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經曆起始點:2003年3月
不知怎麽一晃,已經到21世紀了,快得你來不及感覺到老年的到來。這些年來,淩子風和何若平常常以女兒為參照物來定位自己的年齡。腦海裏似乎還清晰地保留著點點幼年的圖像。夜裏他們抱女兒到樓房屋頂去賞月,點點伸著手,口齒不清地說:“我要月亮,給我摘月亮。”轉眼點點已經到小學了,晚上做作業做得筋疲力盡,舉著寫字時最用力的右手中指說:“爸,媽,你們看我的指頭都寫歪啦!”再轉眼間,女兒技校畢業了,成了一個性格嫻淑的漂亮姑娘。然後又一晃,女兒結婚;再一晃,女兒抱著外孫回家“挪騷坡”(本地的風俗,意思是讓小家夥的尿騷味換個地方)。看吧,已經是爺字輩的人了,還能不老嗎?
老來回味這一生,恐怕最大的憾事是女兒沒能上大學深造,一輩子隻能當一個窮工人。想起女兒的一生也許是受那晚煤氣中毒的影響,夫妻二人總是非常自責。女兒倒是樂天知命。她結婚時,淩子風夫婦想給她介紹一個家庭條件好的、本人學曆高的小夥子,但女兒卻不聲不響找了一個工人。她說,我見過不少攀上高枝的女同學,到婆家受歧視,一輩子給人家當女傭還不能退休。與其這樣,還不如找個條件相當的丈夫,至少我能當家。
淩子風夫婦沒想到女兒看得這樣透,歎口氣,由女兒去了。
另一個最大的憾事原來一直被家裏人(主要是淩子風的父母)捂著,後來在一個非常不適宜的場合被捅穿,給若平的心理造成很大的傷害。那就是——若平沒給淩家生一個兒子。淩父是老知識分子,對後輩很寬慈,平時絕不在兒子兒媳麵前提這點憾事,隻是私下對老妻歎氣,說我這輩子可沒壞一點良心啊,為啥落了個絕後,斷了淩家的香火?
這話終於傳到若平耳朵裏了,若平委屈得直掉淚。她說:“現在計劃生育,連第二胎都不讓生,能怪我嗎?77年那陣還允許生二胎,我也懷孕了,為了支持你上大學,做了人流。又不是我不會生兒子。20年前就有算命先生說我是宜男相,不信咱們再生一個試試。”
說話這年若平44歲,還能生育的。淩子風笑:“我信我信,你就別實踐了。老爹是舊思想,你跟他一般見識?”
這事笑笑就過去了,沒料到老爹沒忘。他把這點煩惱藏在內心的最深處,一直到死前才來個大爆發。老爹在病床上熬了十幾年,90歲那年,身體已經非常衰弱,住院比過禮拜還頻繁。子風夫婦一直細心地照料著老人。這天若平在醫院值班,正趕上市電視台到醫院來隨機采訪,要報道一個“最孝順的子女”。這些年來,衛校醫院內四科上上下下都很熟悉淩家一家,護士長極力向記者們推薦何若平,說這個媳婦比兒子都孝敬,給老頭擦屎刮尿,拎著公爹的蛋蛋洗澡,這事兒誰能幹得來?電視台記者很感興趣,說:那就拍她啦!要在全市樹一個典範。若平臉紅紅地推辭,推不掉,隻好答應。記者讓她準備一下,做一個比較典型的動作,當然不能拍她拎著公爹蛋蛋洗澡的鏡頭,那就給老爹喂飯吧。
鏡頭已經架好,若平拿個空碗假裝給公公喂飯(那會兒不是吃飯時候)。按說這是平時幹慣的事,但這會兒是在鏡頭前做,又是裝假喂,若平覺得很難為情。也許正是現場中的虛假氣氛勾起了公爹的惡念?誰也想不到,已經病入膏肓的老爹突然把飯碗掃到地上,抓著若平的前胸襟,咬牙切齒地發狠。一屋子都愣了,護士長愣,記者愣,更愣的是若平。她忙喊:
“爸,爸,是我呀,是若平呀,你不認識我了?”
老爹喘息著說:“就是你。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你!”
老頭這一發狠,屋裏人免不了疑慮和鄙視——不用說,這媳婦是個兩麵派,表麵上做得十足,實際對老人很刻薄,否則已經糊塗的老人不會這麽恨他。最懷疑的是記者,心想今天差點被護士長騙了,多虧這會兒露了餡,要不播放出來還會起反作用哩。若平的臉色刷地白了,勉強鎮靜自己,強笑道:“爸,你為啥恨我?我做錯啥事了?”
“你不給淩家生兒子,你讓淩家絕後了!”
話說到這兒,人們才恍然大悟,對若平轉為強烈的同情。老人越是這樣糊塗,越顯得這個媳婦不容易呀。大夥兒都勸她,不要和糊塗老人一般見識。若平的淚珠在眼眶裏打轉,強笑著說,不會的,其實平時他對我一直很好,我不會記恨他的。
老爹的怒氣很久不平息,弄得那次電視節目到底沒拍成。等子風來後,若平趴到他懷裏大哭一場。子風隻能陪著她歎氣。老爹一輩子自責自愛,在同事鄰居中口碑甚好,是一個公認的老好人。而且他確實喜歡若平,老人得癡呆症後常常悒悒不樂,隻有媳婦來了,才能把他逗笑。誰想到他會把自己對兒媳的“仇恨”深埋在心裏,在燈油將盡時來這一手?莫非人之初性本惡,在沒有理智約束時都會露出本相?
子風爹六個月後去世。去世前這段時間裏,他的軀體裏似乎有兩個人格在廝打。大多時候他仍是那個可親的老人,而且他最親的仍是若平。若平喂他吃飯或給他剪指甲時,他一直笑咪咪地看著她;但偶爾地,那天的狂暴又會回到身上,他會再次揪著若平的胸襟或頭發發狠。而且很奇怪,他的狂暴隻對若平一人,從沒有施予兒子。這樣的善惡反複弄得若平精神高度緊張,喂飯時得時刻緊盯著老人的眼睛,不知道他下一刻是善還是惡。有一天子風正在上班,若平把電話打來了,電話中她低聲緊張地說:
“子風,你今天能不能請假替替我?我看老頭的眼神又不對了,怕是要發作。”
那天子風正好脫不開身,為難地說:“我正在開會,真的去不了,你再作一次難吧。喂飯時離爹遠一點,讓他抓不到你。”
電話那邊若平哭了:“我上輩子做了啥孽,這輩子受這樣的折磨?下輩子我一定托生個男人,就是托生女人,也再不會登你家的門了!”
啪地把電話掛了。這邊淩子風到底放心不下,緊趕著把手頭的工作處理完,到勞資處辦了個出門證,趕到醫院裏老爹住的那間單人病房。進屋他鬆了一口氣,老爹已經睡熟了,屋裏一切正常,沒有大戰後的跡象。若平坐在床頭發愣,目光深處是深深的愴然。子風小心地問:
“鬧騰得咋樣?”
若平疲倦地說:“今天還行,他看樣子要發作的,我緊趕慢趕地扯閑話,總算岔巴過去了,沒怎麽鬧,就睡了。”
淩子風笑著說:“真的決定下輩子不同我過?咱們才結婚時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若平沒有響應他的笑話,幽幽地說:“子風你別興致,我今天心裏空落落的,特別難過。咱倆也有老的時候啊,也會老糊塗啊。到那時,咱們會不會也像爹這樣做出啥糊塗事,傷了點點的感情?想想都害怕,我寧可自己少活幾年,但願不會糊塗到傷害點點。我甚至想,等咱們快糊塗時就喝安眠藥,一了百了。不過,細想想也不行,如果咱們知道自己快糊塗,那就是還沒有糊塗;如果已經糊塗,那就不會知道自己糊塗。除非由咱倆中的一個來決定另一個是不是糊塗。不過,我想就是能決定,怕也不忍心喂對方吃藥。這麽想來想去才知道,那個結局最終是躲不開的。”
淩子風斥責她:“你繞來繞去,都在胡想些啥呀。走火入魔了。你不妨去問問點點,即使咱門都糊塗了,她也會樂意伺候的,絕不會讓你喝什麽安眠藥。”
其實他心中也不禁悚然。若平說得對,人的命運是躲不開的,人並不能自由地選擇一生。從這個意義上說,老爹其實是幸運的,因為他在糊塗前並不知道自己會糊塗,他的良心沒有負擔。而自己和妻子呢,既然已經知道這種可能性,不得不時刻擔著心,這才是最大的痛苦。
這些心事是不能告訴妻子的,她已經走火入魔了,不能再增加她的精神負擔。他說:“別這麽巫婆似的詛咒人生啦,也許咱倆根本不會糊塗,也許即使糊塗了,隻會更疼孩子而不會傷害他們;你這麽沒事找事,不嫌活得太累?”
若平歎息著:“你算說對了,我現在的唯一感覺,就是人生一世,實在是太累太累。”
淩子風在心中苦笑:你僅僅過了一個人生還覺得累,像我這樣經曆六個人生(雖然其他五個人生隻是片斷)又該如何?當然他不會說出口。他一直把自己的五個人生瞞著妻子,不願意節外生枝。他哄著妻子:
“好啦好啦,回去做飯吧,我在這兒替你值班。老天既然生下咱們,那麽走完這個人生就是咱們的責任。”
這次談話對淩子風的觸動很大,之後不久他就給夫妻兩人辦了提前退休。他曾對國營廠子的生活深惡痛絕,但年紀大了,看問題就平和了。國營廠的30年生活也有很多值得回味的內容:讓他成了工廠的技術權威,實現了他的自我價值;讓他可以自外於社會的汙泥濁水——並不是說國營廠裏沒有這些東西,但至少說,無誌於鑽營的技術人員完全可以躲開它,而不必(像在某些家族企業中那樣)擔心自己的飯碗;還有,這個工廠向他提供了一種雖然遠說不上富裕、但至少說得過去的物質生活。但不管怎麽說,他已經厭倦了這種傳送帶式的生活,想在晚年換一個活法。
幹什麽?比如寫作。在他的第一個人生中,在他的身份是一個成功企業家時,他曾對記者說:實際他天生是一個文人的料,當企業家是角色反串。也許這話是對的,他現在想做幾年本色演員。而且他有得天獨厚的條件:經曆了幾個人生的人,應該對人生有更透徹的看法吧。
工廠對他挽留一番,看他去意已決,也不再強留,隻是希望他退休後能接受工廠的返聘。他表示感謝,說等我歇個兩三年後就回來。
於是從2003年的10月1號起,他們夫妻倆忽然成了退休職工,再不用每天早上準時起床上班了。很長時間他不能適應這種巨大的落差。怎麽可能呢?青少年的生活場景還曆曆在目,忽然之間就到了晚年?當然,退休並不是人生的結束,但至少說它是“正劇”的落幕,從此後就是餘興節目,是夕陽晚照、瑟瑟秋意了。
他提前退休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老爹。老爹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如今他已經慢慢喪失意識,變成植物人。淩子風想親自伺候幾年,盡盡兒子的心意。退休後他把照顧老爹的擔子一肩挑起來,為老爹擦屎刮尿、捶背(防止久臥床上造成肺積水)、翻身(防止褥瘡)、鼻飼(老人到後期已經不能自主進食了)。若平則主要照顧外孫,以及全家的飲食。自從他接手後,老爹再沒犯過狂暴的毛病。若平半真半假地說:
“還是偏兒子啊。咱們沒給淩家生男根,是夫婦倆的責任,為啥他單恨我,不朝你發脾氣呢?”
淩子風忙把她扯到一邊:“噤聲!可別讓老人聽見。也許植物人的深層意識還是清醒的,咱們別說他不愛聽的話。”
若平想想,承認丈夫說的有理。老人雖然成了植物人,臉上木無表情,但偶爾地,臉上還會泛出一波微笑,尤其是重外孫亮亮趴在他耳邊喊“老爺爺”的時候他笑得更甜。也許他錯把重外孫當成重孫了。一定是的,那就讓亮亮多來幾趟,多喊幾聲,讓老人在美麗的錯誤中度過餘生吧。
不久,子風爹去世了。這是老一代的最後一個,此前,子風媽、若平的爹媽都已相繼謝世。子風爹的去世沒有給家人帶來太大的悲傷,畢竟老人早就是風前殘燭,幾度險被吹滅又艱難地複明,兒孫們的悲傷經多次揉搓後已經不新鮮了。買壽衣,放大遺像,布置靈堂,在追悼會上聽著學校領導用幹巴巴的聲調念著最高級別的悼詞,同遺體告別,然後,老爹變成了高高煙囪中的一縷輕煙。
淩子風決定自己的頭一部作品是——《鄭和與西洋》。隻是在做出這個決定後他才知道,正是潛意識中的召喚讓他提前退休,棄工從文。在他的第一個人生中,他有一個天才兒子,11歲就寫出了《鄭和與西洋》的劇本,並已經投拍。可惜其後不久淩子風就中斷了這個人生,天才的田田從此不知所終。也許他活著,但生活在另一個異相世界裏,與他永遠不能相見;更可能的是,在自己狠心舍棄那個人生的瞬間,田田就虛化了,彌散了,從“已經存在過”的曆史中消失。
也許,子風爹能聽到孫子(“已經”出世又消失的孫子)在異相世界的呼救聲?也許老人對若平的發狠就是因為這種無能為力的焦躁?
不管怎麽說,他對田田欠著債,道義上的債務。現在,他要自己寫出這部作品,讓田田活在他的作品裏。
這些年來,他從來不去回憶那幾個人生,並強迫自己忘掉它們。他基本上做到了。但現在,在他用電腦打出《鄭和與西洋》的標題後,隱沒在歲月塵埃之下的經曆慢慢又複活了。那個成功的天樂公司……充裕的金錢……豪爽性感的妻子……淩總在鏡頭前的飛揚跳脫……秘書小玉的柔情;還有被他返回過去救活的若平、被救活後殉情的若平等等。幾個人生交疊在一起,就像是被疊放在一起的電影膠片。而在他腦海中出現最多的則是田田,那個又可愛又天才的兒子。
在淩子風今天生活的世界裏,一直沒有出現《鄭和與西洋》這部電影。這實在讓中國人臉紅,2005年是鄭和下西洋600周年,是這個陸地民族唯一一次在海洋中揚眉吐氣,而600周年紀念日來臨時,中國竟然沒有一部為他製作的大片!
也沒有人記得20年前一個11歲孩子的作品。今天,淩子風要把它複活……
女兒到書房喊他看電視,說鑒寶欄目開始了。今天是星期六,女兒帶著亮亮回家過禮拜。點點已經30歲,她兒子亮亮都5歲了,但在家裏,淩子風夫婦仍然隻喊她的乳名。兩個乳名(點點和亮亮)混在一起喊,給人以時空錯亂的感覺。點點和若平都喜歡看鑒寶欄目,實際以淩子風的眼光看,這個欄目辦得並不算好,千篇一律的編排,千篇一律的道白,女主持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讓人聽了不舒服。不過,這並不妨礙家裏人津津有味地觀賞,對每次寶物價格的揭示來幾聲歡呼。尤其是作為壓軸節目的那件寶物,它總是最先擺出來,而最後報價,讓人心裏癢癢的舍不得走開。淩子風想:這個欄目的策劃者真是聰明,他們迎合了絕大多數人的心理需求,即那些一生渴望發財但又發不了財的芸芸眾生,讓他們在節目裏興奮幾次歡呼幾聲,也算是過把幹癮。
今天的壓軸寶物是一件漢代的銅馬,不大,造型生動,保存完好。持寶人自定的估價為100萬,四個觀眾方陣則給出從10萬到350萬不等的估價。現在要揭寶了,電子數碼管一陣滾動,最後顯示出專家組的估價:480萬的天價!持寶人保持著表麵上的平靜,但目光深處的狂喜是遮不住的。然後專家們照例要解說它為什麽值這個價。若平比自己得了大獎還激動,說:“480萬!這樣小的一隻銅馬就值480萬!咱們幾輩子也掙不到這個數呀。”
點點湊趣說:“爸,咱家有沒有什麽傳家寶?別說什麽傳子不傳女的話,你就這一個女兒,傳給我吧。我也拿到鑒寶欄目中走一趟。”
亮亮也嚷:“爺爺,婆婆,我要寶貝!”
若平笑著往柴堆上澆油:“對呀,亮亮他爺,有什麽寶貝趕緊拿出來吧。”她忽然有所觸動,對女兒說:“你爸真的有寶貝,是一個玉鐲,和我結婚時就有了,一直藏在櫃底,不大讓我看,也不說是從哪兒來的。”她趁著屋裏的氣氛“將”丈夫:“子風,你老實坦白,是不是哪個情人送的?反正那是和我結婚前的事,30年了,我絕不會再追究,不過今天你一定得老實坦白。”
點點跟著媽媽起哄,亮亮也拉著爺爺的衣襟要寶貝。淩子風卻是任你風浪起,穩坐釣魚台,笑著,氣定神閑地削蘋果,既不反駁也不應聲。他削蘋果是一絕,削完了,蘋果皮還嚴嚴地覆蓋著果肉,用手一提溜,一根完整的果皮就拎起來了,其薄如紙,寬度均勻。所謂能者多勞,家裏吃水果時,都推給他一人去削,他也樂此不疲。在另一個人生中,削水果技藝曾是淩總領導藝術的一部分,而在這個人生中,它是大材小用了。
過一會兒,女兒從爸爸的態度中看出了危險:也許他真的有這麽一件寶貝,而且其中藏有隱私,不願為家人道?她機敏地收蓬,說:
“看樣子我爸是舍不得,媽,你得容老爹有個思想鬥爭的時間,咱們就別催他了。”
亮亮很掃興,往日他向爺爺要東西還從沒被拒絕過呢,他氣惱地嘟囔著:“爺爺真小氣,我不和爺爺玩了。”女兒趕緊拉他走,說:“睡覺,睡覺。明天還要上公園呢。”
這天晚上老倆口沒再提玉鐲的茬,不過淩子風看出老伴有些不快。他能理解妻子的情緒,結婚30年了,丈夫居然還保留著一塊個人的隱私,嚴嚴把守著,不讓妻子染指。這個狀況至少是傷害了妻子的自尊心。不過若平隱藏了自己的情緒,和丈夫平和地說著閑話,兩人入睡。
第二天,點點領著亮亮趕早出門,他們要趁涼快去逛公園。若平去菜市場采購,星期天照例要為女兒外孫改善生活。臨走她說:子風你的換洗衣服擱在床頭櫃上,記著換衣服。淩子風又在床上眯一會兒,起床穿衣。床頭櫃上的換洗衣服仍是一身黑,黑色T恤衫,黑色長褲,外加一副墨鏡。這兩年妻子不知怎的成了虔誠的尚黑族,她說丈夫已經發胖,穿上黑衣服顯得精幹,常言說男要俏,一身皂嘛。淩子風並不讚成妻子的審美觀,不過他從不在穿戴上講究,再說他的衣服都是由妻子采買的,所以他就任由妻子打扮。
起床後,趁著家裏沒人,他到櫃子深處翻出兩樣東西,一個是年輕時吹的竹笛,笛尾係著紅色的同心結。他已經有些年頭沒吹笛子,人老氣弱,已經吹不動了。現在,他把竹笛當成年輕時的象征保存著。另一件是裝玉鐲的那個小木盒。這些年他從未對若平說明玉鐲的來曆,以至若平懷疑它來自於某個初戀情人,當然這是瞎懷疑。玉鐲其實恰恰與若平的關係最深——沒有它,若平就不會在人世上。
盒上鎖著一把小鎖,鑰匙他已經丟了。他不想再打開這個木盒。盒中的玉鐲是一個神通廣大的魔環,能帶主人任意遨遊過去未來,如果消息傳出去,會有多少人拿性命來換取這件寶物!不過,作為過來人,他已經深知這是個不祥之物,當持有者有能力改變已經塌縮的曆史時,一定會同時造成更多的扭曲錯位。他借它的魔力救活了若平,對此他當然不會後悔;但由此帶來的苦痛他不想再品嚐第二遍了。這些年他牢牢鎖著它,自從最後一次使用它,即返回到田紅英結婚前,抹去了他“大鬧婚禮”那段經曆後,他就再沒有使用它。他真的把它忘了,哪怕生活中有諸多不如意,有諸多需要勾回頭去補足刪消的地方。
昨天妻子無意的玩笑激活了他的記憶。他忽然想再戴它一次,體味一下在時空裏自由穿梭的快感。經曆了七個人生後,他已經大徹大悟了,不會再去改變“命定的”生活,但……魔環仍有很多事可做啊。不用它去修剪曆史,也可以回到過去,做一個“隻看不做”的觀光客呀。這一生中,他和若平的生活相對清貧一些。現在,看著年輕人,特別是年輕姑娘們鮮豔性感的打扮,他真為妻子惋惜。依妻子當年的風采,稍微打扮一下,會讓今天的美眉們黯然無光的。但妻子年輕時隻能穿沒有線條的工作服。現在,20歲的若平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妻子已經老了,醜了,往年像剝皮雞蛋一樣光滑的臉蛋變得粗糙,盈盈一握的細腰變得臃腫。這是上帝的意旨,上帝讓女人隨年齡由美變醜自有其深沉的用心,沒人能夠改變。妻子也曾戲歎,如果能讓倆人回到年少時,那怕是一天,讓她付出多大代價都行。
她卻不知道,世上唯有她丈夫能做到這一點。但他不敢告訴妻子,更不敢實施。他已經對魔環懷著深深的忌憚,知道任一個似乎很安全的開頭,都會帶來不可預料的惡果。
他對著木盒端詳很久,最後下決心一了百了。他取出鉗子擰斷小鎖,拿出那具魔環。從外表看,這隻是一隻非常普通的玉鐲,材質是南陽獨山玉,這是全國四大玉種中排名第二的玉石品種,硬度高,但玉色比較駁雜,各等級的獨玉材價格極為懸殊。眼前這具玉鐲顯然是低檔貨,玉質不通透,通體隻是白色和黑色,沒有綠色的玉髓。在家鄉的市麵上,這種檔次的玉鐲也就是幾十元一隻,甚至更低。他反複把玩,反複品察,實在想不通這具不起眼的玉鐲為什麽有那麽大的神力。
還有……那個黑衣人是何方神聖?依淩子風的直覺,那隻是一個和他一樣的凡人,非常普通,並沒什麽超凡入聖的光環。但他從哪兒得到這件天下至寶,又為什麽輕易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普通人?這事直到現在還是一個謎。
那會兒淩子風不知道,其實他已經快接近探幽之路的終點了。
黑衣人讓他保留這具魔環,說:“你不必看重它,總有一天,你會擺脫器物的羈絆。如果你覺得它不再有用,盡管毫不憐惜地砸碎它。”淩子風今天就想砸碎它。當然這是一個很難下的決斷,砸碎它,淩子風就會永遠失去在時空中自由往來的能力,他就“真正”變成一個普通人了,就會“徹底”地失去那幾個人生,失去天樂公司,失去性感豪爽的田紅英,失去田田,連僅僅返回過去看一眼也不可再得。
那麽,砸,還是不砸?
樓下傳來若平與鄰居的說話聲。鄰居說:又去大采購啦?又得好飯好菜巴結你那個“草墩”(家鄉老婆語:抱外孫不如抱草墩)?若平大聲笑:那有啥辦法,前世欠兒孫的,這輩子不還不行。
她很快就要上樓了,淩子風不再猶豫,拎起錘子一下把玉環敲碎,然後手疾眼快地把碎塊包括小木盒全攏到一個塑料袋裏。他注意到:它確實是一隻普通的玉環,斷麵處都是真實的玉材斷茬,沒有什麽複雜的內部結構。他把那隻竹笛放回原位,然後拎著塑料袋,開門,扔到樓道的垃圾筒裏。若平正拎著幾大包東西上樓,看見丈夫扔垃圾,一點沒有起疑,隻是喘著氣說:快來接接我!你們這些男人們,沒一點眼色。
淩子風下了幾層台階,接過妻子手中的包。上樓經過垃圾口時他忍不住又看一眼,心中暗歎:到底把這一頁翻過去了,徹底翻過去了。
這天是2005年6月26日,星期日。
那時他還不知道,當他狠心砸碎魔環後,也就徹底擺脫了器物的羈絆。他就變成了我,一個愛在時間之河的岸上徜徉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