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劍同池小曼的私情是從一次診病開始的,那是兩年以前的事,也是20世紀的事了。
上世紀末的一個星期一,許劍在新的醫院大樓裏值門診。他是內科主任,平時在病房值班的時間多一些,但至少星期一、三、五是要看門診的。新大樓是第一天使用,建築相當豪華壯觀,趕上三星級飯店的水準了。這正如醫院門口掛的宣傳橫幅:歡迎你到“三星級”醫院就診。這個橫幅是醫院宣傳科特意針對外行擬的,因為老百姓一般隻知道飯店的星級,但對醫院的幾級幾等沒有概念。
特車廠是一個部屬大廠,職工醫院規模較大,但遠遠大不到眼前這個份上。醫院能有今天的規模,都是現任院長鼓搗出來的。十幾年前曹院長打聽到北京某研究所搞出一種燒傷藥膏,正急於找一家醫院做臨床試驗,他果斷決定參與合作,上馬燒傷專科。如今,這種“暴露式濕潤療法”已經成了燒傷的標準療法,而特車廠燒傷專科在國內也有了名氣,甚至常常被選派出國,執行國際緊急救助。當然,名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票子。燒傷治療很費錢也很賺錢,病人隻要進了醫院,花費就以“萬元”為單位。而且北京那個研究所照顧老關係,至今仍是按特價向這兒提供燒傷膏。如今醫院的固定資產已經積累到一個億。所以,許劍從心底裏很佩服曹院長,他絕對屬於新時代的弄潮兒。
醫院門口新拉了一幅巨型橫幅:熱烈歡迎市領導到我院檢查指導。今天是市公安局牽頭搞防火安全檢查。那年是多事之秋,全國火災十幾萬起,還有死傷上百人的特大型事故,包括死傷二百八十人的煙台海難等。各級頭頭們為保住頭上的烏紗,對安全防範動了真格。不過,聽說公安局長的巡查原來不包括廠醫院,是曹院長通過關係硬爭來的。他是想借新大樓啟用這個東風,和公安局長拉上關係。本來新大樓半個月前就可以啟用了,他特意推遲到今天。
特車廠位於城鄉接合部,病人中除了本廠職工外,郊區農民占了很大一部分。這會兒許劍對麵坐的就是一家農民。小病人隻有九個月大,抱孩子的是奶奶,同行的是孩子爹。這家人明顯沒和財神爺攀上親家,衣著寒磣,滿麵皺紋裏嵌著灰土。小病號麵色發黃,嘴唇發烏,有氣無力,連哭聲也十分細弱,沒有同齡小孩應有的鮮嫩。他們上星期已經來過一次了,許劍診斷是先天性心髒病,讓他們再做X光、心電圖和超聲心動圖,今天他們把檢查結果都帶來了。許劍看了結果,對他們說:
“沒錯,可以確診是先天性心髒病,室間隔缺損,而且症狀比較嚴重,你看病人的嘴唇青紫,這說明缺氧相當厲害了。多普勒超聲也探到相當重的收縮期湍流。必須盡快做手術。特車廠醫院是做不了的,建議你們到市中心醫院。”
孩子爹垂下目光,木然說:“那就做吧,有啥法子哩,做吧。這種手術得多少錢?”
“三萬元左右吧。”
“那俺們回去湊錢吧,三萬塊,對俺們可不是小數啊。”
孩子奶眼淚汪汪地說:“小寶的命比錢關緊,回去想辦法吧,砸鍋賣鐵也要治。老天爺呀,你咋恁偏心,偏偏讓這病落到俺小寶頭上。”
許劍天生心軟,當了十幾年醫生,死人也見過幾十個了,至今沒把心淬硬。他盡力安慰道:“這種病也算是常見病了,一百人中就有五六個,最近幾年格外多,一百人中已經有七八個了,發病率的增加可能與環境汙染有關。你們別擔心,手術不算危險,而且術後效果很好的,不會留後遺症。”他隨便問一句,“孩子媽咋沒來?”
這句話無意中戳著了這個家庭的痛處。孩子爹看看許劍,沒說話。孩子奶咬著牙說:“那賤貨不算個當媽的,連人也算不上。小寶病成這樣,你猜她咋說?她說別治啦,花那個冤枉錢幹啥,這個死了再生個沒病的。俺們知道她的心思,嫌咱家窮,結婚後就操心著往別家走(離婚),她怕有了孩子是累贅。”
男人低聲說:“媽你別說了,丟人。”
許劍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勸慰,而且刹那間心有所動--想起了張上帝。張上帝曾說過一種非常異端的觀點,與那位狠心的孩子媽頗為類似。他說上帝主管著大千世界,但上帝的道德規範常常不符合現代人所珍視的人道主義,倒是更像古希臘時代的斯巴達人。斯巴達人生下孩子就丟在山溝裏,幾天後再去看,能活下來的證明生命力頑強,抱回去繼續撫養,死了的就喂野獸。正因為這種比自然選擇更殘忍的人工選擇,所以斯巴達民族的體質極為優秀,其軍隊令人聞風喪膽。張上帝說現在不行啦,現在無論什麽遺傳病都要盡力救治,直到醫學無能為力時才作罷。於是大量的社會財富被用於矯正上帝的工作疏忽。而且更糟糕的是,這樣還會留下危險的隱患:讓不良基因躲過自然選擇,傳給千秋萬代。其實完全可以用更為簡便的辦法去解決--再生一個,僅僅耗費一顆精子和卵子而已。
記得張上帝這段話激起了學生們的同愾。他們都是明天的醫生啊,救死扶傷是他們的天職啊。對著醫生說這些話,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嗎。課堂裏義憤填膺,一片喧嘩,張上帝斷喝一聲:
“不要喧嘩!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他說,這些遺傳病甚至可能並不是上帝的疏忽,而是有意為之。生物進化中時時存在著“自限”,比如體細胞在長到與周圍的細胞接觸時,就會按照“接觸抑製指令”而停止生長:生物體內的細胞分裂到一定次數就會死亡;北歐旅鼠在族群增值到一定程度時就會大批跳海自殺。人類中有不能繁衍後代的同性戀,有先天性心髒病,有嬰兒猝死症,誰說這不是上帝為人類設的自限?所以,醫生的救助行為其實是逆天而行。張上帝對課堂中喧嘩的學生們嬉笑怒罵:
“你們窮吆喝什麽?一群黃口小兒,胎毛還沒褪淨呢。別說你們,就是把整個人類文明全算上,充其量也隻有一萬多年,而上帝他老人家已經一百五十億歲啦!你們誰敢吹牛,說你已經揣摸透上帝的用心?”
那堂課讓同學們更清楚了張上帝的狂悖。這會兒麵對這對不幸的母子,許劍想,也許再生一個健康孩子真的是更好的選擇。當然這種想法與醫生的職業道德相悖,但如果救助這個病孩,其實也是掐斷了另一個健康孩子的出生可能,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殘忍麽?宇宙的規則太繁雜了,人類其實永遠處於兩難境地……病孩的爹輕聲喊:
“許醫生?許醫生?”
許劍回過神來,自嘲道:“走神了,我走神了。”病孩的爹說:“許醫生,沒事俺們就走了?”
“你們走吧,如果決定做手術可以來找我。知道你們家境比較難,我給市中心醫院的朋友交代一聲,讓他們盡量壓低手術費。”
母子倆抱上病孩,千恩萬謝地走了。
星期一病人較多,他一直工作到十點才出去解手。在樓道上碰見總廠焦副廠長和醫院曹院長正陪著一幫人巡查。中心人物是一個高個子,穿著挺括得體的警服,肩上是三級警監的警銜,氣宇軒昂,其側影既熟悉又陌生。他正在向隨行者做指示,不時用手勢來強調語氣,隨行人畢恭畢敬地不斷點頭。許劍認出這是仝寧,公安局局長。他對仝寧非常熟悉的,二十幾年前有一段時間兩人曾形影不離,今天聽說公安局大領導來視察,他已經想到可能是仝寧了。但看著那個側影,他卻無法排除心中的陌生感,是為什麽呢……對,是因為“這一個”仝寧的陽剛之氣。
當年仝寧也很陽剛的,十七八歲就長到一米八,寬肩膀,肌肉發達,走起路來咚咚響。但非常奇怪,那時仝寧身上也有一股女人味,這種女人味與他的陽剛非常矛盾地共處一體。他走路時臀部的擺動像女人;小手絹疊得整整齊齊,噴上香水;穿的白背心總是白得耀眼。而且他向來是自己洗衣服,這在中學男生中並不多見。有一個細節許劍記得很清楚,仝寧每次洗完內褲,總要放在鼻子下仔細聞,看是否真的洗幹淨了。那時仝寧麾下有很多男性小郎當,而且大都知道仝哥這個怪癖,每當仝寧洗衣服時,他們就躲在旁邊笑。
但這會兒他身上的女人味已經徹底消失了,或者被威武的警服遮蓋住了。仝局長仍在做指示,一個跟班挾著皮包,手裏端著老板杯,在仝寧說話的間斷中,跟班適時地擰開茶杯蓋,遞過來,讓局長抿幾口,再接過去,旋上蓋,做得嫻熟有致。這是目前流行的官場文化,有這麽一個跟班捧著杯子就表示主人有相當的級別。
許劍搖搖頭,準備偷偷溜走。他曆來很不感冒這些官場上的套路,而且他和仝寧在二十幾年前就斷了來往,這會兒沒必要去和大局長套近乎。但此刻仝寧正好轉過臉,與許劍對上目光。看得出仝寧稍稍一愣,隨即笑著向這邊招手:
“那不是許劍麽,你在這家醫院工作呀。”
既然這樣,許劍隻能過去了,同仝寧握手:“仝哥你好,多年不見了。”
這聲“仝哥”讓旁邊的曹院長印象深刻,忙問:“小許你同仝局長很熟?”
仝寧代他回答:“是的,上中學時我倆在體訓隊是哥們兒,好得割頭換項。不過上大學後失去聯係,算來也有二十年沒見麵了。”
仝寧拉著許劍的手,問了分別後的一些事情,結婚幾年了,孩子多大,是男孩女孩,愛人是不是也在這兒上班,等等。最後說:“今天沒時間好好敘談,許劍,以後記著去找我。”
許劍笑著說:“你是大局長了,我一個平頭百姓,你那兒門檻太高不好進呀。”
仝寧威脅地用指頭點點他:“這就是當平頭百姓的好處,可以胡說八道不用負責。你去找過我嗎?哪個門衛攔著不讓你進?我這個局長還沒這麽操蛋吧。”他拍拍許劍的肩頭,“有空去找我玩。你隻用說是我的老同學,誰敢攔你?來,我把手機號給你。”
他朝跟班伸過手,那人立即從皮包裏摸出一張名片,仝寧掏出鋼筆,在名片背後龍飛鳳舞寫了一行字,交給許劍。兩人交接名片時,曹院長目光銳利地掃了一眼,這一眼沒能把手機號看全,但從開頭幾個數字看,顯然不是仝局長對外公開的手機號。現在的領導一般都有兩個手機,一個是公開的,交秘書帶著;另一個自己帶,號碼隻讓最親近的人知道。這麽說,這個小許確實同局長關係不一般?許劍沒有意識到這其中還有名堂,隨隨便便把名片插到白罩衣的口袋裏,同仝局長告別。
握手告別後,許劍回到門診室。嚴格說來,仝寧和他算不上同學,既不同校也不同屆,許劍上初二時仝寧上高三,高了四屆。不過他們都是校體育代表隊的,在市裏集訓時認識了。仝寧很有體育天賦,籃球乒乓球都不錯,尤其擅長田徑,百米短跑和跳高都是一流好手,他所創造的中學生男子跳高全市紀錄保持了十幾年。再加上為人友善,風度瀟灑,很得女孩子的青睞。不過仝寧對漂亮女孩兒從來沒有感覺,麾下倒是常集結著像許劍一樣大的幾位男孩子,而且全是長相俊朗、性格討人喜歡的金童。許劍那年十三歲,同仝哥的關係格外親昵--許劍在回憶往事時,沒有使用“親密”、“親近”這些字眼,而是說“親昵”,這是有講究的。仝哥對他確實有點……不說也罷。
仝寧上大學時是所謂的工農兵學員,上的中原師範大學數學係。畢業後按說該當老師,一輩子吃粉筆灰的,但他在分配時卻直接進了北陰市公安局。這是因為他父親的緣故,他父親當時是省公安廳副廳長,這對仝寧的升遷相當有利。仝寧在公安係統如魚得水,充分顯露了才幹。他把數學的邏輯思維能力用到破案上,連破大案,職位節節提升,刑偵隊長、刑偵技術科科長、副局長,三十九歲當了正處級的局長。前幾級提拔無疑同他父親有關,但最後一蹦就全靠本人的才幹了,他父親那時已經退休。
這些情況許劍都不陌生,分手後他其實一直關注著仝哥的情況,正如仝寧肯定也關注著許劍的情況。所以剛才寒暄時仝寧說“不知道你在這兒上班”,大概是說謊。不過這些年許劍從沒和他聯係,除了地位和專業的隔膜外,畢竟仝寧給他留下的那段少年時期的回憶也不好啟齒。
從窗戶裏看到仝局長一行走了,車隊逶迤著開出院子。許劍低下頭寫處方,眼角餘光中,似乎瞥見一個色彩鮮豔的女人身影在門外閃過,而且--在他感覺中不是第一次閃過。這個感覺沒錯,等最後一個病人離開時,那個女人進來了,帶著微笑和肉香坐到他麵前。
這是他同池小曼的第一次正式接觸。過去也認識,隻是路上相逢時的點頭之交。一年前搬進廠家屬區新建的“高工樓”後,兩人成了前後樓的鄰居,仍然沒什麽交往。這兩幢新樓是特車廠家屬區住房中麵積最大的,除了廠級領導,住的全是高級工程師、勞模、廠子弟學校的高級講師和廠醫院的主任醫師。池小曼本人隻是勞保庫的倉庫管理員,藍領階層,但她丈夫葛玉峰是廠裏最年輕的高工,所以也分到一套。
池小曼在特車廠裏是一個很晃眼的漂亮女人,更準確地說,她並不是特別漂亮,但是非常性感。漂亮和性感絕不等同,哪個男人如果弄不清這一點,說明他根本不懂女人。比如許劍的妻子宋晴就很漂亮,絕不亞於池小曼吧,但……這麽說吧,在許劍心裏,妻子就如一張中國古典仕女圖,美則美矣,可惜太平麵化;小曼則是西方美女的裸體照,骨頭縫裏都散發著女人的誘惑。
池小曼的眼睛非常靈活,當她的目光從你眼前滾過時,你會知道“勾魂攝魄”是什麽含義。其實她最要命的還不是眼睛,而是……背影!她走路像踏在彈簧上,纖細的腰肢如風擺楊柳,腰凹的曲線隨臀部的搖擺一左一右地蕩漾。那種曼妙,那種性感,無法用語言真切描述。她的背影總是吸引著很多男人的目光。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下班人流中,許劍可以一眼挑出這個背影來。老實說,在認識她的相貌之前,許劍首先認識的是她的背影,是先醉心於她的背影才進而找準她的相貌。第一次看到背影時就能斷定她的臉蛋也漂亮,否則那就太沒天理了。
池小曼一般不和女伴同行,而是獨來獨往。她在前邊走,許劍跟在身後欣賞,而上帝在雲端裏俯瞰他的兩個造物。許劍常想起張上帝說過的進化論遠因--異性間的吸引力隻是上帝為完成兩性繁衍所設的誘餌;想起他說過的物理學近因--異性的心旌搖蕩其實隻是激素和神經通路所設定的一套程序。誘餌也好程序也罷,反正造物主的設計實在精妙,為什麽僅僅一個女人的背影就能如此撩動男人的心?從她的圖像進入視網膜,到許劍體內的荷爾蒙加快分泌,這條程序的實施是何等高效快捷。
特車廠的廠規比較嚴,一線工人上班必須穿工作服,機關人員和二線人員(如保管員)可以不穿工作服,但不能穿裙子、短褲和拖鞋,不能穿露背裝、露臍裝。這些規定當然極大地削弱了女人的殺傷力,心有不甘的女人們隻有打擦邊球,以至於有一段時間裙褲大行其道,是那種非常寬鬆飄逸的裙褲,從外觀上看與裙子沒有任何區別的。但池小曼的殺傷力似乎不受這條廠規的影響,她穿普通的長褲和短袖上衣,同樣能穿出萬種風情。一條潔白的女褲兜出渾圓的臀部,胸部高聳,頭微向後仰,這種十足的女人味讓後邊的許劍心旌搖蕩。他想,一隻雌貓在牆頭上行走的姿態也是非常曼妙的,那麽“她”身後的一隻雄貓是否也會心癢難熬?肯定會的,即使一隻醜陋肮髒的雌屎殼郎,在異性眼裏也是同樣的曼妙……打住,再想下去對池小曼未免太不敬啦。
從廠生產區大門到小曼的宿舍樓大約有三百米的距離,比模特兒表演的T型台長多了。所以搬進新樓後,許劍近水樓台先得月,可以從容地跟在身後欣賞。請記住,許劍與池小曼是前後樓鄰居,池家的後窗正對著許家的前窗,池是三樓許是四樓。許劍與她的私情緣起於這個特殊的地理環境,也算是天作之合吧。
池小曼的丈夫葛玉峰是廠設計處的主力,業務能力相當棒,幾年來作為“首席設計師”,他的照片一直懸掛在廠大門口《首席職工光榮榜》的頭一位。戴一副金絲眼鏡,文質彬彬,人非常內向,走路時目光永遠盯著地上,不大同別人交往。在許劍的印象中,池小曼很少同夫君一同出門,偶一為之,丈夫總是錯後半步跟在妻子身後。可以看出,盡管丈夫的社會地位高於妻子,但在他家絕對是西風壓倒東風,這是毫無疑問的。
這會兒池小曼坐在許劍麵前,粉頸上掛著細細的白金項鏈,穿著純白上衣,開胸很低,露出深深的乳溝,大波浪的長發散落在乳峰上;很短的綠色短裙,小腿筋腱清晰,大腿白而豐腴。她嫣然一笑:
“許醫生你值班?我今天是特意奔許神醫來的。”
這是許劍第一次近距離聽她說話,不免在心裏暗歎:多性感的聲音!沒錯,像她這樣的尤物就該是這樣的聲音:柔潤的女中音,飽含露水,飽含磁力,單單聽著這聲音就是一種享受。當然,他不會讓內心的漣漪顯露出來,那個“知好色而慕少艾”的許劍被藏到密室,外麵坐著恪盡職守的許醫生。他平淡地對病人說:
“別讓我臉紅啦,啥神醫不神醫的,都是我的酒肉朋友胡明山瞎吹。”他掀開池小曼的就診卡,隨口問:“你今天沒上班?”
“上班了,我十點半才請假出來看病。”
許劍掃一眼她的衣裝:“噢,看你的穿戴,我以為你沒上班呢。”
就診的員工大都不會盛裝而來,都是上班中途出來診病,不會再回家換一身衣服。池小曼的臉忽然紅了,眼神有一刹那的慌亂,她隨即笑著說:
“上班時我忘了拿就診卡,回家去拿,順便把衣服換了。我想看完病也該下班了,不用再進廠了。”
許劍問那句話純粹是寒暄,是沒話找話,但池小曼一時的慌亂和過分詳細的解釋,反倒讓他有了想法:恐怕池小曼這身性感的打扮是有意的吧,也許就是為我而穿的?對,她來看病隻是借口,根本是來勾引自己的,否則她不會在門外閃過幾次,一直等到病人散盡才進來。
許劍把這些不大磊落的想法藏起來,仍然公事公辦地診病。池小曼自訴了病情,無非是頭疼腦熱、消化不良等小毛病。許劍按池小曼的自訴開了處方,又多少聊了兩句。池小曼該走了,她遲疑著站起來,分明對許劍的淡漠有點失望。
許劍知道這是個相當風騷的女人,據說與四五個年輕男人有私情,在廠裏鬧得沸沸揚揚,而她懼內的丈夫從不出頭幹涉……看來她眼下又瞄準了自己。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客觀地講,許劍的男性魅力在特車廠裏屬於佼佼者之列,年近四十,正是男人最成熟最瀟灑的季節。醫院的漂亮護士中不乏向他送秋波者。有一次值夜班,淩晨五點左右,護士小丁闖入他的值班室,許劍被驚醒,問了一句:病房有情況?小丁沒說話,好像剛從熟睡中醒來,眼中帶著夢遊的神色。她走近許劍的床前,徑直脫掉護士罩衫,原來裏邊一絲不掛!她站在那裏,等著許劍的擁抱。要說那會兒許劍沒受誘惑,那是假的,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間燒沸了,要爆炸了。小丁是護士中的人尖子,身段尤其好,茫茫晨色中的裸體油亮亮的,特別有質感。那時許劍真想徹底瘋一次啊……但他最終隻是吻吻小丁,幫她套上罩衫,把她送走了。從進來到出去,小丁沒說一句話,似乎一直處在夢遊的狀態,但她離開時,目光中分明是毒毒的怨恨。
許劍並沒把自己當成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隻是小丁的誘惑不足以擊潰他對妻子的忠誠。宋晴是個好女人,開朗,勤快,忠誠,漂亮……基本沒什麽明顯的缺點。這輩子能找到這樣的妻子,上帝對他已經很寵愛了。
所以,他是不會同池小曼這個風騷女人攪在一起的。麻--煩。他會把尺度把握在尾隨欣賞和窗中窺視之內……
這是理性的許劍在做決定,但他的舌頭卻沒有聽從理智的命令。事後他沒辦法解釋那當口的一時衝動,隻能歎氣說,在這麽一個尤物麵前,雄性的本能是無法抑製的。
小曼起身後許劍脫口說:“小池,我們是前後樓鄰居吧。”
她的眼睛立時亮了:“當然啦,還是近鄰呢,都是二單元。”
“你家後窗對著我家前窗,你三樓我四樓。”
“沒錯。”
“可是這一來就有麻煩了。因為這個位置觀察你家最清楚。”許劍用人木三分的目光犁過她全身,“今天我向你坦白,每頓飯前我有十五分鍾時間是在窺視你家,欣賞你的內衣模特兒表演,絕對的三點式。”
她的臉頰立時飛紅,不過不是害羞,更大程度上是興奮:“啊哈,你竟然……”
“對不起,那麽漂亮的身形,你想我能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嗎?辦不到的。”
“哼,偷窺癖……”
“我相信,我們那幢樓中偷窺的絕對不止我一個人。”
她重新坐下,臉上的紅暈已經褪去,似笑非笑地瞟著許劍:“我可沒想到那邊窗戶裏會有一雙狼眼,”她改口道,“一雙雙狼眼。”
“沒想到?言不由衷吧。”
她在這個話題中一直處於被動,狡猾地換了方向:“哼,你每天看,宋姐知道嗎?”
她點到軟肋上了,許劍有點狼狽:“宋晴當然不知道,沒有哪個女人喜歡自己的丈夫欣賞別的女人,也沒有哪個男人會告訴妻子他在欣賞別的女人。”
這段繞口令把她逗笑了:“許醫生,你真風趣。”她抿嘴一笑,“既然是經常欣賞,你給打個分吧。”
許劍笑著搖頭,說我可不是模特兒大賽的評委,再說,隔著窗玻璃的觀察畢竟不夠清晰。不過總的來說你在我眼中得分很高,甚至高於那些專業模特兒。知道是為什麽嗎?因為你的身形是典型“女性化”的,豐胸,細腰,肥臀。而眼下的模特兒們過於“中性化”,太瘦削,胸脯不豐滿,沒有女人的性感。“中性化”是西方國家近年來的女性審美大趨向,把中國人也傳染上了,中國社會的精英們如今對西方是亦步亦趨,但這種變味兒的女性美並不符合上帝的原意,是一種退化,是人類的審美力走上了歧路。
“喲,這可是個新穎的見解,我是第一次聽說。”
“不算啥新穎觀點,十幾年前我的一位大學老師就常說。他說男女之美都美在異性所沒有的性別特征上,而且凡是對異性有吸引力的性特征,一般也有利於生育後代,像女人的豐胸肥臀。不過,這些年來世道似乎亂了,比如T型台上中性化美女泛濫,比如西方國家越來越多的同性戀。我對這些趨勢真的難以理解。”
“我就更不理解啦,尤其對同性戀,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攪在一起,你說那有多惡心。”
許劍笑著矯正她的看法:“同性戀也是天然存在的一種性取向,不必去讚美它,也不必這樣偏激。他們就像先天性心髒病一樣,也是一種殘疾,咱們該同情的。”
“對,我剛才第一次來你這兒時,聽見你正在給那個得心髒病的小病孩看病。”她沒來由地紅了臉,解釋說,“我看那會兒你忙,隻在外邊聽了一會兒,沒進來。我還聽見你主動答應幫病人去市中心醫院說情,盡量壓低手術費。許醫生,你是個好心人。”
“那是小事一樁,不值一提。不過,你說‘好心人’,這是對我最高的讚賞。”
“說起好心人,我想起你的前任門主任。工廠的老人們都說他是‘門菩薩’,醫術高,對病人極好,尤其難得的是,看病時對當官的和平頭百姓一視同仁。這樣好的人咋是同性戀呢,聽說他退休後還養著一個小‘五少’,日子過得一團糟。真可惜。”
許劍頓感不快,心想池小曼畢竟是藍領階層啊,思想境界達不到某種層次啊,像這樣談論別人的隱私是很不恰當的。她說的“五少”是本地土語,據說此地曆史上有一個顯赫一時的黃家,其家五少爺是同性戀,非常有名,以後“黃五少”就成了對同性戀的官稱,就像現在把同性戀稱“同誌”或gay一樣。至於她所說的門菩薩是內科的老主任,許劍來職工醫院就一直跟著他,對這位品德高潔、醫術精湛的醫生敬若神靈,用《哈姆雷特》中的一句台詞:“他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整個兒說起來,我再也見不到這樣的人了。”但門醫生確實是一個深度同性戀,一生也就毀在這種性取向上--在院長競聘時被人揭出“老底兒”而慘敗,不得不提前退休,終生未婚自然也無兒女。他曾在一次同性戀集會上被警察扣押,丟盡了臉。晚年養著一個遊手好閑的年輕gay,對他百依百順,弄得自己生活相當困苦。許劍倒是冒著輿論的壓力,時不時地去探望他,每次看望後都很難過。生活的困苦倒還是次要的,他知道老師一向不追求物質享受;讓人難過的是老師的尊嚴和自信也被毀了,現在他看人的目光總是畏縮遊移,讓人不忍直視。
許劍真心為老師遺憾:如果他不是同性戀,一生該是多麽美滿啊。他為什麽非要堅持這種性取向呢?當然,這事由不得他,這是上帝在基因中預先決定的天性,縱然門老師醫術精湛,也改變不了自己。許劍抑住不快,對池小曼說:
“門主任醫術十分精湛,一心撲在醫學上,可以說他退休後職工醫院再沒真正的醫生了。你剛才喊我許神醫,那是一個酒肉朋友胡吹的,實打實說我連門主任的一半都趕不上。至於他的個人隱私,咱們就不要談了。他的晚年比較困苦,真是好人沒好報啊。”
池小曼看看許劍的表情,小心地說:“許醫生,我剛才說的話是不是不合適?你別見怪,我知道自己沒文化,有時候說話很傻的。”
她把話說到這份上,許劍還能再說什麽?年輕姑娘以傻自居也是很管用的武器。許劍便笑著說:“沒關係,以後不要對別人談論這件事就行。門醫生已經夠可憐了。”
他們丟開這個話題,聊起了別的,聊得很熱絡。後來是許劍想到了時間,看看表,提醒道:你該去取藥了吧,已經十一點多了。小池立即起身:
“喲,看我把時間都忘了,和你談話真的很愉快。許醫生再見。”
然後一笑而去。
出於一種不大磊落的隱秘心理,許劍也跟著走出來,目送她的背影。正如他預料,池小曼根本沒有去藥房取藥,而是徑直奔大門而去。她今天果然不是來看病,完全是衝著自己來的。
那個躍動的背影透著亢奮,因許劍而起的亢奮。
中午回家後許劍照例來到陽台,點起一支煙,準備觀賞那邊的表演。他家陽台是全包的,藍色玻璃是窺視者的掩護。細究起來,實際是妻子促成了許劍的偷窺。她是個母性非常強烈的女人,認為女人侍候男人是天經地義的。如果丈夫不知道盤子味精襪子內褲放在哪兒而必須經她手去找,她會非常幸福。反倒是許劍隻要一做家務,她就會不停地挑毛病。比如你很盡心地拖了地板,但她一定能在地板上找到幾根發絲,得意洋洋地舉給你看。既然如此,做飯時許劍樂得在陽台上清閑。一閑百事生,後來便無意中發現了對麵屋內的風光。
池小曼回來了,在樓門前與人打招呼,上樓,開門,關門,幾秒鍾之後,那具隻穿三點式的胴體就出現在廚房窗上。許劍早就發現,隻要天氣不冷,這個女人一進屋就急於剝去身上的外衣,似乎那不是女人的包裝而是束縛,隻有脫掉它才能使活力飛揚。如果是晚上,她一般的程序是:開燈,脫衣,拉窗簾,而不是像一般人那樣先拉窗簾後脫衣服。於是這個刹那中,那具胴體就會非常清晰地在窗玻璃上滑動,被金黃色燈光映著,顯出誘人的質感。
讓對麵窗戶裏的偷窺者們(肯定不止許劍一人)心跳加快,許劍想,恐怕這正是那個女人的初衷吧。
他對每頓飯前的窺視已經上癮了,如同吸食毒品。隔著玻璃或薄紗窗簾,她的身影一般不太清晰,忽隱忽現,但恰恰這樣的朦朧更具美感,提供了可供想象的餘地。看著活力過剩的她在屋內跳來竄去如同觀看精靈之舞,連她炒菜端鍋的動作也非常誘人。
回頭再看自己的妻子,就沒有這種……挑逗性。並不是說宋晴體形差,恰恰相反,由於保養得法,注意鍛煉,三十九歲的她還保持著很好的身材,細腰盈盈一握,乳房也保持著豐滿挺立。常有工廠的年輕姑娘們找她討教保持美貌的訣竅。所以,有無挑逗性的根本原因是:這個女人是自己的,而那個是別人的老婆。
這便是上帝的險惡之處,他讓偷情比合法婚姻更具刺激性。他把花心種到雄性的基因深處。
今天池小曼沒有急於做飯,她站在廚房窗前,揚起目光盯著這邊的陽台。兩雙目光在空中怦然相撞,許劍不由得後退一步。
那邊得意地笑了。
對麵的精靈之舞在繼續,今天比往常更具挑逗性,那是因為小曼知道自己和許劍接上火了,她的表演有了一個特定的觀眾。小曼丈夫也回來了,穿著長衣長褲,與小曼的短打扮成鮮明的對比。兩個身影在廚房窗前晃蕩一會兒,消失不見,估計是到餐廳吃飯去了。這時廚房裏宋晴喊爺兒倆吃飯,許劍從陽台回到餐廳,飯菜已經擺好。許劍喊在書房打電腦遊戲的兒子:“戈戈別打了,媽媽把飯已經擺好了。”戈戈不大情願地出來,入座後先聞聞味兒,說:
“嗯,味道不錯。不像我爸,向來不做飯,偶爾做一次非要把菜炒糊。爸爸你是個寄生蟲,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每頓飯都是讓媽媽做。”
許劍笑道:“你呢,你不是個小寄生蟲?”
兒子的反詰張嘴便來:“我才十二歲,法律禁止使用童工。童工的年齡線是十六歲吧,我還有四年時間好玩呢。”
她媽笑了,得意地說:“你看戈戈的嘴頭子,趕明兒當律師是好樣的。”
許劍說:“律師兒子,你說咱家誰的權力大?誰管著財政大權?當然是你媽嘛。所以她應該多幹活,權利和義務不可分割。”
這句話戈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翻著眼想了想,說:“媽,反正你不能太慣我爸,弄不好會慣出毛病。”
許劍心裏一驚:厲害,這小子不經意間就道出了深刻,自己每天在陽台上那十五分鍾意淫,不就是因閑而生嗎。妻子笑著聽爺倆打官司,說:“吃飯,吃飯。”
洗碗時妻子麵向水池,似不經意地說:“今天太陽能(淋浴器)的水很熱,晚上洗澡吧。”許劍不由竊笑,知道這是她求歡的信號,夫妻十三年,他已熟知這一點兒。宋晴是個非常傳統的女人,她並不是性冷淡,性欲望並不亞於丈夫,但她從不表現出主動。她認為主動求歡的女人簡直是Y蕩。如果哪天她渴望房事,隻會以類似的隱蔽信號通知許劍,比如邀他一同洗澡,或者在睡下後伸手到丈夫被窩裏輕輕撫摩。許劍曾多次喻解,說女人也可以主動的,這絕不丟人,丈夫反倒更喜歡的,可以把那件事做得更有激情。咱們十幾年的老夫老妻啦,還有什麽害羞的。但不管他怎樣喻解,宋晴隻是笑,不反駁,也不改舊習。
曾有一次許劍想憋一憋她,夜裏不管她怎樣撫摩,許劍一直忍著笑裝睡。後來她怏怏地抽回手,落寞地歎一聲,不再打攪丈夫。那晚她的欲火一定很旺,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到底是當丈夫的於心不忍,長歎一聲,攬過她的身體。
他想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吧:性欲來時,男人憋不住而女人能憋得住。時間一長弄得許劍有點性冷淡,對著這麽一位修女,怎麽能激發出男人的野性呢。
晚上戈戈睡覺後他們一塊兒洗了澡,赤著身體鑽到一個被窩。許劍撫摩時她仍然一動不動,隻是用手臂環繞著丈夫的後頸,眸子晶亮而純潔。許劍想今晚恐怕又不行了,對著這位女聖徒,再做下去簡直是厚顏。就在這時眼前忽然閃出池小曼的倩影:深深的乳溝,白而豐腴的大腿,在診室裏對麵而坐時發出的女人肉香,富有磁力的女中音……如果這會兒身下是她,一定會像母豹一樣撒歡……結果許劍變得異常凶猛,劈波斬浪,曆久不輟。當晚的性生活非常圓滿,宋晴欣喜地說:
“許劍你真行,今晚你相當勇猛啊!”
許劍很內疚。從這晚起,夫妻做愛時宋晴就被另外一個女人悄悄代替了,而女主角卻渾然不知這場隱蔽的“政變”。許劍趕緊把話頭扯開,說:
“咱們已經結婚十三年了,定情則有二十二年了。你還記得咱倆的媒人不?那兩隻青蛙?”
宋晴裝傻:“什麽青蛙?我不知道,我早忘了。”
初中和高中時代許劍與宋晴一直是同學,平時頗談得來,但那時隻類似於“哥們兒交情”,尚未悟解到對方的異性身份。性心理的蘇醒是從一次班級春遊時開始的。那是1977年,兩人上高二。政治上的冬天剛過去,自然界的春天姍姍而來。鄉野的春天十分美麗,柳絲上綴著嫩綠的葉芽,田裏的麥苗一片碧綠,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軟綿綿的叫人迷醉的氣息。走著走著,班級的隊伍拉長了,宋晴和許劍落在最後。兩人像平常一樣聊著,不過今天很奇怪的,他們都有點亢奮,即使一個普通的話題也能引得他們縱聲大笑。春天是繁衍和交配的季節,上帝在每個生物的基因內都種上叫作“性”的種子,包括這對少男少女。經過十七年的雨水滋潤,它們很快就要破土而出了。
那天宋晴忽然停住腳步,指著水邊一對正在交配的青蛙:“咦,許劍你看那兩隻青蛙,幹嗎一個背一個?”
許劍給窘住了,啼笑皆非。竟然如此弱智!十七歲的女孩子了,對自然界中兩性之事總該有個起碼的了解吧。他想佯裝沒聽見糊弄過去,但為她著想,又不能糊弄。她已經是十七歲的大姑娘,再拿這樣的傻問題到處去問,那人就丟大了。他於是咳一聲,看看左右無人,低聲說:
“傻妞兒,那是一對兒,上邊的是雄蛙,下邊的是雌蛙。”
許劍沒明白說出它們是在交配,但宋晴畢竟不是傻得不透縫,臉一下子紅透了,咯咯笑著:“我還以為……我還以為……”然後笑著跑了,到底沒說出她以為是什麽。
這天,在隨後的行程中,宋晴一直避免和許劍單獨相處,偶爾目光相碰,她總是飛快地把目光轉走。不過她的表情並不像是羞怯,而是一種莫名的亢奮。許劍心中也有了微妙的變化,他再也不能用過去那樣“純潔”的目光看宋晴的身體。現在,當他(偷偷地)看著宋晴已經突起的胸部,開始飽滿的臀部,心中會禁不住生出“卑鄙”的欲念,無法彈壓。有一根羽毛輕輕搔著身體的深處,癢酥酥的。
之後兩人的關係就有了變化。在公共場合兩人還是一如既往,單獨相處時,宋晴的語調就帶著嬌憨和橫蠻,常常使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氣,比如:許劍,幫我修修自行車!許劍,放學後在大門口等我!許劍當然非常樂意地服從。這天宋晴說:
“許劍,放學後到我家換個水龍頭!”
許劍爽快地答應了。那時社會服務還很不成熟,類似的修理活兒都是各家自己幹的,宋晴的爸爸在外地工作,這類活兒對她家而言是個大難題。作為一個男子漢,作為宋晴的男朋友(他已經以男朋友自居了),許劍自然責無旁貸。其實他並沒幹過這類技術活,心裏沒把握,但他不能辜負宋晴的信任啊。那天他找學校水暖工用心討教,借來活扳手和管鉗。到水暖店買水龍頭時,才知道有管徑之分,但他倆都不知道要換的水龍頭管徑是多大。店家很熱心,說:“家用水龍頭無非是四分的或六分的,你們各買一個回去試裝,用不上的那個明天退給我就得,免得你們來回跑耽誤時間。”
等到了宋晴家,發現還有一個大問題:她家的總水閘滑絲了,關不住,這樣不得不帶著水壓換水龍頭。至於這樣能不能幹成,許劍更沒把握。宋晴擔心地問:
“好換不?要不明天雇水暖工幹吧,今天先把壞水龍頭用鐵絲捆捆,將就還能用。”
越是這樣,許劍越沒有退路,他硬著頭皮說:“能,沒問題的。”
當然他也盡可能做了準備:把兩個新水龍頭都事先用麻線纏好(麻線用於防漏,那時還沒有生膠帶),又找來木頭,用菜刀砍成一個圓形的楔子,這是預防用的,萬一換水龍頭失敗,就打上木楔子暫時堵漏。又把家裏其他水龍頭都打開,以便減少施工處的水壓。然後,在其他龍頭嘩嘩的水聲中,他下狠心把舊龍頭卸下來,水柱立即嘩嘩地流出來,他忙把新龍頭嗆著水流塞進去,對準,旋轉。在水壓的衝擊下,這個動作非常困難。其實主要是心慌,越慌越對不上絲扣,迸射的水流激得他睜不開眼睛。折騰了幾分鍾,總算把水龍頭用手旋上了,再用扳手擰緊,滲出的水流慢慢變細,變成滴答的水珠,最後完全消失。
宋晴興奮異常,就像他不是換了一個小小的水龍頭,而是剛組裝成功一架飛機。她拍著手笑:“成了,成了,許劍你真行!”
其他幾個水龍頭還在嘩嘩地流水,他們隻顧高興,忘記關它們。宋晴繼母過來,一個個關了水龍頭,笑著說:“看你們都濕透了,我找一身你爸的衣服,叫小劍換換。晴兒你也趕緊換,別感冒了。”
宋晴媽去找衣服了,許劍看看宋晴,她雖然沒幹活,也讓水澆了個渾身透濕,薄薄的上衣緊貼在身上,顯出渾圓的乳房輪廓。許劍心中有一團火忽地爆燃了,沒有任何思考,他突然緊緊抱住宋晴,無師自通地把嘴唇向另一個嘴唇貼過去。宋晴大驚之餘奮力掙紮,不過她的掙紮突然間失去了動力,不僅不再掙紮,反而也用力抱緊許劍,兩人深深吻著,兩個舌頭伸到對方嘴裏,急切地探索著,各自感覺到對方身上的熱度和劇烈的心跳。
多少年後,許劍還能真切地回想起當時的感受,初吻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啊。他們但願世界就在這一刻崩坍,而兩人就這樣融化在一起。後來還是宋晴更理智一點,用力推開許劍,喘息著說:
“別……我媽就要來了……”
她的退卻非常及時,媽媽正好過來了,手裏捧著兩身衣服。兩人都很緊張,不知道是否被老人瞄見了,而且兩人此刻的表情也令人生疑:麵龐潮紅,神情亢奮,眼睛閃閃發光。好在宋晴媽沒有注意到女兒的異常,隻是催他們去更衣。兩人交換一下眼神,分開到兩間屋子,放下門簾(宋家是老式房子,各個房間沒有門)。許劍剛脫下濕衣服,忽然感到劇烈的頭疼,炸裂般的疼,疼得他抱著頭,低聲呻吟著,赤著身子蹲在地上。他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上帝懲罰一個童男擅自邁過了一道禁區?
不知道這種疼痛持續了多長時間,它終於過去了。聽到宋晴嬉笑著喊:“許劍你換好了吧。”然後冒失地挑開門簾,她一下傻了,短促地驚叫一聲,進退失據。男友還赤著身體,她自然不好進去:但他正抱著頭蹲在地上,表情痛苦,她又不忍棄之不顧。好在許劍的疼痛已經過去,他趕忙向宋晴搖手,示意她噤聲,然後盡可能快地蹬上褲子,穿上衣服。宋晴媽也過來了,誠心留他在家吃晚飯。這不僅是為了感謝他的幫忙,她已經看出了女兒對這個男生的好感,想招待招待未來的毛腳女婿。
許劍在這兒吃了晚飯。吃飯時宋晴一直關心地、疑慮地看著他,不過當著媽的麵沒辦法問。飯畢她送許劍走,才有機會詢問:
“你剛才是咋啦?頭疼?把我嚇壞了。”
許劍說:“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隻聽說過女人在結婚時有破瓜之痛,不知道男人在初吻之後也有這一遭。”
“疼得厲害嗎?”
“相當厲害,不過時間不長就過去了。”
宋晴嗔道:“肯定是老天爺罰你哩,看你還學壞不,以後老實點兒吧。”
許劍笑了:“那怎麽可能呢?我已經嚐到這樣的妙處,怎麽可能就此罷手?頭疼算啥,隻要死不了,我一定會繼續不老實。”
以後兩人一發而不可收,隻要有機會,就躲到僻靜處擁抱親吻。不過許劍沒再頭疼過,看來那確實隻是一次“破瓜之痛”。直到許劍上了醫學院,他也沒弄清這是怎麽回事。文獻資料中沒見過相關的例證,日常交往中也沒聽見其他男人有這樣的經曆。他想隻能歸結於精神高度亢奮所引起的神經性頭痛吧。
不久許劍就不滿足擁抱親吻了,他的雙手繼續深入。宋晴雖然也曾真真假假地抵抗,但在對方的攻擊下節節敗退。道德和本能貼身肉搏,互有勝負。宋晴最終隻是堅守了那道底線,一直守到結婚。在新婚之夜的破瓜之痛後,許劍開玩笑說:
“這下好了,十七歲那年我親你一次,老天罰我頭疼了很久,到今天咱倆才算扯平了。”
那時許劍絕對想不到,有一天他和宋晴做愛時會想著另一個女人。他想男人真不是東西,男人對愛情的忠誠經不起時間的消磨。張上帝說過,這是所有雄性動物的天性,凡是雄性都會四處留情,以便盡量撒播自己的基因,而雌性因為生理的限製無法四處留種,因而她(它)們對愛情比較忠貞。
宋晴沒有覺察到丈夫的走神,仍然用雙手圈著丈夫的脖子,笑盈盈地向上仰視,顯得快樂而滿足。兩人又纏綿一會兒,把餘興節目進行完。妻子披上睡衣去兒子房中,查看他是否把毛巾被蹬開。許劍解了手,踱到陽台,盯著對麵三樓黑洞洞的窗戶。他想,我對池小曼的意淫該打住了,得像那次對護士小丁一樣果斷。否則既對不起妻子,也擋不住此後的麻煩。不過許劍也知道這次不同了,如果野火真燒過來,他恐怕難以抵擋。
何況他又在幹柴上扔了一個火種?
幾天後,曹院長打電話讓許劍去見他。進屋時曹院長正在接電話,用手勢示意他先坐下。這個新的院長辦公室很氣派,正廳很大,放一張非常大的台灣老板桌,幾隻高檔真皮沙發。辦公桌上擺著水晶貔貅,白銅鎮紙和筆筒,仿古式鍍金電話,液晶屏幕電腦。屋裏有小套間,有專用的衛生間。他不由想起十幾年前醫院的第一次改製,就是醫院脫離總廠、在經濟上獨立核算的那次。那次改製同時進行院長選聘。曹院長當時還隻是皮膚科主任,在院長候選名單上隻能排在三、四位。呼聲最高的是門主任,雖然他從不善於鑽營,但他的資曆、專業造詣和人品明擺在那兒,他不爭,院長也是他的。但就在這當口,忽然有人揭出了他的同性戀,那景象就像一次突發的雪崩,雪片般的匿名信寄向總廠和部裏,醫院大門口貼滿了小字報,都是深夜偷偷貼上去的。過去被老職工們稱為“門菩薩”的門主任一下子變得臭不可聞。許劍清楚記得,那天他去門主任辦公室,門老師正在痛哭流涕:
“我不想當院長啊,我從來不想當院長啊,為啥要這樣整我呀。”
最後他當然沒當成院長,而且心灰意冷,不久就提前退休了。他落聘後,名單上第二位人選也被悄悄淘汰。可能這種做法太卑鄙太缺德,人們在鄙夷門醫生“道德敗壞”的同時,對玩這種小動作的人產生了敵意。最後反而是名列第三的曹院長得了便宜。
不過此後,那位被淘汰的第二人選大呼冤枉,賭咒發誓說他絕沒誹謗門主任,說誰幹這事叫他不得好死,生個孫子沒屁眼。言外之意,是說曹院長策劃了這個一石二鳥之計。這事真相如何成了懸案,也許永遠不會見諸天日了。新上任的曹院長對那人的呼冤坦然對之,說:
“老天有眼的,咱們就等著看誰的孫子沒屁眼吧。”
後來他免去了那人的職務,讓他另謀高就了。
現在看著這幢壯觀的大樓和氣派的院長辦公室,許劍想,如果當初是門老師當了院長,他肯定會把醫院辦得精益求精,循規蹈矩。但他恐怕沒有曹院長的開拓性,醫院也不會有其後的跨越式大發展。所以,當時的選聘其實是選對了,是歪打正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和動物的生存一樣,仍然適用著叢林法則啊。
曹院長打完電話,過來親熱地拍著許劍的肩頭:“小許,咱醫院真是藏龍臥虎,沒想到公安局局長的鐵哥們兒還在我手下呢。”
許劍忙擺手:“別,別,院長你可別往我臉上貼金。我和仝寧小時候在一塊兒玩過不假,那時是小屁孩,啥也不懂,算不上交情深厚。再說後來俺倆吵了一架,徹底吵翻了。要不咋會二十幾年沒來往?我不是假撇清,真的和他不是什麽鐵哥們兒。”
他說的基本是實話,隻有一點是撒謊:他和仝寧分手是真的,但並不是因為吵架,而是某種難以啟齒的原因。院長佯惱地說:
“好嘛,你先把口子堵死,免得我開口求你辦事了。”
許劍慌了:“院長你千萬別這樣說,我這人膽小,經不得嚇。我敢拒絕幫你辦事?搪塞誰我也不敢搪塞你,我還指望年終分紅時你的筆頭歪一下,多給我們科室分點鈔票呢。但我說的是實話,心有餘而力不足。我怕你在我這兒耽誤時間,誤了你的大事。”
曹院長不再說話,笑眯眯地盯著他,盯了很長時間,直盯得許劍心裏發毛。最後院長平靜地說:“仝局和你分手前給了你一個手機號碼,對吧。”
“沒錯,你在旁邊看著哩。那是當官的會來事,顯得他重朋友情義,平易近人。”
院長忽然朗聲大笑:“小許呀小許,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真傻,我是真傻。”
“告你說吧,我這次費老大勁兒把仝局請來醫院,就是想拉上關係,想托他辦件事。我托了好幾個人,才知道了仝局的手機號,而且隻是他對外公開的那個號碼。但他給你的,我當時瞄到了,是一個不公開的號碼。小許,你想想,如果你們之間的交情不是很深,他會隨便給你嗎?”
許劍愣了:“真的?那個號是不公開的?”
他真的納悶,二十幾年不來往了,他同仝寧的交情確實已經如飄散的青煙。如果仝寧給了他一個不公開的手機號,那說明他還把當年的友情看得很重,也許是真心想恢複兩人的來往。曹院長端詳著他的表情,判定許劍不是在說謊,便拍拍他的肩頭,平和地說:
“聽我的沒錯,也許你沒把你倆的交情放在心上,但仝局確實很看重你。小許,別推托了,幫我一個忙吧。”
曹院長說,他愛人的二舅是公安局的法醫,姓薛,今年五十八歲,人老了,可能知識也有點老化了。聽說仝局長想勸他提前退休。但二舅家裏負擔重,小女兒還在讀研,他想幹到退休年齡再退。這不是什麽大事,本來就可左可右的,局長鬆鬆口就過去了。小許你去求個情,一定靈的,我敢打這個賭。曹院長又說,他已經備了一份厚禮,但如今送禮也要看人的,別人送,仝局長肯定讓他吃閉門羹,隻有托你送了。
他在講說時,許劍一直皺著眉頭思索,等他說完,許劍也打好了主意:
“曹院長,你別讓我送禮,我曆來幹不了這種事。再說,憑我和仝寧少年時的交往--那時人人心底都是一張白紙--他肯定不會收禮的。他收別人的禮也不會收我送的禮。他幫忙不幫忙都不會收我的禮。這樣吧,我這就厚著臉皮給他打個電話,托他辦這件事。他要是幫忙,你不用謝我;他要是不幫,你也甭怨我不盡力。你說行不行?”他苦笑著補充,“依我看辦不成的可能性大一些,可別幫不上忙反倒壞了事。”
曹院長認真思索一會兒,果斷地說:“行!他一定會賣這個交情的。你打電話吧,辦成了我到金都(北陰市最高檔的飯店)謝你,辦不成我決不埋怨。”
許劍咬咬牙,讓他幹這類事真是難為他了,從通信簿中找到仝寧那張名片,撥了那個手機號。撥通了,但一直沒人接。許劍難為情地掛斷手機,說:
“你看,我沒說錯吧,他連接都不接。”
曹院長搖搖頭:“你又沒給他手機號,他怎麽知道是你的電話?別急,再撥一遍。”
許劍隻好又撥了一遍,這次撥通響幾聲後,有人接了。那人平靜地說:“喂,哪位?”
許劍很驚喜,忙說:“仝哥是我,許劍。”
“我猜就是你了。知道我這個號碼,又沒在我手機裏登記的,隻有你了。小劍你有事嗎?”手機裏平和地說,“有事盡管說。我馬上有個會。”
許劍隻有豁上了,苦笑著說:“仝哥,不是你當著我們曹院長給我這個號碼,我決不會開口求你辦事,這件事硬是趕到這一步了。”他轉述了曹院長的話,“仝哥,如果可能的話,適當照顧一下吧。”
手機那邊略微沉吟:“這位薛法醫我知道,原來是衛生員出身。”
許劍聽出他的言外之意:薛的水平一定相當差勁。他說:“仝哥你看著辦,如果不好辦決不要勉強,如果能通融就通融。”
“好吧,等我和班子裏其他人通通氣再說吧。小劍,沒事來找我玩。我要去開會了。”
“仝哥謝謝你了。”一時情急,他說了一句不算得體的話,“仝哥,我知道你處在那個位置有很多難處,以後決不會再麻煩你了。”
對方笑了,簡單地說一聲“再見”,掛了機。
曹院長一直注意地聽著,從許劍的話音中猜測對方的態度。許劍掛機後苦笑著說:“院長我可是盡心了,這輩子除了給我兒子辦轉學,我還從沒有這樣盡心過。剛才仝寧說,那件事要和其他領導商量,不知道是不是推托話。反正我是盡力了。”
“多謝你啦小許,我想仝局長一定會賣這個交情,你等著吃我的請吧。”
許劍突然想起,他剛剛又說了一句很不得體的話:竟然把曹院長和自己的兒子相提並論。他忍俊不禁地笑了:“曹院長你今天把我逼得,亂方寸了,亂方寸了。剛才我說了句錯話,你多擔待,我絕不是想占你便宜。”
曹院長稍稍一愣,悟出他說的“占便宜”是什麽意思,笑著捶他一拳,把他送出辦公室。
第二天曹院長打電話致謝,說他二舅通知他,局裏已經給他重新分配工作,看樣子不會再勸他提前退休了。曹院長說:
“小許我沒說錯吧,你和仝局長的確是鐵哥們兒。你不清楚官場情形,地方上各個衙門中屬公安局最有實權,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求公安局長辦事,想見一麵也難如登天。哪像你,一個電話就把事情辦妥了。”
他再三請許劍去給仝哥補送一份厚禮,許劍堅決拒絕了。他不想用這類齷齪事去褻瀆兩人當年的交情,也想以此為象征,事先拒絕曹院長的“下一次”。別說沒送禮,事後他甚至沒有打一個電話向仝哥表示感謝。他想,實際上兩人在人生之路上已經分手了,而且以後更會漸行漸遠,這次隻是在岔道口的一次短暫偶遇,不必掛念它的。
回家後許劍多少有點悒悒不樂。宋晴問:“你怎麽啦?什麽事不順心?”許劍講了曹院長逼他向公安局長開後門的事。宋晴沒當回事,笑道:
“既然辦過了,就別想它了。說不定你幫曹院長辦了這件大事,年終分紅他會對內科照顧一點呢。”
職工醫院裏最賺錢的是燒傷科,其次是最近幾年才辦起的不孕不育科和美容科。這些科很受寵,而內科一直是後娘養的。內科醫護的年收入隻有燒傷科的三分之一。許劍本人在金錢上倒不是太執著,但他手下的醫護們已經快安撫不住了。說實話,許劍這次不敢駁院長的麵子,這種世俗考慮是重要原因。
宋晴問:“你說的仝局長是不是鄭孟麗的丈夫?我在學校時和孟麗很熟。現在同學們對她很有意見,說她是官太太了,平素不與人搭話的,和同學們完全斷了來往。不過我知道,其實孟麗的婚姻並不如意,心裏很苦的。”
許劍平淡地說:“哪家都有難念的經。你說得對,咱對人要寬厚一點。”
吃過晚飯,宋晴領兒子去理發,許劍的心緒仍沒平複,一個人坐在陽台上想心事。他曆來以大乙散仙自居,不對當官的趨炎附勢。但今天與仝寧談話時,那位公安局長平和中所含的威勢,從他身體裏榨出了深藏的自卑。原來自己並不像自認的那樣豁達啊。
心緒不寧還有一個原因,比較難以啟齒。他想起二十幾年前,仝哥同他,還有其他幾位“金童”的“親昵”。
二十年前的仝寧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男孩子,有才氣,風度瀟灑,性格開朗,為人豪爽,天生是做領袖的材料,麾下總聚有五七個金童,隔三差五聚在一塊兒玩。要是出去“撮一頓”,一般都是仝寧付賬。他父親在“文革”後恢複官職較早,那時已經是市公安局副局長(或公安局革委會副主任,許劍記不清了),家境比其他人殷實得多。仝寧有女人般的細心,能記住每個小兄弟的生日,常在那天帶一份小禮物來,給當事人一個意外的驚喜。所以,他麾下的幾個小兄弟都和他很貼心,很依戀,在少年的心目中,為他赴湯蹈火也是心甘情願的。
不過那時許劍已經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仝哥麾下的“金童”是一茬一茬的,老的一茬逐漸散去,散去後就與仝哥基本不再來往。當雙方相遇時,仝哥依然非常親熱,而那些舊日的金童們則往往有些冷淡。
還有一點兒也很奇怪,那就是高大威猛的仝哥身上的女人味兒。他常常催小兄弟們換內衣內褲,由他幫大家洗。同伴們以少年的狡猾感覺到:他非常樂意幹這事,簡直把它當成一種享受,一種特權。賈小剛有次開玩笑說:
“仝哥我們不再喊你仝哥了,喊仝姐吧。”
他一笑了之。以後真的有人喊他仝姐,他也不生氣。
相對學校來說,體育集訓隊是個比較特殊的地方。在這兒,男孩女孩之間交往的欲望更強烈一些,更早熟一些。也許是因為異性之間身體接觸較多,或者是因為經常汗流如雨,而據說汗裏含有刺激異性的激素。不管到底是什麽原因,反正有好幾對在這兒談上戀愛了。有幾個女孩緊緊瞄上了仝哥,都是些嬌嗲漂亮的女孩。但仝哥對她們的進攻非常冷淡。不是作秀,而是真正的冷淡。
這種對女性魅力的藐視讓小哥們兒十分欽佩,包括許劍。許劍那年十三歲,身體還沒長開,屬於味道青澀的小青杏。所以盡管眉目俊朗,女孩們也不大把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他對異性的認識尚屬懵懂,隻覺得她們很神秘,很純潔,很邈遠,是在仙泉中洗澡的七仙女之類的人物,隻能隔著霧靄看,凡塵濁男無緣親近的。所以,仝哥竟然如此冷淡地對待她們的追求,真是大長了男性的誌氣,仝哥無疑比七仙女還要令人敬畏了。
仝哥隻喜歡身邊這些小郎當們,喜歡和他們勾肩搭背,晚上擠在一張床上睡,從不嫌棄他們的汗味和腳臭。
不久許劍就知道了原因。
1974年暑假,仝哥對許劍說,要帶他到新邑縣勞改農場玩。暑假裏無所事事,精力過剩的男生們早就快憋炸了,所以對仝哥的提議,許劍一迭聲地叫好。他問仝哥去多少人?仝哥說:“那是勞改農場,管理很嚴的,去的人多不好,就你、我和賈小剛三人吧。”
農場離北陰市有六十公裏,仝寧找了一輛便車,是農場的解放牌卡車。司機讓仝寧坐駕駛室,但裏麵坐不下三個人,仝寧也不坐駕駛室了,三人都站到車廂裏,手扶欄杆,任疾風吹打著麵頰。那時路況差,大多是石子路和坑坑窪窪的土路,兩小時的車程把三人顛得散了架,灰土滿臉,隻有牙是白的。不過三人仍是情緒高漲,笑聲不斷。
勞改農場到了,高牆上架著鐵絲網,角樓的哨兵端槍守衛著。但除此之外,這兒看不到什麽特別之處,尤其是監獄外的農田中,黃牛照樣慢吞吞地吃草,水牛臥在水裏愜意地打滾,光著脊梁的犯人們在水田裏插秧,因為沒穿獄衣,犯人看上去和農民沒兩樣。總的來說是一派農家樂的景象。場長是個胡子茂密的中年人,一見仝寧就把他摟住了:
“小寧子長成大人啦!十二三年沒見了,你今年該是十七歲吧。快洗洗臉,吃瓜,吃瓜。”
三人坐下吃瓜時,仝哥的“陳叔”一直在回味過去。他和仝寧爸是戰友加同鄉,一個營長一個教導員,關係非常近。那時他們團有個怪現象,凡是隨軍的家屬,生下的全是丫頭片子,沒一個例外。大夥兒開玩笑說是軍營裏陽氣太盛,老天爺專意送些丫頭片子們來中和。直到仝營長妻子分娩時才生了這個“帶把的”,全團都轟動了。小寧在軍營裏長到四歲,在那茬孩子中是“百花叢中一點綠”,再加上長得俊秀,軍營裏人見人愛,連同歲的小女孩都知道寵他。當兵的沒事兒就來抱他,用手撥弄撥弄他的小茶壺,說:快長快長,再過十八年又是一個好兵。陳叔笑著說:
“小寧子,陳叔說的這些事,你還記得不?”
“記不大清了,我爸轉業時我才四歲嘛,還不大記事。不過我記得有個黑胡子陳叔,老拿胡子紮我。”
陳叔放聲大笑。
他們在農場玩了三天,徹底瘋了三天。陳叔對全農場都交代過了,除了不讓這三個孩子進監獄(陳叔已經領著他們進去,走馬觀花地看了看),外邊的地方,他們想怎麽玩就怎麽玩。頭天是騎馬,據馬倌說都是蒙古馬,養得膘肥體壯,他們每人騎一匹,在林蔭道上盡情馳騁。然後是騎牛,這兒的黃牛也不含糊,是全國最出色的南陽黃牛,個頭長得像小象,渾身金黃色的皮毛像緞子似的光滑。在夕陽下騎著高大的黃牛,扯幾嗓子山歌,也是很愜意的事。玩累了就去瓜田吃瓜,有西瓜、甜瓜和黃金瓜。看瓜的老漢兒沒穿獄衣,聽說是犯人刑滿後留用的,不過行事仍像勞改犯那樣唯諾。隻要他們一去,他就笑著迎到路口,然後挑一堆好瓜抱過來,自己則低眉順眼地躲到一邊。那些天他們真正過了瓜癮,怕是一輩子都吃不了這麽多的瓜。特別是一種叫“牛角酥”的甜瓜,瓜瓤鮮紅鮮紅的,紅色把瓜肉都浸透了,吃一口甜掉大牙。許劍以後再沒吃過這樣的好瓜。
肚子吃得圓滾滾的,撐得受不住了,就去堰塘裏洗澡。農場的堰塘是新開的,挖出的生土高高地堆在四周,上麵種著大麻子(蓖麻)。這種植物特別吃生土,在別處一般隻有半人高,但在這兒長得像大樹一樣,為他們撐起巨大的傘蓋。塘水異常清冽,水草還沒長起來。三人脫得精赤光光,按賈小剛教的辦法,各自把小雞雞向上彎,朝肚子上澆一泡熱尿,說是防止拉肚子,然後跳到清冽的水裏去,遊泳,打水仗。仝寧遊得很好,自由泳、蛙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