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經曆起始點:1993年8月5日
早晨7點30分,天樂防盜門製造有限公司總經理、45歲的淩子風駕著他的別克君威,照例提前半個小時來到工廠。雖說是清晨,熱浪已經相當迫人,但他沒有開空調,而是大開車窗,讓熱風撲麵而來。天樂公司的年產值已經超過一個億了,但淩子風沒有改變他節儉的本性,那是他前35年的艱苦經曆鑄成的。
大門前,一個門衛立得標杆似的,正向他行注目禮。淩子風向他點點頭,把車開進去。這支門衛隊伍他在半年前就開始挑選了,是按儀仗隊的標準,個頭、模樣、素質都是一流的。他要讓用戶來公司的第一眼就受到強烈的視覺衝擊。門衛們都知道總經理的脾性,沒人敢在儀容上馬虎,因為淩總是個非常徹底的完美主義者,不容許公司哪個角落裏有瑕疵。部下們都知道他的一個習慣:如果他對哪個下屬的工作不滿意,就會把那人請去,和顏悅色地拉幾句家常,再親手給他削一個蘋果。他削水果是一絕,削完了,果皮還完整地覆蓋著果實,果肉不會被手指弄髒。對方接過來,拉著果皮一提溜,一整根果皮就拉開了,其薄如紙,寬度均勻。淩子風是以此說明,任何小事,隻要盡心去幹,都能幹得盡善盡美。如果吃了他水果的人還不靈醒,那下一次就是降職或走人了。
淩子風把車停在左邊停車場,下了車。停車場後是一塊巨型的廣告牌,上麵是他十年前就擬定的公司宗旨:“務實創新,盡善盡美。”對麵的車間房頂上是巨型的霓虹燈,組成“天樂防盜門”五個大字。淩子風駐足欣賞了一會兒,難免有些感慨。十年啦,十年來的風雨頗令人回味。這兒原來是特種車輛廠的地盤,那是一個省屬企業。當年他和田紅英(那時兩人還沒結婚)開始幹公司時,隻租了特車廠一個小車間的一半,兩個老板一個半工人(那半個工人是吃國營飯的,隻在晚上和星期天來做技術指導),見誰都撇著嘴笑。特車廠原來是很牛逼的國營大廠,那時已經破敗了,不可逆轉地破敗了,職工們吃光了積蓄,窮相開始慢慢滲透到衣服上和臉上。盡管如此,他們在“個體戶”麵前底氣還很足,很有優越感,常常有意無意給天樂公司設幾個絆子。十年來寄人籬下,受的窩囊氣不可盡數。記得有一次,省裏給特車廠發了一點兒困難補助,劃算下來也就是每人兩三百元,就為了這幾個小錢的分配不均,特車廠的工人們鬧事,把廠大門鎖死,貼上封條,隻留一個走人的小邊門。那時天樂公司正好急著發一大批貨,貨箱無法從邊門出去。淩子風找特車廠的頭頭、領頭鬧事的工人還有市領導,四處求告,全無用處。無奈之下,隻好租了一台大汽車吊,把1000套防盜門從封死的大門上一件件吊出去。天樂公司上下都憤憤不平,說要把吊車費從這個月的廠房租金中扣下來。淩子風說不要扣,先放這兒,總有一天讓他們還這個賬。10年後,他們終於把特車廠整個吃掉。在談成的1500萬的價格(這個價錢確實便宜,光是特車廠的地皮也值1500萬啊)中,淩子風提出要把當年的600元吊車費扣除。當然不會真的扣除,但把這事重新抖摟一次,弄得特車廠的頭頭們滿臉通紅,也算是報了一箭之仇。
想想公司這些年的發展,真有點做夢的感覺。十年前,天樂公司的啟動資金是七萬元,其中六萬是田紅英及她父母的,淩子風隻占一萬元。就這一萬元還是借的,他那時剛剛大學畢業,每月工資60多元,連雙皮鞋都舍不得買。現在公司淨資產已經有4000萬,在全市範圍內也算上利稅大戶了。十年前田紅英鼓動他離開國營廠幹個體時,咋能想到今天?
淩子風倒是比較清醒,常給公司的人講“居安思危”,講“順境中想逆境”,但平心而論,有這樣驕人的業績,心中沒有一點驕矜之氣也是不可能的。清潔工人們已經下班,正在一樓的門廳裏開下班前的碰頭會,一色的紅色中式職業裝,非常漂亮,也是辦公樓的一道風景。看見總經理,她們都用目光向他微笑。淩子風也用目光向她們致意。辦公樓裏窗明地淨,一塵不染。總經理室的門已經打開,空調調定在27度,這是淩子風規定的標準溫度(為了省電),一杯剛沏的綠茶在紅木辦公桌上冒著熱氣。桌上放著一疊他今天應該優先處理的文件。這些工作是秘書小玉做的,她一向是辦公樓中第一個上班的人。
隔壁的董事長辦公室也開著門,淩子風踱過去。小玉正在那兒擦牆上的十幾塊銅牌,都是公司曆年來的獎牌或9000認證的證書等。小玉仍是一身藕荷色西服裙,身段婀娜,一頭黑發垂瀉而下,肉色絲襪發出玉石般的光澤。隨著她用力擦拭,腰凹處的曲線迷人地蕩漾著。小玉回頭笑著說:
“淩總好。幾份文件已經放到你桌上了,今天有幾件大事要處理。我把這兒打掃好就過去,董事長今天要回來,可不能讓她挑到我的毛病哇。”
董事長是淩的妻子田紅英。在公司創建早期田紅英出了大力,在幾個重要關口起的作用甚至超過了淩子風。至少說,沒有田紅英的煽動,淩子風不會下決心扔掉國營廠的鐵飯碗;沒有田家投資的六萬元,公司在草創期間也玩不轉。但公司發展起來後,田紅英的董事長實際上是半退休了。她知道自己的水平已經應付不了一個現代化的企業,所以寧可躲在幕後,寧可去做家庭主婦,把公司全托付給丈夫。妻子常笑著說,在整個公司裏,她隻用管住一個人就行了。
所以,董事長辦公室大半時間空著。但小玉對這間辦公室的打掃從來不敢懈怠,除了督促清潔工人,有時還親自動手。這個26歲的姑娘很有心計,她心裏清楚,應付好董事長,比應付淩總更為困難,也更為重要。這裏有那麽一個因素在作怪:性別。女人和女人最容易成為敵人,何況小玉和田紅英之間,更是注定要成為敵人。
原因很簡單,小玉已經愛上淩子風,無可救藥地愛上他了。
淩子風對著小玉的背影輕輕搖搖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當然知道小玉對自己的情意,隻是這層窗戶紙還沒戳破。他也知道,妻子對小玉已經是高度警惕,倒不是她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不,一點兒也沒有,至少到目前為止,淩子風和小玉之間沒有任何逾禮的言辭行為。但田紅英的警惕是本能的,是“妻子”對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的本能反應。她所說的“在公司裏隻用管住一個人”,實際上主要就是這方麵的工作。
淩子風對此頗為頭痛。他當然不會拋棄結發妻子,把小玉迎娶進家。但若是任小玉的單相思發展下去,勢必造成小玉(公司秘書)與妻子(董事長)的敵對。他不願意為此失去一個稱職的秘書。
而且……捫心自問,他內心難以舍棄的,僅僅是一個秘書麽?小玉很漂亮,性情怡人,聲音圓潤悅耳,飽含露水。看著她的倩影在眼前遊動,能感到精神上的愉悅。她很有分寸地、鍥而不舍地表露著對淩的愛,這種愛意像春風一樣輕柔,與田紅英帶三分霸氣的愛相比,別有一種滋味。小玉常使他想起他的第一個戀人何若平。若平在結婚前夕不幸溺水身亡,給他留下終生的痛。
淩子風知道,為公司的大局著想,他最好立即更換秘書,給小玉換換工作,離自己遠一點,或幹脆讓她離開天樂公司,那才是釜底抽薪。不過他一直沒有下最後的決斷。他想,也許自己已悄悄愛上小玉,隻不過不敢承認罷了。
小玉進來了,她要在公司副總碰頭會前作完例行匯報。第一件事:國家質檢總局組織的對全國防盜門行業的質量大檢查,已經有了正式的結果,天樂躋身前十名,排名第六。中央電視台決定以天樂為樣板做重點宣傳,這台節目除了中央台播出外,還將在幾十個地方台聯合轉播。收費卻相當低廉,隻有十萬元(不包括台麵下的花費),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央視的人員今天就到,和田董事長及兒子淩田田坐同一個航班的飛機。
這些情況淩子風已經知道。說起來,這塊餡餅能落到天樂頭上,是幾種因素聯合作用的結果。排名在天樂之前的那些防盜門廠家本來名氣就大,對中央台許諾的宣傳不太在意,至少是這一次沒有表示出足夠的熱切,反應不夠快;排名在天樂之後的廠家規模還小,有種種不定因素(誰都知道,處在資本積累初期的公司都有“原罪”),中央台不太願意和他們打交道。這麽著,排名第六的天樂公司反倒成了央視的首選。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是兒子田田,他創作的劇本《鄭和與西洋》已經決定投入拍攝,剛剛在京開了新聞發布會。劇作者是一個11歲的中學生,這則新聞本身就極有賣點,也增加了央視對天樂的關注度。央視的廖記者說過,他們設想,對天樂進行宣傳時,要把田田的新聞揉合進去。
第三個因素就是田紅英的活動能力了。淩子風素知妻子的潑辣能幹,但他一向認為田紅英的活動舞台是在社會中下層,是在那些滿口粗話、愛喝酒罵娘、愛講江湖義氣的人群中間。半個月前,田紅英自告奮勇要護送田田進京,同時到央視去“活動”,淩子風著實有點擔心。沒想到她真把這兩件事跑成了。
這是妻子為天樂立的又一樁大功。在這場宣傳攻勢後,天樂的銷售額很可能要翻一番,增加一個億。成立十年的天樂公司又要跨上一層台階了,這一步走得好,淩子風就敢向國內最強的同行廠家叫板。一會兒的經理辦公會上,他準備討論應對這個銷售高潮的行動計劃。
小玉提醒第二件事:董事長和田田是今天下午3點的飛機,央視的廖記者和丁記者同機到達。市裏對田田這個“天才小作家”非常看重,市政府宣傳口、市教委和地方報刊電視台都要派人迎接,對田田進行采訪。說不定對淩總你也有個采訪,你看是否準備一下。
淩子風點點頭,說我已經做了一點準備。
8點差5分。公司副總們馬上要來開碰頭會。小玉在旁邊坐下,攤開經理日誌,準備作例行的記錄。她忽然抬起頭突兀地說:
“淩總,我這個秘書恐怕幹不長啦。”淩子風抬頭看看她,小玉抿嘴一笑,“你太太出差這十幾天,一直派人盯我的梢,一天24小時監視。”
她這會兒說的是“你太太”,而沒有用董事長的官稱。淩子風知道這個措辭是有意的。他已經知道這件事,而且知道盯梢的人是誰:營銷部的老曲。七八天前就有人把這個消息捅給他,他當時一笑了之,說:“這是當妻子的權利嘛,是在幫我哩,免得我萬一管不住自己,犯下什麽錯。且由她去,你們全當不知道。”
小玉又笑著說:“淩總,我走後,你再找秘書就找男的。要找女的就得是個醜八怪,50歲以上的,省得董事長不放心。”
淩子風淡淡地說:“董事長從不幹涉我的用人。你把自己的工作幹好就得。噢,對了,你通知副總們今天不開碰頭會了,央視宣傳的事太大,我得再籌劃籌劃。”
小玉又是抿嘴一笑,顯然淩總的表態讓她心裏很滋潤。她出去了,在外間打電話通知各副總。她剛才那番話並不是脫口而出,淩子風能看透她的小心計——她是用漸進式的辦法往董事長和總經理之間打楔子。也許她巴不得淩子風和妻子鬧翻,然後拋棄天樂總經理的寶座,帶上她遠走天涯,另辟一塊新天地。小玉的情是很癡的,不過從用心上說有一點“居心不良”的味道。
淩子風忽然覺得有點煩悶,站起來在屋內踱步。田紅英比他小8歲,是個很“旺夫”的女人,沒有她,絕對沒有天樂公司的今天。也是個非常顧家的女人,如今在她心目中,事業和財產倒是次要的,丈夫和兒子絕對放在第一位。她對別人說,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功就是找了個好丈夫,生了個好兒子。做女人的,隻要有這兩條,就足以傲視群雄了。她對丈夫的愛十分強大,也稍顯霸道,八爪章魚似的叫人透不過氣來。田紅英沒有多少文化,但在大事上很有心勁,比如,她對天樂的財務不怎麽管,基本上放手給丈夫,更不會管丈夫的個人花銷。但她在公司股權結構上一直拿得很穩,從不提把夫妻兩人的股權合而為一,而是保持公司初創期的股權結構:她(及田家)占67%,丈夫占23%(按淩子風當時投的一萬元是占不到這個比例的,但田紅英獎了他一些技術股),其他人占10%。在幾次股權變更中,她非常堅定地維持著67%這條底線,絕不後退,這麽著,她就始終控製著公司的絕對權力,因為公司章程中規定,重大事項的決定要三分之二的股權同意。這個權力她倒是從沒有使用過,但不使用並不等於放棄。她是絕對不會放棄這柄達摩克裏斯之劍的。
對於妻子這些隱秘的心計,淩子風向來是一笑置之。當然,心中隱有不快,也是難以避免的。
老板桌邊放著一個碩大的水晶掌中寶,一隻手掌托著地球儀。淩子風隨手撥一下,地球儀飛快地旋轉著,球上的時間經線幻化成一片黑影。再反向撥一下,時間又飛快地倒退回去。撥弄著水晶掌中寶,有點乘坐時間機器的感覺。他想,一個人要是真能在時間之河中自由穿梭,那該是多麽愜意。
他忽然想到明天就是8月16號,是何若平的忌日。時光匆匆,轉眼之間,若平已經去世20年了。時間並沒有淡化他心中的哀痛,每年這一天的晚上,他會扔掉世俗的一切,暫時忘掉妻子、兒子、公司,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沉浸在對若平的悼念中。連田紅英也熟悉了這個周期,承認在這個時間段中,她是沒辦法和死去的何若平競爭的,所以就很聰明地躲開。今年因為那兩件大事(央視宣傳和兒子的電影),淩子風一時忽略了這個日子。不過不要緊,他對若平的思念已經變成生理性的反應,大腦忘了,情緒就會來提醒。剛才那波沒有來由的煩悶和感傷之潮,其實就是潛意識的反應。
剛才小玉的挑逗(小玉那番話很含蓄,但實際是明白無疑的挑逗)在他心中激起了幾絲漣漪,但這會兒已經心如止水了。他的心中太滿,除了盛著妻子、兒子(這個天才兒子在他心目中分量可是很重啊),還有一大片是留給若平的。沒有餘地再盛一個年輕姑娘的愛情。他想,恐怕該把這事挑明,讓小玉不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
下午三點,淩子風自己開著車來到機場。小玉說的那些人也都先後到了,有市委宣傳部的一位科長,市教委副主任老金,電視台一位攝影記者,晚報社和日報社兩位文字記者。見了淩子風,大家都過來握手,說淩總你有這麽一個天才兒子,真給家鄉爭光了。金主任和淩子風是高中同學,彼此很熟,笑著說:子風你別保守,介紹介紹經驗,咋會日弄出這麽一個小天才,是“種”好,還是施肥有竅門。淩子風見兩個女記者離得較遠,低聲說:我看是“種”好的成分大些,咋,想不想借種?老金笑著捶他一拳,說:這個經驗我就不學啦。兒子再笨,還是自己的“種”好。
說笑著波音737降落了,大家擁上去,艙門打開,田紅英知道今天有人迎接,拉著田田最先露麵。妻子穿一件高領旗袍,打扮得珠光寶氣,頭發也像是剛做過的。田田上身穿一件文化衫,寫著“在時間之河中徜徉”,下身是牛仔褲,一臉滿不在乎的笑容。舷梯下邊鎂光燈閃成一片,大家依次同母子倆握手。淩子風沒有忘記自己的主要目標,抱了一下兒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後邊的央視記者身上。田紅英介紹,那個男的是廖記者,女的是丁記者,他們倆可都是央視的大牌記者呀。淩子風同二人熱烈握手,說歡迎歡迎。廖記者有40多歲,表情沉穩,手裏提著攝影器材。丁記者有30歲左右,長得很漂亮。她笑著說:我該先向淩總賀喜呀,今天你是雙喜臨門。淩子風說:謝謝,其中一喜可是你們兩位貴客帶來的。相信在你們的宣傳之後,天樂公司會借勢來一次大擴張。大恩不言謝,容當後報。
他們沒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反正在北京時,田紅英早把這事說透了。淩子風說:二位記者請先到賓館吧,內人和兒子還得在機場休息室耽擱一會兒,因為本市的記者們要對田田采訪。你們知道的,都是老套路,既然田田在北京上了鏡頭,本地記者們總得挖一些資料,對付出一篇報道。
廖記者說不急不急,咱們都參加吧,采訪完一塊兒回去。
大夥兒來到休息室,記者們把田田圍在中間。這小子天生膽大,又到北京經曆過一次實戰的新聞發布會,對這個場麵一點也不怵,笑眯眯地對著話筒和鏡頭。日報社記者說:田田,我們都看了關於投拍電影《鄭和與西洋》的新聞發布會,某某文化集團公司承拍,某某著名導演執導,而你這個劇作者隻是個11歲的孩子。確實難得呀,請問你是如何取得這樣的成功的?
田田看看老爹,笑著說:“這個問題我在北京已經回答過啦。要說成功的原因有三個,第一我確實有點小聰明,鼓搗出了一部還說得過去的劇本;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爹媽的投資,他們為這部電影投了500萬,有這500萬墊底,製片公司就不怕賠錢。這次我到北京西安,接觸了幾家製片公司,才知道電影界是大腕兒們富,製片廠窮,有的廠家,接待室的沙發破得露著彈簧。所以我得首先感謝爹媽的投資,有了這500萬,劇本差點也有人拍。第三個因素是我的年紀,有賣點,能可勁兒炒作,以後賣拷貝就容易些。”
淩子風隱去嘴邊的笑意,心想田田這小子,半月不見,真得刮目相看了。那位記者沒想到11歲的被采訪者能說得頭頭是道,也給激得興奮了,接著問:“這是田田的謙虛啊。你的劇本一點兒不差,我知道評論界有人說這是一部精品,說作品中有超越作者年齡的蒼涼。甚至誇獎你的劇本是一字不能易。”
田田笑得更頑皮了:“炒作,那都是製片公司安排的炒作。寫電影劇本不比發表小說,又不是最終成品,有什麽一字不易的?我寫的隻是電影文學劇本,又不是分鏡頭劇本。不過導演說,電影的大輪廓就按我的劇本來,不會變多少,這點倒是真的。”
“田田真是虛懷若穀啊。評論界還盛讚劇本的開放式結尾,討論了鄭和下西洋的各種可能,其中一個可能是鄭和繼續西進,發現了美洲大陸,於是世界曆史徹底重寫。而真實的結尾是:鄭和到非洲東海岸就打道回府了,錯過了非常難得的曆史機遇。這種警示式的構思確實值得中華民族進行反思。”
“其實這個結尾是我爸爸的建議。我的劇本吸收了我爸爸不少好的建議,他也是劇本的實際作者。”
淩子風暗叫一聲“不好”。倒不是說田田的話不是實情。淩子風對兒子這部劇本確實非常重視,和兒子進行過幾次深入的討論,還特意邀請了幾位作家朋友,搞了三次專題文藝沙龍。他對兒子的設計是:不出手便罷,一出手就必須要打響。但如果把這些情況抖摟出去,製片公司對田田的包裝效果就要打折扣了,因為他們對田田的宣傳定位是“少年天才”,它將是這部電影的一大賣點,相信會有不少觀眾(那些希望自家兒女也是天才的父母們)會衝著這點去買電影票。出於商業化的考慮,淩子風同意製片公司的這種包裝。所以田田今天的坦率未免不合時宜,畢竟是11歲的孩子嘛。淩子風及時地插進去:
“我兒子今天是謙虛過度了。不錯,我曾和兒子討論過這個劇本,也曾說過:要是鄭和能繼續西進,發現美洲大陸,那曆史就得重寫了。也就這麽隨便一說,沒想到田田真把它組織進劇本中,而且構建出富有說服力的情節。所以,這個構思的所有權仍然是淩田田的,我可不敢貪兒子之功,據為己有。”田田看樣子還想說什麽,淩子風用眼色止住了他。“各位還有什麽問題嗎?如果沒有,我們就要回家了,田田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想他快想瘋了。”
淩子風先把兩位央視記者送到賓館,小玉已經在那兒等候。淩子風對記者說:你們梳洗一下,讓小玉先帶你們轉轉市內幾個景點,晚上由小玉陪你們吃個便飯,好好放鬆一下。明天咱們再談工作。我得先陪兒子回趟家,見見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田田可是他們的心肝啊!
兩位記者說:淩總你去忙,送田田見爺奶也是大事。常言說隔代親,何況這麽優秀的孫子,擱誰誰不疼?
淩子風對小玉說:兩位貴客可托付給你了,他們要是有半點不滿意,你就去寫辭職書吧。小玉笑著說:董事長和淩總盡管放心,我保證把二位招呼好。
淩子風讓小玉來接待是有用意的,如今很多客人,主要是男客,太厚顏了,吃飽喝足之外還要特殊服務,而且凡是敢提出非分要求的人大都是不能得罪的,淩子風隻能采取“內外有別”的辦法:對內極嚴,決不允許員工在公司經營中涉足色情活動;但對外客隻能遂其所願。央視的記者們大概不會這樣,特別是在有女客陪伴的情況下,但也說不準。拿不準時淩子風就安排小玉搞接待,麵對一個優雅美貌、有大家風度的姑娘,男客們多半會收斂一些,即使有什麽不滿之處,一般也不會發作。
離開賓館,淩子風才撈上和妻兒說話的機會。他說田田,這一趟西安北京之行怎麽樣,大開眼界吧。田田說玩得真痛快!該看的地方全看了,大小雁塔、碑林,半坡博物館、唐陵、故宮、長城、天文館、科技館……還有西影、北影、八一和兒影,央視的演播大廳,都去過了,玩得真痛快!
“學習呢?課本看沒看?你落下20天的功課可不好補。”
妻子說:“看著哩,除了談劇本那幾天太忙,顧不上看,其他時間一直沒丟。”
淩子風笑著說:“紅英你這回又立大功了,誰說騍馬不能上陣,我看比兒馬還強。”
田紅英自得地說:“功不功的,總算把央視宣傳的事跑成了,花費還不算太大,這兩個央視記者胃口不是太貪。”
淩子風截住她:“工作上的事明天到辦公室說,今天隻享受天倫之樂。”
他不想讓兒子過早接觸到這些台麵之下的東西。妻子領會到他的用意,把話題扯開了。
田田爺奶還住在老市區的舊宅子。這些年淩子風已經有財力為他們起一幢新居,但爹媽執意不讓,說俺倆都是八十幾的人了,造個新房又能住幾年?老房子住慣了,鄰居也熟,要是換個地方,人生地不熟,坐軟監似的多難受。你們別再提給俺倆換房子,省下錢辦正經事,隻要經常回來看看,俺們就知足了。淩子風拗不過,隻好遂老人的願。
田田奶身板兒還行,腰不彎耳不聾,走路一陣風。田田爺不行,尤其是兩年前得了老年癡呆症,經常犯渾,一犯渾就說些神神鬼鬼的話。有次清早醒來,他急匆匆地催老伴快準備,說:“四嬸說今天和咱們一起去逛廟會,牛車都備好啦。”他說的那個四嬸過世30多年,墳上的樹都成抱粗了,田田奶說他犯糊塗,他還不服,一個勁兒說:“牛車就在門口等著哩,等了半天啦。”老伴隻好攙著他到大門口,馬路上小車大車跑得正歡,都是“電驢子”,哪兒有牛車的影兒?他瞪大眼看了半天,隻好自己給自己下台階,說:“我記錯了,那是昨天的事,昨天咱們已經去過了,四嬸和我在牛車上還嘮了半天嗑呢。”
田紅英迷信,說:“聽你爹說這些白日見鬼的話,心裏老是寒凜凜的。說不定,人老了真能看見陰間的親人?四奶的魂真能回家?你爹媽住的是老宅子,陰氣重,有這檔子事也說不定。”
淩子風笑她:真扯淡,哪兒有什麽鬼神。尤其是咱中國不會有,就算世上真有鬼,也被文化革命橫掃了嚇跑了,千秋萬世不敢回頭。
不過淩子風有點羨慕老爹,人老了,意識就自由了,可以脫離肉體,在時間之河裏自由徜徉。能在今天的車水馬龍中看到50年前的牛車,也能夠和30年前去世的親人交談。他巴不得自己也能這樣,那他就能返回過去,和何若平見麵了。
今天老爹沒犯渾,看到寶貝孫子回來,高興得眉開眼笑。他甚至知道孫子寫了個劇本,北京有人要拍電影。他拉著孫子的手,誇說田田從小就聰明,我早就知道田田是個天才。你們忘沒忘,他三歲就會開房門自己溜出去?
田田奶笑了,說,咋不記得?就像昨兒個的事,轉眼已經八年了。
淩子風得兒子晚,田田出生時,爺奶都是70多歲的人了,淩子風不讓他們帶孩子,但田田奶不依,非要自己帶。70歲才見到孫輩人,能不親?親得都出格了。田田從小就野,學會走路後簡直不願在屋裏待。田田奶做飯時必須把門鎖上。不久他學會自己開彈簧鎖,關不住了。沒辦法,淩子風就在門的高處安了一個插銷,那個高度他再長5年也夠不到,心想這下子把他管住了,能安生兩年了。但田田確實鬼靈精,竟然很快想出了辦法,他搬一個小凳子,站上去,用一根木棍把插銷捅開。插銷用棍子很不好捅的,因為你必須先把插銷的彎脖子挑成水平,再向一邊撥,才能撥開。但田田耐心地捅著,終於成功了。然後他如遇大赦般咯咯笑著逃出家門。奶奶發現後忙出門追趕,不小心把腳扭了。等淩子風回家,老娘的腳踝腫得像大饅頭。但田田奶不說腳疼,隻是得意地誇孫子:田田真聰明,這小崽子真鬼!長大一定有出息!田田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趴在奶奶身邊,用小嘴吹奶奶腫著的腳踝,心疼地問:奶奶你疼不疼?我吹吹你就不疼啦。看著他的乖樣子,淩子風沒忍心訓他。
田紅英笑著捅捅兒子:“奶奶說的都是你當年的英雄事跡,還記得不?”
田田認真想了想,搖搖頭說:“沒印象了,聽你們說這些,就像是聽我上輩子的事。”
田田奶留他們吃了晚飯。飯後淩子風說我們要走了,到田田外爺家,他們也想外孫了。田田爺還舍不得孫子走,拉著田田的手,喜眯眯地盯著,忽然說了一句很明白的糊塗話:
“可惜若平死得早,她也是個好女人。是宜男相。那時還準生二胎,田田能有個弟弟妹妹,免得太孤單。”
這句話說得太突兀,屋裏氣氛一時有點凝滯。田田奶見兒子有點感傷而兒媳有點兒不快,忙說:“老東西你又犯渾啦!今天是喜日子,不說這些傷心事。再說,”她忍俊不禁地笑著,“真要是子風娶了若平,哪裏還有田田?你還說什麽給田田添個弟妹,真真地說胡話。”
田田爺想不明白這個理:為啥兒子和若平結婚就不會有田田。他仰著臉皺著眉頭努力地想。淩子風笑了,說:看來我爸想通這個問題不是一會兒半會兒的事,我們先走了,讓爸靜下心來想吧。
三人上了車,田田大驚小怪地說:“原來我沒出生前就經了一場劫難啊!想想真是後怕呀,這個世界上差點兒沒我這個人,《鄭和與西洋》也沒人寫啦!”但他爹媽沒有響應他的笑話。田田爺那番話觸動了淩子風內心深處的傷疤,再者,他也知道妻子正為此不高興。她一向是這樣,不高興聽家裏人提起何若平的事,一聽就影響情緒。有次在床上淩子風數落她:
“你這是吃的哪門子幹醋啊,若平是過世快20年的人啦。”
田紅英腦袋拱到丈夫懷裏,幽幽地說:
“若平那麽可憐,花沒開苞就落了,我咋能吃她的醋?不過我總有一個想法:我這輩子鐵定跟你一家,再不會跟另一個男人的;可你爹媽老是把若平當成你的原配,隻是因為意外才換了我。要是你真的和若平結婚在前,那不把我給閃下了?一想到這兒,心裏就不踏實,有點兒後怕,有點兒發虛。”
淩子風臭她:“如果我和若平結婚在前,說不定你我根本不會認識,既然不認識,哪裏說得上閃下不閃下。你這純粹是邏輯混亂。”又開玩笑:“你這麽漂亮性感的女人能剩得下?沒有淩子風,就有王子風張子風來疼你。”
不過這番話讓他知道了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分量。田紅英是個性格很奇怪的女人,恐怕隻有中國這樣的男權社會中才會有這樣的女人。她怎麽著也算得上個女強人吧,在夫妻的相處中屬於強勢一方,在小兩口的小鬥爭中總要占到上風才罷手;但她又對丈夫(兒子)很依賴,甚至可以說,她是依附於丈夫而存在的。她的人生奮鬥,她的千萬家產,都是因為丈夫才有存在的價值。而實際上呢,如果單從財產構成說,淩子風隻是妻子的打工仔而已。
想到這一點,淩子風能原諒妻子的一切毛病:她的霸道,她的吃幹醋,她的玩心機(比如盯小玉的梢),等等。這會兒淩子風扶著方向盤對後排的田田說:
“別瞎感慨了,你能發感慨就證明你存在,你既然已經存在就不會不存在。今天是喜日子,別提過去的事。”
田田雖然少不更事,還算機敏,體會到這個話頭在媽媽心中激起的不快,笑著說一句:“爸你說話很有哲理呢。”便閉口不說了。
田田外爺家比淩家豪華多了,占地五畝的大院子,院裏有魚池、花圃、果樹林,西洋風格的樓房,上下三層,有700多平方米。田家在投資天樂公司後,還一直承擔著向公司的供貨。但三年前,為了規範公司的運作,凡是與公司有親屬關係的分供方都勸其退出,二老退出後幹脆不做生意了,回家養老,反正他們從天樂股份上賺的錢,兩輩子也吃喝不完。現在田田外公自稱海陸空三軍總司令,家裏養著魚、鴿子、狗、貓,總數近百隻,每天比做生意時還忙。由於家裏有這些硬件,田田平時回外公家更多一些,孩子畢竟愛狗愛貓愛玩愛熱鬧。不光是兒子,就連淩子風本人也願意多在嶽父母家停留,因為這邊一切方便:洗澡方便(這兩年他已經變“修”了,一天不洗澡就過不去),院子寬闊可以停車,有電腦有傳真可以辦公。時間長了,田田奶不樂意,半真半假地說:
“我看淩田田光惦著回外婆家,幹脆改姓田吧。”
自打聽了這番話,淩子風很警惕。他想自己的父母本來完全有資格向兒子要這些東西的,如果因為父母的責己而造成兒孫的疏遠,那對他們太不公平了。以後他非常注意回兩個家的時間平衡,絕不厚此薄彼。
外公外婆對田田凱旋歸來更是樂得不知高低,說:“田田你真給外公外婆掙臉了,說吧,獎你什麽?5000元以內你盡管說。”不料田田比他們更氣派,說:“外爺,婆,我已經今非昔比了,劇本稿費是六萬元,很快就要到手。現在該我給你倆買東西了,你倆要什麽禮物?三萬元以內盡管說,留三萬元我給爺爺奶奶。”
外婆笑眯雙眼,說:“田田說話多有氣派!多孝順!田田,俺倆啥禮物也不要,有你這份心就行了。”
田田和貓狗鴿子玩了一會兒後,貓在自己臥室裏,排齊了給同學打電話。同學們尤其是女同學們自然非常興奮,陳晶一聽是淩田田的電話就歡呼起來,說:“田田,你可是大名人了,我們都在電視上見到你了。我真不敢相信你會主動給我打電話。”田田笑著臭她:“看你那德性,我會那樣得意忘形,狗眼看人低?”
外婆在一樓的客廳裏喊:田田!打開你屋裏的電視,地方台正在播對你的采訪哩。田田扒在二樓欄杆上說:你們看吧,我不看,反正就那麽回事,我給同學打電話呢。
兩老擠在沙發上伸長脖子看采訪,真正看得得意忘形,不時爆出一陣大笑,外加幾句評論:這小崽子!看他恣的!你看他還滿謙虛呢。
淩子風和妻子也看了一會兒電視,回到自己的臥室。今天太晚,他們不打算回家了。淩子風見妻子仍麵有不怪,知道病根是在哪裏,淡淡地說:“別不高興了,爹已經老糊塗,你和他較什麽真?再說他也沒有說錯什麽話。”
田紅英悻悻地說:“他是沒說什麽錯話,不過在你爹媽眼裏,何若平才是最正統的淩家媳婦,弄得我倒像是個填房,這輩子得低她一頭。我受不了這個窩囊氣。”
淩子風給“填房”這個詞弄笑了:“雞腸狗肚,哪像一個董事長的胸襟?填房!虧你想得出來。”
田紅英確實有點惱火,惱火的原因很複雜,難以用言語撕掰清。明天是何若平的忌日,這一點田紅英記得比淩子風還清楚。因為每逢這一天淩子風就會短暫地“出家”,完全沉浸在對“亡妻”的悼念中。並不是田紅英心眼狹小,容不得一個死去20年的女人。但是,看著丈夫會突然變成陌生人,變成一個女鬼的丈夫,這事總有那麽一點兒恐怖。而且每年一次,一次也逃不脫。今年有這兩樁大喜事,田紅英企盼它們會衝淡丈夫的記憶,把丈夫的例行發作岔過去。但看來是岔不過去了,不但丈夫沒忘,連半傻的公爹都沒忘。一個活女人(一個很有女人味兒的活女人。這些年田紅英對打扮自己可沒少花力氣)硬是鬥不過一個死女人,你說喪氣不喪氣。
淩子風不再理會妻子的情緒,開始說正事。他說:“紅英你又立大功啦。其實我挺不服氣的,我一向覺得我管理公司比你有水平,可是幾次節骨眼上都是你蓋過我,不服也不行。看樣子你天生是劉邦,我最多隻是當陳平的材料。”
這些話是對妻子的恭維,想讓她忘掉不愉快。但也是真心的恭維。
又談如何應對馬上就要來的銷售高潮。銷售力量不成問題;生產能力也不成問題,隻用擴大外聯的力度就成。主要是資金,吃掉特車廠時剛剛花了1500萬,電影投了500萬,兩大筆貸款又正好要到期歸還。新增的1億產值,即使盡量加大資金周轉,至少也得再增加2500萬的生產投入,這些隻能靠貸款來解決,但公司沒有多餘的不動產可以抵押。看來隻能利用和商行李行長的特殊關係了,當然得上點油。
田紅英問需要上多少油。
“10萬到15萬吧。這個數額的非生產開支,應該由你董事長審批。”
田低聲罵一句:“媽的,在央視我才花了8萬。”
淩子風說:“那不一樣。央視反正要為這次質量評比活動打宣傳的,至於挑中咱們還是挑中別人,操辦者並不承擔風險。李行長就不同了,他確實要承擔相當的風險,現在國家對貸款控製越來越嚴,沒有抵押的2500萬貸款不是一個人說了算。所以李行長吃這點回扣是公平的,符合等價交換的原則。”
“行了,該花多少你自己定吧,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你辦事我放心。”
淩子風笑著說:“還是老婆當董事長的總經理最好當,上了床,枕頭風一吹,什麽事都辦妥了。”
“放屁放屁,這會兒咱倆上床沒?向來是女人對男人吹枕頭風,哪有反過來的。”
淩子風不同意,說哪個文件規定了枕頭風的風向?田則堅持說枕頭風就是隻有一個風向,“因為在床上總是男人有求於女人。就說咱倆,誰最饞那一口?所以呀,以後千萬別指望你能對我吹枕頭風,要是那樣,該答應的事我也不敢答應。怕你順杆子爬,到床上來膩歪我。”
這麽著調了一會兒情,兩人都有那個意思了。田紅英說咱們洗澡吧,上床後我給你一件禮物,保你滿意。兩人浴罷上床,田紅英從女式挎包裏拿出一個紙盒,包裝很精美,印的是英文。淩子風湊在燈前看說明,他的英文程度不錯,但不熟悉藥劑學詞匯,看得很吃力。妻子說:別看了,這是美國輝瑞公司剛研究出來的藥,名字叫什麽喜多芬,非常靈的。聽說這種藥到5年後才能正式上市,那時風靡全球,中文譯名叫偉哥。我是從黑市上弄來的,價錢就不說了,怕你心疼起來折了銳氣。
淩子風笑她真有本事,能把“未來”的藥弄到手,還巫婆似的,知道過去未來之事。又不屑地說:
“我還用不上這玩意兒吧,等我60歲後再用它。”
妻子沒聽他的,赤著身子下床為他倒了開水,把一枚藍色鑽石形的藥丸托在手裏,膩聲說:“喝了它,嚐個新鮮嘛。”
美國佬的藥確實靈,一個小時後那種狂潮就湧上來,此後的幾個小時中,淩子風大汗淋漓,貪如虎狠如狼。完事後他身心俱泰,也實在乏了,說:睡吧睡吧,我是過癮了,你呢?妻子也是嬌喘籲籲,滿意地鑽到他懷裏,閉上眼睛,心想明晚再給他一粒,說不定能把他對何若平的思念岔過去。淩子風睡意惺忪地說:
“睡吧睡吧。紅英,你為公司立了三大功呢。”
田紅英確實為公司的發展立了三大功。第一是最先提議搞防盜門並煽乎得淩子風下了海;第二是在公司開辦初期為公司接了一大單生意,從此公司邁過了生存關。不過,這件事上她付出的代價大了一些;第三次就是這次搞定央視宣傳。
淩子風和她相識12年,結婚11年了。那年,33歲的淩子風很偶然地遇上了25歲的田紅英,從此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公元1981年,作為老三屆學生考入上海交大的淩子風畢業了,分到本市的通風機械廠。工資低,日子過得緊巴。不過他從沒想到下海賺錢,那樣幹風險太大,已經到手的鐵飯碗哪能輕易舍棄。日子雖然緊巴,總比當知青時強吧,總比才招工回來時當礦工時強吧(他當過幾年礦工)。何況他一向不是個衝動型的男人。
所以他一直安安生生地守著兩位老人過日子。那天家裏的水管漏水,是一個彎頭裂了。這種事他向來是自己動手的,於是淩子風上了半晌班,跑出來到街上買彎頭。他在離工廠不遠的一條僻街上瞅見一家五金店,單間鋪麵,屋裏擺得滿當當的,牆上和頂棚上塞滿了各種五金件。店主是一個年輕姑娘,模樣不是特別漂亮,但也頗齊整,而且性感,該凸的凸,該凹的凹。穿著短袖襯衫和短裙,胸脯和臀部緊繃著,雙臂渾圓,膚色尤其好,白中透著紅潤,是非常“正”的健康色,讓人感到青春的血液在她的皮膚下洶湧。這會兒沒有顧客,她斜倚在門框上悠閑地嗑瓜子,一隻手墊在背後,一隻手握著一捧葵花子往嘴裏送,送進去一個,舌頭稍一攪動,瓜子皮兒就呸地吐出來,吐到一米之外的塑料桶中,一個一個,吐得很準確。這個動作肯定不合淑女風範,不過自有一番粗野的美。淩子風在心裏欣賞著,走過去說買一件6分的彎頭,那姑娘姿勢沒變,搖搖頭說:
“沒啦,早就脫銷啦。”她補一句,“你不用跑了,這兩天,6分彎頭和接箍全市脫銷。”
淩說水管彎頭也脫銷?又不是什麽緊俏玩意兒。姑娘說:“做防盜門唄,這幾個月人人都做防盜門,你不知道?”
淩子風想起來了,確實見不少人用水管做防盜門。用水管做是因為方便,因為用料大都是從國營工廠偷出來的,太長的料偷著不方便,再說家裏又沒有焊接設備,所以他們大都在廠裏截成尺寸合適的短料,過好絲扣,夾在自行車上帶出廠,回家後用彎頭和接箍一連,門就成了。
他低聲嘟囔一句:“媽的,這可咋辦?水管還在漏水呢。”便轉身離去。他和田紅英在人生旅途上的相逢就要這樣結束了,從此再不會相遇。但就在他要離去時,田紅英又瞥了他一眼,這一眼改變了兩人的人生軌跡。田紅英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比較養眼,高個子,年齡30出頭,五官棱角分明,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一眼可以看出這是個實在人,但也絕不窩囊。要說在那一瞥中田紅英就有什麽婚姻上的算計,那是冤枉。因為依這個男人的年齡,應該是已經結婚了。但不管怎麽說,這個比較養眼的男人值得她表示一點好感。她說:
“你等一下,我再找找,我記得有一件彎頭掉到旮旯裏了,好像是6分的。”
她把葵花子裝到口袋裏,走進櫃台,彎下腰去尋找。貨架下堆得滿滿當當,需要一件件移出來。淩子風說:“我來幫你搬吧。”田紅英沒有拒絕,在淩子風的幫助下把貨架下騰空,在角落裏摸了一會兒,真的摸出一件彎頭。她人還窩在櫃台下麵,先把這件彎頭舉出來,喜滋滋地說:
“你看,正好是6分的!你很有運氣啊。”
她從櫃台下鑽出來,胳膊上和鼻尖上都沾著灰塵,額上津著細汗。淩子風很高興,也很過意不去,連聲感謝,說:你出來吧,我幫你把貨簍歸到原位。田紅英沒有客氣,抱著膀子立在一邊,看著他把箱簍一件件搬進去。搬完後淩子風遞過手帕,說:“鼻尖上有灰,你擦一擦。彎頭多少錢?”
田紅英接過手帕擦著,笑道:“5毛錢。5毛錢的生意費我這麽大力,真劃不著。幹脆算了,不收你的錢,算是交個朋友。”
淩子風對這位豪爽的姑娘很有好感,沒有急著走,站在櫃台外聊了一會兒。他說:“如今的人哪,幹啥都是一陣風。用水管彎頭做防盜門,樣子蠢,又是透空的,不封閉,不能取代原來的門。據我所知,外地已經有廠家做專門的防盜門,有貓眼、電鈴,專門的防盜鎖,很漂亮的烤漆,不過價格貴,買的人不多。”
田紅英說:“價錢貴一點也值得買,如今賊娃子多,要是被偷一次,怎麽著也比一扇防盜門值錢吧。我看這個市場大得很。喂,你說做防盜門難不難?”
“那有什麽難的?防盜門鎖難些,但有製造門鎖的專業廠家,其他不過是些鉚焊工作量。我就是學這行的,鉚焊工藝是我吃飯的家夥。”
“那你為啥不自己辦個廠搞它?你說的那些廠也是剛起步嘛,我看幹這事大有奔頭。”
淩子風笑了:“哪有這麽容易的。我隻是說技術上不難,但本錢呢,銷售網絡呢,場地設備呢,廣告宣傳呢,哪一樣都不容易。”
田紅英撇撇嘴:“你們這些念書人哪,越有本事,幹事越膽小。怕這怕那的,吃屎都趕不上熱乎。”
這個評價相當粗魯相當刺耳,淩子風隻是笑笑,沒有應聲。他又同田紅英聊了一會兒,問了雙方的情況。田紅英知道了他在通風機械廠工作,知道他33歲還沒結婚,好奇地問:為啥不找對象?這個年紀不結婚的男人可不多,是眼界太高吧。淩子風不想揭開內心的傷疤,隻是簡短地說:曾有一個未婚妻,當知青時好上的,結婚前不幸淹死了。田紅英看看他,很體貼地勸道:人死不能複生,事情已經過去,就別難過了。她又加了一句評價:
“我看大哥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淩子風回家後,也許是那句“吃屎趕不上熱乎”的評價太刺耳,他確實認真考慮了做防盜門的可行性,包括啟動資金的概算、必要設備的購置計劃等。不過在內心裏他仍把這看成紙上談兵,並沒有想到付諸實施。33年的人生已經形成了一種慣性,不是輕易就能跳出去的。幾天後,他在回家途中,下意識地又拐到那家五金店。自打若平死後,雖然父母一再催促,他仍無法提起對婚姻的興趣。曾經滄海難為水,對別人介紹的每一個對象,他都不由得和若平比較。而且也許不是真實的若平,而是他心目中保存的被聖潔化的若平,這麽比下去,便使他在婚姻之途上步履蹣跚。見到田紅英後,他對這位性格豪爽、活力洶湧、沒有文化、帶三分野性的女店主,不知怎的,有一份蒙矓的好感。
他不知道在這幾天裏,25歲的女店主已作出了戰略上的抉擇。她輾轉打聽了這位通風機械廠實習技術員的一切:上海交大今年剛畢業,未婚,為人實誠,人緣不錯,聰明,書香門弟,父母都是教師,家裏生活比較清苦。年紀是稍大一點,那也沒啥關係,大幾歲的男人更知道疼女人。綜合起來是一個不錯的丈夫人選。最讓她動心的,是他在未婚妻死後七八年閉口不談婚姻,聽說上大學時曾有一位女同學追過他,但他這邊一直戀著死去的未婚妻,沒能熱起來,兩人也就漸行漸遠了。足見這是個多情種子。
在幾個不眠之夜中,田紅英把這個男人放在心的天平上仔細掂量,越看越覺得他符合武當山道長算的卦。春節期間她同女伴去武當山玩,卜了一卦,問婚姻和財運,抽了個上上簽。一位慈眉善目的道長為她解了卦,說她今年要大發。生意要發,還要遇上自己的如意郎君。因為有女伴在旁,她臉龐紅紅的不好細問,女伴笑著代她問:如意郎君姓甚名誰,到哪兒去尋覓。道長先說天機不可泄露,又笑道:實話說吧,我的道行算不了那樣準,但大的框架是不會錯的。田紅英問:你說生意要發,還是我幹的五金生意嗎?道長說,據卦象看你得挪地兒,挪了地兒才能發,究竟改行不改行我看不清楚。不過你甭操心,反正碰上你的郎君,一切都跟著定了。
受爹媽的影響,田紅英平素就信算命,這次尤其信。你說,道長說的如意郎君不是淩子風能是誰?又能是誰?沒跑,就是他了。田紅英覺得在心理上已經靠到這個男人身上了。她可不是遇事猶豫的人,該是自己得的,絕不會縮手不前。不過她捺著性子又等了兩天。她想淩子風也許會再來的,如果他主動來,那這場婚姻就鐵板釘釘了,棒打不散了。如果他不主動上門呢……那她也不會放棄,隨後要找上門去。
當然,最好還是男方主動來找她,這樣的結果最為圓滿。所以,當她看見淩子風出現在櫃台前時,眼睛突然亮了,亮光是從心深之地發出來的,光輝如此之強,把對麵的淩子風都照熱了。淩子風當然不知道姑娘這幾天的心路曆程,但無庸置疑,自己的到來引發了這姑娘的喜悅之潮,他也被感動了。
田紅英甜甜地說:“淩哥你來了?”
又說:“淩哥你不來我也要找你的。我想和你商量一件大事。”
淩試探地問:“什麽大事?還是你說的……”
“一半句話說不清,這樣吧,正好到午飯時間了,今天中午我請客,咱們邊吃邊談。”
淩忙說:“哪能讓你請,我正該為上回的事謝你呢。再說,按慣例也該男人請客吧,哪好意思腆著臉吃姑娘的請。”
田笑了:“幾毛錢的彎頭換你一頓請,我可是占便宜了。好吧,這次就讓你請,以後日子長著呢。”
這句話讓淩子風心中一震,不由看一眼田,她倒是一臉坦然。淩子風想,她這句話大概是順嘴而出並無深意吧。田紅英給相鄰商家交待,讓代管一會生意,就坐到淩子風的自行車後架上。淩子風找了一家大眾化的飯店,那時他口袋裏很困窘,基本不到飯店吃飯的,這次雖然是請一位姑娘,也不敢到大飯店裏扮闊。兩人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一張白茬桌子上放著一張油膩的菜譜,一碗油潑辣子,兩個低檔的調料壺。淩子風請田點菜,田沒客氣,接過菜譜隨便點了一葷一素兩個家常菜,說:“就倆菜吧,倆人,多了也吃不完。再來一瓶白酒,兩碗米飯。”酒菜很快上來,田紅英反客為主,搶過酒壺把兩個酒杯斟滿,問:“淩哥的酒量咋樣?”淩說我不行,也就三五盅的量。田紅英說:“其實我也不行,不過今天是第一次和淩哥喝,咱們都別藏假,要喝個痛快。”
田紅英果然喝得豪爽,一杯一杯地和淩子風對幹。幾盅酒之後,她原就紅潤的臉龐愈加豔色欲滴,淩子風看得有點發呆了,心中止不住微波蕩漾。
田紅英紅著臉問他:“你是不是在笑話我?我沒文化,扮不來淑女樣子。”
淩子風笑著說:“哪能呢,你不淑女,我也不紳士。下過鄉,上過山,牛P股後拾過糞,礦洞裏挖過鐵礦。”
“可你已經改邪歸正啦,不不,是修成正果啦。上了大學,現在是工程師。”
淩子風笑著擺手:“技術員而已,33歲才當上個技術員,有啥值得誇耀的?不說它,不說它。小田你的膚色好,喝了酒更漂亮。”他原來想說“嬌豔如花”的,但想兩人相交尚淺,話到嘴邊留住了。
酒過七八巡,田紅英開始談她的“大事”。她先問:如果真幹防盜門,得多少錢紮攤子?淩說:如果想辦一個正規的公司,也就是生產型的有限責任公司,注冊資金不能少於50萬。但這一點可以通融,不少公司的注冊資金都有虛頭,或者是以實物抵資金,或是借錢注冊,等兩個星期後資金可以動用了,再把錢抽出去還賬。當然,這樣抽逃資金是犯法的,但大家都這麽幹,也可以說這是中國絕大多數公司的原罪。或者辦成技術型的公司,注冊資金少一些,10萬就行。技術型公司按說隻能提供技術服務,不能搞生產,但這事也可以通融的,上邊管得並不嚴。如果不說注冊資金,隻說紮攤子的實際花費,包括購必要的設備、租廠房、必要的流資(買材料、電費、工人工資等),打緊了說,得七八萬吧。
田紅英很欣喜,因為淩子風的回答很流暢,看來這兩天他肯定揣摩過這件事,也就是說他並非沒有動心。既是這樣那就有戲。她說:“我覺得防盜門有幹頭,主要是市場大、前景好,可以麵向全國。全國10億人,每一千人買一件也有100萬件,幹這行咋也餓不死的。隻要你說技術上不難,就能整。淩哥你幹不幹?你要敢幹,我和你合夥。我把這個店盤出去,再找家裏要點,能湊6萬元。你再湊點,不就夠了?關鍵是你的態度,我對技術和管理一竅不通,你要不幹那我也熄火。”
淩子風遲疑地說:“你有這膽量?要是失敗了,你可是傾家蕩產啊。”
田紅英不在乎:“老天爺餓不死瞎小蟲(麻雀),賠光再說賠光的事。我那個店是我爹用500元起家攢起來的,大不了再從500元幹起。”
田紅英不怕。田紅英沒文化(初中沒畢業)可有心勁兒。她已經相中了這個比她大八歲的男人,她想,用共同的事業來拴住他是最牢靠的辦法。不管公司成不成,一塊兒幹了兩年後,這個男人鐵定是她的了。至於傾家蕩產的危險確實是次要的,何況還有武當山道長的話為她壯膽呢。
淩子風則遲疑不決。此前他確實考慮過田紅英的提議,有點動心,但遠沒有到鐵了心自斷後路扔掉鐵飯碗的份兒上。這會兒,原來的擔心上又加了新的擔心:這位才見過兩麵的姑娘已經非常信賴地靠在他肩上了,這讓他感動,也有了沉甸甸的責任感。他不能害了人家呀。他沉重地說:
“英子你讓我認真掂量掂量。這是個大事,不能草率。”
田紅英眉開眼笑,她聽出來淩哥對她的稱呼已經變了:“淩哥你掂量吧,不急,我知道這急不得。不管咋說,我信你的,我聽你的。”
兩個月後,淩子風辭去公職,田紅英盤出自己的小店,兩人真把一個天樂公司弄出來了。
萬事起頭難。兩人自然做了不少難,但總的說還順利。最困難時,把貨發完後賬麵上隻剩下34元錢,但這時貨款已經慢慢回來。公司熬過三個月後,生存關是邁過去了。武當山的道長說過,田紅英的“大發”之前還有一道坎,邁過這道坎,以後就順了。來年年初,他們真的碰上一道坎。那次他們很幸運地碰上一位大主顧,朱黑大哥,是省會的防盜門經銷商,原來銷別的品牌,經朋友介紹認識了淩子風,又來廠裏考察過,說天樂雖然是新牌子,質量確實不錯,同意和天樂建立長期關係。頭一次訂貨訂了1000件,這是天樂成立以來最大的一宗生意,價格也不錯,預付20%,貨到付全款。
合同順利簽訂,淩子風夫婦對合同條款,包括價格、付款條件等相當滿意。製式合同最後都有一條:若發生糾紛在何地法院解決。朱黑大哥說要放在省會,他笑著說,在你們這兒,我人生地不熟可沒法應付啊,強龍不壓地頭蛇呀。為了表示誠意,淩子風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合同簽訂後,他們便投入緊張的生產。那時天樂的資金還對付不了這麽大的定單,紅英爹媽很支持,把自家房子押到銀行貸了款。1000套門很快幹完,又連日趕夜發到省會。天樂賬麵上隻剩下2000元錢,連這個月的電費和電話費都不夠交。但這時,那個豪爽義氣的朱黑大哥突然變卦,說天樂防盜門價格太高,必須降價20%。20%!這個產品的純利潤率有13%左右,在機械行業,這是相當不錯的利潤率。但按朱黑說的數降價後,不但不能賺一分錢,還要賠上7%。
淩子風捺住怒火,在電話中同朱黑“蘑菇”,向他求告,但對方根本不講道理,說:
“要麽咱們改合同,要麽我一分錢也不再付。讓我把貨退回去?甭想。”
淩子風想去省會打官司,他想,這麽公然的違約,法院總不會向著那個無賴吧。不過,他事先通過省會的朋友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位朱黑是白道黑道路路通,省會法院中有不少鐵哥兒們,所以他才堅持要把合同糾紛的解決地點放在省會。
淩子風臉色鐵青,把自己關到屋裏整整一天。他比別人更清楚眼前的危險,作為總經理,他的心理負擔比別人更重。剛起步的天樂碰上這檔事兒,鐵定要夭折。因為依他們目前的資金狀況,別說打曠日持久的官司,連往省會跑的路費都付不起幾次。如果資金緊張的風聲傳出去,分供方都來逼債,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客戶也會對公司的前途產生疑慮,那即使打贏官司,公司也早就一敗塗地了。如果公司失敗,田家投的錢全部泡湯不說,連田家二老的房子也要充公,真真成了喪家之犬。他後悔自己在簽這筆訂單時考慮不周,沒有讓對方全部付款後再發貨,但話說回來,在買方市場中很難爭取到這樣的付款條件的。再說,誰能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無賴?
那是個黑色的一天。很久之後,淩子風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氛圍:沒有一絲光亮的絕望;無能為力的狂怒;還有咬碎牙齒的仇恨。那一天裏,他最頑固的念頭是殺人,到省會去捅了朱黑,再去償命。他沒把這個念頭付諸實施,絕不是怕死,而是丟不下爹媽,丟不下田紅英和將會變成喪家之犬的田家二老。這一天的思想激蕩讓他明白了一件事:一個人要變成殺人犯實際是很容易的,關鍵是看這個人在世上還有沒有牽掛。
晚上他打開門,把一直候在外麵的田紅英喊進來,說:“還是退讓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在隻有退讓才能保住公司。再和那個無賴談一下,在咱們降價10%、最多13%的範圍內同他達成交易,讓他把款盡快打過來。”
他說話時聲音嘶啞,眼中滿是紅絲。田紅英能體會他此刻的心情,但對他的決定卻頗不讚成。她問:“你降價就能保證他把款打過來?”
“那時就隻有同他拚命了。”淩子風苦笑著說,“不過,我想那無賴隻是想訛點錢,並不想玩命,把事情弄到不能收拾的地步。所以,我分析,大概能在降價10%的盤子上達成交易。”
田紅英悶著頭不說話,明顯她不讚成這個讓步。淩子風為她分析了公司目前的危險,說這會兒不是爭強的時候。隻要能及時要回貨款,公司就能馬上恢複運轉,為此扔掉七八萬元利潤值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有一天要那無賴把吃咱的錢吐出來!”
田紅英悶頭想了一會兒,果斷地說:“我去省會見見他。我說不通你再上,再按你那個意見辦。”她看出淩子風想反對,擺手止住他,說:“我是董事長,這事你聽我的吧。”
乍一聽到這句話,淩子風著實吃了一驚。沒錯,田是董事長,而自己隻是董事會聘用的總經理。但這隻是理論上的說法,實際上呢,公司成立一年多來,淩子風一直是毫無疑問的當家人,他在技術上、管理上的能力要比田紅英強,這是不用懷疑的;何況兩人的關係基本已經明朗化,屬於夫妻開店。既然是夫妻店,那自然是妻子聽丈夫的啦。田紅英從未對此表示過疑義,反倒人前人後說淩子風是她的靠山。她搬出董事長的官銜,這是第一次。
既然紅英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淩子風沒法反對。但紅英不光是他的董事長,還是他的未婚妻,他不能不負責任。他說:“那好,你去一趟。但我一定要跟著去,你是我的女人,不能讓你獨身一人,貿然進朱黑的狼窩。”
田紅英很感動,鑽到他懷裏親熱一會兒,說:
“子風你知道不,你這句話比什麽甜言蜜語都動聽。”
但最後她說:“你還是不能去。有句話是‘好男不跟女鬥’,實際就是賴男人也怕女人鬧,我一個沒文化的娘兒們我怕啥?我跟他尋死覓活,站大街上撒潑,抹眼淚上吊。說他隻敢欺負女人,叫他在道上沒麵子。要是你跟在後邊,這效果就會大打折扣,你說是不是?你放心,他吃不了我。”
最後還是她一人去了,那時公司正處於非常時期,得有人在家撐著門麵,兩人確實不能同時離開。淩子風在家等了兩天,這兩天就像200年。朱黑那種無賴什麽手段不敢用?這會兒田紅英麵臨著什麽危險?被囚禁,挨打,失身,都是有可能的。越想越擔心,覺得自己竟然放她一人進狼窩,簡直是王八蛋的行為。他被內疚感苦苦折磨,急於和田取得聯係。但那時田紅英還沒有手機,無法聯係,隻能苦守在公司的電話機旁等田的電話。第二天下午三點多鍾接到田紅英的電話:
“子風,我這兒一切順利!全部貨款的現金支票已經揣在懷裏啦。為了保險,我打算包一輛出租回去。馬上出發,晚上九點左右到家。”
電話中紅英意態飛揚,興奮勁兒隔著400公裏的電話線都傳過來了。淩子風大吃一驚,驚定後是深深的疑慮。對朱黑這樣心黑手狠的黑道兒人物,她怎麽能兵不血刃、如此順利地把錢要回來?莫非……淩子風實在不願朝這邊兒想,但又不由得朝這邊想。莫非田紅英出賣了色相?打住打住,他不想褻瀆田紅英,一個已經成為自己未婚妻的女人。但這種念頭十分頑固,要想排除也是不可能的。
夜裏9點20分,田紅英打來電話,說她已經回來了,在京青賓館203房間,讓淩子風即刻趕去。那是個比較高檔的賓館,公司隻在接待最重要的客戶時才訂那兒。淩子風不知道她為什麽不直接回家,卻在賓館等。他立即趕去。敲了敲203的房門,門打開一個小縫,露出一隻眼睛看看來客,把門縫開大一點,讓淩子風擠進去。他剛進去,就被田紅英緊緊抱住,先看見一雙赤裸的雙臂,再看見一具完全赤裸的身體,頭發上滴著水,正在沐浴的田紅英臉色分外紅潤。浴室的門大開著,蓮蓬頭嘩嘩的響。淩子風心中的一團火被轟地點燃了。這一年多來,他同田的關係漸趨明朗,也少不了一些親熱,少不了一些你來我往的攻防戰,但尚局限於小打小鬧的級別,還沒見過這個陣勢。兩人緊緊擁吻一會兒,田紅英牽著他的手,把他拉到浴室,說:“我馬上就要洗完了,你也洗洗。”
她在乳房上打著香皂,直言不諱地說:“朱黑的髒爪子碰到這兒了,我得使勁洗,洗幹淨。”淩子風心中一沉,麵色也沉下來,田紅英看著她,撲哧一笑:“淩子風我知道你咋想的,你放心,他沒占著我的便宜。”
她快活地大笑:“子風你知道不?從朱黑那兒出來,我就決定把身子給你,馬上就給你。自從有了這個想法,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