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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鑽石

  需要向不熟悉科幻小說的讀者做一點兒解釋:這是一篇物理題材的小說,寫的是物理世界的熵增和人世間的“熵增”。人們一步步有序的行為,最終卻累積為美麗的毀滅。

  下午6點,我還沒讓家政機器人做飯,等著丈夫通知他是否回家吃晚飯。我站在窗口,從204層樓的高度向遠處眺望。又紅又大的夕陽正慢慢墜過地平線,然後把晚霞也逐漸拖進黑暗。街燈亮了,街上跳蕩流動著車燈之河。一天又過去了,與昨天和前天完全雷同的一天。

  電話鈴響了,我拿起話筒,亓玉出現在屏幕上。一個25歲的姑娘,正是我認識夏侯無極時的年齡。短發,低領T恤,胸脯極豐滿,眼窩較深,帶著維族姑娘的特征(她母親是維族人),嘴巴顯得過大,但一口潔白整齊的白牙彌補了這個缺陷。亓玉算不上絕頂的美女,但所謂少年無醜婦,她渾身散發著年輕的魅力,散發著性感和豔色。

  亓玉得體地微笑著:“師母,夏侯老師讓我通知你,他今天又不能回家了。離你的生日隻餘下10天,但願這次試驗不再失敗。”

  “你也陪他加班嗎?”

  “對。”

  我歎息一聲:“謝謝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但實際上,我對那件禮物並沒有熱望。”

  半年前,丈夫宣布,為了慶祝我的50歲生日,他要在他的“超高壓實驗中心”裏為我造出一顆世界上最大的鑽石,要超過3106.9克拉的世界第一鑽,並以我的名字命名為“真如鑽石”,可惜他一連失敗了四次。亓玉說:

  “不,我們要盡力把它造出來,這一次有可能成功的。”

  我沒有再勸,明知勸也無用:“好吧,逼他晚上早點休息,他今年已經58歲啦。”

  “放心吧。”

  “58歲啦,我知道他的精力很旺盛,但畢竟歲數不饒人。”

  “我知道。”

  “勸他節製一點。”

  亓玉沒有說話,點點頭,從屏幕上隱去。

  我沒有費心做晚飯,讓家政機器人衝了一杯牛奶咖啡,隨便對付一頓。

  我的一生是為別人活的,為丈夫,為女兒。如今女兒遠在澳大利亞上學,丈夫常常夜不歸宿。孤身一人,我總是提不起生活的興趣。丈夫58歲了,在學術研究上絲毫沒停步。超高壓實驗中心離這幢大樓僅3公裏,丈夫在那兒有一間小臥室,通宵加班時他常在那兒住宿。他今晚會睡在那張加寬的單人床上,而且多半會緊緊摟著亓玉。我對這一點太清楚啦!

  其實丈夫算不上一個好色之徒,至少不是常規意義上的好色之徒。丈夫是一個天才,但他的才能常常需要年輕女人的激情之火去點燃,這真是一種奇特的癖好。25年來,他的身邊是走馬燈般的年輕女人,先是我,再是小秦、小林、小白……現在則是25歲的亓玉。

  25年來,我從未幹涉他的私生活。如果讓他的天才因缺乏灌溉而枯萎,那比殺了他更殘忍。但我知道他的所有私情。他和亓玉也知道我知道。我同樣知道他們知道我知道……

  我苦笑一聲,停止了這樣的文字循環遊戲。我發現,即使再簡單明晰的判斷或敘述,在進行了上麵的多重堆砌後,也會很快失去意義。也許,這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

  丈夫的“超高壓實驗中心”,其科研實力在世界上遙遙領先。我從未真正了解那裏是幹什麽的“我去參觀過,但一個文科出身的女人不能深入地了解它。丈夫曾笑言,我和他的生活基本是‘不同相’的,分屬兩個異次元的世界,我想他說的並非完全是笑話。我隻知道,這個實驗中心能使用世界上的任何辦法,如微型核聚變,來獲得極高的壓力,甚至達到宇宙大爆炸僅僅幾個滴答後的極端高壓(一個滴答是10-34秒)。要這樣的高壓做什麽?我不甚清楚,我隻知道它的一個次要用處是製取人造鑽石。”

  鑽石,七彩閃爍的寶物,大自然的創造。它產生於地幔岩漿的高溫高壓中,藏身於因岩漿爆發而形成的管狀金伯利岩礦脈裏。鑽石的成分其實是普通的碳元素,與軟石墨和黑煤是一樣的。但經過地獄之火的淬煉,它變成了自然界中最硬、折光率最大、色散性最好的礦物。鑽石晶瑩澄澈,其品位高低是以它的“色”來劃分的。95色以上的無色微藍鑽石稱為白鑽,最為昂貴,黃色的次之,其他顏色的鑽石較少。據報道,世界上有三顆著名的黑鑽石,最大的一塊叫林布蘭鑽石,125克拉,原是珠寶商人棄之不用的廢物,後來一位有心人--荷蘭珠寶師富力克範納斯--花費數年精力把它琢磨出來,成為價值連城的寶物。

  鑽石也可以人造,這也有數百年曆史了。原料是極普通的石墨,甚至是花生醬,反正隻要含碳元素就行。一開始是製造小顆粒的工業用鑽,到20世紀末已能取得寶石級的鑽石,其硬度、透明度和天然鑽石相差無幾。在丈夫的實驗中心裏,人造鑽石的製造工藝被改進到了極致,可以隨心所欲地製造數百克拉的95色以上的鑽石。不過他過去並不經常製作。這種自我約束是基於一個簡單的原因:如果數百克拉的鑽石能從生產線上滾滾而下的話,那它的價值就等同於一個普通玻璃球了。正像在中世紀,一麵玻璃鏡子就是一件寶物;在拿破侖時代,一件鋁製品要與黃金等價呢。世界是一張錯綜複雜的網,你扯動任一扣,都會帶出你不一定願意看到的結果。

  所以,丈夫從沒為了出售而製造寶石級鑽石。在他的內心深處,仍遵循著中國古代聖賢的教誨:不可暴殄天物。但他同時又是一個頑固的至善主義者,就像武俠小說中的獨孤大俠,孜孜追求武學的絕境,而其意並非為殺人。不過,這位夏侯大俠的對手不是凡人,而是上帝。他發誓要比上帝幹得更好。大自然中不是有一塊3106.9克拉的庫裏南鑽石嗎?那他一定要造出一塊超過庫裏南的鑽石。他不會出售它,不會把它解開,他要把它整體琢磨成58翻(指鑽石的折光麵)的鑽石,送給妻子作為50歲生日禮物。

  在丈夫與上帝的這場賭賽中,我隻是一個附帶的受益者。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心中沒有妻子。結婚25年來他一直深愛著我,當他在一個又一個年輕女人身上汲取激情和靈感時仍深愛著我。也許這件無比昂貴的生日禮物表達了他無言的贖罪。

  我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他喜歡年輕女人,就像我喜歡讀書喜歡獨居一樣,隻是一種生活習慣。我不忍心讓他的天才之火慢慢熄滅,所以--由著他去吧。

  對付了晚飯,家政機器人悄悄縮回它的角落。我打開涼台透明屋頂上的遮陽罩,露出繁星滿天的夜空。204樓是大樓的頂層,在這兒遙望夜空,繁星似乎比地上的燈火更近。一彎殘月謙遜地隱在夜色中。晚風帶著清脆的嘯聲從屋頂急匆匆地滑過。

  婚後我就放棄了自己的記者生涯,蝸居在這裏,相夫教子,任25年的時間如沙漏般從指縫間流失。我曾以為自己是幸福的,一直到知天命之年,一縷若有若無的懷疑才漸次而生。我愛丈夫嗎?愛。我仍然願意為丈夫貢獻我的一切。我了解丈夫嗎?回答恐怕是“不”。在共同生活了25年後,我不敢說我能進入科學家夏侯無極的內心。

  我在涼台枯坐了一小時,回到裏間。晚上幹什麽呢,看三維光碟和互動式電視嗎?我置買了滿滿一櫃的光碟,足夠我看50年了。但可看的東西太多,反倒失去了興趣。記得爺爺說過,60年前他上大學時曾組裝了一台12寸的電子管電視機,送給爸媽作禮物,這個簡陋的家夥那時是上百家街坊中的唯一。每天晚飯後,院牆內外擠滿了人,眼巴巴地從人頭的縫中盯著電視,直看到屏幕上映出“再見”,人們才意猶未盡地散開。這種樂趣在今天再不能複現了。那麽,是誰更幸福呢?是60年前物資匱乏的爺爺一代,還是生活於高科技天堂的我們?

  我在光碟櫃前呆立一會兒,沒有打開櫃門,轉回頭無聊地打開電腦。在30OG的硬盤裏,容納了我和我家50年來的所有信息,從小學的作息時刻表、大學的筆記,到我幾十年的私人日記和私人文件。隻要回頭看一看,50年的生活就如影重現--但這也隻是理論上的可能。信息過濫就變成了噪音,麵對浩如煙海的資料,這些年來我從沒靜下心來回顧過。

  但今天實在閑極無聊,還是回到過去徜徉一番吧,也許能拾到一些往日的樂趣。我打開電腦中我的日記,第一頁,日期是2011年3月29日,日記上寫著:

  “媽媽送我一本精美的日記,爸爸說我要養成天天記日記的好習慣,一直堅持一生。我能做到這一點嗎?一生,這是個多麽漫長的時間,假如我能再活60年,那就是兩萬多天。我能堅持下去嗎?”

  這一點我倒是堅持下來了,我一直堅持記日記,至今不輟,並把日記本裏的內容全複製到電腦中。我又隨手點到2016年4月14日,那年我16歲。這一天的日記很簡單:

  “我今生今世絕不會忘掉它。”

  我感到莫名其妙,這個“它”代表什麽?是一隻可愛的小動物,還是一件震撼心靈的事件?我苦苦回憶,沒有一點蹤跡可循。日記中沒有任何暗示,任何注解,也許16歲的我認為這一天極端重要,不可能忘卻,隻用在此立一個“無字碑”即可。如果她能預知34年後的自己會徹底忘掉這件事,又該怎麽想呢?我悵然搖搖頭,又翻到2025年7月16日。這一天我沒忘,這是我與夏侯無極初識的日子,日記裏這樣寫道:

  “……在科學大會上采訪了夏侯無極和他的同事後,我常常有一個奇怪的感覺。我覺得這七八個風流倜儻的青年屬於天界,是宇宙萬物自然運行的管理者,是一些睿智圓通、禪機高深的哲人。他們對萬物賴以運行的深層次機理十分諳熟,可以隨手拈出,娓娓道來。我對他們頂禮膜拜。”

  其後的篇幅裏,細細密密地記下了我對夏侯無極的愛意。我就是從這天起墜入愛河,萬劫不複了,兩個月後便是閃電般的結婚。

  後麵的日記卻是一篇小文章。是抄自別處,還是我自己寫的?我回憶片刻,想起來了,那時我與夏侯已有了往來,不過最初幾次約會並不是談情說愛,而是由他對我--一個無緣在科學之河中暢遊的平庸的女性,進行科學人文思想的啟蒙。那時我正是激情如火的花樣年華,純潔而又虔誠,對他講述的宇宙法則感到由衷的震撼,於是每天晚上都把他的啟蒙內容做了筆錄。25年後再次翻看這些筆錄,我仍能感到一陣心跳--不過並不是文章本身引起的,我已經失去青年人的銳敏了。我的心跳隻是基於對當時心情的追憶。

  我點開第一篇。

  宇宙熱寂

  1856年,德國物理學家馮亥姆霍茲調查了科學史上哪一個預言最令人心寒,答案是:由熱力學第二定律引出的斷言--宇宙在不可逆地走向死亡。

  熱力學第二定律可以歸結為簡潔的一句話:熱量隻能從熱的地方流向冷的地方,絕不會出現逆向過程。物理學家為描述這個過程,使用了“熵”這個物理量,熵等於被傳遞的熱量除以溫度。宇宙中的總熵永遠是增加的,某個地方的熵減必然伴隨其他地方更大的熵增。熵也可以定義為無序化的程度,所以,熱力學第二定律也可表述為:宇宙在不可逆地走向無序。

  億兆恒星(當然包括我們的太陽)把巨大的熱量不停息地傾入酷寒的太空,一去不返,這是何等壯觀的不可逆過程!宇宙中所有物理活動都順著時間箭頭不可逆轉地前進,使宇宙一天天走向熱平衡,走向無序化,最終的結尾便是宇宙熱寂,是宇宙的慢性死亡。羅素曾悲愴地寫道:“一切時代的結晶,一切信仰,一切靈感,都要隨著宇宙的崩潰而毀滅,人類全部成就的神殿將不可避免地埋葬在崩潰宇宙的廢墟之中。”

  看了這篇短文,我一下子掉進時間隧道,回憶起第一次接觸到這條宇宙法則時的心情。那就像是坐在高山絕頂聆聽上帝吹塤,塤聲悲愴而悠長,我的心扉慢慢洞開,心弦上撥出一個個高亢悲涼的泛音,悲涼中又包含著壯美。

  我向後翻了翻,另一篇日記是“宇宙熱寂”的續篇,但我已經無心細看了。關了電腦,回到涼台上呆望著星空,一股煩悶的潛流在心底湧動,無法排解。最後,我不得不承認,今天的壞心緒與丈夫有關,或者說與丈夫的另一個女人有關。我苦笑著問自己,真如,你怎麽啦?你早已承認了丈夫的奇特癖好,你早把“妒忌”扔到20年前啦,難道在50歲時再把它撿回來嗎?

  也許,今天的情緒陰暗隻是緣於更年期的失常。我一動不動,坐看鬥轉星移。直到自鳴鍾敲響了淩晨一點,我起身向電話走過去。電話打到實驗室,無人接,我猶豫良久,還是把電話打到那間小臥室。沒有出乎我的所料,是亓玉接的電話,她壓低聲音說:

  “是師母?有什麽事嗎?夏侯老師剛剛入睡。”

  我急忙說:“不要喚醒他!我沒有什麽事。”

  談話到這兒陷於尷尬的停頓,我想讓她照顧好丈夫的休息,又覺得難以出口:明知丈夫已休息,還打這個電話,你不正是在打擾他嗎?我沉默地聽著亓玉的呼吸,義憤慢慢填到我的胸膛裏。不管怎麽說,我是他的妻子而亓玉隻是情人啊,而眼前的景況倒像她是妻子,我是情人。對方沒有打開電話的圖像功能,屏幕上漆黑一片,但我知道他們此刻一定相擁而臥。我慢慢地說:

  “亓小姐,不要喚我師母,師母把我喊老了,我們還是以姐妹相稱吧。”

  我想亓玉那樣冰雪聰明的姑娘,一定能聽出我話中的刻毒,但她至少沒在聲音上顯露出來,仍恭謹有加地說:“師母,沒有別的事,我就掛電話了。”

  聽見丈夫說:“把聽筒給我。”他問,“真如,有什麽事?”

  我歉然地說:“沒什麽。一時心血來潮,想問一下實驗的進展。”

  “已經有了重大的突破,但最後結果恐怕還需一兩天才能出來。明天我又不能回去了。”

  “好的,你休息吧,注意身體,你畢竟已經58歲了。”

  “好的,你也早點休息吧。”

  “注意節製。”

  “我知道。”

  放下電話,濃重的失落感把我慢慢淹沒。我幾乎一夜無眠。

  第二天丈夫仍未歸家,我也未打電話詢問。第三天晚上,當我獨自在搖椅上呆望星空時,門鈴響了,亓玉攙扶著醉醺醺的丈夫走進來。我忙迎上去,兩人合力把他扶到床上,脫下鞋襪。丈夫勉強睜開眼睛,歉意地笑笑,又閉上了眼睛。

  我覺得意外,也很生氣。在我記憶中,丈夫除了年輕時有過一次醉酒外,從未這樣酩酊大醉。無疑,他的這次失控與亓玉有關,也可能是兩人之間有什麽感情波折。我尖刻地說:

  “亓小姐,難道你忘了我的囑托?他畢竟已經是58歲的人了,希望你不要幹擾他心境的平靜。”

  亓玉顯然不同意我的指責,但她很大度地沒有反駁,隻是簡短地說:“夏侯老師這次醉酒是工作上的原因,我們已取得了重大突破,可惜……一言難盡。”

  她的目光清澈坦誠,我相信了她的話,但這絲毫沒使我好受一些。我苦澀地說:“工作上有了挫折?但他為什麽不告訴我,而去和你一道兒買醉?”

  我很傷心,因為丈夫在最需要安慰的時刻沒有找妻子,卻找了情人!亓玉聽出我的弦外之音,沒有辯解,很有禮貌地告辭走了。

  我用涼毛巾放在丈夫額頭,又趕做了一碗醒酒湯,一勺一勺喂他喝完。丈夫一直沒睜眼,緊緊皺著眉頭,表情痛楚。他拉住我的左手,用力握著。我陪他坐了很久,默默端詳著他臉龐上的歲月刻痕。他的頭發已花白,額前一綹白發特別耀眼,胡茬中也微見白須。眼下有了眼袋,嘴角微微下垂,這是老人的特征。歲月無情啊。

  一個鍾頭過去了,我輕輕從丈夫掌中抽出左手,丈夫知覺了,又把它握住。他仍閉著眼,喃喃地說:

  “追求至善,得到的卻是黑色的死亡!”

  我聽不懂他的話意,什麽是“至善”,什麽是“黑色的死亡”?不過,我能猜出他在工作上遇到了大的挫折。看來他所說的“重大突破”是假的,他又失敗了。不過,從另一角度看,我也多少安心一點--至少他今晚的失態不是為了亓玉。

  他還在喃喃自語,說什麽“黑鑽石……黑鑽石”。電話鈴響了。我從丈夫手掌中抽出手,拿起聽筒。女兒的麵龐出現在屏幕上:

  “你好媽媽!我還怕你睡了呢。”

  “你好,小真。”

  “媽,再過8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要提前向你祝賀生日,我怕到生日那天我萬一忘了。”

  我揶揄她:“媽媽忘過你的生日嗎?不過即使這樣,我也很滿意了。”

  “爸爸呢,我聽他說要送你一件最難得的生日禮物,是什麽呀?”

  我不想多說:“不知道,你爸爸暫時對我保密。他今天喝醉了。”

  女兒敏銳地發現了我的情緒低落:“媽,你是不是高興了?爸爸為什麽喝醉了?”

  “我沒有不高興啊。”我溫和地笑道,“你爸爸在實驗中遇上了大的挫折,至於究竟是什麽,他沒有細說。”

  我的解釋沒能使女兒滿意,她掛上電話時還顯得憂心忡忡。女兒已經大了,知道了她爸爸那種奇特的癖好,所以對父母的感情世界總是揣著一份小心。不過,我們母女倆從沒把話說破。

  第二天早上,丈夫精神奕奕,一如往常,昨天的宿醉沒在他身上留下什麽痕跡。我把煎蛋和豆沙包子端到他麵前,問他昨天怎麽啦?什麽是“黑色的死亡”?你昨天還說什麽“黑鑽石”,是不是你們趕造的生日禮物變成了“黑鑽石”?

  “我不在乎黑鑽還是白鑽,”我笑著說,“隻要是你送的禮物我都喜歡。再說,聽說黑鑽琢磨好了,比白鑽更珍貴。不過黑鑽石的紋路比較亂,一般很難琢磨,是不是?”

  丈夫搖搖頭:“不,不是黑鑽石。一言難盡,你今天隨我一塊去看看吧。”

  “我去實驗中心?”

  “對,你去看看,你應該去看看,看看就明白了。”

  超高壓試驗中心非常現代化,主廳中有一個高大巍峨的“爐子”,微型核爆炸在其心部進行。丈夫說過,這兒能模擬宇宙大爆炸幾個滴答之後的極端高溫和高壓,所以爐內爐外可以說有150億年的時差。

  亓玉走過來,向我微笑點頭。她和丈夫低聲說了句什麽,又向我微笑示意後,飄然離去。雖然穿著不太合體的工作服,她仍顯示著迷人的曲線。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直到她消失在走廊裏。丈夫領我走近一個高大的保險櫃,打開櫃門,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水晶盤子。盤中,紫色的天鵝絨墊上放著一枚鴨蛋大的鑽石。鑽石呈四方體形,晶瑩澄澈,在日光下變換著炫目的豔彩。我驚喜地說:

  “你終於成功了!”

  丈夫笑笑,簡單地說:“你把它拿起來。”

  我慢慢地握住這塊天下至寶,第一個感覺是它的堅硬、光滑和冰涼。我把它掂起來,立即感到它的沉重。這麽一塊鴨蛋大的東西足有1公斤重!它的密度恐怕要超過金、鉑、鉛這些重金屬。我疑惑地想,據我所知,鑽石的比重並不大呀。

  丈夫遞過一隻放大鏡,示意我觀察內部結構。鑽石是絕對透明的,沒有一點雜質和裂紋,僅僅其心部有一個小小的氣泡或空穴,很小,要睜大眼睛才能看到。放大鏡下看見氣泡的內球麵是不規則的,仿佛是一隻鑽心蟲隨意啃咬留下的痕跡。

  碩大的鑽石放在盤子裏,丈夫看著它,目光是難言的複雜。亓玉進來,為我們端來兩杯咖啡。她微笑著,青春的氣息撲麵而來,不過我注意到丈夫的目光一直沒有在她身上停留。

  “這不是鑽石,”丈夫突如其來地說,“你看到的這顆‘鑽石’隻是一枚立方氧化鋯的贗品,它的色散性和折光率都與鑽石相近,硬度也很高,能達到8.5.琢磨好的立方氧化鋯也能閃爍美麗的光芒,所以即使寶石鑒賞家也難免上當。不過它的比重稍重,行家可用一種克來利西重液來鑒別它。當然我用不著鑒別。這塊假鑽石就是我本人製造的。它隻是一個特製的囚籠,我答應送你的那枚4000克拉的鑽石--其實在它的心部。”

  在它的心部?我又看了看這塊假鑽石,它通體透明,看不見什麽接合的痕跡,除了心部那個幾乎不可辨的小空穴。丈夫輕歎道:

  “真的在裏麵,但說來話長,說來話長啊。為了製造超過庫裏南的鑽石,為了超過上帝的工作,我們實驗中心做了最大的努力。我說過,這兒能達到宇宙大爆炸幾個滴答後的高溫高壓,而且我們還在一個‘滴答’一個‘滴答’地向大爆炸逼近。但試製工作一再失敗,最多隻能製造500克拉以下的鑽石。我們繼續努力,繼續提高試驗的壓力和溫度。事後分析,這項技術的改善過程中一定有一個臨界點,當超過這一臨界點時,鑽石忽然消失了!用來製造鑽石的4000克拉石墨母材徹底消失了!我們仔細分析了現場的氣體--因為首先懷疑石墨母材是汽化了,結果,沒有發現二氧化碳、一氧化碳或任何含碳化合物的蹤跡。我們對現場物質做了最詳盡的光譜分析,也沒有發現碳元素的光譜。它到什麽地方去了?4000克拉,即0.8公斤的石墨母材為什麽憑空消失了?我、亓玉和所有試驗人員真是絞盡了腦汁。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發現,當對容器稱重時,其重量中仍包含著這4000克拉的重量,也就是說,物質消失了,光譜中也沒有發現碳元素的存在,而重量卻沒消失。你說這會是什麽原因呢?”

  他看著我,我皺著眉頭苦苦思索,最後歉然地搖搖頭。丈夫加重語氣說:

  “我們終於找到了這個原因--黑洞。極端的壓力使它變成了一個微型黑洞。”

  黑洞?我的思維趕不上丈夫的敘述,一枚璀璨晶瑩的鑽石變成了黑洞?丈夫說:

  “一個微型黑洞,它的尺度比原子核還小,我們當然找不到它,因為即使掃描隧道顯微鏡對它也無能為力。你看這張照片,它是經過特殊處理才拍出來的,采用了超強的光源來照明。”

  他遞過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一個明亮的細細的光圈。光圈內是絕對的黑暗,是那種讓你心驚膽戰的黑暗,我的目光落在黑洞中就無法收回了。丈夫說:

  “如果按英國物理學家霍金的理論,微型黑洞將在10-10秒以內蒸發,但顯然我們製造的是一個長壽命的微型黑洞,看來它會安安穩穩地活到宇宙末日。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算成功了,因為這個黑洞的確是用4000克拉的碳原子壓縮而成,它應該算是鑽石。但實際上我們失敗了,因為‘黑洞無毛’,當物質被壓縮成黑洞時,所有毛發(信息)都被剃去,隻留下質量、電荷和角動量三種信息。所以,無論你采用什麽樣的母材,是碳、鋁、金、汞、氫、氧、硫、鎳……所獲得的最終產物是完全一樣的。真如,我答應送你的生日禮物無法兌現了。”

  我這會兒沒有心思理會什麽禮物,我入迷地盯著那枚假鑽--不是看假鑽,而是看它心部微小的氣泡,一個質量4000克拉的微型黑洞就藏在裏麵,這個事實簡直無法讓人相信。黑洞--這似乎是宇宙起源或滅亡時才存在的東西,是遙遠的天文距離之外存在的東西。它和我們隔著遙遠的時間或空間,怎麽會不聲不響闖進我的生活呢?

  “微型黑洞?”

  “對。”

  “長壽命的微型黑洞?”

  “對。”

  “黑洞不是吞噬一切的死亡之洞嗎?”

  “對,你已經看見了假鑽石心部的空穴,那就是黑洞吞噬留下的痕跡。不過,它的尺度實在太小了,所以它的吞噬速度極慢。我們做了推算,大概說來,它想蛀透這個不太厚的卵殼就需要100~500年時間。”

  “蛀透之後呢?”

  “它會貪婪地吞噬周圍的任何東西,越來越大,直到有一天--把地球吞進去。”

  我看著丈夫,丈夫也直視著我。我看出他不是開玩笑。“那你該怎麽辦?”

  “毫無辦法。這可不比核彈、毒氣等常規意義上的害人之物,可以把它們深埋在礦井裏,或用玻璃材料密封起來便能萬事大吉。對於黑洞來說,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再堅固的牢籠也關不住它。它會毫無阻擋地吞噬一切,蛀透地球,落到地心。那裏高熱的地核也殺不死它,它會繼續吞噬地核心部,直到把地球變成一個黑洞。”他又說:“也許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盡早把它送上飛船,送到遠離地球的地方。”

  “那你為什麽不立即著手去做?再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我委婉而堅決地說,“夏侯,是你造成的災禍,你有責任消滅它。我願意毀家紓難,拍賣全部家當去買一艘小型的宇宙飛船。”

  “謝謝你的深明大義,不過……”丈夫平靜地仰靠在高背椅上,久久不說話,我奇怪地問:

  “怎麽?你不同意這個決定?”

  丈夫目光複雜地看著我,很久才說:“這是個尺度很小的微型黑洞,比質子更小。為了發現和擒獲它,我們確實做了極為卓絕的努力。這種技術太複雜了,沒法對你講清楚。這麽說吧,單憑我們能把它發現、擒獲並封閉在鑽石裏,已足夠獲得諾貝爾物理獎了。不過,你應該記得的,我們在試製時共失敗了五次。”

  很久,我才明白這句話的不祥含義:“你們失敗了五次,也就是說,你們已製造了五個微型黑洞?”

  “對。”

  “那麽前四個黑洞呢?趕緊找到它們呀,它們肯定還在這間試驗室裏。”

  丈夫平靜地說:“已經不可能找到了。”

  我很為丈夫的麻木生氣,惱怒地說:“為什麽不能?這第五個微型黑洞不是已經擒獲了嗎?你可以把前四個也捉拿歸案,一塊送到外太空去。”

  “我能擒獲這一個,隻是因為我們‘事先’就知道它存在於何處,事先做好了擒獲它的準備。即使如此,能獲得成功也是帶著幾分僥幸。至於前四個微型黑洞,當它們藏身於億兆質子之間時,上帝也找不到了。”他補充說,“我們已做了最大的努力,但毫無辦法。”

  我沉默了,陰鬱的心情像黑洞一樣悄悄吞噬著我的心田。四個微型黑洞陰險地藏身於我們周圍,正冷酷地吞噬著周圍的物質,直到把地球吞噬掉,可是我們對此卻無能為力。是丈夫把這四個妖魔放出了魔瓶--為的是送我一個別致的生日禮物,這使我充滿了負罪感。丈夫的態度也使我很生氣。我想不通,當四隻危險的黑洞逍遙法外時,他怎麽能安靜地坐著不動!我生硬地說:

  “你似乎並不感到焦急。”

  “焦急有什麽用?我不願為不能做到的事來折磨自己。”他走過來摟著我的肩膀,“不要太憂心忡忡,微型黑洞的長大是一個極為緩慢的過程,等它長到能威脅人類的尺度,估計至少要10萬年。我想那時科學的發展會找到製伏它的辦法。”

  “可是,也許那時它已經沉到地心,再先進的科學手段也無能為力了!”

  丈夫歎了口氣,沒再辯解。看來他承認我說的並非妄言。他喊來亓玉,讓她把那枚包有黑洞的假鑽石送回保險箱。

  此後幾天,丈夫很平靜,閉口不談黑洞的事。我開始相信,丈夫這次確實是無能為力了。這使我感到困惑。在我的心目中,他曾經像上帝一樣萬能,但這次神話被打破了。

  人的自愈能力是很強的。四個在逃的微型黑洞並沒影響50歲華誕的準備工作。生日前一天,亓玉在電話中告訴我,夏侯老師已去珠寶店親自挑選鑽石項鏈,當然,這不是數千克拉的巨鑽,而是一枚幾十克拉的小鑽。

  晚上,他仍不回家。我枯坐在天篷下,想象著一顆4000克拉的巨鑽如何被“剃去毛發”,成了一個象征死亡的微型黑洞。

  真是絕妙的生日禮物啊,對於這個結局,一向自信的丈夫此刻作何想法呢。

  宇宙熱寂(之二)

  當宇宙在黑洞中完成輪回時,這個世界現存的一切信息:曆史、科學、文學、愛情等,都要被徹底抹掉,變成絕對的無序。熵增定律在涉及人類生活這個層麵也是不可戰勝的。人類不可能永存,即使僅就信息而言也不可能永存。也許下一個宇宙仍將按老宇宙的固有規律演化,也符合牛頓力學、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不過那與今天的人類毫無關係。因為,我們的預言和知識不可能穿越黑洞去作用於下一個宇宙。

  而且,誰知道呢,也許並沒有下一個宇宙?也許在下一個宇宙中並不存在熵增和宇宙熱寂?

  誰又能知道呢?

  女兒沒有忘記我的生日,在生日前一天又打來電話祝壽。她在屏幕上偷偷打量著我的神色,沒有看出什麽危機,終於放心了。丈夫對女兒說要為我開生日Party,我說免了吧,人越上年紀越愛清靜,我們隻要辦一次簡樸的家宴便可。我補充道:“不要多邀客人,讓亓玉一個人來就行了。”

  當我們吹熄生日蠟燭後,丈夫把生日禮物送給我,由一枚精致的49.2克拉的鑽石做成的項鏈。當然,這枚鑽石是天然的。丈夫笑著把它戴到我的脖頸上,真誠地說:

  “真如,你是一個好妻子,這些年我忙於工作,多少冷落了你。我真誠地請你原諒。等我退休後,我會加倍償還的。”

  亓玉也向我贈送了生日禮物,是一枚小小的鑽石胸花。她今天穿著一件低領晚禮服,白皙的脖頸掛著一條極粗的金鏈,而金鏈下麵則是那枚碩大的假鑽。假鑽沒有重新琢磨,仍保持著簡單的四麵體形。這座黑洞之籠太重了,再加上這條粗粗的金鏈,看起來不像是首飾,更像是一件刑具。對亓玉這樣的青春女子來說,這件飾物未免過於粗蠢。

  我想裝作沒看見它,但是不行。三人在酒席上交談時,我的眼光常常落到亓玉的胸前。我沒法拉住我的目光。我告訴丈夫,這兩天重溫了我的日記,包括一篇舊日的學習筆記《宇宙熱寂》:“這篇筆記是當年采訪你之後寫的。那時我正是亓玉的年齡,敏感、熱情如火,被你的才華所傾倒。亓玉,請你把三人的酒杯都斟滿,咱們再幹一杯。亓小姐,你知道嗎?那時夏侯在我的心目中帶著光環,他就像是宇宙的管理員,對宇宙的內在機理了如指掌。來,再把酒斟上,今天要喝個痛快。不過昨天我才知道,宇宙並不在科學家的完全掌握之中,你說對嗎,夏侯?至少你沒有料到這顆鑽石會變成黑洞,你追求盡善盡美的努力卻落得這個結局。”

  丈夫和亓玉交換著眼色,從我手邊把酒瓶端走,說:“不喝酒了,你已經過量了。”我摸摸自己發燒的臉龐,沒有堅持。我忽然問:“亓玉,你戴的是我的生日禮物?”

  丈夫再次和亓玉交換一下眼色,委婉地解釋道:“真如,這是一件不祥之物,我當然不能送給你,不過亓玉堅持要戴它,她說要終生守護著這個魔怪。”

  “噢,你可以把不祥之物送給亓玉,也許說明你和她之間有更深的默契?她比我更能理解你?”

  丈夫和亓玉都覺察到我的壞心情。亓玉很大度地笑著,把話題扯到我女兒身上:小真妹妹來電話了嗎?她今年暑假是否打算回家?她有男朋友了吧。丈夫也回應著她的話題,我的生日宴會成了兩人的對話。

  我心情陰鬱,太陽穴發疼。我盡力克製著自己,不想糟蹋這個宴會,但我最終疲憊而煩躁地說:“夏侯,我不想看到這一切--你為妻子準備的生日禮物變成了一個黑洞,最終又掛在情人的脖子上。我不想看到這一切啊。”

  話出口我就後悔了。“情人”這個詞兒我是第一次對丈夫點破,雖然這早已是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我苦笑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這樣說,但今天我好像控製不了自己。”

  丈夫和亓玉又在交換眼色(我真恨這種默契的眼神!),兩人都保持沉默。我重複道:“我不是有意的,忘了它吧。”

  亓玉抬起目光直視著我,平靜地說:“既然師母把話點破,我也直言相告吧。不錯。我真誠地愛著夏侯老師,和他保持著情人關係。我願為夏侯老師獻出一切,包括我的身體。不過我也很敬重師母,從沒打算破壞你們的夫妻關係。現在既然……我打算向老師提出辭職,明天就離開這兒。師母,如果我無意中傷害了你,請你原諒。”

  我苦笑著說:“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忘掉它吧,那隻是我的一時失態。”

  “不,我主意已定,不會再改變了。夏侯老師,我隻有一個要求:希望帶著這顆死亡之星離開。我會終生佩戴著它,守護著它。”

  她決然站起身,向我們告辭,我沒能留住她,隻好同丈夫送亓玉出門。回到飯桌上,我垂下目光黯然道:“夏侯,我並不是存心要這樣說的。”

  丈夫握住我的手:“不要這樣說,真如,都怪我,這幾年忽視了你的感情,讓你過著深宮怨婦的生活。”

  淚水從眼角滾下來,我拭去眼淚,聲音嘶啞地說:“讓亓小姐回來吧,我已不在乎你的私情了。我知道,你的天才之火需要年輕女人的激情來點燃。”

  “不,我不會這樣做了,不會再傷害你了。至於什麽天才之火……”他揮揮手,“這顆黑洞也許就象征著我成功的極限,我已經失去了繼續攀登的興趣。”

  家政機器人收拾了桌子,丈夫陪著我,絮絮地聊著天。我們回顧了25年的婚姻生活,恍然悟到,25年銀婚紀念日已經過去14天了,而我們甚至忘了慶祝。丈夫說他打算休假一個月,陪我出去玩玩,算是對銀婚紀念的補償。他甚至還陪著我在電腦上瀏覽了我的日記,瀏覽了我說的那篇小文章。夜裏11點,丈夫同我告辭,說:“真如,早點休息吧。”

  我平靜地說:“對,早點休息吧。”兩人各自回到自己的臥室。關上房門,我獨自品味著深深的淒涼。在50歲生日的晚上,丈夫竟沒想到與我共眠!50歲的女人不再需要性生活,但她仍需要丈夫的愛撫啊。結婚25年來我第一次閃出這個念頭:也許,丈夫的心中真的沒有我的位置了,我也真該同丈夫互道再見了。

  心中鬱悶,無法入睡。窗外一鉤殘月,清冷憂鬱,沉靜的夜空顯得十分高曠。我想到了女兒,盡管悉尼已是深夜1點,我還是想同她通一次話。拿起話筒,聽到丈夫正在另一台分機中說話,我想放下聽筒已經來不及了。

  丈夫的聲音:“對不起,我傷害了你,也傷害了我妻子。”

  亓玉開朗的聲音:“不必道歉,我從不為做過的事後悔。”

  “你真的要終生佩戴死亡之星?亓玉,微型黑洞的行為是無法確切預料的。也許它在明天就會暴漲,蛀透那層卵殼,然後……對你太危險了。”

  “正因為危險,我才要時時守住它。如果有什麽不測,我一定會及時給你發出警報。”

  丈夫沉默了一會兒:“亓玉,回來吧。我們要找回四個失蹤的黑洞,這將是畢生的事業,是不大有希望成功的事業。我需要你的助力。還有,我妻子剛才也在說,想讓你回來。”

  “不。”亓玉幹脆地說,稍停她又委婉地說,“也許過一段時間我會改變主意的,到時再說吧。夏侯老師,再見。”

  “再見。”

  我和丈夫都沒料到,這是最後一次聽到亓玉的聲音。亓玉第二天淩晨就離開這座城市,但七天後烏魯木齊市公安局傳來她的噩耗。她被發現死在一家中檔賓館的單人房間內,胸前有一個致命的傷口。她的隨身錢財沒有丟失,身體也未遭到侵犯,但旅館侍者告訴警方,這位姑娘曾佩戴著一枚極大的鑽墜,而這枚鑽墜在現場沒有發現。

  我和丈夫飛到烏魯木齊,向亓玉的遺體告別。亓玉的父親是位身材瘦小的漢族男人,母親是位深目高鼻的維族人。他們都被突如其來的災禍摧垮了,喃喃地重複著:真是為了鑽石?她那兒來的鑽石?

  據警方分析,肯定是死者的鑽墜過於晃眼,為她惹來殺身之禍。警方問我丈夫:亓小姐真的隨身戴著一塊足有鴨蛋大的鑽墜?不大可能吧,那樣一枚鑽石足夠買下一座城池了。丈夫黯然回答,是的,她是隨身戴著一枚鴨蛋大的鑽石,是實驗中心送給她的,但那是一枚立方氧化鋯的假鑽呀。

  丈夫沒有告訴警方,假鑽石裏還藏著一個鑽石變成的微型黑洞。我知道他的心理:說了也於事無補,何必在輿論界造成無謂的恐慌?在烏魯木齊的4天裏,我一直忙於安慰亓玉的父母,多少忽略了丈夫內心的創傷。亓玉下葬那天,我忽然發現丈夫急劇地衰老了。他的腰背佝僂,白發添了很多,當他彎腰去撫摸黑色大理石的墓碑時,動作顯得顫顫巍巍。恐怕最大的變化還在於他的內心。他的靈氣,他賴以縱橫天下的靈氣從此消失了。從那天起,他就像一個平庸的教書匠,安安靜靜地工作著,等待著退休。

  也許原來那位夏侯無極已經死了,隨亓玉和那粒黑鑽石一塊兒去了。

  這樁案子一直未破,那枚死亡之星也一直杳無音信。我相信,罪犯不久就會發現它是枚假鑽,也許他們在一怒之下已把它毀掉,而那個被囚的黑洞則被提前釋放,與它的四個同類一樣在大自然中逍遙,並冷靜地一路吞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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