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經曆起始點:1998年4月5日
黑衣人和淩子風一樣,一直關注著陳習安和田紅英的婚姻。在我看來,陳習安其實是淩在另一個人生經曆中的化身。陳所經曆的一切,都是淩子風“有可能”經曆的。所以,我對陳的關注,實際仍是對淩子風的關注。
我在異相世界中看著他和妻子去民政局辦理了離婚。離婚相當順利,兒子陳田田判給妻子,陳習安放棄對家裏一切不動產的權利,相應地也不用付兒子贍養費。陳在富強公司的23%股權,乘上1.15的係數後全部變現,轉到陳習安的個人賬戶上。這一筆巨款足夠他重新起步辦一個新公司了。在這點上,董事長田紅英做得相當慷慨大度,甚至出乎陳習安的預料。
兩人從民政局出來,田平靜地看著他,說:“15年夫妻,總得吃個分手飯吧?”
陳點點頭:“好的,到哪兒?”
“走,開車跟著我。”
她開著寶馬在前邊走,陳習安開著奧迪跟在其後。不過,寶馬並沒有開往哪一家大飯店,它在僻街上拐來拐去,在菜市場的人群中不停在撳著喇叭,往前蠕動著,最後來到一家低檔飯店。這兩輛高級轎車艱難地反複倒車,停在堆滿雜物的人行道上。老板看著兩個衣著講究、氣宇軒昂的男女進來,不免有些受寵若驚,忙迎上來招呼。田紅英吩咐:
“上四個菜,雞蛋炒辣椒,雞刨豆腐,五香牛肉,涼拌木耳。上一瓶白酒。牌子?哪種便宜要哪種。再上兩碗米飯。就這些了,去吧。”
老板沒想到這兩位貴客點的飯菜這麽家常,略帶疑惑地走了。紅英對丈夫說:“記得這家飯店不?15年前咱倆在這兒吃過,商量辦公司的事,要的就是這些酒菜。”
陳習安看看四周,想起來了。沒錯,就是這家簡陋的飯店,15年來它沒多大變化,隻是白茬木桌變成了仿大理石的塑料桌子,桌上放著一盤辣椒,兩個低檔調料壺,檔次比15年前也高不到哪兒去。15年來的風雨同舟,15年的同床共枕啊。縱然已經反目成仇,至少也有一些值得留戀的地方。他不免心中愴然,也有些警惕。妻子(應該是前妻了)今天特意帶他來這家飯店懷舊,不用說是有用意的。不過,不管今天她說什麽,他不會再回頭,兩人的緣分已經盡了。
飯菜和酒都上來了,田紅英像15年前那樣,為兩人斟上酒,舉起自己的杯子說:“來,我先幹為敬,今天別藏假,還像咱們第一次見麵那樣,喝個痛快。”
陳習安也一飲而盡。兩人吃著菜,不鹹不淡地扯著閑話。好多年沒在這樣的低檔飯店裏吃飯了,周圍的吃客大都是下力人,衣著粗俗、吆五喝六的,他們倆則衣著光鮮,在這兒顯得十分不協調。陳習安等待著,看田紅英會說什麽話。酒過三巡後,田說:
“咱倆已經正式分手,啥話也就不必講了。我對你隻有一個要求:三年之內不忙著同那個狐狸精結婚。”陳習安淡然一笑,沒等他說話,田紅英接著說:“當然,我現在沒權力要求你這樣那樣。可我是為你好,你別不識好歹。那個狐狸精喜歡的是你的錢,不是你的人。要是我看錯了她,你把我眼珠子挖出來當泡踩。你得防著她,別把你那筆錢弄成‘婚後共同財產’,如果你還辦公司,也不要把新公司的股份分給她。要不,等你倆分手時,你哭都來不及。”
陳習安淡淡一笑:“就像這些年來你防我那樣?15年來,你不是在公司股權結構上一直防著我嘛——別生氣,開個玩笑。”
田紅英憤怒地盯著他,眼圈慢慢紅了:“陳習安,你說這話虧不虧良心?沒錯,我是一直把著田家的股權,那是為了防著你同我分手,可不是為了霸錢。我說這些是真是假,你摸著良心想想吧。”她疲倦地說,“可惜我到底也沒防住。算了,事到如今,說這些沒意思。習安你記住一句話,我放你到外邊飛三年,要是後悔了,多會兒想回來就多會兒回來。等你回來,老婆、孩子和公司還都是你的,那時你若想把所有股權都寫在夫妻名下,也可以商量。”
陳習安看著她的淚眼,心中五味雜陳,他隔桌伸出手,溫柔地握住前妻的手。經曆了鋸割感情的離婚之戰,他當然不會絕對相信田紅英的道白。但平心而論,她的話大半是真的,平時她確實把丈夫看得比財產更重一些,她的“守財”實際隻是為了守住丈夫。隻是她的愛情太強橫霸道,他已經受夠了。他真誠地安慰道:
“謝謝你的寬容。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咱們半輩子的夫妻。我會永遠記住你的好。不過你千萬不要等我了,找一個好男人,開始新的生活吧。”
田紅英擦擦淚,把手從陳的手中抽出來,恢複了冷厲的臉色:“我把該說的都說了,我已經盡心了,你記住我的警告,要不你會後悔的。”
陳習安笑著起身,同前妻告別:“我會記住的。再見。”
兩個月後,陳習安的新公司“富健防盜門製造有限責任公司”在本市掛牌開張。他原來並沒打算在本市開公司,何苦與田紅英擠到一個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難免有摩擦。他到廊坊開發區、天津武清開發區等處詢問過,但這些年來開發區的門檻已經提得太高,購買一畝土地要求100萬元以上的投資密度。他的新公司至少要60畝土地,所以投資不能少於6000萬,這是他難以承受的。再說,他也舍不下本市的人脈,那是他多年來精心培育的。這麽著,最終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把新公司辦到田紅英眼皮底下。
依仗15年來的經驗和人脈,公司的起步相當順利。不過,有些情況仍然是他沒料到的。他在富強公司當了15年總經理,有極高的威望。這次另立爐灶,想來應該有大批高層主管會隨他而來。但是沒有。除了幾位技術主管和技術骨幹跟著他來,其餘的副總們、各科室長還有工人技師都沒跟他。開業典禮那天,倒是有不少老員工來向他祝賀,祝賀之後大都垂著目光說:陳總,請你諒解啊,我們有難處啊。陳習安一笑了之。
公司的生產和銷售很快打開局麵。三個月後,陳習安同小俞結婚,在婚前公證時,他把公司所有財產都寫在兩人名下。據內部消息說,田紅英聽說這個消息後,一怒之下把辦公桌上的玉貔貅都摔碎了。陳習安為此有點過意不去,他並不是存心與田紅英打別扭,不是的。在前一個婚姻中,財產上的互相提防最終毀壞了婚姻本身(至少也是原因之一吧),陳習安不想讓那個局麵重演,這次他想從一開始就在夫妻中建立絕對的信任。小俞比自己小了16歲,他要對得起她。
新婚夜中,陳習安向妻子講了自己這樣安排的用心,小俞流著淚說:
“習安,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哪怕你成了一文不名的窮光蛋,我也會跟著你!”
不幸的是,她的預言很快就應驗了——隻應驗了一半。
富健的發展非常迅猛,工資很有誘惑力,吸引得田紅英的部下(主要是一線工人)一個接一個地改換門庭。陳習安不想同前妻發生衝突,對人力資源部下了嚴令:除非必不可少的技術骨幹,報經他同意後可以少量吸納,其餘一個不再收。但他的自我約束顯然晚了一些。從富強那兒傳來內幕消息,田董事長召開了高層會議,要對新公司采取動作,最大的可能是控告新公司“侵犯商業秘密”,在新刑法中,這屬於刑事罪。
陳習安立即召開了經理會。技術部的丁經理最擔心,因為他在跳槽前把富強的技術資料、用戶資料全部拷貝下來了,現在都在新公司用著,這種行為確屬侵犯商業秘密。如果罪名成立,他將首當其衝。陳習安安慰他:
“你不必擔心,公司絕對不會落井下石,真有什麽事,我一人承當。你也不必太擔心,我早就請教過律師,這個罪名成立的前提是那些圖紙確屬原公司的商業秘密,但咱們都知道,原富強的圖紙也是從別的廠裏偷的,他們提不出旁證材料,就不好贏這個官司。”
他安排丁經理,立即把電腦中的有關資料全部刪掉,保存在移動硬盤上,移動硬盤則轉移到公司之外秘密保存。當然電腦中的圖紙也不可能全刪,因為很多內容正用於生產。對這些東西隻好繼續使用,但要刪掉與富強有關的標題欄。
丁經理搖搖頭說:這也不保險,因為警方有一種“網警”軟件,可以把刪掉的東西一層一層地進行恢複,一直恢複到最原始狀態。要想保險,除非把圖紙修改後存入新的硬盤,那就比較麻煩了,估計得三五天。再說,有一部分外協圖紙必須發到協作廠家,這些廠家大都和富強也有關係,如果富強施壓,很難保證他們不把圖紙交出去,畢竟富強的實力要比我們大得多。
陳習安考慮了一會兒,說:“凡事從最壞處著想,小丁你立即著手更換全部電腦硬盤,再麻煩也要幹。至於發到協作廠家的圖,上麵並沒有富強的名字,雖然圖麵內容相同,但要真正做出有罪認定,也不是立竿見影的事。這些圖紙且由它去。”他笑著說,“你們不必太緊張。我有把握,田紅英不會下這樣的辣手。並不是說她顧念舊情,而是她不敢把咱們逼到死地,弄得魚死網破。一般來說,不管哪個公司,隻要是高層分裂,最後都會不了了之,因為分裂雙方都握有致對方於死地的撒手鐧。”
散會後,各口負責人按照他的統一部署開始行動。小俞在新公司的職務仍是總經理助理,她細心地清理了辦公室所有檔案,包括新公司的董事會記錄和經理辦公會記錄,凡是可能涉及到“侵犯商業秘密”的記錄全都燒掉。等工作忙完,她來到總經理辦公桌前,擔心地問:
“習安,真的沒事?我真擔心你被抓起來。”
陳笑了:“哪有那麽嚴重。再怎麽說,我也是本市有影響的人物,還是這一任的工商聯副會長呢。他們下手前總得掂量掂量。別擔心,幹你的活去。我正找人活動呢。”
他正在向一些老關係打電話問情況,沒錯,富強公司確實把舉報信送到了高新區公安分局,並已經上報市局,但一直被壓在那裏,沒有行動。這讓他頗為吃驚。田紅英真敢不計後果地對他下手?她難道不顧忌陳手中掌握的原公司的內幕?不說公司早期的抽逃注冊資金和偷稅漏稅了,單單把這些年給各銀行、國稅局、地稅局、技監局等處送的紅包抖出來,也會讓富強公司把各係統的實權派全部得罪,今後在本市寸步難行——當然富健也會惹起眾怒,所以這隻能是一種同歸於盡的打法。看來,雖然共同生活了15年,他對前妻還是看走眼了,低估了女人的仇恨和報複心理。
還有一點讓人放心不下,這些年來,他在本市也稱得上樹大根深了,有不少朋友。但這次公檢法口竟然沒有一個人主動為他通風報信,這太不正常了。
也許,他和這些人的關係都是空的,那些人隻認得“富強公司總經理”,並不認得陳習安。拿羽翼未豐的富健和樹大根深的富強相比,他們當然會把P股坐到富強那邊。
他想同田紅英通一次話,敲打敲打她,不要走到魚死網破的地步。不過他想還是稍等等吧,等他先把公檢法這邊穩住再說。他繼續打電話,邀幾位公檢法的朋友晚上吃個便飯,有人婉拒了,也有人痛快地答應。他剛放下電話,小俞忽然驚恐地闖進來:
“習安!警察!便衣!”
陳習安眼前一黑,知道自己的動作太晚了,這件事已經爆炸,再也不可能善終。他定定神,走出辦公室,見十幾個便衣在走廊裏和各辦公室亂竄,兩個便衣封鎖了辦公樓的進出口。他心頭的怒火騰地躥上來,厲聲喝道:
“你們幹什麽!不許你們在廠區亂竄,有什麽事到屋裏來說,不要破壞公司的生產秩序!”
便衣們看看他,再回頭看他們的頭頭,大概他們還不習慣於涉案疑犯這樣囂張。那位頭頭從人後走過來,陳習安認出是高新區公安分局的常副局長,高個子,像黃鼠狼一樣的小腦袋,過去多次在酒場上見過麵的,此人的為人比較陰,撈錢的胃口也太貪了一點,陳習安同他一向不大融洽。他冷冷地說:“是常局長啊,還勞你大駕親臨呀。”
常局長和解地說:“抱歉抱歉,官身不由己,是從市局直接布置下來的。陳總你多擔待,配合一下,雙方都有臉麵。”
他到總經理辦公室陪陳習安說話,手下人則毫不留情地封了財務室、檔案室,搬走了技術部的四部電腦,詢問了技術部幾個人並做了筆錄,又到財務上查清公司的幾個賬號,到銀行把賬號全部查封。甚至還到車間裏,把所有的成品貼了封條。一個半小時後這些事才辦完,常局把查抄清單給陳習安,讓他過目並簽字。
隨後警方出示了拘留證,被拘留的有陳習安、技術部丁經理和生產部何經理。丁和何被帶過來,他們都是沒經過陣仗的人,臉色蒼白,用絕望的目光看著陳習安。陳習安知道他們的意思:動手晚了,該刪的資料沒來得及刪完。陳笑著對他們說:
“老丁老何,你倆這三個月太忙,正好去看守所休息幾天,全當是我給你們放年休假。放心,天塌不下來!”
警察把兩人先帶走了,屋裏隻剩下他和常局長兩人,局長很知己地說:
“老陳,剛才說的都是官話,這會兒說幾句私房話,陳總你得替我保密,這些話,出了門我不認賬的。”他加重語氣說:“陳總你好自為之,這次你前妻下的功夫可不小。給你透個消息,今天我們是得到密報說你們三人都在家,才采取動作的。你前妻在你手下派有臥底啊。還有,富強公司的舉報信已經報上去兩個月了,為什麽今天才正式行動?你大概知道,侵犯商業秘密罪要想成立,必須滿足一條:犯罪嫌疑人的不當獲利必須超過50萬元。據富強公司的臥底密報,按你們新公司已經收回的銷售款計算,利潤足已超過這個數了,所以今天才收網。所以——別硬挺了,該服軟就服軟吧,最好你同富強能和解,隻要受害人不死追,我們幹嘛非要當惡人?”
陳習安笑了:“多謝局長的提醒。我也說幾句私房話,出門我也不認賬的。煩你給富強帶個話,我願意同她和解,讓她開條件吧。不和解也無所謂,不過富健垮台前我肯定會拉幾個墊背的。到時候鬧得全市雞飛狗跳,讓你們的明星企業跟著垮台,再牽連幾百個各係統的頭頭,恐怕不是市長書記願意看到的結局。”
常局長笑笑,說:“陳總,要不咱們也動身?”
幾十個富健的員工在門口默默守候著,包括小俞。小俞淚流滿麵,人像嚇傻了。她平素雖然精明能幹,但碰到這樣的大事,顯出她還是太嫩。陳笑著把她摟到懷裏,在她額頭上親一下,說:
“別擔心,天塌不下來。我不在家時你得把公司撐起來,記住我的話!”
這個案件的處理顯然是超常規的,三個人先被帶到高新區公安分局,當晚對三人的拘留就轉成拘捕。這個程序需要經過高新區法院檢委會的討論,一般來說要耽擱幾天時間的,能辦到這個速度,肯定田紅英沒少砸錢。警察對三人進行搜身,搜去現金、鑰匙小刀、皮帶和皮鞋(據說是防自殺),由常局長親自押車送到看守所。在看守所,常局長當著陳習安的麵交代:丁經理和何經理分到集體號子裏,但要注意優待,由局裏先墊上幾盒煙去打發牢頭——這些東西一般是家屬來送,但剛進號子這一晚如果沒來得及送禮,肯定得挨牢頭的修理。常局長說:“都是念書人嘛,不能和一般罪犯同樣對待,盡量別讓他們皮肉受苦。至於陳總一定要分到單間,飯菜優待,這是田董事長交代過的,費用由她付。”
進了單間後,隨即送來了酒菜,一隻燒雞,一籠灌湯包子,一小瓶五糧液。陳習安今天沒有吃晚飯,也就不講客氣,大吃大嚼一番。丁何兩位同樣餓著肚子,不知道是否也能吃到這頓夜宵?但操心也是閑操心,陳習安也就不再想它。
這兒雖說是單間,其實仍是大通鋪,不過隻住他一人而已。通鋪很大,大概能睡20人,占了屋子的大部分空間,隻留下一個窄窄的走道。硬硬的床板是釘死的,屋裏沒有任何能拎到手裏的東西,這是為了防止犯人自殺或鬥毆。牆上隻有一個小窗戶,嵌著粗大的鋼筋。屋子還有一個露天的外間,頭頂被粗鋼筋格網罩著,牆角有水龍頭和撒尿的地方,這是給犯人放風用的。
陳習安是第一次進看守所。過去在酒場上,從一些公檢法朋友那兒聽過不少看守所的知識,比如集體號子中有非常嚴格的等級製度,大牢頭住在最裏麵,其餘按二牢頭、三牢頭等依次排列。公安現在都不打犯人了,職權下放給牢頭,如果想教訓哪個,對牢頭努努嘴就行。而牢頭也是動嘴不動手的,具體工作由下邊的三牢頭幹……但他做夢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階下囚。
既來之則安之,他吃飽喝足後,在大通鋪上倒頭便睡。屋裏肯定有監視鏡頭吧,他不想給他們留下軟骨頭的印象。
實際上他久久不能入眠。田紅英這次動手如此狠辣,肯定是經過周密策劃,有高人指點,他們是要把新公司一棍子打死,不給任何喘息的機會。從目前局麵看,對方已經穩操勝券。被抄去的四台電腦中肯定留有足夠的證據,來坐實富健對富強的侵犯商業秘密罪。而富健公司三個主要領導同時被抓,外邊隻留下小俞,她沒有什麽活動能力的,事情很難挽回了。這當口,他不由想到:如果他的妻子不是小俞,而是能踢善咬的田紅英,那自己就能在牢房裏高枕無憂了,田紅英不會讓他在牢裏超過一星期的。想到這裏,他不由長歎一聲。
脫罪已經不可能了,陳習安也就放下這頭心思。要想改變被動,隻有以攻為守,建立恐怖平衡。陳習安知道這是一種很不光明、很無賴的做法,但他是不得已而為之,是被前妻逼出來的。想想和田紅英戀愛、結婚、草創公司那幾年,兩人好得共用一個腦袋,那時咋想到兩人會走到今天?
以後的幾次提審中,陳習安對自己的罪名直認不諱,並且經審訊者對丁經理和何經理傳話,讓他們放下顧慮,老老實實地承認做過的事,他倆隻是執行者,責任由陳來負。然後他對審訊者說:他要將功贖罪,他在原富強公司當總經理時,曾做過不少違法的事,包括虛假注冊、行賄、偷漏稅等。過去他認為這些是公司的原罪,至少在中國,沒有一個公司是清白的。但現在,身陷囹圄之後他才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誰做下的孽誰就必須償還,不是不報,時辰未到。現在他要徹底坦白,以求得政府的寬大。他希望給他一星期的時間來仔細回憶,因為頭緒太多,比如原富強公司偷漏稅款累計不下5000萬元,行賄對象不下數百人。他要靜下心來好好理一理。
審訊者都是千年老樹精了,聽到這番話時神色不變,對他的認罪態度勉勵一番,便結束了審訊。但陳習安知道自己的叫陣已經給他們留下很深的印象。現在,他們一定忙著去幹兩件事:一是向富強公司詐錢——田董事長,請看看你前夫的交代吧,貴公司的罪行可比那個新公司大多啦,你看如何善後吧。二是急著滅火。富強是本市一大稅源,一旦垮台,勢必造成經濟地震,還要牽連數百名權勢人物,造成全市的政治地震。沒人敢冒這個險。
之後沒人再提審他了,好飯好菜照樣送到單人號子裏,他吃飽喝足後就到外間打太極,然後回到牢房裏寫坦白,不寫具體內容,隻羅列受賄人名字、職務、時間,在名單後畫個問號或感歎號。幾百個人名,密密麻麻寫了三頁紙。但沒人來看他的交代,似乎把他遺忘了。
既然他已經決心破罐破摔,也就無所顧忌。現在唯一擔心的是有人為了捂蓋子,在號子裏偷偷“黑”了他。不過他想還不至於走到這一步吧,因為大勢並非已經無可挽回。時間一天天過去,他慢慢變得焦躁,主要是聽不到外邊的消息,比如小俞一直沒能托人送口信進來。他知道小俞年輕,在這種事上沒經驗,再加上是外地人,本地沒有人脈。他不埋怨小俞的無能,隻是擔心她受不了這個打擊。恐怕她在外邊也是終日以淚洗麵吧。
三天後,常副局長領著田紅英來了,不是在提審間,而是直接來到他的號子裏。與田紅英四目相交時,兩人都心潮澎湃!常局長歎息著,搖著小腦袋,非常知己地說:
“陳總,拘捕你那天我就說過,你們倆最好能和解,把這事壓下去,我們並不想把誰置於死地。陳總你要冷靜,你的罪名絕對脫不了,就連你所說的原富強的罪行,你也是主要實施者,依法論起來,總經理比董事長的罪責更大。那些罪名如果全部坐實,恐怕你要在監獄裏過餘生了。田董知道這個厲害後,為你急得要死。所以,今天我讓你倆見個麵。講和吧,畢竟做過半輩子的夫妻,為啥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他笑著說,“按說我今天帶田董來是犯了自由主義,你們注意點,可別連累我。我走了,你們談吧。盡管敞開談,這裏沒監聽,我以人格擔保。”
常副局長走了,看守把門鎖上。陳習安上下打量著田紅英,她神情黯然,似乎也並不想掩飾這一點。她穿一身平素愛穿的很性感的旗袍,膚色仍然非常漂亮,青春的血液在皮膚下湧動。陳習安表麵平靜,心中翻江倒海。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這個女人,這個與他15年同床共枕的女人。陳對她恨之入骨,恨不能這會兒就掐死她,但……其實這會兒看著她,心中仍禁不住隱隱作痛。他笑著說:
“謝謝你這些天為我送的飯食,吃得我都發福了。我看田董事長似乎不大高興?這幾天公安在你那兒沒少詐錢吧,比如這位常局,我知道他從來不吃素,何況這會兒富強是個有縫的雞蛋。”
令他想不到的是,田紅英竟然一下子淚流滿麵!她沒有用手絹擦,任一顆顆大滴的淚珠砸在水泥地板上。陳習安愣了片刻,厭煩地說:“不必了吧,你對我下手時似乎沒有這樣重感情。紅英,你這回夠心狠手辣的,我低估你了。”他補充一句:“我看你也過於莽撞了一點。”
田紅英的淚水仍然不斷地流。陳習安也不再說話,靜等她哭夠。一會兒,田紅英擦擦淚水,狠狠地說:“習安,我下手狠不假,但我有言在先。我警告你三年內不要同她結婚,不要把你的錢弄成婚後共同財產,你偏要和我擰著幹!告訴你吧,我寧可把一兩千萬撒到公檢法,也不願落到那個狐狸精手裏,讓你倆安安穩穩做夫妻。”她的淚水又流出來,放低聲音說,“你摸著良心想想,我這樣幹,是為了把你徹底整死,還是為了讓你回到我身邊?”
陳習安一驚。沒錯,這些天一直沉迷於對田的仇恨,眼睛無形中被蒙住了。但如果作一個換位思考,田說的也許真是實情。她是出於對小俞的仇恨,想把新公司整死,讓她落不住錢,但絕不是想整死陳習安本人。從她內心講,也許真的希望前夫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能重新回去,為此她甚至不惜犧牲一兩千萬。陳習安感慨萬千:女人的心思真難捉摸啊。她這麽想當然是一廂情願,沒有哪個男人會在這樣屈辱的境況下回到前妻身邊的,即使回去了,那也不再是男人,而是一個沒有陽物的太監。但田紅英想拴住丈夫(應該是前夫了)的苦心仍然讓他唏噓不已。他這些天對田紅英的仇恨在一瞬間全消失了。
他和解地說:“算了,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說說如何善後吧。”
田告訴他,這幾天富強公司在公檢法撒出去的錢已經不下200萬了。她盡全力踩了急刹車,以免魚死網破。她坦率地說,這些天她弄得裏外不是人,熟人們罵她太心狠,連自己前夫都整到監獄裏;公安罵她:“你們送的舉報信,這會兒你們又要熄火,你以為公安局是你家養的狗?”她隻好到處送錢外加賠笑臉。這不光是為了保住富強,更主要的是為了保住你陳習安,不想讓你真的在監獄裏度過餘生。現在,外邊的圈已經走圓了,隻要倆人今天達成共識,被拘捕的三個人就能放出來。陳習安尖刻地說:
“要我答應什麽投降條款?告訴你,我可以吞下這個苦果,富健公司因此付出的損失我也認了,不會要求什麽賠償;我也不再寫揭發材料;但我給你說白了,我決不會再回到你的身邊,我對你已經畏之如蛇蠍,咱們不可能重溫舊情了。”
田紅英的眼淚又湧出來,她沒說話,掏出一張紙遞過來。是手寫的信,那是小俞的筆跡:
習安:
這十幾天快把我急死了,今天才聽田姐說,案件已經刹車,不會再發展。這樣我也就放心了。習安,我配不上你,我覺得你和田姐才是真正的夫妻,她對你的情意讓我感動。我走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你回到田姐身邊吧。
我沒有成為一個善始善終的女人,請你原諒我,忘了我吧。
愛你的俞
田紅英觀察著前夫讀信時的表情,又遞過來兩份離婚協議書,那上麵小俞的名字已經簽過了。她幹巴巴地補充:“你別以為我在其中使了什麽奸詐手段,我隻是對那狐狸精說,富健公司的財產她完全不必再掛心,這場官司下來肯定抖擻得差不多了。又問她有沒有勇氣等一個判刑20年的男人,甚至陪丈夫坐牢。她很坦白,說她做不出這樣的犧牲。後來我給她20萬,把她打發走了。”
就在這一刻,陳習安心中的弦嘎嘣一聲斷了。他苦笑著想,這就是那個愛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姑娘?發誓說即使他一文不名,也要同他終老一生的女人?丈夫還在蹲笆籬子,她卻拍拍P股走人了。看來田紅英看她比自己看得準。原來這一切隻值20萬。她收了田的20萬,然後把自己當成禮物回贈給田,所以從某個角度上說,陳習安也隻值20萬。他冷笑著說:
“田紅英,你打發那個女人時為啥不出手大方一點?這樣我心裏多少好受一些。”
田紅英沒有回嘴,歎道:“事情弄到這個份上,我事先也想不到。好像我按下一個機器按鈕後,一切都不在我的控製之中了。算了,不說了,咱們把別的放下,先把這個案子刹住。還有,田田讓我給你帶話,他也想你,希望你回家。雖然這兒子不爭氣,總歸是咱倆的骨血,你這個當爸的對他太薄情。”
她掏出一疊錢和一個衣服包放到大通鋪上,說:“你知道的,刑事案件不比民事,司法程序一經啟動,原告不能撤訴的。所以,你恐怕還得在這裏待一段。給你留一點零花錢,你的生活我還會繼續托人照料的。習安,念在我這次下手的動機上,你不要記恨我。”
她走了。
陳習安打開衣服包,裏麵都是他曾經穿過的舊衣服。與田紅英分手時他沒有帶走這些衣物。現在這些衣服似乎還帶著舊日的餘溫。看著它們,想起兩人之間曾經有過的溫馨,他的心真正軟了,再也不能用仇恨來淬硬了。他撕碎了所有的揭發材料草稿,靜下心來等著案件結束。
田紅英的確沒有食言,她也不敢食言的,因為陳的“死亡”必然會帶來富強公司的災難。公安上的偵察工作仍舊在一本正經地進行,但此後無論是公安上的調查取證,還是富強公司提供的旁證材料都忽然縮水了,被告富健公司侵犯商業秘密所造成的不當得利,以及對受害者造成的損失,不再夠得上刑法所規定的杠杠。這麽著,刑事案就轉成了民事賠償的問題。
33天後,也就是在集體犯罪案允許拘押期的最後一天,陳習安走出了看守所。看守所門口,田紅英開著她的寶馬在等著。旁邊是兩輛寒磣的出租車,是富健的員工們租的。因為富健的轎車都被公安查封了,還沒有啟封。寶馬車大開著車門,但田紅英並沒有出來,也沒有喊他,隻是在車裏默默地看著他。陳習安根本沒有把目光往那邊瞄。田紅英到看守所看過他之後,他不再恨她了,但同她也沒什麽可說的。他笑著摟抱了丁經理和何經理。雖然關在在同一個看守所,他一直沒能與倆人見麵。他倆滿臉胡須,臉色黃白,有些虛腫,看來在集體號子裏受罪了。
陳習安又同前來迎接的十幾個公司員工握手。他發現迎接的人群中有一位不是富健的員工:淩子風。他忙上前握手,用力地、久久地握著。淩子風說:
“我的消息太閉塞,前天才聽說你的事。出來就好,出來就好。人生在世,免不了經些磨難,以後會否極泰來。”
“謝謝你的吉言,更謝謝你今天能來接我。等亂過這一陣我去找你,咱哥倆好好聊。”
“好的,走吧走吧,快點回家洗澡理發,員工們還要為你接風呢。”
兩人告別,陳習安和富健的十幾個員工全擠進那兩輛破出租,在路麵很糟的便道上揚塵而去。
淩子風是騎摩托來的,這會兒走過去打開車鎖,心裏為陳習安歎息。沒想到他和田紅英多年夫妻竟然翻臉成仇,新結婚的妻子又臨陣脫逃。現在剩下他孤家寡人,公司也被整得半死不活,這個打擊夠狠的。他十分同情他。
寶馬車裏田紅英還在發呆,淩子風想,這次官司雙方都是輸家,而且陳習安出監時對她視若路人,此刻她的心裏怕也不好受吧。淩子風想同她打個招呼,勸慰幾句,但田紅英此刻看他的目光完全是陌生人——他們的確是陌生人,在這個人生中,他和田紅英總共隻有短暫的一次見麵(那是在田的五金店。結婚送禮時他沒與田紅英碰麵),田根本記不住他。所以這會兒過去搭話恐怕是太冒失了。淩子風搖搖頭,長歎一聲,發動了摩托,把田紅英一人留在看守所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