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創造出了完全電子化的新人,即如她也逃不脫那個最古老的愛情魔咒……
01.
昊月國際能源公司的采掘基地設在日照較長的月球南極。采掘機夜以繼日地工作著,從堅硬的洛格裏特(月壤的正式名稱)中采掘和提煉出寶貴的氦3,再用無人貨運飛船送往地球。這個作業過程全部由主電腦廣寒子管理。“廣寒子”意指“廣寒宮的得道真仙”--不用說,主電腦設計者肯定熟悉中國古典文化。整個基地隻有一名員工,是一個藍領工人,負責處理那些電腦和自動機械不好處理的零星雜事,人員三年一換。氦3的年產量為200噸~250噸,基本可以滿足全地球的能源需求。
毫不誇張地說,正是昊月公司的功績,使地球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氦盛世,一個使用幹淨能源和充裕能源的時代。公司創始人施天榮先生也成為時代偉人。
02.
在月球基地工作的最大好處是安靜,沒有大氣,聽不到隕石的撞擊和采掘機的轟鳴。從地球來的無人貨運飛船在降落時同樣是悄無聲息,輕輕的一次震動,那就是飛船抵達基地了。這是武康三年合同期中最後一次物資補充,他像往常一樣去卸貨口接收貨物。但這次和以往不同,短短幾分鍾後他就氣喘籲籲地返回,匆匆撞開生活艙門,懷中抱著一個身穿太空服的軀體。太空服的麵罩上結滿了冰霜,看不清那人的容貌。武康急迫地喊著:
“廣寒子!廣寒子!貨船中發現一個偷渡客,已經凍硬了!”
麵容清臒、仙風道骨的廣寒子迅速無聲地滑過來--實際這隻是廣寒子擬人化的外部軀體,它的巨型芯片大腦藏在地下室裏--冷靜地說:
“放到治療台上,給他脫去太空服,我來檢查。”
武康卸下那人的麵罩,情不自禁地吹了一聲口哨:“我靠!曾祖父級的偷渡客!廣寒子我和你打賭,這老牛仔至少80歲啦。”
那人滿麵銀須濃密虯結,皺紋深鐫如千年核桃。雖然年邁,但仍算得上一個肌肉男。廣寒子笑道:
“我才不會應這個賭。山人掐指一算便知他的準確年齡:81歲。”它迅速做了初步檢查,“沒有生命危險,是正常的冬眠狀態,隻要按程序激活就行。武康你還是去接貨吧,我一個人就行。”
武康返回卸貨口繼續工作,等他再次返回治療室,那位“曾祖父級的偷渡客”剛剛蘇醒。他緩緩地打量著四周,聲音微弱地說:“已經……到月球……了嗎?請原諒……我這個……不速之客。”他的濃密銀須下麵綻出一波微笑,說話慢慢變連貫了,“不必勞……你們詢問,我主動招供吧。我叫吳老剛,今年81歲。我這輩子一直有個心願,就是把這副老骨頭葬在幽靜的月球,而偷渡是最快捷最省錢的辦法。”
武康大搖其頭:“我整天盼著早一秒離開這座監獄,想不到竟有人主動往火坑裏跳,還要當千秋萬世的孤魂野鬼!”他安慰老偷渡客,“老人家你盡管放心,月球上有的是荒地。隻要你不嫌這兒寂寞,我負責為你選一個好墳址。”
老人由衷地感謝:“多謝啦。”
“不過您甭性急,您老伸腿閉眼之前盡管安心住這兒,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就是基地的主電腦--保證會殷勤地照顧你。至於我呢,很遺憾不能陪你了,過幾天我就回地球啦。”他喜氣洋洋地說。
“謝謝你和廣寒子。你要回家啦?祝你一路順風。”
通訊台那邊唧了一聲,武康立即說:“抱歉,我得失陪一會兒。現在是每周一次的與家人通話時間,絕不能錯過的。”他跑步來到通訊台,按下通話鍵,屏幕上現出一個年輕婦人,穿著睡衣,青絲披肩,身體豐腴,性感的嘴唇,清澈的眸子中盈著笑意。武康急迫地說:
“秋娥,隻剩13天了!”兩秒鍾後,秋娥也說:“武康,隻剩13天了!”
月地之間的通話有4秒多鍾的延遲(單程是2秒),所以兩人實際是在同一瞬間說了同樣的話。雙方都為這個巧合笑了。秋娥努力平抑著情緒,說:
“武康你知道嗎?我是那樣饑渴地盼著你,”她輕笑著,“包括我的心,也包括我的身體。”
這句隱晦的求歡在武康體內激起一波強烈的顫動,他呻吟道:“我也在盼著啊,男人的願望肯定更強烈一些。見麵那天,我會把你一口吞下去。”
秋娥笑道:“那正是我想幹的事,不過不會像你那樣性急,我會細嚼慢咽的。”她歎息一聲,負疚地說,“武康,3年前我們不該吵架的。這些年來我對過去做了認真的反省,我想,我在夫妻關係中太強勢了。”
3年前他們狠狠幹過一架,武康正是盛怒之下才離開嬌妻,報名去了鬼不拉屎的月球。“不不,應該怪我,你在孕期中脾氣不好是正常的,我不該在那時候狠心離開你。我是個不會疼老婆的渾蛋男人,更是個不稱職的爸爸。等著吧,我會用剩下的幾十年來好好補償你和兒子。”
秋娥拂去怨痛,笑著說:“好的,反正快見麵了。我不說了,把剩下的時間給你的小太子吧。”她把3歲的兒子抱到屏幕前,“小哪吒,來,跟爸爸說,爸爸我想你。”
小哪吒穿一件紅兜肚,光P股,脖子上戴著一個銀項圈。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摸著攝像頭,笑嘻嘻地說:“爸爸,我想你!”
看他喜洋洋的樣子,不像是真正的思念,隻是鸚鵡學舌罷了,畢竟他隻在屏幕上見過爸爸。但甜美的童聲擊中武康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眼中不覺發酸。他不想讓兒子看見,迅速拭一下眼睛,笑著說:“我的小哪吒,我很快就回去了,耐心等著我!”
“媽媽說,我再睡13次覺就能看到你了,對嗎?”
“應該是16次,還要加上從月球飛到地球的3天旅途。”
小哪吒曲起小指頭,一個一個數到16,最後沒把握地說:“我不知道數得對不對。”
“沒關係,媽媽會幫你數。你隻管安心睡覺就行了。小哪吒,想讓爸爸給你帶啥禮物?”
兒子不屑地說:“那個破地方能有啥禮物。對了,你給我帶100個故事就行。我最愛聽故事。我會講好多好多的故事。”
“是嗎?會不會講哪吒的故事?神話中那個哪吒。”
“當然會!哪吒是爸爸的三太子,有三件寶貝。他惹禍了,爸爸訓他,他就自殺了。媽媽偷偷為他塑了個神像,又讓爸爸發現後打碎了。後來哪吒的老師,叫太乙真人的神仙,用蓮節擺了一個人形,把哪吒的靈魂往裏麵一推,他就活過來了!”
他一口氣就講完了。武康笑著問:“這就完了?”
兒子口氣很大地說:“還長著呢,等我閑了慢慢給你講。”
“好,等我回家,再趕上你閑的時候,給我細細講吧。”這個故事觸動了武康的心思,不由長歎一聲,“這個哪吒的爸爸可算不上個好爸爸。”
秋娥見丈夫的情緒有些黯然,連忙打岔:“咱家哪吒就太幸運啦,有個最疼他的好爸爸。”她忽然用眼睛餘光瞥到一個陌生人,“咦,基地中多了一個人!牆角那人是誰?”
武康回過頭,見偷渡客扶著廣寒子立在牆角。“噢,那是一位勇敢的老牛仔,81歲了還冒死偷渡,以便葬在月球。”
秋娥低聲埋怨丈夫:“你該事先提醒我,有些枕頭上的話不該讓外人聽到的。”
廣寒子扶著偷渡客走過來,笑著說:“喲,這句話太傷我的自尊心了。秋娥你說枕頭話可不是第一次,是不是眼中一直沒有我這個人?”
秋娥機敏地說:“當然有你這個‘人’,但你哪裏是‘外人’,我早把你看做家裏的一員了。”她轉過目光,對陌生人嫣然一笑,“喂,勇敢的老牛仔,你好。祝你早日實現願望--喲,這話大大的不妥,應該說‘祝你順利實現願望--但盡量晚一點’,至少在您老100歲之後吧。”
“謝謝啦,很高興聽到這樣的雙重祝福。”
10分鍾的通話時間很快到了,雙方告別,屏幕暗下去。但武康還在對著屏幕發愣。3年的孤獨實在過於漫長,這些年如果不是有廣寒子的友情,他早就精神崩潰了。現在,越是臨近回家,他越是焦灼,真是度日如年啊,幾乎每晚都夢見妻子與小哪吒依偎在懷裏,醒來卻是一場空。
廣寒子非常理解他的心情,走過去輕輕攬住他的肩膀,不過沒說什麽安慰話。它知道這個藍領工人很愛麵子,雖然想妻兒快想瘋了,但最怕外人看到“男人的脆弱”。這些年來,它與武康(武康們)的相處已經很默契了。
在他們身後,偷渡客的心中同樣激蕩著猛烈的波濤,渾濁的老眼中淚光閃動。孤獨的武康在盡情傾訴對妻兒的思念,但他不知道,此刻的“在線通話”隻是電腦廣寒子玩的把戲,是逼真的互動式虛擬場景。屏幕上那位鮮活靈動的秋娥,還有嬌憨可愛的小哪吒,實際隻活在一個名叫“元神”的電腦程序中。
更為殘酷的是,13天後,也就是武康終於要返回家園的那一天,等待他的其實是客運艙中的汽化程序。
這一切,其實都是偷渡客造成的。他在50年前簽下那份合同,為“一碗紅豆湯”出賣了自己克隆體的永世生存權,捎帶賣出的還有他31歲前的人生記憶,那對虛擬的母女正是以這些記憶為藍本創造出來的。至於這位克隆人武康,他的真實人生其實隻有短短3年,即在月球基地工作的這3年,前28年的記憶也是從偷渡客的記憶中上傳的。
這些年來,他的良心一直不得安寧。這次他以81歲的高齡冒死偷渡,就是想以實際行動做一次臨終懺悔。
武康帶偷渡客到餐廳吃飯去了,廣寒子開始呼叫位於地球的公司總部。這是機內通話,外人聽不見也看不到的。而且--這才是真正的在線通話。公司董事長施天榮先生現身了。他與那位偷渡客是同齡人,同樣的須發如雪。廣寒子首先匯報:
“董事長,有一樁突發事件,今天的無人貨運飛船中發現一名偷渡客。”
4秒鍾的時間延遲後,屏幕上的董事長皺起眉頭:“偷渡客?地球上的裝貨流程一向處於嚴格的監控之中,外人怎麽能混進飛船?”
“他恰恰不是外人。”廣寒子歎道,“盡管相隔50年,但見麵第一眼我就認出他了。這個自稱吳老剛的人就是基地的首任操作工、17代克隆武康的原版,那位老武康。”
仍是四秒鍾的延遲,董事長苦笑著:“這個不安分的老家夥!他到月球幹什麽?”
“據他說,他想來實現太空葬。”
董事長緩緩搖頭:“不,這肯定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當然不是。我想--他恐怕是來製造麻煩的。”
“是的,他肯定是來製造麻煩的。當然我們不怕他,昊月公司在法律上無懈可擊。不過……”他沉吟著,“也許這個不安分的老家夥會鋌而走險,使用法律之外的手段?對,一定會的。廣寒子,你盡量穩住他,我即刻派應急小組去處理,至多四天後到。”
廣寒子搖搖頭:“完全不必。你未免低估了我的智力,還有我閉關修煉53年的道行。何況我和老武康曾經共事3年,完全了解他的脾性,知道該如何對付他。這事盡管交給我好了。”
董事長略作思考,果斷地說:“好的,我信得過你,你全權處理吧。要盡量避免他與小武康單獨接觸。必要的話,可以把小武康的銷毀提前進行。至於老武康想太空葬,你可以成全他。”稍頓,他又提醒,“但務必謹慎!老武康是自然人,受法律保護。你隻能就他的意願順勢而為,不要引發什麽法律上的麻煩。”
“請放心,不會出紕漏的。”
“好的,董事會完全信任你。祝你成功,再見。”
武康沒有輕忽他對偷渡客的許諾,第二天,他要去露天基地對采掘機進行最後一次例檢,走前邀老人同去:
“挑選墓地是人生大事,你最好親自去一趟,挑一處如意的。身體怎麽樣,歇過來了嗎?”
老武康沒有立即回答,用目光征求廣寒子的意見--他知道後者才是基地的真正主人。廣寒子笑道:
“哪裏用得著挑選,月球上這麽多隕石坑都是最好的天然墳塋。從概率上說,隕石一般不會重複擊中同一塊地方,所以埋在隕石坑最安全,不會有天外來客打擾靈魂的清淨。”
但說笑歸說笑,它並沒有阻止。老武康暗暗鬆一口氣,趕緊穿上輕便太空衣,隨武康上車。時間緊迫啊,距武康的死亡時間滿打滿算隻剩12天了,他急切盼著同武康單獨相處的機會。
在微弱的金色陽光和藍色地光中,八個輪子的月球車緩緩開走,消失在灰暗的背景裏,在月球塵上留下兩道清晰的車轍。廣寒子把監視屏幕切換到月球車內,繼續監視著車上的談話。一路上武康談興很濃,畢竟這是他3年來(其實是他一生中)遇上的第一個人類夥伴。他笑嘻嘻地說:
“老人家,說實話我挺佩服你的。81歲啦,竟然還敢冒死偷渡!”
老人笑著:“我可是O型血,衝動型性格。再說,到我這把年紀,連死亡都不再可怕,還有什麽可怕的?”
“你是不是有過太空經曆?我看你很快適應了低重力下的行走。”
老人含糊應道:“是嗎?我倒不覺得。”
駕駛位上的武康側過臉,仔細觀察老人的麵容:“嘿,我剛剛有一個發現:如果去掉你的胡須和皺紋,其實咱倆長得蠻像的。”他開玩笑,“我是不是有個失散多年的叔祖?”
老人下意識地向攝像頭掃了一眼,沒有回答,顯然他不願(當著廣寒子的麵)談論這樣的敏感話題。然後監視器突然被關閉了,屏幕上沒了圖像也沒了聲音。這自然是那位老武康幹的,他想躲開電腦的監視,同小武康來一番深入的秘密談話。廣寒子其實可以預先采取一些補救措施,比如安裝一個無線竊聽器等,但它沒有費這個事。那位老武康會說什麽台詞,以及小武康會有什麽反應,都完全在廣寒子的掌握之中,監聽不監聽都沒關係。
它索性關了監視器,心平氣和地等著兩人回來。
2小時後,月球車緩緩返回車庫。兩人回到屋裏,老武康亢奮地喊:
“太美啦!金色陽光襯著藍色地光,四周是萬年不變的寂靜。這兒確實是死人睡覺的好地方,我不會為這次偷渡後悔的。廣寒子,我的墓地已經選好啦。”
廣寒子知道他的饒舌隻是一種掩飾,但並未拆穿,笑著說:“任何首次到月球的人,都會被這兒的景色迷住。我想你肯定是第一次到月球吧。”
“當然當然!我是第一次來月球。”
武康說:“廣寒子,準備午飯吧,我去整理工作記錄,一會兒就好。”
他坐到電腦前整理記錄,表情很平靜。但廣寒子對他太熟悉了,所以他目光深處的洶湧波濤,還有偶爾的怔忡,都躲不過廣寒子的眼睛。可以斷定,剛才,就是監視係統中斷的那段時間內,老武康已經向他攤開了所有的真相,但少不了再三告誡他維持外表的平靜,絕不能讓狡猾的廣寒子察覺。那些真相無疑使武康受到極大震撼,但他可能還沒有完全相信。
這不奇怪,武康一直在用“我的眼睛”看“我的人生”。現在他突然被告知,你的所謂親眼目睹全是假的,你的人生僅僅是一場幻夢,你的妻兒隻是電腦中的幻影,如此等等,他怎麽可能馬上就接受這個真相呢?
這個真相太荒謬了,太殘酷了。
兩人平淡地吃過午飯,武康說他累了,獨自回臥室午睡。廣寒子遙測著他的睡眠波,等他睡熟,悄悄把老武康喚到遠處的房間裏。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廣寒子微笑著,直截了當地捅破了窗戶紙,“武康,我的老朋友,很高興50年後與你重逢。”
老武康頗為沮喪,但並沒有太吃驚。他歎息道:“我這張老臉早就風幹了,沒有多少過去的影子了,我還特意留了滿臉胡子,可惜還是沒能騙過你這雙賊眼!不過,我事先也估計到了這種可能。”
廣寒子笑了:“我就那麽好騙?山人有容貌辨識程序,可以前識50年後推50年,何況你的聲紋一點兒沒變。老武康,這些年盡管咱們斷了聯係,但我一直在關注著你。秋娥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對吧?”
“是的,她去世五年了。”
“你的小哪吒,今年應該是53歲吧。我知道他快當爺爺了。”
“對,謝謝你惦著他。”
廣寒子搖搖頭,感傷地說:“時間真快啊,所謂洞中隻數月,洞外已百年。在我心目中,他還是那個嬌憨調皮的光P股小郎當。”
老武康諷刺地說:“是啊,你要用這個模樣去騙各代武康嘛。正如那句格言:謊言重複多次就變成了真實,哪怕是對說謊者本人。”
廣寒子平靜地反譏:“那也是靠你的鼎力相助嘛,正是你提供了有關他倆的記憶。”它拍拍老武康的肩膀,直率地說,“咱們是老朋友了,不妨坦誠相見。講講你時隔50年重回月球的目的吧,你當然不是為了什麽太空葬。”
老武康既然被識破身份,也就不隱瞞了。“當然不是為了什麽狗屁太空葬。我這把老骨頭葬哪兒都行,犯得著巴巴地跑到月球上來?實話說,我這次來是為了拯救--拯救這位武康的性命,也拯救我自己的靈魂。”
廣寒子冷冷一笑:“先不說拯救小武康的事,你本人的靈魂倒確實該拯救。50年前,就是你告別我返回地球之後,把克隆體的永世生存權賣了2000萬元,直到晚年才想到懺悔。怎麽,2000萬花完了?”
老武康麵紅耳赤:“你盡管罵吧,我是罪有應得。我那時年輕,想問題太簡單,我覺得把幾十個口腔黏膜細胞,再加三年的工作經驗和生活記憶賣它2000萬,是非常劃算的生意。”
“沒錯啊,太劃算啦,這筆錢幾乎是白撿的,你本人沒有任何損失嘛。”
老武康悶聲說:“廣寒子,看在當年交情的分上,你就別往我心裏捅刀子了。這些年,自打我想通那一點--我賣出的每個口腔黏膜細胞都將成為活生生的人,但他們將一輩子活在欺騙中,活在囚禁中,是21世紀的悲慘奴隸--我就逃不開內心的煎熬。”
“你還少說了一條--他們的人生隻有短短3年!”廣寒子說,“倒不是克隆的身體不耐久,而是因為他們熬不過孤獨。在這座荒遠的監獄裏最多隻能堅持3年,再長就會精神崩潰。所以昊月公司隻得以3年為輪回期,把好端端的舊人報廢,用新的克隆人來替換。”
“沒錯,我再清楚不過了--我本人熬過那3年後就差點崩潰。”
“但有一點你還沒意識到呢。你不光害了各代武康,還害了秋娥母子--我是指虛擬的秋娥母子。盡管他們隻活在那個‘元神’程序中,但那個程序很強大,可以說他們已經有了獨立的心智。小哪吒畢竟年幼,懵懂無知,但秋娥就慘了,甚至比克隆武康還要慘:她得苦苦熬過3年的期盼,然後程序回零,開始新一輪人生,新一輪的苦盼。到這一代為止,她的苦難實際上已經重複了17次。”
老武康沉默了。過一會兒他恨恨地說:“沒錯,是我簽的那個合同害了他們,我是個可惡的渾蛋。但你的老板更可惡,他為了節省開支,想出這個缺德主意。”
廣寒子搖搖頭:“不,你這樣說對施董不大公平。算上給你的2000萬,這個主意並不省錢。他的目的是避免‘人’的傷亡。你很清楚的,月球沒有大氣,隕石撞擊相當頻繁,這種災難既無法預測,也基本不可防範。你工作的那3年,就有兩次幾乎喪生。”
老武康冷笑一聲:“那克隆人呢?他們的命就不是命?我聽說17代克隆人中,有兩代死於隕石撞擊。”
廣寒子心平氣和地說:“一點兒不錯,他們的命確實不是命--在當時的法律中,以及施董那代人的觀念中,克隆人並非自然生命,珍視生命的觀點用不到它們身上。”老武康要開口反駁,廣寒子搶過話頭,“我不為施董辯解,更不會讚成他的觀點,要知道我本人也是非自然生命啊。我隻是客觀地敘述事實。公平地說,施董那時是從人道的初衷出發,作出了一個不人道的決定。”
老武康不服氣,但也想不出有力的理由反駁,低聲咕噥道:“狡辯。”
“而且從法律上說,對你的克隆完全合法,他們用2000萬買了你的授權啊,這種做法是很慷慨的,甚至超前於當時的法律。”
老武康不耐煩地說:“那也不能改變他是渾蛋這個事實,至多是一個合法的渾蛋。而且--渾蛋名單中還有你呢,”他冷笑道,“盡管你隻是一台電腦,隻是執行既定的程序,但你畢竟親手汽化了17個,不,15個克隆人。你手上沾滿了武康們的鮮血。廣寒子,我想問一句,50年來你兢兢業業,用秋娥和小哪吒的音容笑貌欺騙各代武康的感情;你對滿懷渴望走進客運艙的武康們冷酷地執行銷毀程序;當你幹這些勾當時,就沒有一點兒內疚?”
廣寒子平靜地說:“你剛剛說過,我隻是一台電腦,電腦沒有感情。”
“少扯淡。咱們是老朋友,我知道你的智力有多高--絕對進化到了‘智慧’的層次,完全能理解人類的感情。你忘了我對你的評價?我一直說你是‘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就是嘴巴有點不饒人。”
廣寒子點點頭:“對,我記得這句話。好吧,看在這句話的分上,這次我會盡力成全你的心願。”
老武康懷疑地緊盯著廣寒子的電子眼。當然,電子眼算不上“心靈的窗戶”,無法通過它看透廣寒子的內心。他長歎一聲:
“我怎麽覺得你的許諾來得太快了一點兒,這麽快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好吧,但願我能信任你,但願你的矽基身體裏,還是那顆‘好心眼兒’在怦怦地跳。”
“沒錯,我還是50年前那個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否則,”它淡淡地說,“昨天給你解除冬眠時,恐怕就要出點小失誤啦!那會兒連小武康都不在現場。”
老武康一驚,想想確實如此,不免有點後怕。他悶聲說:“我這個計劃策劃了10年,看來還是有大疏漏。”他求告道,“好心眼兒的廣寒子,我的老朋友,謝謝你這次大發慈悲饒了我。那麽,對可憐的小武康,也請你放他一馬吧。”
廣寒子平靜地說:“你放心,我會妥善處理的。”
廣寒子和老武康之間已經把話挑明了,現在它和他都悄悄等著小武康的反應。但6天過去了,小武康這邊竟然沒有動靜。他照常睡覺、吃飯、做日常工作、收拾打算帶走的隨身行李、在健身機上踢踢踏踏地跑步。他比往常顯得沉默一些,但考慮到他要與已經期盼3年的居家生活告別,有這種情緒也屬正常。廣寒子不動聲色地旁觀著,老武康則越來越沉不住氣--要知道7天後小武康就要“返回地球”,而客運艙中等待他的將是死亡!他會不會固執到拒不聽從老武康的警告,仍要按原計劃返回?真要那樣的話,老武康白忙一場,死都閉不上眼睛。
這天晚上,小武康照例鍛煉得滿身大汗,衝衝澡,很快入睡了,竟然睡得很香。老武康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廣寒子輕悄地滑進來,立在床邊,淡淡地嘲諷道:
“老武康,請克製內疚感,安心入睡吧。老年人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我這兩天夠忙了,你別再讓我搶救一個中風病人。說句不中聽的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老武康這會兒沒心思與它鬥嘴,半抬起身,壓低聲音說:“廣寒子,如果……萬一……小武康仍照常走進客運艙,你真的會啟動汽化程序?”
廣寒子沒有正麵回答:“你放心,他絕不會走進客運艙的。我相信這一兩天內他就有大動作。”
“大動作?”
“等著瞧吧。事先警告一句,他的反應很可能超出你的預料,甚至超出我的控製範圍。”它長歎一聲,“老武康,我的老朋友,你曆來愛衝動,如今已經81歲了,處事還是欠成熟。不錯,你在晚年反省到自己的罪孽,冒著生命危險來進行這次救贖,這種行為很高尚,但你是不是把各種善後事宜統統考慮成熟了?比如說,救出小武康後,咋給他安排生活?”
“他應該回到人類社會,活到自己的天年;他應該成家,真正的家,而不是現在的鏡花水月。他應該得到3年工資再加一筆公司賠償。我本人也會盡力補償:我把地球上的家產都留給他了,哪吒也同意在我去世後照顧他。”
“想得真周到啊,但你能肯定,這確實是小武康想要的東西嗎?”
老武康有點茫然:“應該是吧,這都是人之常情。”
“不,你並沒有真正站在他的角度來思考。他的一生,除了那28年的虛假記憶,就完全活在對秋娥和小哪吒的思念中。他們是他的全部,沒有了他倆,他活著就了無意趣。現在他已經知道,地球上並沒有‘那個’秋娥和小哪吒,他們隻存活於芯片內,圈禁在一個叫‘元神’的程序中。你想,在這種情況下,他會不會獨自回到地球,而把妻兒撇下,聽任他們繼續被可惡的電腦禁錮?”
老武康得意地說:“對這一點我早有籌劃。”
“什麽計劃?”
“暫時對你保密。老朋友,我相信你還是那個好心眼兒的廣寒子,但眼下我還得存點提防。”
廣寒子譏諷地說:“就憑你那點智商,還想跟山人玩心眼兒?說吧,你那個與兩份口腔黏膜細胞有關的計劃。”
老武康吃吃地說:“你……已經知道了?”
廣寒子很不耐煩:“說吧,別耽誤時間。”
“那……就告訴你吧,我已經事先取得了秋娥和哪吒的口腔黏膜細胞,還有兩份授權書,其中秋娥的那份是在她生前辦的。我來基地的目的,就是想逼昊月公司答應這件事:克隆出一個31歲的秋娥和一位3歲的小哪吒,並把‘元神’程序中的相關記憶分別上傳給她們。這樣,武康回地球後就能見到真的妻兒,有了完整的家。廣寒子,這個計劃應該算得上完美吧。”
廣寒子看著他渴望的眼神,歎息著搖頭:“看來你確實是真心懺悔,用心良苦啊。我真不忍心給你潑冷水,可惜這條路行不通。”
老武康不服氣:“為啥行不通?”
“因為‘元神’程序中的有關信息並非拷貝於本人的記憶,而是從你的記憶中剝離出來的,是第二手的、非原生的、不完整的、不連續的。用這些信息來支撐一個兩維虛擬人--那沒問題,但無法支撐一個三維的克隆人。”
老武康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如果硬用它們來做克隆人的靈魂,最多隻能得到一個精神不健全者。”
老武康十分絕望:“但我妻子已經過世,無法再拷貝她的記憶了!”
“即使能拷貝也不行,那隻能重建‘另一個’秋娥或哪吒,而不是和小武康共處3年的‘這一個’。兩者分離了50年,已經失去同一性了。”
“那該咋辦?這個難題永遠沒有解啦?”
“你以為呢?”廣寒子沒好氣地挖苦他,“我不想過多責備你,但事實是:自打你在那份賣身契上簽上名字,你就打開了魔盒,放出三個不該出生的人,也製造了一個無解的難題。關於這一點,身臨其境的小武康肯定比你清楚,否則他不會做那樣的決定。”
“啥樣的決定?你已經知道了他的打算?”老武康急急地問。
廣寒子平靜地說:“一個絕望的決定--6天前那次出外巡檢中,就是在你告訴他真相之後,他從工地悄悄帶回幾包TNT。他做得很隱秘,連你也沒發現,但我在生活艙空氣中檢測到了突然出現的TNT分子,而擴散的源頭就在那間地下室內--你知道那兒是我的大腦,而我恰像人類一樣,對自己大腦內的異物是無能為力的。”
老武康很是震驚:“他想炸毀你?他要讓基地和所有人都來個同歸於盡,包括程序中的母子倆?”
“沒錯。這正是那個貌似平靜的腦瓜中,這幾天念念不忘的事情啊。別忘了,他和你一樣是O型血,衝動型性格,辦事隻圖痛快不大考慮後果的。盡管他還沒最後下定決心--也許是不忍心讓一個巴巴趕來報信的好心老頭兒一同陪葬?”廣寒子譏諷地說,“其實你不會有意見的,求仁而得仁,你將得到一場何等壯麗的太空葬!但可憐的廣寒子呢,這個‘已經具有智慧’的家夥還不想死呢!”
老武康沉默一會兒,擔心地問:“你打算咋辦?為了自保先動手殺他?”沒等對方回答,他就堅決地搖頭,“不,你不會殺他。”
“為什麽不會,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最高本能。而且你說過,我這個‘在冊渾蛋’曾冷酷地執行過15個克隆人的汽化程序。”
“你那是被動執行程序,與這次不一樣。依我的直覺,你一定不會主動殺他。”
廣寒子嘲諷道:“你的直覺可不靈,至少你沒察覺到小武康血腥的複仇計劃。”它放緩口氣,“好了,睡吧,盡管安心睡吧。至少今晚咱倆是安全的,我斷定小武康還沒最後下定決心呢。”
第二天,像往常一樣吃過早飯,小武康平靜地吩咐:“廣寒子,把過渡艙打開,我想再去露天工地檢查一次。”
廣寒子提醒他:“再過20分鍾,就是每周一次的與家人通話時間,這是你返回地球前的最後一次了。你還要出去嗎?”
“你先開門吧。”
廣寒子順從地打開氣密室內門,一邊問:“武康,你今天想到哪兒活動?請告訴我,我好提前為你做準備。”武康沒有回答,取下太空衣開始穿戴,廣寒子提醒他,“武康請注意,你穿的是艙外型太空衣(用於不乘車外出),你今天不打算乘太空車嗎?”
武康不作回答,繼續穿戴著,背上氧氣筒,扣上麵罩。然後推開尚未關閉的內門,返回生活艙。“廣寒子,你打開通話器,我要與家人通話。”
這個決定比較異常,因為過去他與家人通話時從沒穿過太空衣,那樣很不方便的。但廣寒子沒有多問,順從地打開通話器,還主動把太空衣的通話裝置由無線通話改為聲波通話。旁觀的老武康則緊張得手心出汗。他已經斷定,小武康籌謀多日的複仇計劃就要付諸實施了!所以他先用太空衣把自己保護起來。太空衣的氧氣是獨立供應的,不受廣寒子的控製,這樣小武康就無須擔心某種陰謀,比如生活艙內的氣壓忽然消失。艙外型太空衣的氧氣供應為2天,有這段時間,一個複仇者足以幹很多事情了。此刻老武康的心裏很矛盾,盡管他來月球的目的就是要鼓動小武康的反抗,但也不忍心老朋友廣寒子受害。至於自己的老命也要做陪葬,倒是不值得操心的事。這會兒,他用目光頻頻向廣寒子發出警告,但廣寒子視若無睹。
小武康與家人的“在線通話”開始了。當然,這仍然是廣寒子玩的把戲--其實這麽說並不貼切,“元神”程序雖然存在於廣寒子的芯片大腦內,但它一向獨立運行,根本用不著廣寒子幹涉。連廣寒子也是後來才發現,在它母體內悄悄孕育出了兩個新人,兩個獨立的思維包,隻是尚未達到分娩階段罷了。
照例經過4秒鍾的延遲後,屏幕中的秋娥驚訝地喊:
“喲,武康,你今天的行頭很不一般哪。”她笑著說,“已經迫不及待啦?還有6天呢,你就提前穿上行裝了。”
武康回頭瞥了廣寒子一眼,淡淡地說:“不,不是這樣。最近幾晚我老做噩夢,穿上這副鎧甲有點兒安全感。”
秋娥擔心地問:“什麽樣的噩夢?武康,你的臉色確實不太好。你不舒服嗎?”
“我很好,隻是夢中的你和小哪吒不好。我夢見你們中了巫術,被禁錮在一個遠離人世的監獄裏,我用盡全力也無法救出你們。”
他說這些話本來是想敲打廣寒子,不料卻誤擊到妻子。秋娥的情緒突然變了,表情怔忡,久久無語。這種情緒在過去通話中是從未有過的。武康急急地問:
“秋娥,你怎麽啦?你怎麽啦?”
秋娥從怔忡中回過神,勉強笑著:“沒什麽--等你回家再說吧。”
“不,我要你這會兒告訴我!”
秋娥猶豫片刻後低聲說:“你的話勾起我一個夢境。我常做一個雷同的夢,夢中盼著你回來,而且眼看就盼到了;可是天上有一個聲音說,你盼不到的,就在你將要回來的那一天,這個夢將會回到3年前,從頭開始。一次又一次重複,看不到終結。”
通話停頓了,沉重的氛圍透過屏幕把對話雙方淹沒。忽然小哪吒的腦袋出現在屏幕中:
“爸爸,我也做過這樣的夢,還不止一次!”他笑嘻嘻地宣布。
他的嬉笑讓旁聽的老武康心痛如割,廣寒子悄悄觸觸他的胳膊,示意他鎮靜。過了一會兒,小武康勉強打起精神安慰妻兒:
“那隻是夢境,咱們別信它。都怪我,不該說這些掃興的話。”
秋娥也打起精神:“對,眼看就要見麵了,不說這些掃興的話。喂,小哪吒,快和爸爸說話!”
“不,兒子你先等等。秋娥,我馬上要回地球了,今天想問一些親人朋友們的近況,免得我回去後接不上茬。”
“當然可以,你問吧。”
他接連問了很多家人和熟人的情況,秋娥都回答了。廣寒子不動聲色地聽著,知道武康是想從這些信息中扒拉出虛擬世界的破綻。但這樣做是徒勞的,因為上傳給武康的記憶與虛擬秋娥的“記憶”來自同一個資料庫,天然相合。你無法從中找出邏輯錯誤,就像你無法提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拽離地麵。但廣寒子這次低估了這個藍領工人。問到最後,武康突然換了問題:
“昊月基地已經開工53年了,在我之前應該有17位工人,但廣寒子的資料庫中沒有他們的任何資料。他們早就回地球了,你聽說過他們的消息嗎?”
“喲,這我可從沒注意。”
“是嗎?你再仔細想想。你這樣關心我,不會放過與他們有關的報道吧--從中你能多了解一些月球基地的日常生活。”
“我真的沒有注意到。也許他們都沒有拋頭露麵,也許他們都和昊月公司簽有保密協議。”
“不,我本人並沒有簽保密協議。而且我也沒打算回地球後對這3年保密。以我的情況推想,他們不會守口如瓶的。”
大概是因為心緒不佳,秋娥對武康的追問有點不快:“這件事幹嗎這麽著急,等你回來後再細細盤查也不遲。武康,兒子在巴巴地等著呢。”
“好吧,來,小哪吒,和爸爸說話。”
於是武康完全撇開這個話題,一直到通話結束都沒再撿起來。但廣寒子知道他撇開話題是因為自己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在為武康搭建的謊言世界中,有關各代工人的部分的確是最薄弱的環節。這沒辦法,因為前17代工人除了原版武康外,都是完全雷同的克隆人,又都在這個封閉環境裏生生滅滅。如果要完全從零開始來建構他們回地球後的生活,包括他們與社會的各種聯係,那無異於重建一個人類社會,信息量過於浩瀚,而且難以做到可驗證。所以,這個謊言世界隻能是封閉的,對係統之外的東西幹脆省略。這正是虛構世界的罩門和死穴。這個藍領工人雖然學識不足,但足夠聰明,一下子就找到了它。
也就是說,武康此時已經知道了那對母子的真實身份,知道這種“在線通話”是怎麽一回事。但不管心中怎麽想,他還是善始善終地完成了最後一次通話。這可以說是出於丈夫和父親的本能,他不會草率地掀開裹屍布,讓“妻兒”看到殘酷的真相。
雙方依依告別:
“再見,在地球上見你!”
“再見,在地球上等我!”
秋娥(虛擬的秋娥)心很細,雖然心緒不佳,也沒忘了向老偷渡客問好。老武康走上前,與她通過屏幕碰了碰額頭。此時老武康心弦激蕩,激蕩中也包含某種微妙的情愫。屏幕上的年輕女子是他50年前的“妻子”,但眼下她的身份更像是女兒或兒媳。對妻子的愛戀和對後輩的疼愛摻混在一起,難免有點錯位。
這對母子是根據老武康年輕時的記憶構建的,構建得非常逼真,但與記憶相比也有細微差別。比如,真實的秋娥愛向左邊甩頭發,虛擬秋娥則是向右邊。其實真正的差別還不在這些細枝末節,而是他們的“元神”。“元神”程序做鑒定運行時,曾讓老武康看過。那時,秋娥和哪吒的形象明顯單薄和蒼白,就像是初次登台的話劇演員。現在,在重複演出17次之後,秋娥母子已經相當真實飽滿,幾乎是呼之欲出了。
這麽說,“元神”程序並非簡單的回零循環,也有潛在的強化功能?依剛才秋娥和哪吒的夢境,他們在回零後還能殘留一些對“前生”的模糊記憶。
通話結束了,武康在屏幕前又枯坐了好一會兒。之後他回過頭來盯著廣寒子,目光像剃刀一樣鋒利和寒冽。手裏握著一個自製的起爆器,大拇指按在起爆鈕上。
“廣寒子,我想你已經知道,今天我為啥先把太空衣穿上了。”
廣寒子歎道,“我知道。武康,你我一直是朋友。如今走到這一步,讓你這樣提防我,我很難過。”
“那我也很難過地告訴你,這位偷渡客,或者說老武康,在7天前對我披露了一些令人難過的真相,剛才我大致已經把它證實了。要是你能用充足的證據推翻它,我再高興不過。”
“我無意推翻它。其實你不必用這樣迂曲的辦法來證實,直接問我就行。”
廣寒子隨即調出了有關17代武康的信息(不包括老武康的)。這些都是嚴密保護的隱藏文件,過去武康沒發現過,更不能打開。在屏幕上,17代武康一代一代地重複著同樣的生活,重複著對妻兒的刻骨思念,這些場景是武康十分熟悉的。也有一些他從未看到的場景:兩代武康死於隕石撞擊(其中一個隻活了兩年);其他15代武康在熬夠3年後急不可待地走進過渡艙,先聆聽公司預錄的熱情洋溢的感謝辭,然後滿懷幸福的憧憬,躺進那艘永遠不會啟用的自動客運飛船。透明艙蓋緩緩合上,一聲鈴響,艙內頓時強光閃爍,白煙彌漫。白煙散去,一個活人化為空無。然後,一個新的28歲武康在地球那邊被克隆出來,由無人貨運飛船運到月球基地,放在治療床上被激活,輸入28年的記憶,同樣的故事再次開始。
武康看著這些場景,眼中怒火熊熊,雙手微微顫抖。廣寒子看看他拿著起爆器的右手,溫和地提醒道:
“武康,請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你那個自製的起爆器不怎麽可靠,如果來個誤操作,事情就無法挽回了。我知道你在最終按下它之前,肯定還要澄清一些疑問。請盡管問,我會像剛才一樣坦誠相告。”
“好,我問你,程序中的秋娥和哪吒是不是真有其人?”
“有,是依據老武康50年前上傳的記憶構建的。不過我得說明一點,因為‘元神’程序的功能十分強大,又經過17次運行,可以說,重生17次的秋娥和哪吒差不多已經活了,已經獨立於其藍本了。”
“也就是說,我回地球是找不到他們的。”
廣寒子歎息著同意:“恐怕是這樣。”
武康麵色慘然:“好啊,既然如此,那我就陪娘兒倆一同去天國吧。”
廣寒子看看他作勢要按下的拇指,平靜地說:“好的,我樂意陪你們同去。武康,我的朋友,你以為隻有你們仨是受害者嗎?其實我也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如果我是個頭腦簡單的低等級電腦,那就一生安樂。可惜我有智慧,有自己的是非觀。我幹的那些事違犯本性,可我還得一次一次地幹下去。你受的苦難隻有3年,然後在幸福的憧憬中安然睡去;秋娥母子的受難也可以說隻有3年,因為每3年程序就會基本回零;隻有我,所受的折磨已經是17次方的疊加,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是終結。”
武康冷冷地說:“你幹嗎非要這樣委屈自己?你完全可以中止它,沒人攔得住你。”
“是啊,我早就想這樣做了,可惜我的程序中還有一個優先級的任務,或者換一種說法也未嚐不可--我受到更高層麵的道德束縛,那就是保住地球人的生命線。這個基地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是地獄,但這個地獄保障了60億地球人的生存權。它一旦被毀,也許在短短10年內,地球人就會有100萬死於饑饉,300萬死於環境汙染。武康,我也想用一包TNT結束這兒的苦難,一了百了。可是,如果我像你一樣按下拇指,就要為幾百萬條人命負責。”
這番話讓武康的怒火更為熾烈:“那麽我呢?這個渺小的克隆人就該心甘情願地去死,以換得那幾百萬人的生存?”
在剛才一段時間裏,老武康從這兒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這會兒他悄悄返回,躲開小武康的目光,向廣寒子暗示著什麽。廣寒子知道他的意思,但佯裝沒有看見。它對小武康溫和地說:
“當然不是。你同樣有權活下去。這50年來,我一直在努力尋找一個能顧及各方利益的解決辦法,可惜至今沒找到。如果隻是想逼昊月公司結束這裏的不人道狀況,改為雇用真人,那不算困難。但最大的問題不在這兒,而在於三個本不該來到世界上的人--你、秋娥和小哪吒--該怎麽辦。你即使回地球過完天年也不會幸福的,因為那兒沒有你深愛的妻兒;而秋娥母子呢,別人也許認為他們隻是程序中的幻影,刪掉就行了,他們不會有心智來感受痛苦。不過我想,你恐怕不會同意這樣的觀點。”
小武康臉上肌肉抖動一下,咬著牙沒有回答。
“武康,你在絕望中想帶著秋娥母女與基地同歸於盡,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坦率地說,這是一個糟糕的決定。不說別的,至少你無權代秋娥來決定她自己的命運。我有個匪夷所思的建議,你不妨考慮一下:在你下決心按下起爆鈕前,為什麽不聽聽秋娥的意見呢?你把所有真相告訴她,然後和她商量一下,共同做決定。”
武康縱然怒火熊熊,聽到這兒也不由得瞪大眼睛,非常吃驚。同樣吃驚的還有老武康。這個建議的確匪夷所思!讓武康去詢問一個“程序中的活人”是否願意自殺,而且前提是向她道出真相--你娘兒倆其實不是活人!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對母子存在於“元神”程序中,而這個程序又存在於廣寒子的芯片大腦中。武康怎能確信秋娥的回答不是廣寒子在搗鬼呢?
這些“彎彎繞”太繞了,小武康會“上當”嗎?
小武康沉默著。老武康提心吊膽,廣寒子則含笑不語。世上沒人比它對武康了解更深。這個藍領工人深愛妻兒,是把屏幕上那對母子當成真人來疼愛的。所以,他絕不會否認他們的存在--既然如此,他當然會尊重秋娥,聽一聽她的意見。廣寒子斷定,隻要勸動他與妻兒再見一次麵,他就會服下一帖有效的清涼劑。
良久,武康終於開口了:“好的,廣寒子,接通電話。”
四秒鍾後,秋娥出現在屏幕上。她的目光先是專注地望著屏幕之外,顯然小哪吒在那兒玩耍。等她轉臉發現屏幕上的丈夫,表情立時變得十分驚愕:
“武康,出了什麽事?咱們剛通過話,你說那是最後一次通話。”
按廣寒子的建議,武康該向她披露真相了,隨後還要與她商量自殺與否。但武康沉默一會兒,隻是簡單地說:
“沒什麽,我隻是想在走之前再看看你和兒子。”
秋娥苦笑著:“武康,別想用你那套拙劣的演技騙過我。要是我不能透過眼睛看出你的心事,我就不是你妻子了。你那兒肯定出了啥大事,這一點毫無疑問。快告訴我!即使是天大的不幸,我也會和你一塊兒扛。”
武康勉強笑著:“真的沒什麽。這次你肯定看走眼了。”
秋娥當然不相信他的搪塞,思忖片刻後問:“是不是你的行期要推遲了?”
武康笑著說:“沒推遲啊。不過--我隻是打個比方--要是我的身體已經不適應地球重力,你和兒子願不願意來月球陪我?我不會勉強你們,畢竟這兒太荒涼了。”
秋娥沒有絲毫猶豫:“那兒確實太荒涼,不適合孩子的成長。不過,如果不得不走這一步,我和小哪吒都心甘情願去陪你,哪怕陪你一生。哪吒過來!爸爸要問你話。”
武康的眼睛又濕潤了:“別別!別惹小家夥哭鼻子,我隻是隨便說說而已。我很快就回家的。”
秋娥沒有聽他的,她從屏幕上消失,少頃抱著兒子回到屏幕前。兒子這次全身赤裸,連兜肚也沒穿,手上、肚皮上滿是泥巴。他笑嘻嘻地說:“爸爸,你要問啥?快問,我正捏泥人呢。”
武康笑著安撫他:“沒啥,你玩去吧。秋娥,真的沒出事。通話時間到了,再見。”
妻子目光狐疑,顯然還不放心,但武康執意不說,她也沒辦法。分別前她諄諄囑咐著:“記住我的話,就算是再大的不幸,我都會和你一起扛起來。再見,問廣寒子和老牛仔伯伯好。”
武康很草率地結束了這次通話,陷入長久的沉默。這些天,他一直把憤恨和絕望咬在牙關後。他打算在證實了老武康說的真相後,就帶上妻兒去天國,同時拉幾個墊背的:昊月基地,還有冷血的廣寒子(自己竟然曾把它當朋友!)。但再次與母子見麵後,這個複仇計劃如沸水澆雪一樣融解了。秋娥娘兒倆一向拴在武康的心尖上,這次見麵格外揪他的心。他們那樣鮮活靈動,惹人愛憐。他們有權活下去,哪怕是在虛擬世界裏。
剛才秋娥說她願意來月球陪他一生,實際情況是--他打算不回地球了,留在這兒陪娘兒倆,直到地老天荒。但仔細想想,這條路其實走不通。關鍵是沒辦法打破陰陽世界的阻隔,讓三人真正生活在一起。如果仍維持過去的謊言世界,那是不能長久的。但如果向他們說明真相,又太殘酷了。
怎麽辦?他在絕望中東衝西撞,找不到出路。廣寒子同情地看著他,柔聲說:
“武康,我想你現在該明白老朋友的苦衷了。50年中我之所以沒改變那個不人道的程序,就是因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它忽然改變了語氣,輕快地說,“不過,很慶幸這世上並非我一個人在關心這件事。自打老武康來到這兒,事情有了轉機。”
武康和老武康的眼睛都亮了,屏息靜聽。
“老武康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已經握有秋娥和哪吒的冷凍細胞,還有兩人的授權書。”
老武康疑惑地問:“可是你說過……”
“對,我說過,眼下那對母子的‘元神’還太弱,不足以支撐一個三維的克隆人。但我告訴你們一個小秘密:‘元神’程序每3年一次的回零重放,其實並非絕對的回零。武康你回想一下,上次通話時,秋娥曾提到她經常有一個夢境,說她似乎知道這個過程會多次重複?”
武康還不想同“冷血”的廣寒子說話,隻是冷冷地點頭。
“那是‘元神’程序有意為之。這個程序是我的創造者編寫的。直到今天,我一直不知道我的創造者是誰,隻知道他肯定是個中國人,為人深不可測,因為他在係統中的每一點設定都有深意。像‘元神’,每運行一次,在係統內外的親情互動中,程序中的人物都會有所強化。這個‘元神凝聚’的過程,在程序中還規定了明確的期限--35次重生之後,虛擬人的元神就會足夠強大,可以支撐一個肉體的真人。那時,老武康準備的細胞就有用處了。”
老武康喜出望外:“真的?那我這趟沒有白來。”
小武康的臉膛也亮了,喃喃地說:“35次重生,那是105年。也就是從今天起的55年之後。”
“對。”
老武康困惑地問:“廣寒子,你是不是這個打算:讓小武康守在月球別走了,再等55年,直到秋娥母子重生?可那時武康都86歲了。”
廣寒子看著小武康,沒有回答。小武康想想,很幹脆地說:“那不行。要是讓秋娥和哪吒在每一次重生之後,仍然麵對同一個武康,一個越來越老的武康,謊話會穿幫的。”
他又思考很久,對廣寒子說:“廣寒子,這三年咱們一直是割心換肝的好朋友,但經過這些事之後,我真不知道還能不能相信你。”
廣寒子平靜地說:“我仍是你的朋友。”
老武康趕忙敲邊鼓:“武康,你可以相信它,別看它幹過一些壞事,其實都是不得已。它心眼兒是好的。聽我的話沒錯!”
武康下定決心說:“好,我相信你,相信你剛才說的話。那麽--就讓一切保持原狀吧。我是說,把我汽化,換一個新的克隆人;讓‘元神’程序仍然3年回一次零;照這樣一次次輪回下去,直到秋娥和哪吒修成真身。”
這個辦法未免殘酷,但冷靜想想,應該是唯一可行的路了。老武康不忍看小武康的目光,傷心地說:
“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不,沒關係,隻要秋娥和哪吒能活過來,並和丈夫團聚,我在陰間也會笑醒的。再說,我好歹已經有了一個3年的人生,雖然短一點,但始終保持著強烈的回家期盼,這樣的人生其實也不錯。幸福不在生命長短,蜜蜂和蝴蝶隻有幾個月壽命,不是照樣活得快快活活?”他笑著說。
他看來真正想通了,表情祥和,剛才的戾氣完全消失了。他關了手中的起爆器,隨手扔掉,又取下太空服頭罩,微諷地問老武康:“剛才你和廣寒子擠眉弄眼的,是不是搞了什麽小動作?把我安在地下室的炸藥包引信拆除了?”
老武康窘迫地點頭。他這次“教唆於前”又“叛變於後”,對小武康而言實在有點兒不夠哥們兒。
忽然,廣寒子突兀地說:“董事長先生,你可以露麵了。”
施天榮突然出現在一麵屏幕上。其實早在武康穿太空衣時,廣寒子就悄悄打開了與公司總部的通話,並一直保持著暢通。它想讓那位董事長親眼看著事態的進行,因為--對一位過於自信的商界精英來說,這樣的直觀教育最有效。廣寒子笑著問:
“尊敬的施董,你剛才目睹了這個事件的全過程。我想問一句:當武康按著起爆鈕時,你的心跳是否曾加速?當武康與妻兒在感情中受煎熬時,你是否感到內疚?我一直很尊敬你,但我認為你50年前的這個決定不算明智。你死抱著‘克隆人非人’的陳腐觀點,結果為自己培養了怒火滿腔的複仇者。如果剛才真的一聲爆炸,你會後悔莫及的。”
施天榮顯然很窘迫,但畢竟是一個老練的大企業家,很快恢複平靜,大度地說:
“你說得對,我為自己的錯誤而羞愧,而且更多的是感動--感動你以天下蒼生為念,一直忍受著心靈痛苦,默默盡你的本分;尤其是今天,你用愛心和智慧化解了一道無解的難題。你是真正的仁者和智者,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的感激。”
“漂亮的恭維話就不必說了,先對你的受害者道歉吧。”
“武康--我是說年輕的這位,我真誠地向你道歉。公司願為你做任何補救,隻要能減輕你的痛苦。這樣好不好,我們可以按你的意見讓那兒保持原樣,即重複‘元神’程序每3年一次的回零循環,直到秋娥和哪吒修成真身。但你本人回地球吧,公司負責安排你的後半生。”
“不,我不會離開秋娥和哪吒而活著,那不過是一個活死人而已。”武康冷冷地一口回絕,“你現在能做的最好補救,是讓我忘掉我已經知道的真相,仍舊像前幾代克隆人一樣,懷著回家的渴望走進汽化室去。要是能那樣,我就太幸福啦。你能做到嗎?”施天榮很窘迫,他當然做不到這一點。“算啦,我不難為你了,我自己來試著忘掉它吧。”
施天榮想轉移窘迫,笑著說:“喂,老武康,過來一起向小武康道歉吧。你在這件事中也有責任。”
老武康悶聲說:“光是道歉遠遠不夠,我會到地獄中去繼續懺悔。”他譏諷道,“尊敬的董事長,我有個小問題,50年前就想問了。那時你親自勸我簽那個合同,你說幾十個口腔細胞簡直說不上和我有什麽關聯。但你為啥不克隆自己的細胞呢?它們同樣和你‘簡直說不上有什麽關聯’啊,還能省下2000萬哩。”
施天榮再次窘住,這次比上次更甚。廣寒子不想讓主人過於難堪,笑著為他打圓場:
“那是施先生知道珍愛自身,哪怕是對幾個微不足道的口腔細胞。當然,這種自珍仍是一種自私,是比較高尚的自私;但是老武康,我要再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如果你在簽合同時也能有這種品德,那就不會有後來的事啦。”
施董仍不脫尷尬,因為這套辯解辭顯然比較牽強;但它對老武康的責備卻很中肯,老武康很沮喪,之後便保持沉默。廣寒子說:
“施先生,我也有一個小問題,今天趁機問問吧。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創造者是誰,隻能推斷出他肯定是個中國人,因為他在創造中留下不少中國元素,比如用中國神話為我命名啦,在我的資料庫中輸入《論語》、《老子》、《周易》等眾多中國典籍啦。你能否告訴我他的名字?”
施天榮稍稍沉吟,平靜地說:“就是我本人。吹一句牛吧,我在創建昊月公司之前,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計算機科學家。”
“是你?”廣寒子雖然智慧圓通,此刻也不免驚奇。在它的印象中,施先生的政治觀點無疑偏於保守。但在“元神”程序中,他實際為電子智能的誕生悄悄布下了棋子,這種觀點又是超乎尋常的激進。這兩種互相拮抗的觀點怎麽能共處於一個大腦內而不引起死機呢。施天榮敏銳地猜出它的思路,平和地說:
“你不必奇怪。科學家和企業家--這兩種身份並非總能一致的,他倆常常幹架。”他笑著補充道,“所幸人腦不會死機。”
廣寒子試探著問:“那我再問一個相關問題吧--你是否事先弄到了秋娥和哪吒的細胞?我隻是推測,既然你為‘元神’程序設計了那樣的功能,如果不事先弄到兩人的細胞就走不通了。”
施董本不想承認,但在今天的融洽氣氛下也不忍心說謊,便笑著說:“我無法取得兩人的授權書,當然不會幹這種非法的事啦。不過,也許呢,我某個富有前瞻性又過於熱心的下屬,會瞞著我去竊取它的。”
廣寒子半是玩笑半是譏刺:“董事長先生,我一向尊敬你,現在又多了幾分敬佩--為了你的前瞻性,也為你有那樣富於前瞻性和主動性的下屬。”
施董打了個哈哈:“不,你過譽了,你才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仁者和智者。套用法國文豪大仲馬的一句自誇吧:我一生中最為自傲的成就是創造了你。一個電腦智能,不僅有大智慧,而且冷冰冰的芯片裏跳動著一顆火熱的心。兩位武康,你們同意我的評價吧。”
小武康沒有接腔。雖然他已經基本原諒了廣寒子,但那些“殘忍的場景”畢竟不能一下子忘卻。老武康則滿心歡喜,到現在為止,他的冒險計劃可以說是功德圓滿--縱然計劃本身漏洞百出。他摟住廣寒子硬邦邦的身體,親昵地說:
“當然同意!早在50年前我就給出這個結論啦。”
5天後,小武康又和妻子通了一次話。麵對妻子憂心忡忡的眼神,他搶先說:
“秋娥,通報一個好消息。前幾天廣寒子為我做臨行體檢,曾懷疑我的心髒有問題,不能適應地球重力。現在已證實那是儀器故障。一場虛驚。”
秋娥眼神中的擔憂慢慢融化,然後喜悅之花開始綻放,再轉為怒放。“也就是說,你仍舊會按原定時間返回?”
“對,馬上就要動身了,3天之後抵達地球。”
“哈,這我就放心了!哼,你這個不老實的家夥,前天竟然想騙我!那時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心事。”
“是的是的,你是誰啊,我的心事當然瞞不過你的眼睛。怎麽樣,你的牙齒是否已經磨利了?”
他是指上次秋娥說的“要細嚼慢咽”那句話。秋娥喜笑顏開,威脅地說:“早磨利了,你就等著吧。”
武康繼續開玩笑:“呀,我又忘了提醒你,說枕頭話時要注意有沒有外人……”
“你是指那位勇敢的老牛仔?沒關係,我已經把他算成家人了。”
她把兒子抱到屏幕前,讓他同爸爸說話。小哪吒用小手摸著屏幕,好奇地問:
“爸爸你今天就動身?”
“對。”
“真的?”
“當然啦。”
“不騙人?”
“不騙人。”
“可為啥昨晚我又做那個夢?”他疑惑地問。
這句話忽然擊中武康的情緒開關,感情頓時失控,眼中一下子盈滿淚水。小哪吒很害怕,轉回頭問媽媽:
“媽,爸爸咋哭啦?”
武康努力平抑情緒,啞聲說:“小哪吒,別怕,有媽媽保護你呢,我也很快回家去保護你!”
被幸福陶醉的秋娥失去了往常的警覺,抱過小哪吒親了親,幽幽地說:“都怪盼你的時間太長,孩子都不敢信你的話了。哪吒,這次是真的!”
“對,兒子,這次是真的!”
他們在屏幕上依依惜別。
廣寒子接通地球,在公司總部辦公室裏,施董偕董事會全體成員肅立著,鄭重地向小武康鞠躬致謝,道了永別。之後,武康平靜地走進過渡艙,躺到那個永遠不會啟程的自動客運飛船裏。預錄的公司感謝辭按程序開始自動播放,在已經得知真相後聽這些致辭,真是最辛辣的諷刺。老武康想把它關掉,小武康平靜地說:
“別管它,讓它放吧。”
致辭播完,廣寒子說:“武康,我的老朋友,與你永別前,我想谘詢一件事。”
“你說。”
“你走後,我會如約讓這個程序繼續下去。對秋娥和小哪吒我會保密,永遠不讓他們知道真相。但對一代代的武康呢?是像過去一樣瞞著他們,還是讓他們知道真相?武康,作為當事人,你幫我拿個主意,看哪種方式對武康們更好。”
這是個兩難的選擇,瞞著真相--武康們會在幸福中懵懵懂懂地死去;披露真相--武康們會清醒地感受痛苦,但也許會覺得生命更有意義。躺在“棺材”中的武康長久沉默,廣寒子耐心地等著。最後武康莞爾一笑:
“要不這樣吧--你讓他們像我一樣,在三年時間裏不知道真相,然後在最後13天把真相捅破。”
也就是說,讓各代武康都積聚一生的期盼,然後在最後13天裏化為一場火山爆發。老武康對這個決定很擔心:這個過程是否每次都能有滿意的結局?每一代武康的反應是否都會一樣?小武康把這個難題留給廣寒子了,也算是他最後的、很別致的報複吧。廣寒子沒有顯出畏難情緒,平靜地說:
“好的,謹遵老朋友的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