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公安局派駐特車廠的人員,包括“保護”池小曼的兩位女警,全部撤出了。對葛玉峰之死的調查走進了死胡同,那次仝寧約見許劍也沒能解開這個死結。葛的死亡肯定有貓膩,池小曼身上也有無法解釋的疑點,這幾點共識一直沒動搖。但隨著調查的深入,警方發現越來越難把疑凶的身份鎖在哪個人身上,比如:池小曼。
屍檢沒有發現問題。許劍想起,小曼曾懇請葛大姐不要解剖屍體,那時所有人都懷疑她的動機。但既然屍體沒問題,也許她確實是為死者考慮,想讓丈夫落個全屍?她為此甚至不怕加重警方對她的懷疑?
雖然有種種疑問,但按照“無罪推定”的原則,此案還是按自殺結案了。
葛大姐自然不能認可這樣的結果,又來廠裏哭鬧了兩次,還到公安局大門口跪地求願。但她提不出有力的理由,最多隻是把池小曼的“偷漢”公開化了,弄得特車廠人人皆知。葛大姐在哭鬧中還說了一些過頭話:公安局長一定吃賄賂啦,辦案人員被那個狐狸精迷住啦。這些過頭話弄得原來同情她的人也煩了。她第二次來哭鬧時,廠保衛科強製性地把她勸走,並警告說:“有什麽疑點盡可向公檢法反映,不能這樣毫無根據地胡鬧,再鬧的話,就要定你擾亂治安罪。”
滿腔冤屈的葛大姐來許劍家,放聲大哭,她說公安局是草菅人命,不明不白地就結案了。她不會就此罷休,要到省裏、到北京去告狀。小三兒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她不知道,她這第二次來訪使許劍何等尷尬。雖然葛大姐還不知道他與小曼的奸情,但至少宋晴已經是知情人,許劍無法在妻子麵前再擺出一身清白的樣子。所以,對她的哭訴,許劍隻有哼哼唧唧地應付著,尷尬得無地自容。宋晴倒是一直在真誠地勸解,說:
“大姐你要相信公安局,他們不會草率對待命案,既然已經按自殺結案,肯定是有理由的。”
宋晴很給丈夫麵子,沒把他的偷情捅出來,甚至沒在話語間敲打他。盡管這樣,他在兩個女人麵前已經汗流浹背。葛大姐感覺到了許劍這次的應付曖昧,不滿地瞥他一眼,惱火地走了,從此再沒來過許劍家。
許劍想,她總有一天會聽說我與小曼的奸情,那時,這位性格剛烈行事偏激的大姐該會如何對待我?
因為種種耽擱,小葛的喪事在他死後二十天才舉行。喪事辦得相當隆重。廠領導對他的橫死很惋惜,工廠從此少了一個重量級的設計師。廠裏組織兩百多人參加了在火化場舉行的追悼會,焦副廠長代表廠長去了。池小曼沒去,按北陰的民俗,未亡人是不能參加葬禮的。多虧有這個民俗,工廠不用夾在其中作難了,因為葛大姐肯定參加追悼會,池小曼如果也參加,勢必引起衝突。葛大姐怎麽可能和一個害死愛弟的狐狸精並排站在親屬行列中呢。
許劍夫妻都參加了追悼會。水晶棺裏,曾經被解剖的那具身體做過整理,經過美容,看不出什麽不妥。死者膚色紅潤(當然是美容效果),就像在安詳地睡覺。哀樂低回,重濁的鳴炮聲捶著吊唁者的心房,葛大姐哭得死去活來。由於在追悼會前工會幹部的工作做得很細,很到位,在追悼會上葛大姐沒有什麽不遜之言。然後,水晶棺被推到火化間,吊唁者戴的小白花一朵朵扔回到吊唁大廳門口的竹簍裏,小葛的遺體變成高大煙囪裏的一縷輕煙。
許劍夫妻在和葛大姐等親屬們握手致哀時,眼淚都沒能憋住。出門時宋晴低聲自語道:“死人堆裏扒出來的一條命啊,就這麽走了,連個兒女都沒留下。”就在這個刹那,許劍突然想起小曼的那句話:我怕生個孩子像他。在吊唁大廳感傷的氣氛中,他不由對小曼產生一絲……不說是敵意,至少是譴責吧。
喪事後不久,池小曼恢複上班了。
於是許劍在下班的人群中又能看見那個背影,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說它陌生,是因為池小曼失去了往日跳蕩的活力,這種活力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但每個男人都能感受到它。現在,她的“精氣神兒”被一下子抽幹了,顯得僵硬呆板。許劍心中苦澀地想:一個女人的心境竟能如此地影響她的魅力啊。
人流中的小曼是條孤獨的魚兒,人們用複雜的眼光看著她,經過這件事,她在特車廠已經太出名了。經常有人指著她的背影竊竊私語:呶,這就是池小曼,有四個情夫,害得男人上了吊,是謀殺也說不定。池小曼不同旁人打招呼,隻是默默走路。
許劍跟著池小曼走回家屬區,她在這段路中一直沒回頭,但似乎能看到背後。人流逐漸分散,消失在各個樓道中。快到她的宿舍樓時,隻剩下許劍和她,她停下來,等許劍走近,低聲說:
“謝謝你去做證。”
回頭就走了。
隻有這六個字,和一瞬間的對視。這聲感謝讓許劍感慨萬千:其實該我感謝她啊,在十幾天的訊問中她頂住重重壓力,沒把我供出來,甚至不怕加重她的嫌疑,這對一個弱女子來說,真是不容易。
晚飯後宋晴說:“戈戈你出去玩吧,我和你爸談點兒正事。”
許劍知道家庭審判要開庭了。連戈戈也看出風頭,同情地看看爸爸,一聲不響地出門。後來許劍才知道,宋晴已經提前和兒子鄭重地談過話,讓兒子對爹媽的離婚做好心理準備。戈戈畢竟是個男孩,又一向心大,雖說心裏難過,也沒難過到哭天抹淚的地步。而且當媽的向他暗示了,離婚後還有重歸於好的可能。戈戈打心眼裏認為他們肯定會和好的,爸爸和媽媽怎麽可能永遠分開呢。
兒子走了,宋晴對丈夫說:“池小曼的案子已經結了,咱倆的事也該處理了吧。”
許劍遲疑地說:“你的意思……”
“離婚吧。”
她很平靜,唯其如此,許劍知道這是她深思熟慮的結果,沒有轉圜的餘地。他深知妻子的脾性,平時開朗豁達,不計小節,但內心深處有些東西是不能損傷的,一旦過了那道底線,她就會非常固執,甚至不可理喻。但許劍還要做最後一次努力:
“宋晴,我……”
她打斷丈夫的話:“不必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會不給你機會,畢竟十四年夫妻了,這十四年間夫妻感情很深的。”她苦笑道,“至少我認為是這樣。我從來沒有疑心過我丈夫會同別的女人攪到一起。我在《知音》上看過很多家庭變故,從沒想到這事兒會攤到我頭上。許劍,你在和池小曼瘋時,想沒想到對我的傷害?尤其對孩子的傷害?你平時很有責任心的,那會兒責任心到哪兒去了?”
許劍臉紅透了,聳聳肩,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宋晴說:
“我想這樣吧,離婚時財產和兒子可以暫不分割,等我心頭的創傷平複後,也許咱們還能複婚。”
許劍看看她,心裏發疼,夫妻十四年,沒想到會有這樣艱難的一場談話。怨誰?怨自己。這會兒扯什麽雄性的本能不起作用了,埋怨造物主也於事無補。不過他也多少放下心來,顯然,宋晴堅持的離婚隻是象征性的,是一個儀式,是對丈夫所犯過錯的一次公開判決。可以肯定他們不會就此分手的。他小心地說:
“既然這樣,我們不要辦離婚手續,先分居一段時間,行不?”
他確實不願離婚,即使是暫時的也不願。除了對妻子的眷戀(隻有在快失去時,他才知道自己對妻子是多麽珍視。為什麽不在開始就認識到這一點呢),還有一個考慮:那樣一來很多東西就公開化了,包括他與小曼的私情。仝寧很守信,至少到現在為止,這個秘密在廠裏還不為人知。他希望能把它包在家庭的帷幕內,在家裏無論怎樣贖罪他也認了。
“不行!離婚手續一定要辦!”宋晴突然激烈地說,淚水也突湧而出。她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背過身擦去眼淚,平靜一下,說:“手續一定要辦的,否則我無法對自己交代,無法對戈戈交代,無法對外人交代。還有一點,”她微帶嘲諷地看看許劍,“離婚後你就自由了,可以對等地在我和池小曼之間做選擇。你也可以選擇她的。”
許劍知道多說無益,說:“好,按你的意見辦。宋晴,你要相信我,我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他在廠區附近租了一套住房,把簡單的行李搬過去。租住房裏什麽都沒有置買,沒有電視、電話、空調、洗衣機,甚至窗簾他都懶得安。這隻是一個很短暫的狗窩罷了,終歸要搬回去的。老房子的鑰匙宋晴還讓他保留著,換洗衣服仍放在宋晴這兒,需要換洗時回來,把髒衣服留給宋晴,她會不聲不響替丈夫洗淨。許劍吃飯一般到小吃店,有時也回宋晴這兒蹭一頓。從表麵看,他倆之間的相處仍像沒離婚一樣。但是不能在家裏過夜,這一點宋晴是決不通融的。
這天回家(應該是宋晴家),隻有戈戈在家。戈戈嚴肅地說:“爸,你一個人住在外邊,可要經得起考驗啊,可不能再和小池阿姨來往了。”
許劍訕訕地說:“放心吧,爸已經痛改前非了。喂,你媽媽說過沒有,考驗期是多長?”
“說過,三年。”
“這麽長!”他吃驚地說,“好兒子,求求你媽,把刑期縮短一點。”
“可以。在媽那兒我說話還是有分量的。”戈戈痛快地說,“不過也不能太短,最少得一年半吧,要不教訓不深刻。”
許劍說你這渾小子,落井下石呀。戈戈說:“不,我是站在絕對公正的立場上,對誰都不偏不倚。爸爸這回確實是你錯了嘛。下回要是我媽錯,我也這樣對待她。”
許劍照他後腦勺上狠狠給了一巴掌,罵他:“媽的快閉上你那張臭嘴。我寧可多受兩年刑,也不願你媽犯同樣的錯。”
真的,想到宋晴同另一個男人攪在一起,就如自己同小曼那樣床上床下地瘋狂,許劍的心頭就如刀剜一樣。所以……男人真不是東西。
現在,他和池小曼都成了自由之身,從法律上說,沒人幹涉兩人的私情了。但許劍自打和宋晴離婚後,或者說,自打他在心中許下對妻子的承諾後,壓根兒沒想到要重新接納小曼。有時自己都覺得許劍這家夥太絕情寡恩,昨天還情深如火,今天就把人家拋腦後了。是那樣瘋狂的一場大火,如今燒過去了,隻留下一片白地。夜晚獨居一室,當男人的欲望之潮逐漸高漲時,有時也盼望池小曼會突然來敲房門。但不管怎麽說,他一直克製住自己,沒同小曼來往,連電話也沒打過。
小曼隻打來過一次電話,就是在他和宋晴正式離婚之後。聽到情人的聲音,許劍心中忽然一酸,說:
“小曼你不要再說感謝的話,那讓我無地自容。我去公安局太晚了,早該去為你做證。實際上倒是該我感謝你才對。”
“不用感謝我,我做過的許諾當然要兌現。”
“但做到這一點真不容易呀,我知道你受的壓力,背著殺人的嫌疑,每天麵對警方的監視和詢問,葛大姐又在樓下鬧。你太難了。”
那邊頓了一下,肯定是在流淚,下邊的話帶著哽咽:“反正那些難處已經過去了。許哥,我今天才聽說你離婚了。真是抱歉,讓你和宋姐走到這一步。”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許劍猶豫片刻,覺得還是該把話說透,“我這邊沒事,宋晴並沒把門堵死,我們有可能複婚的,不,肯定會複婚的。問題是你那邊。小曼,小葛不在了,你還年輕,沒有孩子,不能一輩子獨身呀……”
“許哥你別說了,我不會再嫁人,一輩子不嫁人了。”
許劍心裏犯嘀咕,她是不是在暗示要等我?不,不能再給她任何虛假的希望,必須用快刀斬斷。雖然這樣做似乎太無情,但這是為她負責。未等許劍想好措辭,小曼淒傷地說:
“許哥,我忘不了咱倆相好的日子。但咱倆的緣分也盡了。小葛死了,他在天上看著我呢。我隻有用後半生來贖罪。許哥,再見。”
便掛了電話,從此再沒同許劍聯係過。
與宋晴離婚轉眼一年,又是秋天了,拂麵的西風和打旋的黃葉帶著蕭索的涼意。這段時間,一下班許劍就厚著臉皮往“宋晴家”跑,吃飯基本是在這兒吃的,空閑時間基本是在這兒耗的。他實在不願再回那個冷冷清清的狗窩,甚至對同事交往也沒了興趣。失去才知道珍惜,現在他知道,即使一個很平凡的家也是一個男人的掩體,是母親的羽翼,是受傷了可以躲起來舔傷口的地方。何況那是個原來相當不錯相當溫馨的家呢。
這種感受他通過戈戈透露給他媽。宋晴看來很受感動,不管前夫在家待到多晚也不攆他走。她心上的傷口顯然也在順利平複。這中間戈戈的態度起了很大作用,這孩子很懂事,常常有意無意在媽媽麵前顯示對爸爸的親熱,透露對爸的思念。他還偷偷告訴爸爸,已經勸過媽媽幾次了,求她縮短刑期,媽媽並沒有激烈反對。所以嘛,黑暗即將過去,光明就在前頭,再堅持最後幾步吧老爸。
但是,不管現在兩人相處已經多麽融洽,複婚之前他甭想在這兒過夜,這是決不通融的,這是妻子對他懲罰的象征。所以,溫馨之後,他照例懊喪地返回他的狗窩。
這天回家,門口蹲了一個人,背靠著門。“喂,你找……是老呂頭呀。”
老呂頭笑嘻嘻地站起來:“許醫生,我好不容易打聽到你的新家,在這兒等個把時辰啦。”
許劍打開門,請他進去。拉開燈後,老呂頭打量著屋裏:“喲,你這個窩夠艱苦的,啥家具都沒置買。”
許劍說我懶得買,這是暫時的窩,我還巴望著早一天和宋晴複婚呢--我和宋晴離婚了,你知道吧。
“知道。你倆都是這麽好的人,咋會過不到一塊兒哩。不過不要緊,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破鏡重圓,這個我拿得準,你就信我的話吧許醫生。”
屋裏沒有沙發,許劍說你坐床上吧,我去燒水給你泡茶。我這兒平時連開水都沒得。老呂頭拉著他說,許醫生你別忙,我不喝茶,你坐下來我對你說件正事。許劍也在床上坐下,心裏忖度著他來有什麽事,既然在門口等了個把時辰,肯定是比較關緊的事。老呂頭沒扯閑話,直截了當地說:
“許醫生,我給你帶來一件東西,說不定對你有用。”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軟塑料袋,打開,從裏麵掏出一隻乳罩,一件女人的丁字褲,還有一團軟布繩。許劍給弄得啼笑皆非,他把這些東西拿來幹什麽?莫非認為我也有收集女人褻物的貴恙?老呂掩不住得意,說:
“你看看,仔細看看。知道這些東西從哪兒來?--是死人那天,我從池小曼家的垃圾箱裏撿的。”
死人那天!池小曼家!許劍立時收起笑謔,知道這事得認真對待。他拎起乳罩和丁字褲看看,沒有什麽異常。再抖開那團布繩,它柔軟而結實,一端是單繩,大約兩米長;另一端挽成一個繩套,是死結,繩套中央部分挽有兩個相當大的繩疙瘩,相距大約一掌寬。這個繩套讓他一激靈,立時聯想起葛玉峰的上吊,想起現場那根細而堅硬的尼龍繩。他那時曾斷定,細尼龍繩和死者脖子上的縊溝很不一致,警方也是同樣看法。如果是這根軟布繩就對了。但為什麽繩套中還有兩個繩疙瘩?沒人會特意找一根帶疙瘩的繩子上吊的。還有,上吊者一般都是把繩子結成一個單環,像這樣一端是單繩、一端是繩環的還不多見。
還有,乳罩和內褲是誰的?恐怕不會是小曼的,若是她的,她幹嗎匆匆忙忙扔到垃圾箱裏?或者這是小葛情人的衣服,兩人正幽會時被小曼發現,於是惹小曼動了殺機--許劍自嘲地搖搖頭,拋掉了這個過於迂曲的推理。這種推理把簡單問題更複雜化了,因為現場勘查和鄰居的證言中並無第三人的任何蹤跡,而且,這個假設也不符合小曼和小葛的性格。
許劍百思不得其解,問老呂頭:“你怎麽發現的?記得你一打開垃圾箱我就趕到了,沒發現這個包包呀。”
老呂頭有點臉紅,不過還是實言相告:“你趕來前,第一鍁我就扒到了這包東西,它就擱在垃圾的最上麵。一看是女人的東西,我就麻利揣懷裏了。你知道我……嘿嘿,有這個毛病。我揣得很快,你沒看見。”
原來如此。當時許劍可能僅僅晚去了一秒,一秒之差讓這個秘密多埋藏了一年。老呂頭難為情地說:
“許醫生我早就想問你了,一直張不開嘴。你說我為啥有這個毛病?我知道做這種事是發賤,惹得大夥兒看不起。我也下決心不幹,不瞞你說,為了下決心,我用刀把幾個指頭都割過很深的口子。可是,一看到那些玩意兒,特別是女人才脫下來的暖呼呼的玩意兒,我就迷了,血往頭上衝,就像是在夢遊,不知不覺就又幹了。幹過之後悔得不行,可下次還是管不住自己。”
許劍說:“這種毛病叫淫物癖,不少男人都有,女人中也有但少得多。可能與你當二茬子光棍有關,多年的性饑渴造成的。”
“能治不能?”
許劍歎口氣:“很難。可以藥物治療,但那是輔助的,關鍵還是心理治療,要看你的自控力。”許劍笑他,“你這把年紀,積習已深,恐怕難改了。也不算啥大毛病,以後再幹時注意點兒,別讓你兩個媳婦逮著就成啦。”他把話題引到正路,“老呂你說說,為啥想到把這玩意兒給我送來?”
老呂頭狡黠地眨眨眼:“那天你說丟了一個信封?你要別騙我說是信封,隻說丟了一件東西,我肯定當時就把這包東西給你看的。後來我才知道,你家根本不在這個樓道,這是池小曼家的樓道。這麽一想我就明白啦,你當時找的不是錢,而是和案子有關的什麽物證。”
他得意地看著許劍,那意思是說:別看老呂頭一輩子窩囊,腦袋瓜可不糊塗哩。許劍笑著說:
“看不出來,這兒還有一個老福爾摩斯。知道福爾摩斯嗎?那是英國一個有名的偵探。不過,你該把這物證送公安局的,幹嗎送我這兒來?”
“送公安局幹啥,死的已經死了,案子也結了,老輩說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真要是池小曼的罪證,我就積點陰德吧。不過我想你可能用得著。我前不久才聽說--大夥都在傳,說你和池小曼相好,宋晴就是為這事和你離婚的。許醫生,我要是說得不對,你可別見怪。”
“我不見怪,你沒說錯。”
“所以我想,把這東西給你,不定你有啥用處哩。到底有啥用處我想不出來,但既然當時你特意去找,一定有用處吧。”又說,“我特意等了一年,現在風平浪靜了,這包東西可以給你了。”
“謝謝,難為你替我操心。其實也沒啥用處,那天我去他家看急診時,瞥見她往垃圾箱扔了件東西。我隻是想知道她扔了什麽。”他沒說是劉師傅的揭發,又有意輕描淡寫地說,“早知道是這些破玩意兒我就不找了。”
他和老呂頭聊了一會兒,把兩瓶四特酒硬塞給他,這是胡老板來這個“狗窩”看望許劍時留下的。老呂頭不要,許劍說你拿著吧,孬好算我點心意。老呂你以後常來坐坐,我一個人也寂寞。老呂頭挾著酒瓶走出門,又回頭交代:
“早點和宋晴複婚,那是個好女人,心善,度量大,她不會一輩子和你記仇的。”
老呂頭走了,許劍又細細研究他帶來的東西。乳罩和女人內褲比較低檔,肯定不是小曼用的東西。和小曼交往一年來,許劍知道她對內衣的檔次特別講究。小葛雖然收入較高,終究是工薪階層,富不到哪兒去的。所以小曼雖然講究穿戴,但大部分外衣並非名牌,唯獨內衣全是名牌貨。那麽,這些低檔內衣究竟是誰的?像葛玉峰這樣的男人也有一個窩囊相好?
最令人不解的是那根帶繩環的繩子。小曼在那麽緊張的時間內還匆匆把它扔到垃圾箱裏,所以不必懷疑,它一定與葛玉峰之死有關。但那兩個繩疙瘩是幹什麽用的?
其實這還不是最大的疑問。最大的疑問是:池小曼為什麽要匆匆地銷毀物證。她的動機是什麽。她和葛玉峰的死到底有什麽關係。
這些疑問許劍一個也回答不了,唯一可以斷定的是:這包東西中肯定包含著葛玉峰之死的秘密,解讀了它,案件的真相也就大白天下了。對於這個案件,不管內行外行都認為它有貓膩,有深藏的秘密,這包東西更坐實了這種推測。
回想這幾個月來,他懷疑過小曼,又在心中和行動中為她脫了罪,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一年了,事情風平浪靜了,警方已經按自殺結案了,他的看法反而又轉回到起點。如果池小曼在小葛之死中真的做有手腳--幾乎可以肯定這一點了,至少她是個深度的知情者:如果她做有手腳卻是那樣坦然自若--許劍又想起那點細節,她在四號樓乍一醒來,慵懶地問,房間是幾點結賬;她在衛生間洗漱時小聲問:你是不是還想要我一次;那……太可怕了。
這個女人讓許劍不寒而栗。此後,當他在下班的人流中找到池小曼的背影時(這是他和小曼唯一的接觸),從她身上看出了蛇一般的陰森。
其後的日子裏,一有空他就琢磨那幾樣東西。反正他孤家寡人住這狗窩裏,連電視都看不成,有的是時間。但他的私人研究一直沒有進展。有時他真想把這包東西交給仝寧,讓公安局的專家們來一個會診。當然隻是想想而已,不會付諸行動的。關鍵是:這包東西是否是小曼有罪的證據,或者正好相反?如果是前者……他不忍心去害一個與自己有肉體之歡的女人,雖然這可能是農夫對蛇的憐憫。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的研究還是沒有進展。他想這個秘密很可能要永遠埋在地下了。沒想到,胡老板幫他解開了這個謎。
那個禮拜六,他正在狗窩裏睡懶覺,手機響了,是胡老板約他去釣魚。他說:
“知道你近來心緒不佳,跟我出去,找個好地方散散心,就是兩年前我提到的那個釣魚地兒……少他媽推三阻四,趕緊收拾一下,十分鍾後我去接你。喂,這回我還要帶上老九,你是不是也帶個相好?比如那個池小曼,聽說也是個害人精,帶上讓老弟見識見識,也讓她和老九交個朋友。噢對了,這會兒她在不在你床上?給我說實話,在不在你床上?”
許劍沒好氣地說:“少放屁,自打離婚後,我和池小曼根本沒見過麵,連電話也沒打過。”
那邊頓了一下,大笑:“真的改邪歸正了?那你離婚離得太冤了。不過許哥,你的話我已經不敢相信了,過去你正經得像柳下惠,誰想到暗地裏也有相好?那次在四號樓你騙得我好苦,道貌岸然的,說是開醫療鑒定會。後來警察找我做證,我才知道隔牆就藏著你的相好,我那天咋不知道到你屋裏看看呢。好好,不說了,快準備吧。”
十分鍾後,一輛別克在樓下按喇叭。許劍空手下了樓,胡老板開著車,右側坐著老九,衣著暴露,裸著整個後背,穿得就像過盛夏。雖然秋老虎還有些餘威,但大多數人已經穿上秋天衣服了。時髦女子就愛打這個時間差,在別人不敢暴露時她去暴露,更能吸引眾人的眼球。她向許劍嫣然一笑:
“許哥好。”
“老九你好,你真漂亮。”
許劍一直不知道老九的真正身份。不久前聽胡老板一位熟人說,她其實是四號樓的服務生,因為靠上幾個大佬,賓館經理從不讓她上班,白發一份工資,隻用她隔三差五,領著情夫們開幾次高級套房就行了。那人歎息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看現在那麽多女工,累死累活,一個月隻有三四百元,有些護士一月才一百八十元!再看老九……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老天注定的。
老九問:“許哥,小曼姐呢,你不是要帶她一塊兒去嗎?”
“莫聽老胡放屁,我根本沒說。”他在後排坐定,問胡老板:“到底去哪兒?”
胡老板不答話,專心地開著車。一直把車開出城,他才說:“去一個遠地方,來回得四天,你用手機向醫院請假吧。”
“四天?那不行!你開什麽玩笑,醫院裏有多少事啊,事先又不給我打個招呼。我連牙具毛巾都沒帶。快停下快停下。”
“誰開玩笑?帳篷都帶上了,兩頂,有你一頂。許哥,醫院離開你四天,天會不會塌?不會。地球會不會轉得慢一點?不會。人活一輩子,該玩就玩,該樂就樂,別老拿個套子把自己套住。”
然後吹噓這次去的絕對是一個好地方,能釣魚,能玩,還安排有特別節目,保準你能有一個“絕對獨特”的經曆。老九也笑著敲邊鼓,說那兒真是個好地方,許哥你不會後悔的,你看我都去過一次了,這次還去。許劍隻好認了,用手機向曹院長請假。曹院長很惱火,數落著:
“許劍你可是個科主任啊,這麽挑子一撂就走,你也敢向我請假!你啥時變得這樣浪蕩?你敢去,年底我扣你全部獎金。”
“院長你冤枉我了,我哪敢浪蕩,是老胡硬生生把我綁架來的。”
老胡一隻手掌著方向盤,一手抓過許劍的手機:“老曹,不怪許哥,是我的主意,我硬把許哥從被窩裏拽出來的。要扣錢你別扣他的,從我的大樓承建費裏扣吧,你還欠我幾百萬呢,光利息就夠你扣了。依我說,你這個當頭頭的不知道關心部下,許哥家裏出這麽大的事,也不讓他出來散散心?按說,連我這趟汽油錢也得你出。”
曹院長對付不了老胡,氣哼哼的,最終準了許劍的假。
許劍原想給宋晴也說一聲的,但當著老九,他不想給已經離婚的前妻打電話,也就算了。
汽車迤邐向西北開去,後一段路基本是溯漢水而上。隨著山路的曲曲彎彎,一條白水不時映在左邊的窗玻璃上。江水還算清澈,據專家們講,漢水是我國大河中唯一沒有汙染的河流了。
天色蒼茫時,汽車離開漢水,沿一條不知名的山澗紮進山裏。胡老板介紹說:這兒出木材,紮成木排向下遊放,紮排前要剝樹皮,樹皮中藏的蟲子掉進水裏,所以這兒的魚特別多,肥,而且屬於特傻的那種,見鉤就咬。所以嘛,許哥你別擔心釣魚本領臭,明天一定大有收獲。
他們找一塊比較平坦的地方,借著月光紮好帳篷。老胡帶的都是單人帳篷,睡兩個人有點兒緊張。許劍說我到車上睡吧,這種小帳篷你倆咋能睡?胡老板嘿嘿地笑著說:“沒事,我倆單獨出來也隻帶單人帳篷,我和老九是疊著睡的,省地方。”老九笑著捶他一拳,兩人廝摟著擠進帳篷裏。
山裏的夜晚真靜啊。銀色的月光透過帳篷的布縫灑進來,外麵是洪荒時代的鬆濤水響。不過許劍做不到心靜無波。另一頂帳篷裏不時傳來甜膩膩的罵俏聲,凶猛的喘息聲,還有動物般的折騰聲,弄得許劍那兒也難受。他想那一對真是天下最快樂之人。古人說人生識字憂患始,不如改為:人有道德痛苦始。當他和小曼縱情於原始欲望時,那個不識趣的家夥--道德--不時來橫插一腳。他最終狠心拋棄情人,回到法定妻子這邊,就是這玩意兒幹涉的結果。
說到底,他不能拋卻道德的禁錮。
而胡老板這對男女就能徹底拋棄。所以他們是徹底的快樂,動物般的快樂。
清晨,許劍在啾啾的鳥鳴聲中醒來,見老九已經起來,仍是那身短打扮,在空地上做健美操。他問老胡呢,老九朝旁邊努努嘴,原來老胡就在她身邊不遠,一棵樹下,撅著個白P股拉屎,可能是便秘,鼻腔中吭吭地用著勁。拉完屎他命令老九:
“做魚餌吧,就按上回教你的。”
昨天吃飯時胡老板什麽也不吃,水也不喝,盡啃幹饅頭。許劍問他怎麽成了清教徒,他說這是準備魚餌呢,是上次來這兒釣魚時一個漁友教的絕技。許劍當時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原來他啃了兩頓幹饅頭後,拉出來的屎都是一團一團金黃色的幹屎,再適當地分一分,就成了魚餌。老九倒是不嫌臭,興致勃勃地把這活兒幹完。許劍嫌惡地說:
“用這種魚餌釣的魚,你能吃下去?”
胡老板撇著嘴:“嘖嘖,就你幹淨?告訴你,世上沒有絕對幹淨的東西,你吃菜吧,菜要澆大糞;你吃豬肉狗肉吧,豬狗都吃屎;連你自己肚子裏,還裝著半人高的大糞哩。哼,假道學。”
老九撲哧一聲笑了,她是笑最後那句話:半人高的大糞,這種新鮮話隻有老胡能想出來。他說得對,不管是誰,哪怕是老九這樣精致的女人,在半人高的地方(大腸中)也裝有大糞啊。許劍有點惱火。這種粗鄙俚俗的歪理你很難駁倒它,而且--它確實說出了一些世間的真相,雖然這真相連著汙穢。見許劍著惱,胡老板嘿嘿笑了:
“開玩笑開玩笑。釣到的魚都要放生,來這兒就是玩,誰真的吃它。”
他們趕到一個河灣釣魚,這兒離漢水主流不遠,時間早,放排工還沒來幹活,水麵上漂著幾塊昨天紮好的木排。不過場麵比較清淡,看來山裏的林木被砍伐殆盡了。按胡老板的經驗,兩人把掛了特殊魚餌的魚鉤順木排縫隙小心地垂下去。木排下河水很深,大約有三米吧。要說胡老板的絕招兒真是靈,釣魚大有收獲,有草魚、鯉魚,最多的是扁身體的鯧魚。它們對胡老板的屎蹶子情有獨鍾,不顧死活地咬鉤。中午他們的水桶都滿了。
胡老板欣賞一會兒戰果,讓老九把桶裏的魚全部放生。
午飯後胡老板說下午不釣魚了,另有好玩的地方。許哥,這回你跟我來,絕對會不虛此行。許劍不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麽藥,笑著說:
“我既然被你騙來,一切隨你安排吧。”
他們把帳篷、釣具收拾到汽車裏,汽車停在便道旁,鎖好,然後步行爬山。山路很靜,路上隻有一次聽見遠處有人聲,但沒碰見一個人。一個小時後,眼前出現一個山中湖泊,靜靜地臥在林木蔥蘢中。池水異常清澈,水平如鏡,映著四周彩色的石壁。水底有幾個泉眼,可以看見泉水鼓湧而出。胡老板說:
“怎麽樣?這是七仙女洗澡的寶地,是我上回來發現的。快脫呀。”
轉眼之間,這對男女就脫得精赤條條,跳到水裏。池水肯定有些涼,胡老板嘴裏唏唏溜溜的,一邊催許劍:
“快脫呀,快脫呀。”
胡老板體形臃腫,遊泳姿勢也不雅,但老九活脫脫一條美人魚,體形修長,凸凹有致,皮膚白皙,泳姿也好,像是受過專門訓練的。這會兒她用的是自由式,兩條修長的手臂不緊不慢地在空中劃一個圓弧後入水,身後留下一道浪花。她很快遊到對岸,回來時用的仰泳,清澈的水流漫過乳峰,從小腹那兒淌下去,露出黑色的隱處。與老九結識以來,她在許劍的印象中總是和某種汙穢聯係在一起,但這時許劍覺得,清澈的山水已經蕩滌了她身上的汙穢,美人與仙景相得益彰。
湖邊有一條小路,石麵被踩得光光的。從這個跡象看,這兒並不是人跡罕至之地,也許一會兒就會有路人經過。但他們遊得從容自若。老實說,此時許劍對這對男女滿心豔羨之情,很想學學他倆,在山野之地放縱一下,但他就是鼓不起這個勇氣。記得哪本書上說,心理學家們做實驗,讓被試者(成人)暫時拋棄世俗的規則,尿到自己褲子上。在實驗室的特定環境中,世俗的規則已經失效,但強大的心理束縛控製著他們,無論膀胱怎樣憋脹,就是尿不出來。許劍此時也是這樣的心態。後來他下了水,但沒有脫下那塊遮羞布。
老九見許劍下水,高興地喊:“你們來追我,看你們誰能追上我!”
她甩著雙臂領先遊走了,許劍和老胡在後邊追。老九確實遊得漂亮,清澈的潭水中隻看見快速擺動的兩條玉腿。一直到潭的對岸,許劍才超過她,率先摸到石壁,也就差那麽一臂長的距離。回頭看看,老胡才遊了一半距離。老九嬌喘籲籲地停下,與許劍並排靠在石壁上,興高采烈地說:
“許哥你遊得真好!我沒想到你這麽專業。在大學裏,同班的男同學沒一個能追得上我。”
這是第一次聽說她上過大學。許劍問:“你是哪個學校畢業?什麽專業?”
但老九顯然後悔提到這個話題,簡單地回答:“沒畢業,我隻上了一年就休學了。”
許劍看看她,沒再追問。八成她是因生活放蕩被學校除名吧,他想。老九已經轉了話題:“許哥,聽老胡說你妻子,是叫宋晴吧,年輕時非常漂亮,是學校的校花,對不對?”
許劍笑著說:“現在也不差呀。不過我隻能稱她前妻了。”
“你的那位情人,叫小曼的,聽說也很漂亮,是不是?”
“沒錯。當然比你要遜色了。”
老九回眸一笑:“喲,許哥很會奉承人哩。”
話說到這兒,已經有點T情的味道了,且不說這場談話的特殊背景--對方是個一絲不掛的絕色美女。兩人說話時她隱在水中,隻露出肩部以上,但清冽的水中她的胴體纖毫畢現。紫色的蓓蕾近在水麵,水中的浮力使乳房更為渾圓。近來許劍已經發現了老九對他的態度變化:在許劍剛剛進入她和胡老板的圈子時,雖然她也言笑盈盈,但目光中其實沒有許劍的存在,許劍隻是一個沒有性別的空殼子人。最近變了,她常常有意無意和許劍套瓷,對他秋波閃亮。許劍想,她當然不會看中我癟癟的錢袋,隻能是看中了我的男性魅力。想到這裏,不免有些得意。
打住。許劍在心裏罵自己,記吃不記打的東西,傷疤還沒好哩,就忘記疼了。其實他知道,同她的T情隻會是遊戲,不可能發展成實戰。即使沒有妻子離婚的教訓,許劍也不會和她上床的。他能和小曼偷情,但決不會招惹老九這樣的女人,雖說這有點像五十步笑百步,但這點他拿得準。
胡老板追過來了,狗爬式遊得驚天動地,水花四濺。許劍和老九都喊叫著為他鼓勁。忽然聽見老九輕聲說一句:
“你看這頭豬。”
僅僅五個字,讓許劍聽出她對老胡砭入骨髓的輕蔑,而且,在對老胡的輕蔑中,她是想把許劍引為同道的,也許這是她和許劍建立親昵關係的第一步。許劍默然片刻:
“老九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老九是個冰雪聰明的人,飛快地掃許劍一眼,立即領會出他話中的冷意。她這句話喚醒了許劍對這個女人的鄙視。胡老板並不是情操高尚令人敬重的偉人,罵他一句沒什麽了不起,相信交際圈子中不知有多少人罵他。但別人都罵得,唯獨老九不能罵。她是自願受胡老板的供養,用美色換取老胡的金錢。這是她的職業,那麽她的罵人就未免缺乏職業道德。許劍倒是從未把胡老板引為知己,但老九這種行徑激起了男人的敵愾。
老九非常機靈,立即把那句話輕鬆地轉成一個玩笑,大聲喊:“看你這頭大胖豬!胡哥,你是狗爬式還是豬爬式?”
胡老板總算堅持著遊到池壁,停下來,氣喘如牛,斷斷續續地說,不管是狗爬還是豬爬,反正掉到水裏淹不死就成。你看,我一口氣也遊了兩百米吧。
許劍笑笑,把這頁翻過去,以後也沒對老胡提過。不過,從這以後,老九和他的關係又恢複到原來的狀況。那個女人非常徹底地關了兩盞目光之燈,不再對許劍秋波閃亮了。
還好,裸泳時一直沒有行人打擾他們。兩個鍾頭後,三人爬上岸,穿好衣服。胡老板興致不減,說:
“還有節目哩,還有高潮哩。許哥,看你假惺惺假道學的樣子!這輩子你就不想嚐嚐裸泳是什麽滋味兒?一次都不嚐?許哥,你們這種人哪,活得太累,我都替你累。下個節目,你可別掃我的興頭。”
許劍不知他說的“高潮節目”是什麽,笑著答應。胡老板領著他們繼續爬山,邊走邊說:
“深山裏頭有一個老剃頭匠,沒有九十歲也有八十多了。他通曉舊社會剃頭匠的全套把式,你去試試,保管伺候得你舒舒服服。我已經試過一次了。”
許劍隻是笑,不願掃他的興頭。一個剃頭匠能有什麽新鮮招式?值得跑幾百公裏。如果這就是他說的高潮節目,那未免太乏味了。他說:
“八九十歲的人,你兩年沒來,他不一定在世呢,說不定咱們去撲個空。”
“他沒死,活得蠻硬朗呢。我上次來過之後,已經介紹了兩個朋友來,一個月前還有人來過。”
一個小時後,他們來到一個小山凹,這兒窩著個比較大的村子,村口有幾人合抱粗的柿子樹和野核桃樹,有幾十戶人家,竹籬茅舍,一隻黑狗在竹籬後對他們搖尾巴。胡老板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家,自己打開院子的柴門,進去。屋裏有一個老人坐在石凳上,穿著白色無袖對襟上衣,銀發銀須,連壽眉也是白的,確實是高壽了。身體很硬朗,頗有點童顏鶴發仙風道骨的味道。院中有一個剃頭挑子,式樣古老,隻在舊日的電影中見過。一頭是個銅盆,盆裏的水熱氣騰騰,看來他剛剛還在幹活。挑子的另一頭放著各種工具和細磨石,一塊蕩刀布浸透了黑色,那樣子就像用了一百年了。胡老板大聲說:
“老師傅,老人家,還記得我不?兩年前我來過的!”
老人眼神和耳朵都不大好使,沒有認出他,憨憨地笑著。東屋裏一個老太太聞聲出來,說:“是來剃頭的吧,你們三位請坐。都是山外人吧。”
老太太也是滿頭白發,牙掉了,癟著嘴巴,看模樣比老頭年紀還大。許劍以為她是剃頭佬的老伴,後來才知道是他大兒媳。胡老板掏出一百元錢,對老頭大聲說:
“你上次給我剃過頭,用的全把式,我給了你一百元,你記得不?”
老人立即想起來了,高興地點頭說:“記得,記得。你姓胡,對不對?”
不用說,剃一次頭給一百元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事。胡老板說:“我這個朋友今天慕名前來,你還得把全把式都使出來,把他伺候舒服,給,這是一百元!”
老人說放心吧,全把式,一樣也不拉,便開始做準備。許劍看他的挑子上隻有剃頭刀,沒有理發推子,對胡老板說:“咋,要給我剃光頭?”
“對,對,剃光了才爽意。我上次從這兒回去時就刮光了,你不記得?”
許劍略為猶豫。在他的人際圈子裏,刮個光瓢未免另類。但他不想掃老胡的興頭,心想刮光也好,回去嚇唬宋晴,就說她再不準複婚我就當和尚。老剃頭匠今天興致很高,對老太太說:“老大家的,回屋把我的德國刀拿來,今天是貴客。”老太太一扭一扭地進屋,少頃笑眯眯地捧著一個包包出來。剃頭匠把包打開,露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剃刀。他誇耀道:
“這是德國貨,雙立人牌的,世界上最好的剃刀,是六十年前一個山西商人送我的,當年我給他剃過頭,他說隻有我才配用這樣的好刀,還說這把刀值四百馬克呢。”
許劍看看刀子,上邊確實是德文商標,老頭並非吹牛。老頭先磨刀,邊磨邊介紹說,磨刀也有講究,正磨七下,反著磨一下,這叫緊七口,磨出來的刀最鋒利。磨完又在蕩刀布上使勁蕩了幾下,然後伸出舌頭,拿刀刃在舌尖上劃拉,說老剃頭匠都是這麽試刀鋒的,舌頭覺得澀了就是磨好了,發滑就是不利。他用舌尖舔刀刃時許劍真替他擔心,怕他一失手把舌頭割破。他想真是奇了,不知哪代剃頭佬最先發明這種怪辦法。肯定是中國剃頭佬發明的,德國人雖說會造好刀,怕是想不到這種試刀鋒的辦法吧。
磨完刀開始操練。他的刀技純熟,刀子也確實好,隨著刀子輕快地移動,一綹綹頭發掉下來。剃完,洗罷,刮臉,接著是他的“全把式”:掏鼻孔,剪鼻毛,掏耳朵,還把許劍的眼皮翻過來,用刀把的端部在內眼皮上摩。涼森森的感覺劃過內眼瞼時,許劍心想這下糟了,要是在這兒傳染上紅眼病或沙眼,豈不是自找倒黴。不過他不想拂胡老板的好意,強忍著心裏的膩歪沒有拒絕。胡老板不知道他的想法,還在旁邊一個勁誇說:
“知道不,這一招能清熱敗火,非常靈驗。舊社會剃頭都有這道工序的。”
許劍想,他的全把式到此該結束了吧,原來不然,高潮還在後邊呢。胡老板興致勃勃地說,下邊該給你“掐老魚兒”,這是過去剃頭匠的絕招,傳子不傳女,現在沒人會的。許劍問什麽是“掐老魚兒”?老胡說,一弄你就知道了,就這麽一掐,你就會暈過去,暈那麽兩三分鍾,比你睡一夜還解乏。特別是身上那個“美”勁兒,比你幹了女人還美!
他這麽一說許劍來了點警覺性,從理發椅上欠起身問:“什麽什麽,要暈過去?”
老剃頭匠把他摁下去,慈祥地說:“別怕別怕,隻用在你額頭上這麽一拍,就醒了,不妨事的。”
許劍不好在他們麵前太露怯,一橫心等著他來掐,心想這百八十斤今天就交出去了。胡老板巴巴地交代:
“老師傅,你得讓他多暈一會兒,非得暈倒他下邊有動靜。我們千裏迢迢,來一趟不容易哩。”
老人笑著答應。老太太適時地離開了,老九興致勃勃地抿著嘴笑--後來許劍才知道老太太為什麽要回避,老九為什麽笑。剃頭佬開始“掐老魚兒”了,右手拇指和食指熟練地摁在許劍的頸上。作為醫生,他知道那是兩處頸動脈竇,也開始悟到所謂的“掐老魚兒”是怎麽回事。這時一片黑雲漫過他的意識,伴隨而來的是全身的慵懶和舒坦,恍惚的適意持續著,小腹處一股熱流開始勃勃地跳蕩著,向陽物那裏衝去。在它的衝擊下,陽物堅硬如鐵。熱流鼓脹著,急於尋找缺口狂噴而出。他緊張地等著這一刻,等著從基因深處迸發出來的快感。但他的神誌還保持著一定的清醒,非常擔心這一刻的到來--當著三個人六雙眼睛,如果真的射精,未免太不雅了……
額頭上被重重地拍了一下,黑雲退去,頭腦清醒了。剛才恍惚中的經曆還曆曆在目,他立時順下目光向自己的下身看去,沒錯,那兒硬邦邦的,褲子被頂得凸出來,所幸還沒有到堤埧衝潰那一步。這個樣子夠讓人難為情了,更讓人難為情的是,胡老板和老九都巴巴地望著那兒。胡老板賊忒嘻嘻地笑著,老九的目光中充滿了純潔的好奇。不用說,他倆上次都見識過“掐老魚兒”的效果,這會兒正在做再次的驗證呢。
胡老板連連追問:“許哥怎麽樣?舒服不舒服?舒服不舒服?”
身上確實舒坦,尤其是下身處,但他羞於正式承認。忽然想起大學時老師講過的一個實驗:科學家教會了小白鼠用前爪按一個按鈕,每按一次,就有電流刺激它的快感中樞,引起非常強烈的性快感。於是小白鼠不吃不喝,也不再發情,每天按壓不止,直到熬得形銷骨立。想想自己剛才的反應,人和小白鼠又有什麽區別呢。
他解嘲地說:“這沒什麽稀奇,你所謂的‘掐老魚兒’--應該是‘掐老暈’吧,實際是按壓頸動脈竇造成暫時性的大腦缺血,它能引起性快感,在醫學上叫‘自淫性窒息’。不過我過去隻是在書上看過,這是第一次親身體驗。”
老胡高興了:“嘖嘖,還是讀書人呀,能叫出‘掐老魚兒’的官名,今天沒白讓你來。”又對老剃頭匠說,“老師傅你也記住,‘掐老魚兒’的大名叫‘子陰性之西’!你掐了一輩子,也不知道這個洋名字吧。”
老頭也高興,咧著沒牙的嘴巴,說:“剃頭師傅一代一代口傳的東西,原來也上書呀。還是念書人聰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連剃頭佬的事也知道。這個什麽‘子陰之西’不好記,先生你拿筆寫下來,我要記下它。我也念過兩年私塾的。”
許劍照他吩咐,掏出筆,讓老大媳婦找張紙。老太太作難地說:“紙?俺家可沒有。”她在屋裏扒了一會兒,真的找不到一張。許劍說你甭找了,在自己的通訊錄上撕下一張,寫上這五個字。老頭不認得其中的“淫”字和“窒”字,許劍教他念了兩遍,解釋了其中的含義。老人記下了,把紙片疊好,鄭重地放到褂子口袋裏。
胡老板又拍出一百元錢,讓老人把全套活兒在他身上再來一次。做後他連呼:“真舒服,真舒坦。”他攛掇老九也試試,老九倒是無所謂,作勢要往理發椅上坐,老剃頭匠忙不迭地搖手:
“不作興給女人做的,不作興給女人做的。”
老胡和老九這才作罷。
夜裏他們仍在帳篷裏過夜,那邊一對兒照舊瘋一陣,睡了,隔著帳篷能聽到老胡的鼾聲。許劍睡不著,心中若有所失,總覺得今天的經曆讓他憶到了什麽,但究竟是什麽,一時想不起來。也許是“自淫性窒息”這點知識的由來?這個名詞今天他順口說出來了,其實他對它相當陌生,那是久埋在記憶深處的東西,也許是在醫學院上學時偶爾瀏覽到的。自從進了職工醫院後,醫生已經退化成醫匠,每天盡是那麽些常見病和熟藥方翻來倒去,說句刻薄話,開一般的藥方隻用走小腦不用過大腦的。長期刻板的工作讓他麻木了,僵化了,像“自淫性窒息”這類比較冷僻的知識早已佐飯吃了。今天是特殊的體驗偶然喚醒了它。
不,我的若有所失不光是因為它,還有別的什麽東西。是什麽東西呢?是什麽呢?許劍在苦苦思索中進入夢鄉,夢鄉中仍是苦思綿綿。忽然眼前閃出一個繩環,在他頭上慢慢搖蕩著,這分明是小葛上吊的繩環,繩子搭在暖氣管上的吊鉤上,繩環下方結有兩個繩疙瘩……他猛然醒來,瞪大眼睛望著黑暗。
就是它了。就是它一直在我的意識邊緣遊蕩。我終於把它抓住了。
自從老呂頭送來那包東西後,許劍一直在琢磨那個繩環,百思不解。它看來是小葛上吊用的,但為什麽要結兩個繩疙瘩?現在他豁然醒悟:那兩個繩疙瘩的距離和位置正好能頂住兩處頸動脈竇,所以,小葛既不是自殺也不是他殺,而是在自淫,自淫時意外地窒息而死。
果真如此,小曼的嫌疑就完全排除了。她不僅不是殺人疑犯,相反是一個可敬的女人。沒錯,她確實是一個深度知情者--不是對凶殺知情,而是對丈夫的性怪癖知情:她在現場也的確做了手腳。但目的隻有一個:保守丈夫那見不得人的隱私。
這一年她處境如此艱難,還不忘全力維護兩個男人(丈夫和情人)。但我在這段時間為她做了什麽?隻為她做了不在現場的證明,即使這件事也做得太晚了。更多的,是對她無端的猜疑和妖魔化。不久前我還說這個女人可怕呢。
許劍在心裏痛罵自己自私、無情、瞎眼、混蛋一個。他真想立時趕到小曼家中,跪在她腳下賠罪。
他幾乎一夜沒睡,第二天一早就把胡老板喊醒,說我不在這兒玩了,你馬上把我送到能坐火車的地方,我有急事要去省城母校。胡老板問他什麽事,許劍含糊地說:
“是為池小曼洗冤。”
胡老板奇怪地問:“洗冤?公安不是按自殺結案了嘛。”
“案是結了,不過有諸多疑點一直沒澄清,群眾輿論也多認為小曼有罪,連我都有懷疑。一直到昨晚我才把這個案子理清了。這要多虧你的這次山中之行,激發了我的靈感,簡直是天意了。現在我要趕到省城去查一點資料,等有結果我詳細告訴你。”
胡老板笑著揶揄他,重情之人哪,一日夫妻百日恩哪。“老九你多向許哥學學,多會兒我要是蹲了笆籬子,你也出力往外掏我,別他媽P股一拍六親不認。”他考慮片刻,“送佛送上西天,我把你送去吧,也就多繞一百五十公裏路。走,現在就走。”
老九有點不樂意中斷遊玩,但也沒反對,隻是淡淡地刺了一句:“許哥,小曼給你當情人,真有福啊。”
他們匆匆吃了早飯,開始返回。許劍歉然說:“老胡,給你添麻煩了。不過這麻煩是你自找的,看你下次還拉不拉我出來。”又說,“看來我真得學開車,下次出來,跑遠途時也能替替你。我主要是認為學開車沒用,我這輩子甭想當有車階級。”
老胡說:“你別給我哭窮,你當主任的,多少吃點藥品回扣就夠你買車了。”
許劍哼了一聲:“我說句話你愛信不信,我行醫十幾年,吃點病人的請,收點小禮,都是有的,但從沒吃過一分錢的藥品回扣。那是昧良心錢,昧良心的事我不幹。我和宋晴都是這個德行,改不了啦。”
前座上的老九扭頭看看他,仍是那種淡淡譏刺的語氣:“許哥的職業道德讓人敬佩呢。”
“多謝誇獎。如今世道,壞就壞在各個行當不講職業道德,賣羊肉的注射阿托品(注射阿托品後羊就幹渴,猛勁兒喝水,羊肉能多出斤兩,但對食用者身體有害),綁票的得錢還撕票,貪官們貪了錢不辦事,妓女們收了嫖金還設連環套。”
老九橫了他一眼,臉上閃過一波怒氣。許劍猛然悟到自己的話不妥,傷著她了。他這番調侃其實完全不涉及老九,關鍵是老九的自我認定--是把自己劃在妓女這個圈子內的,所以她認為許劍是報複昨天那點不愉快。許劍佯做不知,把話題扯開,說:
“路上沒事,我給你們講講那個猝死的小葛吧,就是小曼的丈夫,他的一輩子夠坎坷的。”
他講了小葛的大姐如何把小葛從死人堆裏扒出來,如何帶大,讓小堂弟噙著自己奶頭睡覺等等。老胡對這些經曆比較共鳴,聽得很熱乎。按老胡的說法:別看我年紀比你小,也是苦水中泡大的。老九沒有聽,一直冷漠地盯著窗外的風景。到中午時,許劍的困勁兒上來了,在後座上眯了一會兒。等他再度睜開眼,遠遠看見一道拱門跨街而立,上麵書有三個大字,因為距離還遠,暫時看不清楚。他帶著睡意問一句:
“到了哪兒?這個拱門?”
“有名的紫關鎮啊,拱門上寫著呢。”
“紫關鎮?這是紫關鎮?”
“有啥大驚小怪的,到省城就得路過這裏嘛。這是你老婆的老家,你沒來過?”
“沒有來過。”他原來有可能陪宋晴來的,但自從有了她表哥那檔子事,許劍心裏虛,以後從不提陪妻子探家。“我剛才講的小葛的大姐就在這鎮上啊。老胡你找個地方停車,正好也到吃飯的時間了。既然到了這兒,我想拜訪葛大姐。”他對老胡解釋,“小葛的性怪癖肯定與童年經曆有關,我想做個深入的了解。”
前麵就是紫關鎮有名的青石古街,兩側都是清代民間商業建築風格,翹簷雕飾,古色古香,房門都是舊式的長條木板門,白天抽掉,晚上再裝上。房屋多是進出幾層院落,兩邊廂房對稱,都有一堵兩米長的封火硬山,高低錯落。老胡找地方把車停好,許劍下去打聽葛大姐的住處。打聽起來相當困難,關鍵是許劍隻知她姓葛,不知道她的名字、職業、街道。他隻能對鄉人說,葛大姐有一個兄弟在北陰特車廠工作。這點情況與這兒關係不大,所以問了幾個人都搖頭。許劍開始覺得絕望了。老胡跟後邊聽了兩次,說:
“許哥你甭問這些少油沒鹽的話,你站一邊,讓我問。”
許劍想,你問就能問出來了?但事實證明,老胡在這方麵就是比他油,比他有辦法。老胡找了一個五十幾歲的老頭,問:
“大叔我找你打聽個人。姓葛,女的,和你年紀差不多。”老頭一臉茫然地搖頭。老胡補充說,“她當姑娘時有個綽號,不大好聽的,叫葛大奶子。”
老頭馬上說:“你是找葛玉芳啊,就在前邊一拐彎,有個比較大的量販,原來叫大姐量販,後來改叫小三量販。你拐彎就看見了。”
旁邊有個人很新奇,問老頭:“葛玉芳年輕時有這麽響的外號?”
老頭歎口氣:“這個外號你可別亂喊,積點口德。這娘們兒不容易啊,從北陰市下放到這兒時才十六七歲,帶著一個兩歲的孤兒堂弟,又當姐又當媽,那個小三兒是噙著她的奶頭長大的。為啥當姑娘時就叫大奶子?不是被野男人摸大的,是讓她弟弟吃大了。後來供小三兒上了大學。是個仁義女人。”他問來人,“聽說小三兒被他老婆害死了,現在破案沒?葛玉芳也可憐,辦了小三兒的喪事後,頭發都白了。”
許劍簡單地說:“不是他殺,是自殺,公安已經結案了。”
離開這個老頭,胡老板自得地問許劍:“許哥怎麽樣,我問出來沒有?”許劍誇他:“還是你行,凡事能抓住關鍵。這個綽號你還是聽我說的,我怎麽就沒想到拿它來問呢。”老胡得意地大笑。
他們在拐彎的僻街上找到那家量販,招牌上“小三”兩個字確實是新改的。這兩個字讓許劍心裏咯噔一下。明顯這是為了紀念死者,但做生意的人都講忌諱,讓一個死者的名字做招牌,葛大姐不忌諱嗎?那隻能說,她對亡弟的情感壓倒了生意人的忌諱。量販規模不小,屋裏有五六個營業員,門口設著收款機,櫃台及店麵布置相當正規,看來葛大姐是個很能幹的人。這會兒她正向一個中年男人吩咐什麽事,許劍他們三人進來,葛大姐眼尖,一眼認出許劍,忙向這邊迎過來:
“許醫生?你咋跑紫關鎮來了?”
在心血來潮地決定拜訪葛大姐之後,許劍實際已經後悔了--他不知道自己和小曼的私情是否已經傳到葛大姐耳朵裏。如果是,這個剛烈偏激的女人又會怎樣對待他。如果被她揪住當街揍一頓,那才是自討沒趣,屎不臭挑起來臭。還好,從葛大姐的表情看,她還不知道這點隱情。雖說兩人在最後一次見麵中,因許劍的態度支吾(那也是情有可原啊)而弄得不大愉快,她仍然熱情地接待了許劍。
她的頭發確實白多了,許劍心中湧起一股憐憫。他說:
“大姐,我們是到漢水上遊釣魚,順路來拜訪一下大姐。”
又向她介紹,這是我朋友老胡,胡老板,和他的年輕太太。聽到“太太”這個稱呼時,老九的目光得意地閃動一下。葛大姐說:“已經到飯時了,走,中午我請客。”許劍沒有謙讓,四人來到附近一家中檔飯店,葛大姐要了幾樣菜,又要了瓶賒店大曲。許劍說,剛才和你說話的是姐夫吧,喊他一塊兒來吃。葛大姐揮揮手:
“那是個上不得台麵的貨,一輩子的窩囊廢。不用喊他。”
許劍真誠地說:“大姐你真能幹,白手起家,搗鼓出這麽大一攤生意,擱舊社會你就是大財主,紫關鎮首富了。”
葛大姐歎口氣:“一家不知一家難。”她隻說這一句就住口了,但停一會兒,還是忍不住把話說完,“我男人太窩囊,跟著我幹這麽多年,做生意還是兩眼一抹黑,連個打雜的都不如,越幹越添亂。他天生就是掄钁頭刨紅薯的,你能休了他?兒子又被俺倆慣壞了,今年才十七歲,花錢像流水,一身名牌,光手機已經換了四個。他隻知道老娘手裏有幾個錢,不知道這些錢是沒有根的,量販一天不開門,錢就斷了流。再說,我倆老了一沒退休金,二沒醫保,難保不碰上個天災人禍?這些話我再三對兒子講,他是油鹽不進。沒救了,這孩子沒救了。”她又說,“我也就是找你們訴說訴說,在鄉鄰親戚麵前我不說的,嫌丟人。”
老胡笑嘻嘻地勸她:“別擔心,老天爺餓不死瞎小蟲(麻雀),說不定你家公子的前程比你還大,不用為他操心。”
許劍見過不少這樣的二世祖,心想你兒子還沒扯上男女之事吧,如果學會嫖娼養情人,那你的錢才不夠花呢。興許她兒子已經到這一步了,隻是當媽的不好意思說。他猶豫片刻,還是坦率地說:
“你說他有十七歲?雖說晚了些,還能改。關鍵看爹媽能不能下狠心。下狠心讓他受三年苦,性子就扳過來了。”
葛大姐沒想到許劍說得這樣直,很深地看了他一眼,沉思著說:“小許你說得對。我好好想想,也許真得下狠心。唉,我身邊連個可商量的人都沒有,可惜我家小三兒又走了。”
酒席上聊到宋晴,葛大姐說,該讓晴妹一塊兒來嘛,回來看看老家。隻是近年大興土木,她媽的墳隻怕是不在了。許劍不想提起與妻子離婚的事,轉了話題:
“大姐,我實際是專程為小葛那事來的,想到省城查點資料,也想拜訪你,了解他的童年經曆。他的案子公安已經結案,結案時還有一些疑點。這些疑點我想我已經弄清了。”
大姐急急地問:“是麽?你弄清了什麽?”
許劍委婉地說:“大姐,我想你的意願也是弄情小葛猝死的真相,確鑿的真相,讓死者能閉上眼,並不是一定要把池小曼怎麽樣。我說得沒錯吧。”
“當然。若不是池小曼幹的,我能硬安到她頭上?我隻是懷疑她,她不肯和小三兒生兒女,又招惹那麽多野男人。結奸夫害親夫是按常理猜度。我知道,那次我去你們廠裏時,心裏難受,行事過頭了點兒。”
說到小曼的野男人,老九非常迅速地瞥了許劍一眼,老胡倒是佯裝沒聽見。許劍的臉上微微發燒,繼續說:“據我新掌握的資料,恐怕小葛之死確實和池小曼無關。他是死於一種隱秘的性怪癖,這種怪癖很可能與他的童年經曆有關。大姐,飯後能不能抽出一點兒時間?我想和你單獨談一會兒。”
葛大姐很吃驚,點點頭說:“好的。”
飯後,許劍讓老胡和老九去本鎮的各個景點參觀,像白浪宮、法海寺、一腳踏三省的界碑等。葛大姐很熱心,打手機喚來丈夫,讓他帶著參觀。她則和許劍坐在這個雅間裏談了兩個小時。許劍談得非常直率,除了自己與小曼的私情及與宋晴的離婚,什麽都說了。他說,雖然他還要到省城再查一些資料,但估計就是這個結論了。這番談話有效地消除了葛大姐對小曼的敵意,她傷感地歎息著:
“我真沒想到小三兒有這種怪毛病,最後竟死在這種病上。我把他從小帶大,咋就沒注意呢。也沒想到池小曼那個風流女人還會護著男人。唉,都是命啊。”
告辭葛大姐,晚上趕到了省城,老胡說可以在省城等許劍一天的,明晚還坐一輛車回去。許劍見老九不樂意,便堅決推辭,說查資料這種事說不準時間,你們別等我,我自己坐火車回去就行。老胡便與他告別,連夜驅車回家了。告別時老九坐在前排座上自顧用耳機聽音樂,沒有同許劍說再見。
許劍當天在省城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到母校圖書館。圖書館還沒開館,十幾個學生在門口排隊,有雙肩背著背包的女生,也有戴著深度眼鏡的男生,他們手裏都捧著書,邊看邊等。有一些人還帶著幹糧和瓶裝水,肯定是準備在館裏泡一天的。
許劍坐在台階上默默地看著這些學生,總覺得裏邊有葛玉峰的身影。小葛也曾在大學生活過,也曾在圖書館裏一泡一天。也曾有過這樣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