑道:沒有。這位學生想起黃侃關於文言文電報省錢的論調來,反駁道:怎會沒有呢,白話文語言不簡潔,打電報用字就多,花錢多。胡適說:不一定吧。要不我們做個試驗。前幾天,行政院有位朋友給我發信,邀我去做行政院秘書,我不願從政,便發電報拒絕了。複電便是用白話文寫的,而且非常省錢。同學們如有興趣,可代我用文言文擬一則電文,看看是白話文省錢,還是文言文省錢。

  同學們果然紛紛擬稿,最後胡適從電稿中挑出一份字數最少的且表達完整的,其內容是“才學疏淺,恐難勝任,恕不從命。”胡適念畢,不無幽默地說:“這份電稿僅12個字,算是言簡意賅,但還是太長了。我用白話文隻須5個字:幹不了,謝謝。”隨後胡適解釋道:“幹不了”,已含有才學疏淺、恐難勝任的意思,而“謝謝”既有對友人費心介紹表示感謝,又有婉拒之意。可見,語言的簡練,並不在於是用白話文,還是用文言文,隻要用字恰當,白話也能做到比文言文更簡練。

  “老章又反叛了!”

  曾作過段琪瑞政府的教育和司法部長章士釗,二十出頭就做了《蘇報》的主編,後遊學英倫,歸來後自創《甲寅》雜誌,這是一個反對白話文運動的輿論陣地。

  章士釗雖熱衷於政治,但治學終是他的資本,古文是他的衣缽,所以他經常著文猛批白話文和新文學。甚至在茶餘飯後閑聊談天的當兒,都不放過攻擊白話文。曾撰文《評新文化運動》發表在《新聞報》上,批判的矛頭直指胡適。並點名要胡適回應。胡適看後一笑說:章公此文,不值一駁。

  章士釗聞後,嗤嗤一笑,坦然了之。從此兩人互不相往。數年之後,在北京的一次宴會上,章士釗與胡適相遇。宴後二人合影,並各題詩一首。

  章士釗的詩如下:你姓胡來我姓章,你講什麽新文學,我開口還是我的老腔;你不攻來我不駁,雙雙並坐各有各的心腸!將來三五十年後,這個相片好做文學紀念看。哈,哈,我寫白話歪詞送把你,總算是俺老章投了降。

  胡適的題詩如下:但開風氣不為師,龔生此言吾最喜;同是曾開風氣人,願長相親不相鄙。

  白話詩句出於文言大師章士釗之手,而七言古詩出於白話領袖胡適之手,很是有趣。

  章士釗並未像他詩中所說的那樣,真的“投了降”,時隔不久,他又在《甲寅周刊》上著文屢屢攻擊白話文學,對運用白話文的陳源、梁漱溟、梁啟超等進行指責,並自相矛盾的宣稱“擯白話弗讀,讀亦弗卒”。

  胡適讀後,馬上在《京報副刊》上發表了《老章又反叛了!》的短文,披露章士釗題寫在相片上的“白話歪詞”,指責他是個“不甘心落魄”的“時代落伍者”。

  胡適還指出,章士釗的此篇文章本身的邏輯錯誤和不講道理,並聲稱:“今日一部分人的謾罵也許趕得跑章士釗君;而章士釗君的謾罵,決不能使陳源胡適不做白話文,更不能打倒白話文學的大運動”,並風趣地提出,“我的‘受降城’是永遠四門大開的。但我現在改定我的受降條例了:凡自誇‘擯白話弗讀,讀亦弗卒’的人即使他牽羊擔酒,銜璧輿櫬,捧著‘白話歪詞’來投降,我決不收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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