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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眾生相

  曹院長許諾的答謝宴請很久之後才落實。原因是他一直想說通許劍把仝局長請來。曹院長打算在本院開拓法醫業務,這當然得在公安局有硬關係。他想借許劍來打通這個路子。但許劍這次堅決不答應。他說:

  “院長你別難為我啦!上次也就是衝你的麵子,我才厚著臉皮求他。以後就是我兒子犯事被抓,我也沒臉求他了。”

  曹院長看他確實是天性如此,不再難為他,隻好退而求其次,通過胡老板邀了仝寧的夫人出席。胡老板的公司叫“金達房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股東中有鄭孟麗的父親,股不多,五六十萬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胡老板送的幹股,或者叫權力股,不出錢,隻分紅,當然也不能把股份換成現金帶走。所以胡老板出麵邀她,她總要給個麵子的。

  這個星期六,曹院長打電話給許劍:“宴會就定在今晚了,在金都飯店的金爵廳。小許我沒邀你夫人,因為今天席上有胡明山,那個狗日的,一張口就是黃段子,小宋是水晶瓶裏開的花,別讓他熏壞了。”他補充道,“仝局的太太很忙,說好隻在席上待一會兒,酒過三巡就要離開的。”

  許劍想這是局長太太的做派吧,她能有多忙?聽說仝寧當正局後把她調到博物館,基本是掛名,上班不上班都是一份死工資,不至於忙到連一次酒席都坐不到頭吧。他沒有說這些,隻是和院長開玩笑:

  “院長,我早說過你別請了,把這個錢折成我們科的分紅就行。”

  “一碼是一碼,你別給我往一塊兒攪。”

  晚上他坐著院長的車到了金都。金爵廳相當豪華,麵積很大,還辟有一個密室。屋裏擺著一套真皮沙發,巨大的餐桌上擺著純銀餐具,頭頂是大型水晶吊燈。四個高挑個兒的小姐一溜兒排在旁邊,穿著分岔很高的旗袍,個頭和模樣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活像四胞胎。

  除了仝夫人,其餘的客人大都到齊了。今天這一桌共有十人,除仝夫人、曹院長、許劍、胡明山外,還有曹院長的娘家二舅薛法醫,一個幹枯的老頭,看樣子可不止五十八歲,穿著很古板,中山服怕是有二十年了。這老頭顯然不大會來事,屬於家鄉話叫“料薑石”(岡坡地中常有的表麵粗糙的石頭)的脾性。按說許劍幫他出了力,今天又是專門的答謝宴請,作為受惠者,他該主動向許劍做點表示吧。但曹院長為兩人介紹時他隻是擠出笑容,和許劍握了手,沒有說一個謝字。大概他認為那是他院長女婿的麵子,他隻用感謝外甥女婿吧。

  其他五人雖然都穿便衣,但大都是本市蜇龍區公檢法係統的,特車廠歸屬這個區管轄。其中有區法院經濟庭李庭長、區公安分局經警隊王指導員、劉隊長,區檢察院反貪局的張科長,一位姓萬的律師,都是曹院長經常打交道的人。曹院長說:

  “局長夫人馬上就到,咱們先入席吧。老胡,你安排座位。”

  許劍曆來討厭類似的酒席,因為席間座次都是按官職嚴格排序的,比梁山泊的座次還要嚴。他這個內科主任,又屬於沒實權的技術職位,向來隻能分到“白日鼠”白勝那個末座。他倒不在乎上座末座,討厭的是排座位時的等級森嚴和假意謙讓。他甚至偏激地對朋友說,什麽時候中國酒場的座次等級被淡化,中國社會才有希望。這會兒他非常自覺地占據了最下的座位,說:

  “不管你們咋排,我坐在這兒就不動了。”

  這是許劍慣用的、預防尷尬的老招式,但今天老胡不依,死拉硬拽地把他推到主人旁邊,說:

  “今天咱們不論官位,隻論貢獻。你們幾個庭長隊長的得委屈一點兒,有啥不是,算在我老胡頭上。今天曹院長是主人,仝局夫人是主賓,下邊就輪上我許哥。曹院長二舅這件事,全憑許哥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就把事兒辦妥啦。透個底吧,許哥是仝局的鐵哥們兒,少年時過命的交情。他還是特車廠有名的神醫,遠近誰不知道?就拿我那次得‘纏腰龍’來說……”

  許劍忙打斷他:“老胡你省省吧,別叫我臉紅啦。你別吹了,我坐這兒還不行嗎?”

  大概是“仝局鐵哥們兒”這個官職也有震懾力,其他幾個都愉快地接受了老胡的安排,坐定了。曹院長喊過服務小姐,簡單地交代:

  “就上388元的魚翅粥吧,其餘由你們安排。做好準備,等主賓到後馬上上粥,她今天有事不能多停。”

  小姐出去安排了。許劍乍一聽院長的安排,有點納悶:這麽高檔的飯店竟然有388元的廉價包餐?多虧他沒問,也就沒有出醜。後來知道是每碗388元,一桌3880元,其他飯菜就屬於飯店贈送了。

  不一會兒,飯店導引小姐滿臉笑容地推開門,左臂平舉,引著一位女士進來。滿桌的主人客人都站起來到門口迎接。這是許劍多年不見的鄭孟麗,按年齡算她已經四十一歲了,但保養得很好,身段窈窕,麵部皮膚光滑細膩。一身穿戴都是名牌,雖不張揚,但打眼一看便是一個詞:精致。從頭發、皮膚到穿戴,沒有一個細節不到位。

  老胡同她最熟,咋咋呼呼地迎上去:

  “歡迎歡迎。今天咱不稱局長夫人,那太外氣,俺們都稱你t局嫂,吧,仝局的夫人自然就是局嫂啦,你比我們年輕也是嫂子。你說對不對?現在請局嫂入席。”

  鄭孟麗笑著坐上主賓位。老胡做介紹:

  “這是特車廠職工醫院曹院長,如今那兒也是股份製了。平時都說我是企業家,那是瞎蒙的。我那營生,叫幾個臭苦力,拎兩把瓦刀就能整。曹院長才是真正的企業家,高技術的,他的醫院光設備就幾個億,有些設備比市中心醫院都先進。局嫂你眼光高,你說這是不是真正的企業家?”

  鄭孟麗和曹院長握手:“久仰。”

  曹說:“我們醫院已經徹底與工廠剝離,歸到地方了。以後少不了麻煩局嫂。”

  鄭孟麗忙說:“我家老仝從不許妻子幹政,忙是幫不上的。不過你以後到我家,我一定熱情招待。”

  曹院長笑:“這不就是最大的幫忙嘛。我這兒先謝了。”

  輪到介紹許劍,他先把手伸出來:“鄭姐你大概不認得我了,我可認得你。咱們是前後屆的同學,你是前一屆的校花,男生們尤其是低屆男生們向來把你視為天人的。”他補充道,“我知道你與宋晴比較熟,她是我愛人。”

  “啊哈,小宋的愛人?那是我後一屆的校花,原來讓你給摘走了。你是……”

  “噢,忘了說名字了,我叫許劍,現在曹院長手下當醫生。”

  鄭孟麗思索片刻,平淡地說:“是的,許劍,我想起來了。”

  事後許劍回憶,從此刻起鄭姐的麵容就變冷了,但當時大家都沒注意到。老胡又把剛才的吹噓重複了一遍,當他說到“仝局的鐵哥們兒,一個電話就把事擺平了”,鄭孟麗扭回頭,淡淡地對曹院長說:

  “看看,你哪兒還用麻煩我,以後有事找小許就行嘛。”

  曹院長聽出局長夫人的不快,一時有點語塞。席上眾人都朝老胡看,認為老胡那句話說得不妥。隻有許劍能猜出她不快的真實原因:恐怕與仝哥和自己的特殊關係有牽連。看來鄭姐已經知道仝寧當年諸位金童的名字,這會兒是在吃醋。他機敏地接過話頭:

  “甭聽老胡瞎吹,他的話能信?開平方還得再除上十。我與仝哥二十幾年沒見麵了,上次他到醫院視察時偶然碰上,說了兩句話,當時曹院長在場,就非逼著我找仝哥說情。我當時就說過,隻此一次,下不為例,下次就是我兒子犯事蹲笆籬子也沒臉找仝哥。不信你問問曹院長。”

  老胡粗中有細,體會到這裏可能有情況,忙說:“對對。事成之後曹院長想答謝仝局,小許死活不去邀請,後來才讓我出麵,邀你當仝局的代表。”

  鄭的表情釋然了,沒有再多說。老胡又繼續介紹其餘六位客人,他們全是公檢法係統的,但鄭孟麗不認識的居多。曹院長暗地裏有些失望,在邀請仝局出席的打算落空後,他特意托老胡把仝夫人邀來,以便為以後的走動埋下伏筆。但一圈客人介紹下來,這位局嫂有多深的水,曹院長已經心中有數了,按眼前的情形看,這位局嫂的確不大幹政。果真如此,今天的宴請就收不到實效。

  大家人席,酒過三巡,說了一些閑話。曹院長很精明,沒敢在席上提對許劍的感謝,隻是反複感謝局嫂的光臨。但鄭孟麗一直神情落寞,對席間的交際心不在焉,弄得酒席氣氛一直調動不起來。她時不時轉過目光,對許劍瞟一眼,弄得許劍如坐針氈。魚翅粥上來了,每人一小碗米飯,上麵撒了一層魚翅,吃起來味道兒倒不錯,不過也就那麽一兩口的。鄭孟麗用小口吃完粥,隨即站起身:

  “真對不住,我不能終席了。非常抱歉,不過我事先對主人告罪過。”

  主人說:“對,局嫂事先說過的,您忙,請先走吧。來,大家再敬局嫂一杯。”

  鄭孟麗幹了最後一杯,翩然而去。大家把她送到樓道口後止步,曹院長和老胡則一直把她送到樓下。回來的路上曹院長頗為搖頭,他沒想到這位局長夫人竟是如此“不開麵”,全沒有領導太太的風度,弄得整個宴會跟著她冷場。看來今天邀她出席是一大失策。回到酒席上,曹院長鼓動道:

  “仝夫人走了正好,有她在,場麵氣氛烘不起來。現在該老胡顯本事了,我給介紹一下,老胡是民間文學大師,黃段子專家,正在編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時期酒場黃段子全集》,下一屆諾貝爾文學獎已經內定是他了。老胡,這會兒沒有女士了,把你的牛黃狗寶都掏出來吧。”

  老胡看看牆邊四位美貌小姐:“誰說沒女士?這四個都是不長茶壺嘴的。不過她們久經沙場,早就有免疫力了。你們說,”他問四位小姐,“我說得對不對?”

  四個小姐隻是笑,為首的一個說:“先生你們隻管講,我們耳朵不好使。”

  “那我就開始了。今天席上有三個醫生,我就單講醫院的段子吧。”

  段子一:有個公主得花癡病,鬧得後宮夜夜不安。皇帝請來最有名的太醫,開了藥方後又寫出藥引:壯士三千。皇帝從虎賁禦林軍調來三千虎狼之士交到後宮。果然公主立即痊愈了。皇帝高興,到後宮探望,見牆邊臥著三千人,個個赤身裸體,半死不活,有出氣沒進氣。皇帝驚問這是為何?太醫稟報:“我主不必驚慌,這些隻是拔盡了藥力的藥渣。”

  段子二:有一個鄉裏老倌去大醫院看病,醫生開了檢查單,護士小姐交代他去驗血、驗大小便。老倌驚問:“咽誰的?”護士搶白:“當然是你自己的啦。”老倌出去折騰很久,回來向護士求情:“大妹子,我知道到醫院就得聽你們的話,我強忍著把血也咽啦,尿也咽啦,就剩下屎太臭,咋咽也咽不進去。”

  段子三:這回不是鄉裏老倌,是鄉長。鄉長去大醫院看病,醫生開了檢查單,鄉長轉一圈沒找到做檢查的地方,回來問護士:“妹子,到處找不到13超室呀。”護士沒好氣,說:“啥子13超,是B超!”鄉長看看,是個B字,就是中間分開了,鄉長也氣,拍打著申請單和護士理論:“妹子你看看,你的‘B’岔得多開!”

  段子三中的“B”字,當然是用重音念的。滿桌大笑,說第三個段子最好,畫龍點睛,標準的歐亨利筆法。許劍沒笑,扭頭瞄瞄四位小姐,她們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神情自若,笑容不泯,果然是見慣不驚了。

  沒怎麽笑的還有薛法醫,飯菜一上來,他就全神貫注於吃了。剛才他吃完魚翅粥,還把小碗遞給小姐,說:

  “這碗粉絲不錯,小姐再來一碗。”

  小姐給窘住,紅著臉看主人。曹院長對小姐擺擺手,回頭說:“二舅,後麵的飯菜多著哩,別一下吃撐了。”

  下一道菜是大閘蟹,薛法醫對其特別鍾情,旁若無人,饕餮大嚼,跟前很快堆了一堆蟹殼。客人們都顧及主人的麵子,不把目光往他那兒溜。那會兒許劍想,這麽強壯如牛的人,若逼人家提前退休真是可惜了。他當時絕對想不到,恰恰因為他幫薛法醫保住了工作,給此後那樁牽連到自己的凶殺案添了幾許波折,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席上賓客各自貢獻了一兩個黃段子,隻有曹院長和許劍推說不會。院長自然不是不會,但這是他的禦人之術,今天招待的是自己的部下,又是個多少帶點書生氣的家夥,主人不得不“繃著”點兒。酒足飯飽後他對許劍說:

  “酒席後是餘興節目,跳舞了,OK了,按摩了。我看你也不愛此道,咱倆先告退,別掃了大夥兒的興。”

  老胡誠心勸許劍留下開開洋葷,但許劍執意離開。他仍坐院長的車回廠,路上院長說:

  “今天仝夫人明顯不高興,都怪老胡那貨,滿嘴胡沁,嘴上沒個把門的。”

  關於這個話題許劍不好多說,輕描淡寫地說:“沒事吧。我看後來她已經釋然了。”

  院長又開了一會兒車,沿路的霓虹燈在車窗裏閃過。他忽然問:“聽說上學時小鄭追仝局追得很苦,還為他割過腕?”

  許劍不由扭頭瞟他一眼,院長在專心開車,臉上時明時暗,閃動著窗外的燈光。他想,也許院長已經了解了仝寧年輕時的怪癖?院長為人極精明,交遊也廣,他隻要想打聽,絕對能打聽出來的。這麽說,當時他那麽篤定許劍能“拿下”仝寧,大概是衝著自己的“金童身份”吧。許劍無法證實這個揣測,也無法排解心中的膩歪。他冷淡地說:

  “聽說是吧。二十幾年前的事,我已經記不清了。”

  院長馬上轉了話題:“今天席上你也看見我二舅的德行了吧,向來是這樣,上不得台麵的貨。不是你嫂子每天在耳邊絮叨,我真懶得管他的事。”

  許劍笑了,淡淡地道:“那人挺實誠的,就是吃相貪一些。可以理解嘛,這個年紀的人,都經過三年饑荒。”

  院長大笑,然後把話題扯到醫院裏的瑣事上了。

  回家後戈戈又是已經入睡。這些天許劍事頭多,包括和小曼的幽會,好多個晚上都不能與戈戈照麵。他到戈戈住室裏親親孩子,出來對妻子說了宴會上的情況。宋晴問:

  “鄭姐還漂亮不?”

  “漂亮,和你一樣漂亮。不過人家的打扮你就沒法子比了,全身名牌包裝。畢竟經濟實力不同啊。”他歎息一聲,“宋晴你虧了,你倆是前後兩屆的校花,你也該嫁個局長市長什麽的。如今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

  “各安天命吧。人家說身子弱的人不敢用人參大補,福薄的人不敢撞大運。我這人命薄,有你這堆牛糞已經滿意了。喂,你看鄭姐和仝寧的關係還正常吧,他倆結婚前可鬧得夠份。”

  “看她的表情,應該還可以吧。別忘了,仝哥今非昔比了,就衝著局長太太的榮耀,鄭姐也會安心過下去的。”

  “所以實際她比我苦。我不羨慕她。”她忍不住打一個哈欠,“好了,睡吧,我已經困透了。”

  許劍草草衝洗一下,上床熄燈。宋晴很快入睡,許劍喝酒後有點興奮,睡不著,仰臥在床上,有關鄭姐的回憶在眼前閃現。當年這位校花成熟得早,早在初中就開始了對高中生仝寧的進攻。那場攻堅戰可以說相當殘烈,因為仝寧向來對所有女孩子冷若冰霜,愛理不理,不少女孩子久攻不下,因愛生恨,最終離他而去。

  但鄭姐的進攻一直沒有中斷。說句刻薄話,中國的不少女孩兒有些賤氣,男人越冷她越熱乎,認為這才算是有男人氣魄,這是中國大男子主義社會特有的病態美吧。鄭姐的父親是公安係統相當級別的幹部,她在家裏是多少人捧著的小公主,但在仝寧這裏卻能放下身價,為仝寧洗衣服,織毛衣,訓練後為他跑出去買冷飲,等等。做這一切還不算難,最難的是仝寧並不買賬。許劍曾親耳聽見仝寧厭煩地搶白鄭孟麗:

  “說過不讓你洗我的衣服,你幹嗎還洗?我最討厭女生動我的東西!”

  當時鄭孟麗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的,忍著沒掉淚。

  那幾屆學生大都知道這場長達十年的癡戀,對她很同情的。要知道,鄭孟麗可不是嫁不出去的醜姑娘,追在她後麵的男生有一個加強排呢。到仝寧高三時,鄭姐的進攻終於有了階段性效果,相對於仝寧對其他女孩的冷淡無情來說,鄭孟麗是他唯一可以接受的、交往比較多的女孩。甚至她為仝寧洗衣服、收拾臥室時,仝寧也不再拒絕。別小看這一點,這對鄭孟麗來說,已經是很大的恩典了。

  這個轉機與兩家的父母有關,鄭父和仝父原是公安戰線的老戰友,鄭母和仝母也是多年老姐妹,他們樂於看到兒女輩締結良緣,一直熱心為他倆撮合。

  曾有一段時間,大家認為兩人的關係已經基本定了,鄭姐也一直以仝寧的未婚妻自居。但後來兩人之間鬧了很大一場風波,而風波的起因卻是那樣不可思議。事情發生在仝寧大學畢業前探家時的一次同學聚會上,這個聚會許劍沒有參加,他同仝哥早就分手了,事情經過是聽一位同學沈英說的。

  那次仝寧在藍鯨飯店請客,共有四桌,男生女生分桌而坐,男生喝白酒,女生喝紅酒。宴會氣氛很熱烈,男生們都喝暈乎了,說話高聲大氣的;女生們也喝得差不多,個個眸子閃亮,麵若桃花。不知怎麽開始的,有幾個女孩攛掇小鄭:敢不敢當眾吻吻仝寧,如果敢吻,兩人的關係就是鐵板釘釘了,簽字蓋章了,以後誰也不許再對仝寧想入非非,否則就是人民公敵,全黨共討之,全民共誅之。

  鄭孟麗在酒精的幫助下顯得非常勇敢,說:“那有什麽不敢的,你們看著吧。”她來到男生那一桌,站到仝寧背後,回頭笑著看看起哄的女同學,忽然抱住仝寧的腦袋,在他臉頰上實實在在地吻了一下!眾人哄堂大笑,但眾人的笑聲忽然齊斬斬地斷了--仝寧跳開去,臉色刷地變了,極端厭惡地喊:

  “你幹什麽!你在幹什麽!”

  他推開小鄭,掏出手絹(帶香水的整整齊齊的手絹!)用力擦孟麗剛剛吻過的地方,那種極端的、而且是下意識中流露出來的厭惡感,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感到心寒。心寒,齒冷,不寒而栗,這是後來沈英講述時所用的詞匯。她說“關鍵是那種下意識啊,下意識中流露出的厭惡才最令人心寒啊。”受到如此侮辱的鄭孟麗呆若木雞,驚得大張著嘴,剛才的笑容還殘留在臉上。在場的其他人也大都是同樣的尊容。幾秒鍾後,鄭孟麗放聲大哭,穿過人群跑了。

  兩位女同學急忙去追她,其他人低下頭,不願與仝寧的目光相碰。宴會最終不歡而散。

  小鄭回家後就拿修眉刀割了腕。那會兒她家裏沒人,幸虧兩位同學腳跟腳地闖進來了,發現她睡在床上,鮮血已經染紅了半邊床單。兩個女生嚇得大哭,驚動了鄰居,立即喊來醫生紮住傷口,派車送到醫院。由於搶救及時,小鄭沒有生命危險,逃過了一劫,不過這還不是悲劇的結尾。鄭孟麗的父母趕去醫院探望女兒,大罵仝寧的刻薄無情,說:

  “閨女呀,這是好事,早點知道他是這樣一個怪物,咱們離他遠一點兒。”

  病床上的鄭孟麗不語不動,因失血過多的臉色和病床罩單一樣慘白,兩條淚河始終在臉上流淌。她不吃飯,父母和同學怎麽勸說也不行,醫生給輸葡萄糖、白蛋白,她把針管拔掉。鄭父明白了女兒的心思,雖然萬般不願,也隻能屈從女兒的意願。他通過內部電話找到省城的仝寧父親,老淚縱橫地說:

  “仝廳長,我來求你了,為女兒我來求你了。按說像仝寧這樣絕情的東西,跪地求我,我也不要他當女婿。但女兒就認準了他,我有什麽辦法?仝廳長你說該咋辦吧,終不成要鬧出人命?”

  仝父大為震驚,連夜坐車趕回家。他是淩晨四點到的,當即把仝寧喊醒,關上門,在裏邊談了三個小時,不知道說了些什麽。第二天一大早,仝寧陰沉著臉出現在醫院。守護的沈英知趣地躲出去,把兩人關在病房裏。過一會兒鄭母來送飯,沈英擋住她,悄聲說:

  “仝寧在裏邊,讓他們單獨談談吧。”

  鄭母流淚說:“冤孽,前世的冤孽啊。”

  然後默默坐到病房外的凳子上,心神不寧地聽著裏邊的動靜。沒人知道兩人談了什麽,十幾分鍾後,屋裏鄭孟麗突然放聲大哭,哭得撕心扯肺。沈英吃驚地站起來,鄭母反倒拉她坐下,放心地說:

  “好了,她總算哭出來了,哭出來就好了。”

  果然,半個鍾頭後仝寧出來,躲著鄭母的目光,低聲說:

  “伯母,孟麗要吃飯。”

  鄭母擦擦淚把飯送進去。這頓飯是仝寧喂小鄭吃的,沈英後來對許劍的描繪十分真切。她說那會兒屋裏的氣氛極為壓抑,四個人,包括鄭母都不說話。四對目光全都互相躲著,形成目光的真空,那種真空實在可怕,墳墓裏的死人醒來所感受到的死寂,就是這個味道了。仝寧坐在床邊默默地喂,小鄭機械地吃,她的臉色仍然死白死白,不時有淚水湧出來,那不像是吃飯,倒像是臨終的儀式。沈英說她十分佩服小鄭的剛烈,佩服她對愛情的執著,但確實懷疑,以這種代價強爭來的愛情值得不值得。

  沈英最後說了一句話:“我很可憐小鄭的,她算是硬搶了一具十字架背到身上,一輩子逃不脫了。”

  此後仝鄭兩人正式確立了戀愛關係。隨著時間推移,割腕事件留下的創痛漸漸平複。奇怪的是,兒輩的婚事曆盡波折終於成了,兩個親家公卻從此斷了來往。鄭父是斷交的主動者,他念念不忘為女兒求情的那次屈辱,對仝寧的乖戾更是耿耿於懷。雖然勸不轉女兒,但他是抵死不願再看見仝家父子了。好在兩個親家母比較隨和,常來常往,維持著兩家的關係。

  仝寧當上刑偵隊長後,兩人終於要結婚了,那年仝寧二十九歲,鄭孟麗二十六歲。接到喜帖後,兩邊的熟人都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不過他們馬上就會知道,還遠遠不到籲口氣的時候哩。

  婚禮定在十月金秋,仝父因工作忙,不能從省城趕回來,也許是有意躲避婚禮上部下的送禮。但他身為公安副廳長,袍澤遍家鄉,再加上仝寧又是很有希望的政治明星,誰不捧場?所以婚禮辦得非常隆重,市局和各分局的正頭兒全都參加了。

  新娘漂亮得炫目,眸子濕潤明亮,光彩照人。婚禮上刑偵隊的兄弟們可著勁兒鬧騰,逼兩人親嘴、踮起腳尖吃蘋果、喝交杯酒。還摩拳擦掌,準備在鬧新房時來點更厲害的。新娘羞得滿臉通紅,實則心裏非常亢奮,甚至感激這些起哄者。說來不會有人相信,她和仝寧戀了十年,竟然從沒有肌膚相接的經曆--隻有那次單向的親吻還引發了割腕事件。從那之後,雖然兩人正式確定了關係,但一直小心地避免肉體接觸。近十年的壓抑,已經讓女人的欲望憋到了臨界點,隻等婚禮這把火來點燃了。

  仝寧則一直神色平靜。宴會快結束時,仝寧對滿屋賓客出人意料地宣布,新邑縣有一個案子很急,他不能把婚禮進行完了。然後點了幾個部下,叫他們馬上準備,要連夜驅車趕到縣裏。新娘的身體突然僵硬了,眼睛的光焰在刹那間熄滅。來賀喜的賓客也給弄得一頭霧水。那會兒市局正頭兒參加完儀式已經走了,尚未離開飯店的人大都不了解情況,他們私下裏嘁嘁:什麽急案?沒聽說這個縣裏有什麽急案子呀。但仝寧還是和妻子簡單地道別,帶上隊員們走了。鄭孟麗強自鎮定,到門口送別丈夫,但眼中的慘然是沒法掩飾的。

  後來知道,新邑縣裏案子當然是有的,那時正是動亂時期,哪個縣裏少得了案件,但也不是非得連夜趕去。這個消息傳出去,公安局裏頗有人譏諷仝寧是政治上的作秀,說他秀得太過,太矯情,想在政治上求上進是件好事,也不能讓妻子新婚第一夜就守活寡呀。

  沒人知道,他的決定隻是緣於對男女之事的畏惡。這種性怪癖也許來自於基因,也許來自於童年經曆。他在混沌未開時被上帝施咒並加了封印,等他長大成人,有了自主意識後,這個“自我”已經固化,再也無力改變了。婚禮中鄭孟麗含情脈脈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仝寧在她眼裏隻看見三個字:性渴望。他的恐懼感越來越濃。一個無法避開的前景在等著他:賓客們總是要走的,隻留下他和這個女人。他們將脫去衣服,赤身相對,上床,幹那一套令人厭惡的、把姑娘變成女人的動作。這回他無法再推托了,他們已經結婚,按照這個病態世界的遊戲規則,夫妻不幹這事絕對是不能原諒的。

  婚禮的氣氛非常火爆,而他的厭惡和懼意也逐漸積累,衝破了臨界點。於是他突然宣布了那個決定。當然他知道,對於一位政治上很成熟的刑偵隊長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幼稚的決定,簡直是荒唐。父母、妻子和局領導都會暗生疑竇,肯定有人認為他是在作秀,尤其是,這並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不可能在縣裏住一輩子吧。

  但盡管這樣,他還是這樣做了。沒有什麽能超過他對男女性事的恐懼,能躲一時就躲一時吧。

  以後他從縣裏回來過幾次,都是匆匆來去,過家門而不入。局長不高興地打電話催他:“小仝呀,縣裏的事忙完沒有?你是市局的刑偵隊長,要盡早回來主持全局呀。”仝寧隻好回來了,但直接把行李搬到了辦公室。

  薪婚妻子獨守了半個月的空房。這半個月她是如何熬過來的,就不用細說了。不管內心如何痛苦,她一直努力扮演大度的妻子,打電話問丈夫的安好,托人給他送去換洗衣服和小菜,托同行的同事照顧他的起居。這一天,她又打電話到新邑公安局問候丈夫,接電話的馬局長驚訝地說:

  “仝隊長兩天前已經回去了呀。你還不知道?”

  鄭孟麗的心突然沉落,恥辱、痛苦和恐懼齊齊襲來。那邊覺察到不正常,忙笑著說:

  “小鄭你別生氣,這家夥就這個德行,工作狂,一定是剛回去又碰上一個急案,忙起來,連新婚妻子都忘了。不像話,我這就打電話罵他個狗東西,趕緊回家負荊請罪。”

  她努力鎮靜自己,說:“老馬你別打電話,我沒事的,警察的妻子都是這個命,和他結婚前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放下電話,她再也止不住眼淚,一個人哭了很久。她幾次拿起電話,想對丈夫問罪,但最終沒有打,而是跑回娘家了。自打割腕事件以後,鄭母對女兒與仝寧的關係一向心存警覺,她熟知那是個地雷陣,不定哪天會響起一聲爆炸。但這次可能是“婚姻”所帶來的安全感,她未免放鬆了。她已經聽說女婿婚禮未完就到縣裏辦案,心想那是公事,沒放到心上去。現在眼睛紅腫的女兒突然回娘家,鄭母心中的警覺馬上給喚醒,連忙問:“咋了?仝寧這次又咋了?”鄭孟麗半掩半露地說,結婚至今,仝寧還沒與她同房。鄭母氣急敗壞地罵:

  “傻閨女呀,你真是傻閨女,‘婚後不能同房’這種大事當天就該對媽說,你竟然等了半個月!仝寧一定是生理上有病!過去隻想著他性格古怪,不對,一定是生理上有病!”她痛心疾首地說,“也怪我,全怪我,早知道他是個怪物,我咋這樣大意呀。”

  鄭母當即去找仝寧的父母。至此,仝寧的性怪癖才正式浮出水麵。仝寧的父母夠糊塗的,兒子在他們麵前長到二十九歲,二十九年來他們竟然毫無覺察!甚至在那次割腕事件中,仝父也沒認識到事情的本質原因。這次他開始認真對待了。

  仝父再次從省城回北陰,先是進行了一番詳盡的調查。這是老公安的強項了,他找齊了當年兒子手下的金童,像許劍、賈小剛、劉風旭、何明國、齊煥生、邱力、劇洪等。許劍不知道別人如何回答,反正他對這位當父親的是實話實說。最後他說:

  “仝哥是個好人,他幹那些事是因為有病,身不由己的。我不怪他。”

  那位當父親的很感激:“孩子,謝謝啦,難得你這麽寬容。”

  盡管沒有直接來往,但許劍一直遠遠地關注著仝哥的情況。聽說他後來被父親帶到省城,找到一個性學權威治療,但具體情況不明。多少年後,許劍在網上無意中看到一篇論述同性戀的文章,他本是隨便瀏覽,但文章中列舉的鮮活細節一下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也喚醒了他少年的記憶。這篇文章的作者姓易,是許劍母校的教授,皮膚病權威。許劍上學時聽說過他的名字,但沒上過他的課。易教授在業餘時間研究“少數派性取向”,包括同性戀、雙性戀、單性戀、易性癖等,是這個領域的國內先行者之一。可能是過於先行的緣故,他的觀點在當時中國社會中顯得很異端,在國外學術界又顯得太陳舊,後來到底沒弄成氣候。易教授很有自知之明,在文章中自嘲:我是一個承上啟下的失敗者。

  比如易教授認為:

  一,同性戀是客觀存在,與民族文化傳統無關。所有民族和種族中都有大致一致的比例,約為3%-5%。中國的同性戀大致為4000萬左右,放到世界上儼然一個中等國家了。哺乳動物中也有同性戀,國際著名學者黑伯樂說,人類的同性戀不過是繼承了哺乳動物的傳統。

  二,同性戀首先來自於先天異常,包括大腦結構和染色體異常(比如,男性染色體中發生SRY基因突變,或女性染色體中發生WNT-4基因突變,都可能產生性倒錯)。其次與個人經曆密切相關,出生18-36個月這段時期最重要,但此後的青少年時期也不可忽視。

  這些觀點與西方學術界是一致的,但易教授的另一些觀點就明顯陳舊了,比如對同性戀的評價。易老師認為同性戀不具有社會必需的繁衍能力,應該屬於病態,它就像先天心髒病或兔唇一樣,應該努力用醫學手段矯正。易老師反對社會對同性戀的歧視或迫害(中世紀歐洲教會用火刑或絞刑對待同性戀者,德國法西斯殺害了30萬同性戀者,以粉紅色三角作為其標誌,國內在很長時間“雞奸”即為刑事罪),但同樣不讚成西方現代社會對同性戀的縱容。而在國外,早在1973年,美國醫學界已經達成“同性戀非病”的共識,把它從《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中剔除:歐美有大量的同性戀組織,不少地方法律已經承認同性戀為合法。西方大公司邀請職員參加晚會時的標準用詞已經不是“可攜帶家屬”,而是“可攜帶重要他人”。(注:在中國,2001年出版的《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第三版也首次將同性戀剔除)

  還有,西方學術界認為:治療一般不能使同性戀者變為正常人。但易教授認為這是不對的,並列舉了他對一個病人的成功疏導。易教授恪守職業道德,對病人的姓名、籍貫、職業等一概細心地隱去,但他無法隱去病狀的細節。正是那些鮮活的細節,使許劍毫不懷疑那個病人是誰。

  易教授說,該病人的性取向主要不取決於遺傳因素(其上幾代無同性戀),而無疑與其幼年經曆有關。國外資料上說,在軍營和牢房等性別失調環境中長大的男性容易成為同性戀,該病人幼年就生活在軍營裏,而且其同齡夥伴全是女性,所以他在軍人中備受寵愛,經常被叔叔們撥弄“小雞雞”,說:再過十八年又是一個好兵!該病人自訴說,從那時起他就體味到生殖器被觸弄時的快感,並終生不能自拔。

  許劍立時想到了新邑勞改農場那位豪爽陽剛的大胡子陳叔叔。

  易教授說,這位病人相當特殊,他從未參加過同性戀團體的活動,所以其性行為沒有任何人為的傳授,純屬無師自通。他喜歡比他小幾歲的同性,因為對這些人他可以扮演比較強勢的角色,這種心理趨向可能源於童年時期對“陽剛叔叔”們的依戀。他從未采用肛交、口交這類同性戀者最慣用的行為,而一般是玩弄性夥伴的生殖器,或在對方身上摩擦自己的生殖器,直到對方或自己射精。

  許劍於是回憶起那個農場的夜晚,想起深夜時分仝哥對他和賈小剛幹的勾當。

  易教授說,他對這個病人進行了比較成功的疏導,方法是興趣轉移加建立恐懼。他和病人進行了長期的談話,知道他在宦途上比較得意,而且本人有強烈的人仕願望。於是他向病人強調,如果仍堅持同性戀,他會是怎樣一個人生結局。讓病人信服這一點非常容易,因為社會上類似的悲劇太多了,比如某某因對未成年人雞奸被判刑,刑期長達七年。易教授坦率地對病人說,你年輕時的行為,離判刑已隻有半步之遙了,因為性夥伴多是未成年人,性行為也並非自願。易教授說,這位病人其實對法律很通曉--隻有在這兒,他隱約透出了病人的職業--所以,他的當頭棒喝對病人起到了足夠的震懾作用。

  易教授對病人說,改變性取向當然非常痛苦,是終生的痛苦。但和上述悲劇相比,那種痛苦至少是可以忍受的。他建議病人努力說服自己,把性興趣轉移到妻子身上。心理疏導的同時又合並小劑量抗精神病藥物治療,氯丙嗪25毫克每日3次口服,頭5天合並氟呱啶嗪5毫克睡前肌注。治療效果令人滿意,一個月後,病人反省說自己這些年的行為不可思議,也非常危險,承諾一定按醫生的囑咐辦。此後,他與妻子有了說得過去的夫妻生活,還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病人對年輕男孩的嗜好從那之後完全收斂了,他本人在仕途上一帆風順。

  比比仝寧的今天和門老師的悲劇,許劍比較信服易教授的觀點,“以心理疏導加藥物治療同性戀”應該是負責任的做法,而國外對同性戀的過度縱容則未免嘩眾取寵不負責任。不過在多少年後,當許劍得知那個被精心守護的婚姻最終破裂,那時他才歎道:易教授的藥方並不完美啊。

  許劍同小曼的私情維持了一年,在這期間沒有引起外界的任何注意。這多半歸功於他當醫生的冷靜。他非常謹慎地安排著和小曼的幽會,比如從不使用廠裏的電話和相熟的出租車。當小曼過於忘情時及時地敲打敲打,幽會後盡量消除可能引起妻子懷疑的物證。小曼非常聽話,她真的愛上許劍了,完全斷絕了同以前幾個情人的關係,一心一意當許劍的第二夫人。

  也要怪宋晴的遲鈍。雖然許劍小心地隱藏著行蹤,但一年時間不可能不露出一點兒蛛絲馬跡。宋晴渾然未覺,繼續幸福地照料著爺兒倆。她的幸福感太濃了,讓她沉醉其中,失去了女人應有的警覺。

  倒是戈戈看出了爸爸的變化。這小子是個天才,或者說是個福將,大大咧咧憨憨乎乎的,但經常無意間一指點中事情的死穴。一天晚上他喊著:

  “爸,這些天你怎麽老有事!你好長時間沒給我講故事了。”

  過去他睡覺前許劍常常要給他講一個故事的,已經成了慣例。許劍忙說:“好的好的,今天我沒事,給你講吧。”兒子睡到床上,他講了一個濟公和尚從井裏運大木(做佛殿大梁的巨樹)的故事。戈戈很不滿意,說:“你今天沒用心講,你的心跑哪兒去了。”

  講故事時妻子也偎在孩子床頭,他不由得心虛地看看妻子,還好,妻子沒有在意兒子的話,隻是說:“戈戈睡吧,你爸也該休息了。”

  這晚許劍和宋晴幹了那事,是他主動的。他怕宋晴也像戈戈那樣說:你這些天怎麽從沒主動?你的心跑哪兒去了?不過幹的時候不大有激情。在經曆了同小曼的歡愛後--她是非常激情的,非常野性,任何動作都願意配合--同宋晴的做愛就顯得太平淡。他隻有仍把她想象成小曼,勁頭兒才會足一些。

  事後宋晴仍然非常滿足,摟著丈夫的脖子笑眯眯地看著他。許劍不免內疚,但老實說來,這樣的內疚感也是有額度的,一年下來,內疚感已經被磨平,所剩無幾了。

  宋晴是個母性強烈的女人。她體內的雌性荷爾蒙濃度一定遠比別的女人高--許劍又想起張上帝的語錄:雄鼠隻要被注射了雌性荷爾蒙,就會忙不迭地銜草做窩,完全一副好母親的做派。她不僅把母性之愛撒播於家內,還常常延伸到全人類。她最愛看《知音》雜誌上的煽情故事,看到動情處就毫不吝嗇地賠上眼淚。讀到關於悲慘家庭的報道,宋晴就忙忙地寄錢。寄的數額不大,許劍也從不幹涉,一直到她寄給某失學女孩的錢被其父做了賭資(這要感謝記者的追蹤報道),她才不那麽積極了。所以許劍很佩服《知音》的主編,主編大人知道天下有眾多愛心過剩的女人,把刊物的市場定位做得非常準確。

  她還曾把母性之愛播撒給她的一個表哥,一個家住山區縣城的、隻在少年時見過幾麵的表哥。話頭得扯遠了,不過這和後邊的事有關聯,不說不行。十四年前,就在他倆結婚半年前,從宋晴老家西川縣紫關鎮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二十六七歲,小分頭,衣著打扮比較土,說話帶著西三縣口音的艮勁兒。長得還算俊秀,人比較內向,舉止帶點娘娘腔;他這個模樣在市區的繁華中滿紮眼的,他也清楚這一點,局促得手腳都沒處放。

  客人進屋時,宋晴一臉茫然,對來客沒一點兒印象。等客人用鄉音介紹了名字,宋晴才高興地說:

  “是德昌表哥?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熱情地倒茶看座,留飯留宿。可能某些因素起到麻醉作用(兩人才見麵時宋晴的陌生,還有來人的土氣),讓許劍放鬆了對一位年輕雄性應有的忌妒--按說這可是雄性最重要的本能之一啊。他以表妹夫的身份殷勤招待,陪他逛了市裏的名勝,還在白雲酒家宴請了一次。德昌表哥在這兒安安穩穩地住了一個星期,宋晴一有空就陪他聊天,聊老家,老家的山,老家的水,老家的人,聊得興高采烈一往情深,煽得那個局促的男人也健談起來。

  這是宋晴母性強烈的又一個表現,就是對故土的眷戀,和對亡母的眷戀。她在紫關鎮隻長到四歲半,之前生母已經去世,埋在家鄉的一個小山包下。宋晴十一歲時曾單獨一人回鄉掃墓,坐長途車去西川,出了汽車站,她沒向任何人打聽,徑直向母親的墓地奔去,就像一隻小狗崽,一路嗅辨著往日的記憶,竟然順利地找到了。很慶幸那時紫關鎮還沒有大興土木,景物還保持著她童年的記憶:一坯圓圓的土丘臥在青青的山坡上,土丘上麵長滿了萋萋青草。墓前一塊很粗糙的石碑,默然對著坡下的江流。宋晴在亡母墳前大哭一場,這才擦幹眼淚,到街上找親戚。

  宋晴與許劍相識後,不止一次談起這段經曆。許劍也挺佩服的:她四歲半就離開了家鄉,一個四歲半的女孩,怎麽能保存如此清晰的記憶?隻能說是她的天性使然,換成他肯定記不住的。現在看著宋晴同陌生表哥聊得這樣熱絡,許劍不由想起那句俗語:親勁兒攆著哩。

  殊不知後幾天兩人的談話內容已經悄然改變。原來,這位仁兄是奉父母之命來向宋晴求婚的,在老家那兒,姨表通婚仍是天經地義。想想很好笑的,他,或者他的父母,僅僅憑著一點親緣關係,就認定大城市的漂亮姑娘會嫁給他?初來時表哥很自卑,不敢開口,但宋晴發自內心的熱情鼓起了他的勇氣。惱人的是,這一切都瞞著許劍悄悄地進行,直到那人走後很久他還蒙在鼓裏。

  宋晴當然不會答應他。但這位娘娘腔的仁兄很癡情,回家後還一封接一封的求愛信。終有一天,一封長長的情書被許劍無意中發現了,連同宋晴尚未發走的回信。回信上說:

  德昌表哥:

  很感激你的情意,但我已經再三說過,這是不可能的。我和許劍從初中就認識,經過這麽多年,已經心心相印,不可能拆開了。絕不是說你配不上我,也絕不是嫌你土氣,嫌家鄉窮,絕不是的。我雖然隻在家鄉生活四年,但對家鄉的一切都有極深的感情,家鄉的山水,家鄉的親戚,還有我媽的墳墓。在我心目中,家鄉的一切都是世界上最好的,是我心中保留的一塊聖地。俗話說,這是血脈裏的親勁兒趕著哩。我希望我們永遠是好親戚,好朋友,也希望你和許劍成為好朋友。我倆已商定在半年後結婚,到時候一定給你發請帖。

  表哥,忘了我吧,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我衷心祝願你,早日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回信倒是光明磊落的,但基本上是“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感傷格調。

  許劍極為惱火,媽的這人真不是玩意兒,來這兒和我稱兄道弟,暗地裏卻打我老婆的主意!對宋晴的回信也惱火,她信中雖然是拒絕,但這種拒絕未免過於愛心洋溢。更惱火自己太顢頇,對眼皮下發生的陰謀竟然一無所知。一怒之下,許劍給那邊回了一封信。他說:你來北陰向宋晴求婚我不怪你,因為那時你還不知道我們的關係;但在知道情況後還纏著我的未婚妻,就太厚顏了。希望你自重。

  他沒有使用信封,而是用的明信片,有意讓他單位的人看見。

  他明人不做暗事,信發走後冷冷地通知了宋晴,宋晴大為震驚:

  “你怎麽能做這樣的缺德事!我表哥非常內向,在學校裏不大有人緣。你這封明信片會害死他的!”

  “咦,是我缺德還是他缺德?那次在白雲酒家宴請他,咱倆的關係已經亮明了,他還死皮賴臉地纏著你。所以,我這完全是正當防衛,我要是一聲不吭才算是沒血性呢。你也不用為他擔心,這樣厚臉皮的人怎麽會被害死呢。再說,這事從根子上說完全怪你。你不該一直瞞著我,如果你當時就拉上我當麵回絕他,他絕不敢這麽死纏。哪怕你不告訴我,隻用給他個冷冰冰的斷然拒絕,他也不會這樣蹬鼻子上臉。宋晴,請再讀一遍你的回信吧,你他媽的愛心是不是太濃了點,太廉價了點!”

  宋晴大哭一場,幾星期不與許劍說話。不過這次釜底抽薪很有效,那邊再沒有來信了。過幾周後宋晴平靜下來,開始主動找許劍說話,商量結婚買家具的事兒,畢竟那事她做得有輸理之處。

  許劍也不再生氣了。細想想,宋晴對表哥的關愛並非一見鍾情,更非曾有私情。那完全是基於她的天性,基於她過剩的母愛。過後她曾苦惱地解釋,說她從來沒給表哥半句許諾,但看著他可憐兮兮的樣子,實在不忍心給一個冷冰冰的斷然拒絕。說到底,是因為這是家鄉來的表哥啊。許劍相信她說的是真的,當然這一點也讓他心中忐忑:一個幾乎沒有交往的表哥,她竟然如此情深意厚。她的愛心太過充盈,以後會不舍再播撒給其他男人呢。

  那時許劍絕想不到,這位表哥不久便精神失常,而且久治不愈。最後竟然失蹤了,據說是落水而亡。而且--也許他的精神失常同那張明信片真有關係!許劍為此懊悔不已,這是後話。

  暑假快結束了,今年戈戈小學畢業。一件頭等大事擺在父母麵前:開後門讓他上重點中學。

  特車廠是大廠,有正規的廠子弟學校,分小學部、初中部和高中部。而且學校條件好,教室寬敞明亮,配有暖氣和空調,各班人數也比較正常,一般在四十人之下。比比市內,各重點學校的每個班能多達八九十人,學生們寫字時都養成一手在前一手在後的習慣,隻有這樣才能擠得下。酷暑天氣,九十人擠在一間教室,頭上幾隻舊電扇悠悠地轉,那境況和工業化大養雞場一樣悲慘。

  雖然如此,特車廠的父母們仍擠破腦袋把孩子往市內轉學。原因當然在於升學率。特車廠職工此較有錢,有錢的子女難免嬌慣,所以學生普遍吃不了苦,連老師也吃不了苦。但目前中國的考試方法不注重靈性,隻講究熟練,吃不得苦中苦的就當不成人上人。許劍打心眼裏不想讓兒子經曆這樣一個苦難的青少年時代,但為孩子著想,又不得不狠心這樣做。“因為,”他對戈戈說,“隻有讓你從這個獨木橋上玩命兒擠過去,到達起飛的平台,才可以獲得自由,以後你願意怎麽飛就怎麽飛,我們決不會再幹涉。”

  總之一句話,不管許劍的思想多麽放達,他的行為證明他終究是一個庸人。他很清醒地、非常不情願地,同其他思想僵化的父母一道,加入了去重點中學的開後門大軍。

  開後門拉關係是許劍夫妻最大的弱項,別人都難以理解的,認為他倆為人隨和,所幹工作都是同人打交道。雖說特車廠與地方上來往不多,但兩人都是本地人,同學親戚也不在少數,這事能難住他們?但兩人天生膩歪這種事,不到萬不得已不願開口求人。而為兒子找學校自然就屬於萬不得已之首。

  許劍很早就做了準備,找到世伯高校長,他是重點初中十五中的副校長,可惜已經退休兩年。高世伯很熱情,說:

  “這件事包我身上啦,雖然我已經退休,介紹個把學生還是有把握的,現今的李校長是我老部下,關係很好的。”又說,“轉學的流程我清楚,你下手過早沒用處,等快開學時你來,我帶你直接去見老李。來時你不必帶禮物,有我介紹用不著那東西。等把事情辦妥後,送禮不送禮,那就是你們之間的事了。”

  按高世伯說的時間,開學前夕,他帶著許劍在一家賓館裏找到李校長。在臨開學的敏感時段,重點學校的校長一般不敢露麵,都是藏到什麽地方遙控。關係淺的請托者連校長的麵都見不著。高世伯在賓館後的涼亭找到了李校長,此刻已經有三個人圍著他,想來是為同一個原因吧。高世伯讓許劍在遠處等著,自己走過去,加入到人堆中。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直到晚上十一點,高世伯仍沒過來,這時許劍心中已經打鼓了。十一點半,四個人影散開往這邊走,涼亭上隻留下一個人,估計是那位李校長。過來的四人走散後,高世伯沒走到許劍麵前又重新殺回去,在涼亭那兒耗了半個小時。他終於回來了,找到許劍,臉色陰得能擰下水:

  “今年很難辦,教育局嚴令控製班級人數。李校長確實也為難,我們四個都是教育上的老人,磨了他半天,他一個都不敢答應。我真他媽想拂袖而去,想想不能誤了戈戈,又一個人折回頭磨他。這次我朝他發了火。我說這是老高最後一次求你,你明白說答應不答應吧。最後他總算答應了,但讓咱們晚轉兩個月,避避這個風頭。”他長籲一口氣,“他是真作難,但說到底,也是我人走茶涼啊。”

  高世伯非常歉疚,因為開始把話說得太滿,耽誤了許劍的事。許劍更歉疚,心想為自己的事,逼得高世伯舍著老臉求人,心裏頗不是滋味兒。所以,他實在不好意思再往下追問--這事到底有幾分把握,李校長會不會食言。如果兩個月後李校長食言,那就麻煩了。

  回家後他同妻子反複商量,最後決定還是等高世伯的消息吧,不再另外托人了。實在不行,讓戈戈先在廠子弟學校上一學期再轉學。

  幾天前小曼來過一次電話:“許哥我又想你了,再約個時間吧。”許劍說這幾天不行,正在為戈戈辦轉學呢,這可是天字第一號的事情。小曼很理解,幾天沒來電話。這天她又打來電話:

  “許哥,戈戈的事情辦得咋樣?”

  許劍說了那晚的艱辛。小曼說:“許哥,我這幾天也在幫你打聽。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奚秋英,在十五中教曆史,今年正好是一年級的班主任。你那邊托人既然不順利,我去找秋英說。”

  許劍感激她的情意,真的很感激,因為一般來說,這樣的露水情人不會去關心另一個女人的孩子。他說:“謝謝你了,不過我那位高世伯是信得過的人,不會出什麽岔子吧。隻不過晚轉學兩個月,我們就等吧。”

  他不想讓小曼管這件事。因為這樣一來,小曼勢必滲進同妻子的關係中去,甚至他不得不同小葛打交道。事情辦成後你總得答謝小曼吧,答謝宴席上宋晴和小葛肯定要參加吧。四個老將一照頭,麻煩就來了。許劍想盡量避免這些橫的關係,還是那句話,他不想睡了小葛老婆後還與人家稱兄道弟。

  但時隔不久,許劍下班回家後,小曼急煎煎地把電話打來了。一看是小曼的電話,許劍不免埋怨她的莽撞,便躲到涼台上接。向那邊窗戶望去,他能看見正在打手機的小曼的身影。小曼說:

  “許醫生(她沒喊許哥,肯定也估計到許劍這會兒在家),我已經問了我的朋友秋英,她說讓戈戈明天就去上學,手續隨後再辦。不是還要交五千元擇校費嗎?她說你們先別交,能賴就賴過去,過去有先例的。”

  許劍非常吃驚:“什麽?這麽容易?”

  “她是班主任,難道做不了一個學生的主?校長也不敢得罪班主任的。”

  “那她也該先給學校打招呼啊。這樣的私下行動怕不保險吧。”

  “自古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戈戈先去占住位置,還能把他攆出來?”

  這正是許劍的擔心。他遇事慣走正道,連開後門也用走正道的辦法去走。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戈戈去十五中上幾天課之後再被趕出來,這邊的子弟校也上不成了,那樣豈不麻煩。另外一個因素是:盡管小曼說的條件非常有誘惑力,他還是不願讓情人牽連到自己正常的家庭生活中。

  他猶豫的時間太長了一些,小曼那邊生氣了,口氣硬硬地說:

  “許醫生怕是有別的擔心吧,我是野地裏烤火一頭熱吧。”

  許劍被逼到這份上,隻有一咬牙答應:“好,就聽你的。我替兒子謝謝你啦。”

  從內心講,雖說有上述種種顧慮,他確實也不願放過這樣難得的機會。這是兒子的大事,比其他任何利害考慮都更重要。那邊笑了,壓低聲音說:

  “用得著跟我客氣?咱倆誰跟誰呀。”又提高聲音,“你吃完飯就隨我去見她,咱們趁熱打鐵,今天就把事亦成。”她又補充一句,“千萬別帶禮,在她那兒用不上送禮的。”

  許劍還沒從驚訝中走出來,就帶著那副傻傻的表情從涼台上回來。宋晴隨意問道:“誰的電話?打這麽老半天。”

  “說來你不會信的,昨天我診病時同病人聊天,聊到如今給兒子辦轉學的難處。一個病號,就是咱前樓那個姓池的姑娘,主動說,她一個朋友正好是十五中的一年級班主任,她去說說看。剛才她來電話,竟然一切辦妥,連五千元擇校費也省了!她讓我吃完飯就去見班主任。”

  他基本說的是實情,隻是對有關小曼的內容撒了點謊。宋晴也把眼睛瞪得溜圓,經曆了此前的艱難,這個結果實在是過於圓滿,她同樣不敢相信:

  “真的?這麽容易?”

  許劍也直搖頭:“是啊,我也不敢信。不過也許是真的,咱們原先找的人是校長,校長雖然有權,但要照顧的頭頭腦腦也多。班主任隻要認準了幫誰的忙,應該說話算話的。”

  他匆匆吃完飯,騎上摩托,摁響了前樓二單元301的門鈴。小曼風風火火地下來了,一抬腿跨上他的後座,手裏還拿著未吃完的包子。這是兩人第一次在公開場合並肩出入,心中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怪怪的,癢癢的,類似甜蜜吧。摩托開出特車廠的勢力範圍後,小曼突然圈住他腰部,頭伏在他肩上,柔軟的胸部緊頂著他的後背。許劍頓覺一團烈火從後背上燒起,血液都被燒沸了。他雙手握緊車把,控製著車身不晃,身體沒有額外的動作,就這麽靜靜地響應著小曼的柔情。他擔心這樣過於親昵的動作被熟人撞見,想勸小曼坐好,又不忍心。還好,小曼很快放開他,在後座上坐端正了。

  趕到十五中已經是整一點,許劍擔心那位老師已經午睡,現在天很熱,睡覺時肯定隻穿小衣,貿然拜訪不合適的,他說要不等到上班再說吧。小曼說,沒關係啦,我同她非常要好的,就是她情人在家我也敢闖進去。她去敲門,裏邊應了一聲,但開門的時間顯然超出了正常的延誤。門開了,門後的女人與小曼年齡相當,可能略大兩歲,長得很齊整,尤其是膚色好。一雙彎眉帶著自來笑,帶著柔柔的暖意。長發略有些淩亂,穿一件色彩豔麗的束腰連衣裙。屋裏還有一個男的,穿著長褲和背心,客人進來後,他僅簡單地點點頭,便自顧鑽到臥室中,關上臥室門。許劍在同主人寒暄時,瞥見小曼在他身後同女主人大做鬼臉。

  奚老師同小曼說的完全一樣:“沒關係,讓兒子明天來就行,擇校費暫不交。”許劍從第一眼的感覺裏,知道這人熱心外向,是個可以信賴的人。但為慎重,還是委婉地說:

  “是不是把有關手續先辦一辦?還有,擇校費該交就交,別為這點錢讓你為難。孩子能穩穩當當來這兒上學是最重要的。”

  奚老師明朗地笑了:“別擔心,你聽我的就是。能省的錢為啥不省,實在省不過去再交不遲。凡事都要看關係厚薄,你的事若辦不好,小曼能饒我?她昨天給我下了死命令,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許劍回頭看看小曼,小曼半是得意半是害羞地笑了。許劍心頭一熱,在這位陌生人麵前也多少有些臉紅。奚老師看出這一點,快活地大笑起來。

  他們談妥了有關孩子上學的幾點細節,有點狼狽的許劍趕緊撤退。送客人走時那男人沒露麵,奚老師送他們下樓。許劍發動摩托車時,瞥見兩個閨中蜜友仍在低聲嘁嘁。摩托開出學校,許劍回頭說:

  “回去上班還早,小曼我請你吃冷飲吧。”

  他們來到附近一家冷飲店,要了兩客果味冰激淩。店裏這會兒沒有其他顧客,兩人躲到店角落裏坐定。許劍坐下就問:

  “小曼你一直在同奚老師做鬼臉,搞什麽鬼?”

  他原想那兩位閨中蜜友是在悄聲談論自己,但小曼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在打趣秋英呢。知道屋裏那個男人是誰嗎?”

  “怎麽,不是她丈夫?”

  “是她丈夫,但兩年前離婚了。孩子判給男方,是個男孩,那家三代單傳,秋英不忍心把孩子奪過來。”她補充道,“而且兩人不可能複婚,那男的已經又娶了。”

  許劍拉長聲音:“噢--”

  “不過她和前夫關係仍然很好,男的經常來,到這兒蹭頓飯,換換衣服,聊聊天,幫她幹點力氣活兒,秋英都由他的意。而且,秋英對我說,即使男的想要點女人的溫暖,她也給他。”

  許劍又“噢”了一聲。無疑,剛才開門時的過久延誤,就是正在給他溫暖了。

  “秋英說,在她再婚前,她不用為誰守著自己的身體;如果哪天再婚,就會謹慎了,至少說,再要‘給他溫暖’時就要謹慎了。”

  小曼說到這四個字,忍不住笑。許劍雖說已經陷入婚外戀,但就其本質來說,在男女關係上比較守舊的。現在,見奚老師這麽“現代”--把本來不正當的婚外情,處理得這樣溫馨,這樣從容淡定,許劍從心裏挺佩服她。可是--

  “為啥要離婚?看他們離婚後的相處,婚姻應該很美滿的。”

  “那就不知道了,總之是緣分吧。”

  許劍思忖一會兒,忍不住問:“小曼,你把咱倆的關係捅給她了?”

  小曼矢口否認:“沒有沒有,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她低下頭,不好意思地承認,“不過這次幫你開後門,我把她砸得很結實。她因此猜到了咱倆的關係,我也沒認真否認。我和她之間不說假話的。”她擔心地看看許劍,“許哥你沒有生氣吧。”

  許劍沒有責備她。“聽她說話的口氣,我能猜到她知道,否則不會這樣盡力。小曼,真不知道該咋謝你。”

  “咱倆誰跟誰呀。”她輕聲笑著,“再說,你知道--該咋謝我。”

  許劍想起“盡心”“盡力”的老話,心中一蕩,沒說話,在桌麵上找到小曼的小手,用力握了一下。他看看時間,該走了,忽然他想到一件事:

  “噢對了,有件事我早就打算問你,聽說你曾摑了焦副廠長一耳光,有這事嗎?”

  小曼瞪大眼睛:“你怎麽知道?”

  “那看來是確有此事了。”

  小曼點頭:“是的,可我從來沒告訴任何人啊。”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可能是某位打掃衛生的大嫂撞見了吧。”

  小曼想了想,肯定地說:“不是打掃衛生的,是送純淨水的一個女工。那天我打了姓焦的耳光後正趕上她敲門,是我開的門。不過她不應該看見呀,也許,那會兒姓焦的還在捂著臉?”

  許劍笑了:“可能是吧,說不定臉上還有五指印呢。”

  小曼說了那天的情形。是焦副廠長親自打電話,讓小曼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而在往常,廠長的指示都要通過辦公室人員傳達的。她知道那是個老色鬼,去時心裏已經有所準備。果然,焦副廠長隻是隨便問了她的工作,暗示她如果想調到辦公樓也是可以的,小曼隻是聽,沒有接他的話。然後焦副廠長笑著說:

  “小池,我可聽到你不少風言風語啊。當然,那是個人隱私,領導不會管的,你以後多注意吧。”

  這時他走過去關了門,回過頭,摟住小曼就親。小曼恨恨地說:

  “許哥,說句不要臉的話,這輩子我從沒打算立貞節牌坊,但我自己看上的男人我才跟他睡。他一個老騷胡子(公羊)算啥東西!最讓我惱火的是,他先敲打我的作風問題,然後就摟住我硬上弓,莫非他認為捏著我的短處,我就任由他作踐?瞎了他的狗眼!那會兒我啥也沒想,掄圓了胳臂給他一耳光。他沒料到我敢這樣,一下子給打懵了。”

  “後來給你穿過小鞋沒?”

  “他敢?!他要敢,我就徹底不要臉一次,站廠門口把他的事抖擻抖擻。”

  許劍拍拍她的小手:“真沒想到你有這樣的勇氣。”

  在兩人的交往中,小曼一直是柔媚入骨的女人,絕對屬於“藤纏樹”那種類型。但在這件事上顯出了她剛烈的一麵。不過,人的思維非常奇怪的,沒有蹤跡可尋,在這件“正麵”的事情中,許劍忽然聯想到了小曼“不正麵”的那個傳聞--曾摑過自己丈夫的耳光。那麽,也許那件傳聞同樣是真的?雖說她即使摑了,也是摑許劍的情敵,他沒必要打抱不平的,但他還是無法克服心中的不快。他自嘲道,也許這是雄性階層的敵愾之心吧。

  當然他不會煞風景地和小曼提起這事,他說時間不早了,咱們趕快回廠吧。

  宋晴仍然瞪圓雙眼,不敢相信“天外飛來的橫福”已經到手。正在打電腦的戈戈從書房蹦出來,連聲追問:“爸,轉學辦成了?不用再等兩個月了?這是真的?”這兩天戈戈一直在聽爹媽談自己的轉學,頗知其中的艱難。妻兒的驚喜讓許劍心裏非常得意,更打心眼裏感激小曼。

  在全家人的驚喜中,戈戈安安穩穩地到十五中上學了。後來李校長曾逮住奚老師大發雷霆,他說小奚你又不是今天才當班主任,怎麽幹事不講一點兒路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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