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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色世界

  如果大自然中真的出現一種“種族主義”的自然法則,那麽,以仁愛自許的西方金英們會不會從他們的道德高地後退?

  楔子

  卡爾伊斯曼把微量的cAMP(環腺苷單磷酸)滴入玻璃皿中,說:

  “看,黏菌社會馬上就要建立了。”

  這是在紐約沃森智能研究所的實驗室裏。伊斯曼是一位高個子的白人青年,30歲左右,金發,肩膀寬闊,表情生動。他身後有兩個女同事,25歲的鬆本好子身材稍顯矮胖,有一雙老派日本人特有的短腿。江誌麗(英文名字是凱倫江)大約32歲,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南方女子,細腰,瓜子臉,一頭烏黑的柔發盤在頭上。

  他們用肉眼觀察著玻璃皿中微小的黏菌,旁邊的大屏幕上則是放大後的圖像。黏菌(學名DDiscoideum)是一種奇怪的生物,是一個超有機體,或者簡直是人類社會在毫米尺度上的演習。它們在濕地上遊來遊去,各自專心致誌地吞食著細菌食物,互不關心,是一群冷漠孤獨的流浪者,以直接分裂的方式各自繁殖後代。但一旦食物耗盡,就會有某一個細胞有節奏地發出cAMP,這隻先知先覺的細胞就成了黏菌社會的領袖。

  不過今天的cAMP是黏菌社會之外的神靈滴入的,那隻黏菌“領袖”隻是偶然受到命運垂青的傀儡。但其他的黏菌並不知道真相,它們仍按照冥冥中的本能朝那隻細胞聚集,同時釋放cAMP,形成正反饋,喚醒更多的黏菌來集合。無數黏菌的運動組合成了清晰的螺旋波。

  數小時之後,這些黏菌集合成了一個發亮的長著尖頭的有機體,有一二毫米長。它們在尖頭的帶領下開始緩緩爬行,找光,找水,找食物。之後連它們的生殖方式也會改變,它的尖頭處將會產生孢子,孢子飛散後產生一群新個體。

  江誌麗已是第五次觀察這個神秘的過程,但她仍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敬畏感。在這種原始的生物中,群體和個體的界限被泯滅了。她記得第一次觀察時,導師喬索雷爾曾對新弟子們有一次講話,講話中既有哲人的睿智,也有年輕人才有的洶湧激情--要知道他已經55歲了--誌麗幾乎在聽完這段講話後立刻就愛上他了。教授那天說:

  “請你們用仰視的目光來看這些小小的黏菌。這是宇宙奧秘和生命奧秘的交會。這種在混沌中(是遠離平衡態的混沌)所產生的自組織過程,是宇宙及生命得以誕生的最根本的機製。黏菌螺旋波和宇宙混沌中產生的旋渦星雲的本質是相同的,隻是尺度不同而已。同時,這又是原始智力的自組織過程。單個黏菌談不上什麽智力,它們也確實太簡單了,甚至沒有神經係統。但隻要它們的數量達到某一臨界值,形成一個‘社會’或者叫‘大個體’,它就能趨光、趨水,做最簡單的但是有預定目的的運動,並啟用新的繁殖方式。無數微不足道的個體形成了高一級的智力,動物社會、人類社會也都是如此。”

  伊斯曼插話:“教授,這就是你常說的智力的‘外結構’嗎?”

  “對。還有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白蟻。它們的個體也十分簡單,不過是幾條神經纖維連著幾個神經節而已。幾隻白蟻在一塊兒搞不出什麽名堂,它們隻會把土粒搬來搬去。但隻要白蟻的數量超過臨界值,信息素就把它們組織在一起,它們就能同心協力,令行禁止,建造連人類也為之咋舌的複雜建築。人們常認為智力是生物體內的、腦(神經節)內的玩意兒,是單獨的有封閉邊界的東西,這是一個錯誤。實際上,在任何一種生物社會中,智力都是開放的,個體智力通過種種外結構:信息素、聲音媒介等構成一個大整體。”

  江誌麗記得自己當時說:“人類智力的外結構主要是語言。”

  “對。遺憾的是,人們通常隻把它看成是一種交流方式,而不是智力結構的有機部分。人類已經把語言發展得盡善盡美,並為此誌得意滿。實際上這種滿足是十分淺薄的。這種智能聯係方式十分低效,你不妨隨便去觀察一副麵孔,再試著向別人描述。在這個過程中,首先那個麵孔通過光媒介進入你的眼睛,轉變成電信號。這一步過程的效率倒是很高的,你頭腦中會即時形成一個十分清晰完整的圖像。但你怎麽能把這個圖像完整地搬到另一個人的頭腦中?無論你的語言表達能力多麽強,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們應在黏菌和白蟻這兒受到啟發,開發一種新的高效的外結構。”

  當時江誌麗笑道:“總不成也用信息素?據我所知人類在進化中已淘汰了大部分外激素,隻保留了少量的性激素,它可以使異性情緒穩定,工作效率提高,美國宇航局已注意到在男宇航員中增加女性的比例。”

  那天教授興致很高,笑道:“所以我選擇研究生時很注意收幾個漂亮的女士。”他收起笑容說:“不,不是信息素,我想這種化學結構難以勝任。為了非常高效快速地在眾多人腦中交換信息,恐怕更可能入選的是電磁結構,也可能是量子力學預言的那種‘幽靈式的超距作用’。我們隻有摸索著去尋找它。”他又說:“據我所知,斯坦福研究所在中情局的資助下一直在研究超能力,如果它確實存在,那將是很理想的方式--可惜,直到今天還沒有確證。”

  教授一向偏愛這個試驗,他說這個過程能以“固有的神秘喚起科學家的靈感和衝動”,所以今天他讓弟子們又重複一次。這次他本人沒有參加。這會兒,那個黏菌大個體已爬行到了食物充足的地方,它的尖頭發出號令,無數黏菌細胞立即分散,四處遊蕩,尋找食物,開始了新一輪生命循環。這時已到下班時間,伊斯曼宣布:

  “黏菌聚餐會結束,女士們,收拾東西吧。”

  他們正要離開試驗室時,電話鈴響了,鬆本好子拿起聽筒問了一聲,便默默遞給江誌麗。

  是索雷爾教授,他邀請江誌麗共進晚餐,誌麗愉快地答應了。她沒注意到好子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嫉恨,她比江誌麗早來一年,曾經做過教授的情人。

  01.

  江誌麗回到自己的單人公寓裏,仔細地挑選衣服、最後她決定穿那件湖綠色的高領旗袍,到美國後她還沒有穿過一次。她站在鏡前略施淡妝。現在鏡子裏是一個嬌小典雅的東方女子,皮膚很白,近似西方人的膚色,又遠比西方女子的皮膚細膩。黑色長發蓬鬆飄逸,散落在渾圓的肩頭,一雙倩雅的丹鳳眼,剪裁合體的旗袍更襯出身段的婀娜。她對自己滿意地笑笑,拎上女用掛包出門。

  教授的黃色大都會型凱迪拉克轎車已經在門外等著。教授仔細打量著她,微笑著說:“凱倫,你真漂亮。”

  “謝謝。”

  “今天晚上去哪兒?找一個中餐館?”

  “NO,NO,幹嗎吃中餐呢,我已經吃30年了。如果回國的話還要繼續吃下去,為什麽不趁現在多嚐嚐異鄉美味呢。”

  “好,今天去一家意大利餐館。”

  教授打開車門,請誌麗上車。他啟動汽車後輕笑了一聲,江誌麗奇怪地問:

  “你笑什麽?”

  汽車迅速衝出林蔭道。索雷爾先用電話向卡勒莫餐廳預訂了座位,然後笑著說:

  “我剛才想到一位中國朋友,他是北京人,一個很成功的中間商,家產已經逾億,移民美國也有15年了。現在,他仍然吃不慣西餐,隻要兒孫沒有在家,‘逮著機會就吃北京炸醬麵’。親愛的江,炸醬麵真的有那麽美味嗎?”他誇張地驚歎著,誌麗也笑了。

  他們來到卡勒莫飯店的平台餐廳,穿過衣帽間,侍者領班在門口迎候著,教授說:

  “預訂的兩人桌。”

  領班殷勤地把他們領到欄杆旁的一張桌子,樓下是碧波蕩漾的室內遊泳池。教授為女伴斟了一杯礦泉水,問:“還喝點什麽?咖啡?威士忌?”

  江誌麗為自己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侍者送來菜單時,江誌麗沒有客氣,很快點了意大利小牛肉,咖喱雞塊,意大利實心麵。吃飯時教授笑道:

  “我記得你到美國不足4年吧,你已經非常成功地西方化了。有沒有打算留下來?”

  江誌麗爽快地說:“的確有這個打算。一踏入美國這個移民社會,我就覺得,似乎我天生該在這兒生活。我會努力融入這個社會的,也希望得到你的幫助。”

  “我會盡力的。”教授吃著小牛肉,沉思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聽說你與中國的丈夫已經離婚?”

  江誌麗抬起頭很快看了他一眼。教授的頭發和胡子微見花白,但身體十分健壯,肩頭的三角肌飽滿堅硬,胸膛寬厚。幾次床第之歡後,她對這個強壯的美國男人已經十分依戀。她突然衝動地說:

  “對,我對中國的男人已經喪失興趣了。他們戴著高度近視鏡,精胳臂瘦腿;他們在‘單位’裏謹小慎微,話到口邊留三分;他們住在簡陋的樓房,睡的是做工粗糙的木板床,連做愛時都提心吊膽,生怕床板的響聲驚動樓下的鄰居。這種環境能使人的天性慢慢枯萎。我一直盼著有一個地方能自由自在地宣泄我的天性,現在總算找到了!”

  在衝動中說了這些話,她多少有些後悔,低下頭默默地吃飯。眼前晃動著那個中國男人的影子,還有3歲的女兒小格格,她對那個男人已經沒有留戀了,但是想起女兒天真無邪的目光,仍覺得內疚。

  5年前,她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公派留學生,但在辦護照前卻被告知,這個名額已改派他人了。她出身寒微,沒有什麽背景,在那張無所不在又毫無蹤跡的關係網中掙紮、窒息。她到係主任、外事處長、校長那兒大吵大鬧,結果到處都撞在冷淡的禮貌上。同在這所大學的丈夫勸阻不住,負氣道:

  “你是不是想把人得罪完?你不留後路,總該為我留條後路吧!”

  那時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也就是從那時起,她萌生了離婚的念頭。後來她憑自己的本事考上自費留學,臨走時她斬釘截鐵地公開宣布:“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走時,丈夫甚至沒有去送她。所以,在成為索雷爾的情人時,她沒有絲毫內疚。

  索雷爾教授用刀叉切著牛排,斜睨著女伴,小心地說:“你知道,我有一個很好的妻子,我們已經共同生活了30年……”

  江誌麗猛然抬頭,惱怒地打斷他的話:“不必說了,我絕不會妨礙你的家庭!”教授的話嚴重挫傷了她的自尊心,她冷冷地說:“我做你的情人,是因為我喜歡你,仰慕你的智慧,並不是想做索雷爾夫人。我們隨時可以說再見的。”

  教授很尷尬,沉默片刻後,他誠懇地解釋道:“請原諒,我絕不是想冒犯你。但我知道中國女子對男女關係看得比較重,她們的觀念比較守舊,我不想讓你有一個虛假的希望……”

  江誌麗已經恢複好心境,知道教授的用意是真誠的,便嫣然一笑:“行了,親愛的喬,不必解釋了,從現在起,請你把我當成一個徹頭徹尾西方化的女人。我在你這兒得到許多快樂,即使分手後我也會記住它的。”她調皮地低聲說:“我們為什麽還在這兒浪費時間呢?”

  教授愉快地笑起來,他們匆匆吃完,喚侍者結了賬,便乘車去教授的寓所。

  教授的寓所在寂靜的長島富人區,窗戶俯瞰著浩渺的太平洋,兩人浴罷上床,教授撫摸著她奶油般的皮膚,讚揚道:“凱倫,你真漂亮!”

  江誌麗莞爾一笑:“再次謝謝你的誇獎。”

  她突然想起,去年回國時,3歲的女兒小格格突然說:“媽媽,你最漂亮,我最喜歡媽媽!”

  那時她正在同丈夫協商離婚,這句話幾乎使她喪失勇氣。即使現在想起來,仍覺心中刺痛。為了擺脫這種思緒,她狂熱地吻著情人,兩人很快陷入情熱中。忽然電話鈴響了,索雷爾在接電話前有刹那的猶豫,江誌麗輕聲揶揄道:“是夫人的電話?你盡管接吧。”

  教授拿起聽筒,隨手摁下免提鍵:“我是索雷爾,請問是哪一位?”

  電話中是一個男人略帶沙啞的聲音:“請問,你是沃森智能研究所的喬索雷爾先生嗎?”

  “對,我能為你做些什麽?”

  “請原諒我打擾你,我向《紐約時報》查詢一個大腦或智能專家,他們推薦了你。我和兒子之間出了一點奇怪的事情……”

  他帶著濃重的西部口音,說話不太連貫,索雷爾和江誌麗努力聽著。那人說:“我有一個6歲的兒子,母親早去世了。2個月前,我偶然發現兒子能讀出我的思想……”

  索雷爾急急打斷他的話:“你說什麽?他能讀出你的思想?”

  “對,特別是我比較專注地看一幅畫麵或照片時,他會漫不經心地說,爸爸,你在看媽媽的照片,對吧。但這時他卻是在低著頭玩,並沒有看到我手裏的東西。發現這一點後,我有意做了多次實驗,結果證明他的確能讀出我腦中的東西!”

  索雷爾看看江誌麗,她仰著頭,似笑非笑地聽著。那人激動地說:“這個遊戲我們已經進行了幾十次,絕大部分都成功。更奇怪的是,從前天開始,我也能讀出兒子的思想了!我正在廚房做飯,忽然頭腦中出現一隻沙皮狗,幾乎碰到我的鼻子,非常逼真。我急忙跑到客廳,見兒子正盯著鄰居家的海豚出神--這是那隻沙皮狗的名字,它是偶然闖進我家的。這以後我又實驗了幾次,證明我確實已經有了兒子的那種能力。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好像隻能傳遞畫麵之類的東西。”

  索雷爾教授聽得十分專注,問:“你可以確認嗎,不是錯覺或是幻覺?”

  “我可以確認,索雷爾先生,我沒上過大學,沒有什麽知識,不過我的神經很健全,不是一個妄想狂患者。”

  索雷爾蹙著眉頭,與誌麗交換著目光。這個消息太出人意料,他一時還難以接受。他有意放慢節奏,緩緩地問:“我還不知道你的姓名和職業呢。”

  對方笑了:“噢,是我忘了介紹。我叫馬高,兒子叫山提,你大概知道這是印第安人的名字,對,我是一個印第安人,在亞利桑納州派克縣印第安人之家當管理員。”

  索雷爾沉思著。他覺得對方文化素質不高,說話不太連貫,但條理分明,顯然不是一個精神病人。略為思忖後他說:“謝謝你打來的電話。你能不能來這兒一趟,路費由我支付……噢,不,不,”他忽然改變主意,“還是我們過去吧,我想盡量保持你所處的環境條件,也許你們的特異能力與環境有關。明天我將派一個助手去核實,如果確實的話,我本人隨後也去。請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和詳細地址。”

  誌麗遞過記事本和圓珠筆,他匆匆記下後說:“行,就這樣決定,我們明天派人過去,再次謝謝你的電話。”

  掛上電話,他枕著雙臂出神,江誌麗伏在他多毛的胸膛上,輕聲笑著說:“明天讓我去吧,我是在盛行特異功能的國家長大,對這種鬼話早就有免疫力了。”

  索雷爾皺著眉頭,生氣地說:“如果這樣,就不能派你去。”

  “為什麽?”

  “從事科學研究的人不應有任何框框,而隻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當然,我此刻也不相信他說的,但在用足夠的觀測去否定它之前,我們不能事先認定它是謊言。法律上的無罪推定同樣適用於科學。”

  江誌麗也嚴肅起來:“我會記住你的話,但還是讓我去吧。”她開玩笑地說,“我有一個有利條件,中國人和印第安人同屬蒙古人種,也許我們之間會有天然的親近感。”

  索雷爾微笑著說:“美國是一個成功的民族熔爐,我想,馬高先生不會讚同這種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感情。”

  他的笑容溫文爾雅,但話語深處卻分明帶有逼人的寒意。江誌麗想不到一句玩笑招來這樣的反應。

  索雷爾沉默了一會兒,又誠懇地說:“親愛的江,如果我剛才的話無意中冒犯了你,請你原諒。”教授的誠懇使她很感動,她笑著鑽入情人的懷中,表示把那一頁掀過去了。教授接著剛才被打斷的話題說:

  “我有一個摯友在斯坦福研究所,所以我有可靠的消息來源。他們在中央情報局資助下研究超能力,已經整20年了,據說成功率較低,所以中情局在征求了俄勒岡大學著名的心理學家R海曼之後,中止了這項研究。”他看看江誌麗,說,“不過我的看法不同,我認為成功率是一個不值得注意的數據。20年中哪怕隻有一個確鑿的事例,也值得繼續幹下去。據那位朋友說,他們的確有過成功的事例。有一次,一個超能力者憑空畫出了弗吉尼亞州一個中情局絕密設施的地圖,甚至還猜出當天的通行口令。按他們那種嚴格的測試環境,這絕不可能是偶合或是搗鬼。可惜,這種能力的可重複性太差。”他鄭重地叮嚀,“所以,最重要的是可重複性!隻要有一個可重複的例證,就是重要的突破!”

  江誌麗再次保證:“我一定努力去做。”

  02.

  第二天早上,她在紐約機場坐上德爾他航空公司的麥道飛機。不久她就看到連綿不斷的落基山脈和著名的科羅拉多大峽穀,峽穀兩側,紅黃兩色的山崖壁立千尺。空中小姐熱情地介紹亞利桑納州的旅遊名勝,除了大峽穀外,還有著名的索諾蘭彩色沙漠和幾百萬年前留下的化石林。

  飛機在亞利桑納首府菲尼克斯降落。江誌麗租了一輛銀雲牌轎車,驅車向派克縣開去。

  下午她找到那個印第安人之家,它類似一個小型的自然保護區,坐落在一個山彎裏。滿坡是翠綠的黃鬆和長葉鬆,北美紅雀和野雲雀在林中鳴叫。路口立著一根兩米高的木質圖騰柱,上麵刻著怪異的麵孔,不知是印第安人的祖先還是一位神祇,但雕刻精美,顯然是後人的仿造而不是真品。圖騰旁還有一塊低矮的銅製銘牌,簡單地記述著印第安摩其部族的曆史,以及建立印第安人之家以保存印第安人文化的意義。江誌麗取出理光相機照了兩張。

  落日的餘暉照著圖騰柱上的麵孔,誌麗似乎感受到那雙目光穿越時空的滄桑。她知道印第安人同中國人一樣,同屬蒙古人種。他們的語言也屬於孤立語。他們和亞洲人一樣,尿中含有β-氨基異丁酸。據說,他們是在兩萬五千年前從亞洲出發,踏著串珠般的阿留申群島和白令海峽的浮冰來到北美的。時間似乎已經淹沒了一切痕跡,但生物學家從印第安人的線粒體DNA中,挖掘出他們從北美的西部逐漸向東向南擴散直到南美洲的蹤跡。北美印第安人在極盛時達到150萬人,但白人殖民者的到來中斷了這個過程。

  碑文中沒有記下這段血跡斑斑的曆史。誌麗想,即使在以自由、平等、客觀、公正著稱的美國,曆史的真實也是有限度的。不過她並不想批評美國,畢竟,“為尊者諱”的傳統在亞洲要更為濃厚一些。

  在山間公路上繞行十分鍾,她看見山腳下有一幢小小的二層樓房,這肯定就是馬高先生所說的那個印第安民俗博物館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在門口迎候。他穿著印第安人服裝,但那顯然是向遊人展示的道具,就像中國的宋城飯店讓女招待穿上簇新的宋朝服飾一樣。從外表上看,他已失去祖先的強悍粗獷,隻有他黃色的皮膚、黑油油的直發才顯示出印第安人的特性。

  馬高先生熱情地迎過來,為誌麗打開車門。他說:“按我的估計你快來了,所以我一直在這兒等候。”他領客人進屋,說自己的住室就在樓上,你的住室也安排在樓上。現在請你更衣休息--或者我先領你參觀一下印第安人之家的展品?

  卻不過主人的盛情,江誌麗瀏覽了館內陳設的展品:羽毛頭飾,石斧石鋤,鹿骨魚鉤和麵具,參觀了叫做普布韋洛的印第安人村居複製品。這些展品幹幹淨淨,井井有條,顯然受到精心的管理,看到印第安人如此重視他們自己的曆史文化,誌麗心中不免滋生出一些感慨。

  這間小小的博物館幹淨、雅致,就像……公園裏精致的熊舍。誌麗不知怎的冒出這個近乎刻薄的想法。她十分羨慕白人,他們是上帝的寵兒,他們憑來複槍和《聖經》征服了印第安民族,現在可以居高臨下地施舍仁慈了。

  她發現一根圖騰柱旁站著一個小印第安人,也是全副印第安行頭,甚至還帶著小小的鷹羽頭飾,目光怯怯地看著她,十分文靜,完全不像平素看到的感情外露的小“楊基”。馬高笑著把他摟到懷裏,說:“這是我的兒子,是個怕羞的小家夥。”這個黑頭發黑眼珠的小不點贏得江誌麗的喜愛,她把提包遞給馬高,笑著把孩子抱起來。山提也立刻喜歡上漂亮的凱倫姑姑,用雙臂親熱地挽住她的脖頸。

  晚飯時山提一直坐在誌麗的旁邊,他問:“凱倫小姐,你是中國人嗎?我知道中國有長城、瓷器和恐龍。”

  “對,我的小同族,你知道嗎?我們都屬於蒙古人種。兩萬年前,你們的祖先同我們的祖先‘拜拜’後就往東北走,走哇,走哇,走過荒涼的西伯利亞,跨過白令海峽,一直來到美洲。”她告訴馬高先生,不久前她在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上看到一篇報道,紐約州的印第安易洛魁部族還保留著兩張完整的彩色鹿皮畫,一張是《軒轅酋長禮天祈年圖》,一張是《蚩尤風後歸墟扶桑值夜圖》,“你知道軒轅皇帝和蚩尤嗎?”

  她盡力向他們講解了這兩個漢族傳說中的人物,父子二人聽得十分認真。但她不久就意識到,父親是出於禮貌,兒子則是懵懂,這則兩族同源的故事並沒有引起他們感情上的共鳴。江誌麗笑笑,放棄了和他們套近乎的努力。本來,那條消息太過玄虛,連她自己也不相信。

  飯後馬高先生問她:“凱倫小姐是否先休息一個晚上,明天我們再試驗?”

  “請問,你們父子之間的這種感應能力在什麽時候最強?”

  “一般在晚上8點之後,不過並不嚴格。”

  “那好,今晚我們就開始吧,我迫不及待地想目睹這個神奇現象。山提,你能為姑姑成功地表演一次嗎?”

  山提說當然能,他很熱心地從椅子上跳下,來到客廳,擺出一副接受考試的架勢。

  雖然有教授的預防針,江誌麗在內心深處還是把立足點放在“懷疑”上。她想這種心靈感應無非是江湖上的障眼法,來之前她已詳細考慮了測試辦法,要保證自己不受障眼法的蒙蔽。現在她把那對父子安排在客廳的對角,相距大約20米。她問:“在這個距離上能否傳送?”

  馬高笑道:“沒問題,我們試過比這更遠的距離。”

  “那好,請你們背向而坐,可以嗎?我隻是想盡量排除一些可能導致錯誤結果的因素……”

  馬高先生打斷她的解釋,爽快地說:“可以的。”

  江誌麗拿出兩套明信片,交給父親一套,在兒子麵前放一套。她隨意抽出一張,舉到父親麵前:“現在開始試驗,請你把這個圖像傳遞給山提。”

  馬高用力盯著畫片看了幾分鍾,然後閉上眼睛,蹙起眉頭。江誌麗覺得,他的全部意誌力都集中到額頭上了。她收起畫片,快步來到山提身邊,那個小家夥正閉著眼,齜牙咧嘴的,模樣十分滑稽。突然他睜開眼,在明信片中匆匆翻檢一陣,抽出一張長城風景明信片問:

  “凱倫小姐,是這張嗎?”

  剛才誌麗沒有看自己抽出的畫片,她怕自己一旦知道,會不自覺地在表情上做出暗示,現在她從口袋裏掏出那張明信片看看,果然不錯!

  她驚奇得緩不過勁來,山提擔心地問:“凱倫姑姑,我認錯了嗎?”

  誌麗這才浮出笑容,誇獎道:“對,完全正確,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們再試一次好嗎?”

  “好的!”山提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他們連著試了20多次,全部正確,在這些試驗中,江誌麗一直緊緊地盯著他們,看有沒有暗示、暗號或其他貓膩。但她沒有發現任何不正常之處。實際上,單從5歲的山提那種天真無邪的神態,她也不相信這對父子是在合謀欺騙她。

  不過她也不會輕易下結論。她輕聲軟語地商量:“小山提,下一次試驗,姑姑把你的眼睛先蒙上,好嗎?”

  “好的,你蒙吧。”

  江誌麗小心地蒙上他的眼睛,然後來到馬高先生麵前,掏出幾十張漢字卡片,這些漢字對印第安人來說無異於天書,這樣能更有效地防止暗地傳遞信息。她抽出一張放到馬高先生麵前,他奇怪地問:“是中國文字?”

  “對。你能傳遞這些象形文字嗎?”

  “我試試吧。”

  幾分鍾後,誌麗解開小家夥的蒙眼布。山提不知道眼前這些方框框是什麽東西,但他仍低下頭努力尋找,他終於找到了:“是這一張,對嗎?”

  江誌麗翻開自己的卡片,兩張都是中文的“天”字。在這一刹那,她幾乎抑製不住自己的狂喜。她已經開始相信了。如果這種腦波傳輸確實是真的,而且還能傳輸文字的話,那就意味著不僅可以進行直觀的圖像傳輸,還能進行抽象的思想傳輸了!山提仰著臉好奇地問:

  “凱倫小姐,這是中國文字嗎?這個字是什麽意思?”

  江誌麗耐心地講解了,然後笑嘻嘻地問:“小山提,你能不能讀出我腦中的東西?我們來試一試,好嗎?”

  山提遲疑地說:“好吧。”

  江誌麗轉過身問:“馬高先生,你們是如何進行思維發射的,請教教我。”

  馬高為難地說:“恐怕我當不了一個好教師,我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麽做的。你就盯著畫片努力看,然後再把腦中的東西努力移向額頭,試著來吧。”

  在其後的一小時中,江誌麗盯著一張張畫片,努力想象著把腦中圖像變成“場”,再發射出去。小山提也在真誠地努力著,不過他們終於失望了。

  “不行,看來不是人人都能有這種特異功能的。”誌麗苦笑道,“時候不早了,讓小山提休息吧。”

  馬高笑道:“不要緊,他經常到11點才睡覺呢,山提,向凱倫小姐道個晚安,出去玩吧。”

  山提在她額頭親了一下,高高興興地跑了。馬高說:“你今天旅途勞累,早點休息吧。”

  江誌麗洗了熱水澡就上床了,不過久久不能入睡。今天她看到的東西實在出乎她的意料。當然她不會馬上輕易下結論,她還需要從各個角度來檢查,看其間有沒有什麽門道。不過直覺告訴她,很可能她正麵對人類發展史上一個極重要的裏程碑,一個上帝偶然掉落到人間的至寶。

  她掏出筆記本,詳細追記了晚上的測試情況。她想拿起電話向教授通報她的所見所聞,但她按捺了這個願望,不想給教授留下辦事草率的印象。

  一張照片從筆記本裏滑落,是小格格的。大腦門,一隻朝天辮、黑油油的眼睛認真地盯著她。她心中的刺痛感又蘇醒了。她已與丈夫商定,離婚後女兒暫歸男方,因為她還要在美國奮鬥數年,等功成名就後再把女兒接來美國讀書。這麽著,很可能五六年、七八年中她見不到女兒了。她歎了口氣,把女兒的麵容印入腦海。

  忽然她的房門被推開了,探進來一個小腦袋:“凱倫姑姑,你在看畫片嗎?”

  江誌麗愣了有十幾秒鍾,突然從床上跳下來,急迫地問:“山提,你讀出我的思維,是嗎?”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都發直了,這種音調讓山提有點吃驚,他怯怯地問:“我覺得你在看畫片,是一個中國小妹妹,脖子上戴著一個小狗,對嗎?”

  他說得完全對,小格格是屬狗的,照片中她的脖子上確實掛著一個玉石雕刻的小狗。但在一刹那的電光石火中,她決定再來一次實驗。她盯著小山提,努力把他的形貌印在自己的額頭,微笑著問:

  “不,你再仔細看看,那個小孩是什麽模樣?”

  山提閉上眼,片刻後眉開眼笑了:“凱倫姑姑,是我看錯了,原來你是在看我的照片!”

  江誌麗猛然抱住他,熱淚洶湧流淌。在這一刻,她已經完全相信了,因為任何魔術或江湖手法也不可能讓一個5歲孩子在刹那間做出正確反應。這一對父子的確具備思維傳輸能力,這一點已經確定無疑。他們很可能認識不到這種能力的意義,但江誌麗已經清楚地看到,它將成為人類智力發展的裏程碑。

  她想,現在可以向教授交答卷了。

  鬆本好子浴罷,從浴室裏探出頭,難為情地說:“喬,請你把燈熄掉。”

  索雷爾教授笑著熄了床頭燈,好子這才從浴室裏出來,扔掉浴巾上床。她的皮膚涼森森的,光滑細膩,索雷爾稱讚道:“好子,你的皮膚就像中國絲綢一樣柔軟。”

  好子沒有說話,把腦袋埋在她的腋下。索雷爾早就知道好子在做愛時一定要熄燈的習慣,他原以為這是東方女子特有的羞澀,後來才知道是緣於好子的自卑--她認為同白人相比,黃種人的皮膚太醜陋了。索雷爾對此頗有感慨。好像在一篇20世紀50年代的日本小說裏看到過這種自卑感,想不到在40年後,在日本的經濟力量已經趕上美國時,好子還保留著這種根深蒂固的自卑!為了慰解她,他再次誇獎道:“好子,你真漂亮。”

  好子抬起頭說:“凱倫江呢,她已經去3天了吧。”

  “對,估計很快會來電話的。”

  像是為他的話作證,電話鈴急驟地響了。索雷爾拿起電話,電話中是一個急迫的聲音:

  “教授,馬高父子的腦波傳輸功能已經完全證實了!而且,你知道嗎?在小山提的啟發下,我本人也具備了這種功能!我已經可以向外發射或接收圖像,甚至漢字!所以,這種現象已經不需要再做什麽驗證了!”

  她的興奮從電話中向外流淌,教授也十分激動,沒想到會有如此飛速的進展。他摁下免提鍵,和好子一塊注意地聽著。江誌麗說:

  “教授,我認為這是人類智力發展史上一個極重要的裏程碑。它將建立人類開放的整體智力,建立大一統的人類思維場!你說對嗎?”

  教授能觸摸到對方的激情,也暗暗稱讚凱倫在思想上的敏銳。很有可能,這會兒凱倫無意中說出的兩個詞:開放式思維、思維場,在10年後會成為使用頻度極高的標準詞語,就像人們現在說電場、電腦那樣。他沉思片刻後說:

  “凱倫,據你的初步印象,這種思維傳輸是什麽機製?是電磁波嗎?”

  “似乎不像。我曾做了一些簡單的實驗,比如用金屬絲網罩住腦袋,發現傳輸並不受影響。我也用磁強儀等儀器對環境的電場、磁場做了測試,沒有發現異常。教授,我覺得,這一點可暫時不去追究,應該把重點放在這種傳輸功能的開發和應用上。你說對嗎?”

  “完全正確。謝謝你的工作。”

  “那麽,下一步我該如何工作?是帶上馬高父子返回沃森,還是在這裏繼續驗證?”

  “不,你仍留在那兒。我會停下這邊的工作,帶上所有的助手一塊去。我們不知道這種能力是否和特定環境有關,所以為保險起見,仍在那兒驗證吧。如果再有兩三個人獲得這種能力,那就確信無疑了,就可以向世界宣布了。對這個發現,無論怎樣評價都不為過,所以,再次謝謝你的工作。”

  江誌麗掛斷電話前,聽見電話中一個女子輕聲問:“我也去嗎?”她聽出是鬆本好子的聲音。看來,索雷爾教授真是不虛度時光。不過她馬上就釋然了。她想自己的醋意是沒有道理的,畢竟她又不是索雷爾夫人,畢竟鬆本好子作為情人還在她之前。而且說到底,她喜歡這個美國男人的原因之一,不正是他作為男人的強大麽?

  03.

  第二天傍晚,索雷爾帶著五個助手趕到派克縣,除了伊斯曼、鬆本好子外,還有黎元德,麵目黝黑的越南青年;吉貝爾,個子高大、滿頭金發的挪威人;斯捷潘諾夫,濃眉毛的俄國人。馬高騰出全部臥室,又騰出一間辦公室,才把他們安頓下來。

  “我們的傳輸能力又進步了!”江誌麗喜滋滋地告訴教授。5歲的小山提偎在她身邊,像是一對親熱的母子。她撫摸著山提的腦袋說:“小山提,你和我現在就為教授表演,好嗎?”

  小山提興衝衝地答應了。他們來到客廳,一張長桌中間隔著黑色的帷幕,兩人在帷幕兩邊坐好,江誌麗把一副撲克遞給教授,笑嘻嘻地對帷幕對麵的小山提說:“注意,現在就開始。”

  她讓教授隨意抽出一張撲克交給小山提,山提認真看一眼,點點頭。教授再遞過去第二張。1分鍾後,教授手裏有了12張撲克。帷幕這邊,江誌麗按接收到的腦波信息也排出12張撲克,交給教授。兩套牌的花色次序完全一樣!

  江誌麗得意地說:“我們還能傳輸文字呢。我發現用漢字傳輸最為有效,因為拚音文字可以說是一維的,漢字卻是二維的,比較直觀,包含的信息量大。這兩天我教山提學會了幾個漢字,你看。”

  她在帷幕這邊挑出幾張漢字卡片,那邊的小山提很快也撿出幾張:“阿牛是個好孩子”,他得意洋洋地問:“凱倫小姐,我挑對了嗎?”

  江誌麗走過去看看,笑著把“了”字挑出來,換上“子”字,她說:“阿牛是我給他起的中國名字。”

  這一連串表演令幾個後來者眼花繚亂。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覺得在幾天之間,江誌麗已經跨進科幻時代。他們的目光中有強烈的失落感。江誌麗安慰他們:

  “思維傳輸能力的激發是很容易的,我隻用了半天時間,我想你們也不會費時太久的。教授,直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人類苦苦盼望的超感覺能力就這麽輕易地得到了?它是怎麽突然出現的?是馬高父子的基因突變?”

  索雷爾說:“基因突變也罷,上帝恩賜也罷,如果我們能把少數人具有的這種能力擴充到全人類,那我們就打開了阿裏巴巴的寶庫,打開一個新時代的大門。它會使過去那種分散的孤立的智力變得微不足道。凱倫,世界科學史上將用金字鐫刻上馬高父子和你的名字。”

  第二天,索雷爾教授和他的所有助手都盤腳坐在客廳,按馬高先生和江誌麗的要求去開發思維傳輸功能。“我們成了一群氣功師或瑜伽大師了。”伊斯曼自嘲地說。到下午兩點,鬆本好子尖叫道: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是富士山的圖片!”

  江誌麗的確正在傳輸這張圖片。她高興得忘乎所以,與好子摟抱在一起,在鑲木地板上又蹦又跳,放聲大笑。好子的成功激起了其他人的信心,晚上黎元德也激動地宣布,他看到了山提傳遞的一張非洲獵豹照片。最令人興奮的是,這種能力一經獲得,便百試百靈,甚至超過索雷爾對可重複性最嚴格的要求。

  但自此後幸運女神就不再光顧。3天之後,索雷爾教授和其他人仍然毫無進展。教授神色仍很平靜,但平靜的下麵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和焦灼,好子、黎元德不斷地報告著自己的進展,這更使幾個“圈外人”感到焦急。

  晚上,江誌麗走進教授的住室,他正站在窗口沉思,側麵射來的燈光使他的麵龐顯得像一副石刻。江誌麗能理解教授的心情。他們眼睜睜看著其他人跨上新時代的科學之車,這輛車正與他們擦肩而過,卻苦於無法追趕。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是很折磨人的。誌麗輕聲喚道:“教授……”

  教授回過頭來,表情明朗,笑道:“我正要喚你來。我想,這幾個人恐怕暫時激發不出傳輸能力了。不過不要緊,有了你們5個人的成功例證,這個項目可以說已有了肯定的結論。以後的研究我想這樣安排:你和好子、黎元德留在此地,盡力把已經獲得的能力鞏固和深化,這是十分難得的機遇,不能因為環境變化等偶然因素影響它的準確性。我帶上山提和其他人回到沃森研究中心,我想挑一些4~5歲的小孩來做激發試驗,也要用沃森中心的現代化儀器對這種‘超能力’做出分析。你有什麽意見嗎?”

  “沒有,我聽從你的安排。”

  教授略為猶豫了一會兒,說:“在沃森中心那邊的研究得出明確結論之前,希望你對此事嚴格保密,事關重大,我們要格外謹慎,不可草率宣布。”

  “好的,我聽你的。”

  教授攬住她的肩膀:“謝謝你的工作,不論何時公布,你都作為第一發現人。”江誌麗抬起頭想要推辭,教授一揮手,不容置疑地說,“不必說了,這是你應得的榮譽。”

  江誌麗看著這個既是長者又是情人的男人,心頭湧過一股熱流。她抬起頭說:“教授,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激發出傳輸能力的5個人正巧都是蒙古人種。”她不平地說,“難道上帝的自然法則也有種族主義的?”

  教授放聲大笑:“絕無可能,絕無可能。”他開玩笑地說,“如果嚴格按種族劃分,那麽無論耶穌、穆罕默德還是釋迦牟尼都是高加索人種。他們難道會偏袒異族人麽?”

  江誌麗也笑起來,同教授吻別,回到自己住室。

  04.

  教授帶上小山提走了。生性內向的山提不願離開父親,但“凱倫姑姑”終於說服了他,並答應“凱倫姑姑一星期後就回紐約陪你”,山提戀戀不舍地同她吻別。

  之後江誌麗他們夜以繼日地投入工作。他們已不再要求馬高先生參加,因為他的文化素質已不能理解一些微妙之處。三名研究者幾乎已達到心意相通的地步。有時他們會做一個接力遊戲:江誌麗先在腦中形成一個圖像,比如沙灘風光,發送出去;鬆本好子加上一輪圓月後送給黎元德,黎元德加上一朵浮雲或雁陣再傳回給江誌麗。幾次循環後他們的腦中都有了這幅複雜的圖像,於是爆發出一陣大笑。

  他們仍然隻能傳遞圖像而不能傳送抽象的概念。不過在這上邊也取得了一些進展,除了用傳送文字的辦法來傳輸思維外,還形成了一些約定俗成的符號,比如,頭腦中畫出一個感歎號表示讚成,問號表示反對,橫置的下括弧表示高興,上括弧表示生氣……這些符號日漸豐富,以至於他們能開一場簡單的討論會了。

  晚上,高強度的腦力活動使三人都筋疲力盡,但他們仍不願結束。黎元德說:“等到這種能力在全人類普及,你們想,那時人類會有什麽感想?”

  “什麽感想?”

  “他們一定非常可憐過去那些隻會用語言傳遞思維的人類,就像我們可憐那些隻會哼哼的豬崽。”

  幾個人都笑了。江誌麗欣慰地說:“對,這個發現肯定能改變世界。下一個時代將從我們的發現開始。”

  回到住室,江誌麗草草浴罷,躺在那張簡陋的床上。她想這幾天過於勞累,沒有同教授聯係,估計那兒仍未取得進展,否則教授會打來電話的。她朦朧中夢見自己已來到了未來,幾個人在合力思考一個數學難題,就像舊人類在合力抬一根木頭。碰到一個更難的題目,那就再喚來幾十個人。這種“無損耗”的智力合作真是奇妙無比,她作為其中的一員,覺得十分愉快和興奮。忽然她看見自己正處在一個鐵籠中,金屬板條中有紫色的電弧在飛舞、爆裂,像一群狂暴的蛇,炫目的光芒使她難以睜開眼睛。這一圈光網囚禁著她,包圍著她,抬著她逐漸飄離暗淡的背景。這一切都是那樣真切,她在夢中也大聲告訴自己,這絕不是夢境!

  忽然一陣猛烈的抖動!眼前的景象在刹那間消失得幹幹淨淨,歸於絕對的黑暗和死寂。像是有人在她的腦顱內猛擊一錘,她猛然翻身坐起,冷汗涔涔。夢中帶出的寒意仍緊緊箍住她,使她難以喘氣。

  雖然沒有任何邏輯證據,但她分明感到了這一片死寂意味著什麽:

  死亡。

  但究竟是誰的死亡?是死亡的預兆還是死亡的回聲?夜闌人靜,滿屋浸泡著死亡的不祥。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淩晨才入睡。

  第二天,他們仍然興致勃勃地躍入那片透明的思維之海,盡情享受開放式思維的樂趣。天朗氣清,讓人覺得昨晚的恐懼是何等可笑。工作之餘,江誌麗笑著談了昨晚的噩夢。鬆本好子笑著說:

  “你為什麽不把這個夢境發送給黎元德和我?”

  黎元德說:“我可不歡迎這樣的內容。”他的思維很敏銳,立即就這個問題做了延伸,“對了,我想在將來的社會中一定有嚴格的法律來禁止‘思維竊聽’和‘思維擅入’,就像現在禁止對公民進行電話竊聽一樣。”

  忽然江誌麗看到立在門邊的馬高,他顯然聽到屋內的談話,麵色蒼白。江誌麗奇怪地問:“馬高先生,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馬高低聲說:“凱倫小姐,昨晚我和你有同樣的夢境。”

  這句話使得那種死亡的寒意又漸次升起。江誌麗愣了很久,忽然恍然大悟:“一定是我把夢境發送給你了,要不就是你害了我。我們正在談這一點呢--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具有思維傳送能力的人恐怕不得不應付這些騷擾了!”

  幾個人都笑起來。

  上午9點,江誌麗正在努力接收鬆本好子發送的一首唐詩,電話鈴響了。江誌麗拿起聽筒高興地說:“是教授?我們一直在盼著你的電話,我知道隻要你打來電話,就表明有了進展。我沒猜錯吧。”

  教授的洋洋喜氣甚至從電話裏都觸摸到了:“對,已有了很大進展,我們正在路上,20分鍾後就到達你們那兒,見麵再談吧。”

  江誌麗放下電話興奮地宣布:“教授馬上就要到了,他說有重大的進展!”

  20分鍾後,門外響起汽車喇叭聲。少頃,教授風風火火闖進屋內,三個人立即迎過去:“教授,有什麽好消息?”

  教授脫下風衣,欣喜地說:“那兒的試驗已得出明確的結果。被測試的20名小孩有50%被激發出這種能力。我們幾個人都成功了,伊斯曼、斯捷潘諾夫、吉貝爾……我仍然是最糟糕的一位學生,但也基本掌握了。你看。”

  他隨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副牌,仔細洗了幾次,然後把牌的背麵對著自己,隨意抽出一張問:“這是什麽牌?”

  江誌麗不解地說:“是方塊K。”

  索雷爾笑了:“不,不要用語言告訴我,你用腦波發送。”他又隨意抽出一張,“發送這一張,好,我收到了,是草花3,對吧。再來一張,是草花J,對嗎?哈哈!”

  他大笑著把誌麗擁入懷中,告訴三人:“已經決定明天在沃森研究中心召開記者招待會,宣布這一個曆史性的發現。我特意前來迎接馬高先生,你們當然也要返回。”

  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馬高時,那個印第安人顯得十分猶豫:“不,這幾天我不想去。”

  索雷爾不解地問:“為什麽?你是這個重大科學發現的功臣,明天你會成為《華盛頓科學箴言報》或《紐約時報》的頭版人物。你怎麽能不去呢?”

  黑瘦的黎元德說:“他昨晚做了一個噩夢,一定是因此不願出門。”他講了昨晚兩人的相同夢境,教授的目光中掠過一波陰暗,旋即笑道:

  “忘了那個不祥的夢境吧。馬高先生,你一定要去,否則記者們會殺了我。你們稍準備一下,立即出發,到菲尼克斯換乘飛機,機票已經預訂了。”

  馬高仍在猶豫,誌麗過去挽著他的胳臂笑道:“馬高先生,不必猶豫了,小山提還在那兒等著你呢。”

  提到兒子,馬高不再拒絕,他默認了。教授催他們快做準備,不要誤了下午的飛機。江誌麗問:“教授,就你一個人來嗎?”

  “不,伊斯曼也來了。他正在檢查那輛大道吉呢,點火係統略有點毛病。”

  15分鍾後,一行五人帶上簡單的盟洗用具下樓,兩位興奮的女士跑在前邊。伊斯曼正靠在道吉的車門上,看見她們下來,微微一笑,打開車門,但他的笑容中分明有些勉強,江誌麗關心地問:“伊斯曼,不舒服嗎?”

  教授看了伊斯曼一眼,解釋道:“他太累了,為了趕時間,從非尼克斯到這兒的300英裏路,隻走了兩個多小時。”

  鬆本好子笑嘻嘻地說:“伊斯曼,聽教授說你的傳輸能力比他強,願意和我比一比嗎?現在我要向你發送一個複雜圖形……”

  伊斯曼慌張地看看教授,教授皺著眉頭說:“好了,不要玩鬧了,他今天太累。喂,這樣安排,我和伊斯曼坐馬高先生的小豐田,我開車,讓伊斯曼休息一下。你們四人坐大道吉,由馬高先生開。”

  他們按教授的安排上車。馬高坐到駕駛位,黎元德打開道吉的車門,請女士上車。好子上車後伸出頭喊:“凱倫,快上車呀。”

  江誌麗顯然猶豫著,片刻後她說:“我坐豐田吧,我有些事想問教授。”她沒等教授同意,自己拉開車門上車。好子目光中掠過一絲鄙夷,這個中國女人為什麽不聽教授的安排?她想顯示自己與教授的特殊關係嗎?那未免太卑瑣了。索雷爾顯然有些不快,但沒再說什麽。伊斯曼仍坐在司機位,誌麗問:

  “伊斯曼,不是說讓你休息嗎?我來開車吧。”

  伊斯曼沒有回頭,說了一句:“不,還是我來開。”

  豐田追著道吉穿過印第安人保留區,經過那根用做路標的圖騰柱,上了公路。江誌麗問教授:“小山提還好吧,他嫌孤單嗎?”

  教授搖搖頭說:“他很好。”之後就保持沉默,顯然他不願談這個話題。很長時間之後索雷爾才說:“凱倫,你剛才說要問什麽事?”

  誌麗軟弱地說:“下車再說吧,今天怎麽搞的,我有點暈車。”

  她偎在教授身邊,教授輕輕攬住她,也不再說話。

  汽車開得很快,巨大肥厚的薩瓜羅仙人掌孤獨地立在荒漠中,一種叫仙人掌鷦鷯的漂亮小鳥在仙人掌上飛翔。沙漠景色很快被甩到身後,前邊是山區,公路在山中蜿蜒隱現,汽車爬升越來越高,很快那些沙漠成了腳下的盆景,科羅拉多河在深深的峽穀中奔騰。伊斯曼一言不發,緊緊盯著前邊的道吉,把方向盤左打右拐,就像是驚險電影中的追車鏡頭。索雷爾感到江誌麗身上有輕微的戰栗,低頭問:

  “你怎麽樣?”

  江誌麗勉強一笑:“沒什麽,山路太險了。”

  道吉又拐過一個陡彎,這一段路沒有其他車輛,伊斯曼回頭看看教授,目光極度緊張,教授點點頭,向他要過移動電話:“我讓道吉等一會兒。”他對江誌麗解釋說。

  他按了幾個數字,忽然一聲巨響,前邊的道吉冒出一團火光,失控的汽車撞過護欄,一頭栽向深淵,就像是電影中拉得很長的慢鏡頭,從車內依稀傳出好子淒慘的尖叫。幾分鍾後又是一聲巨響,接著便歸於沉寂。

  在那一聲巨響之後,江誌麗尖叫一聲,抱緊腦袋,就像是千把鋼針同時紮進她的大腦溝回,疼痛使她幾乎休克。她知道這是三名死者在臨死一刻的思維發射,是最逼真的死亡恐怖。伊斯曼的後背也掠過一波戰栗。豐田車迅速刹車,停在路邊。車還未停穩,江誌麗就推開車門跳下來,她在汽車的衝力下踉蹌幾步,跑到路邊向下看。汽車的殘骸在深穀裏燃燒,因為距離太遠,隻是一團小小的火光。江誌麗轉過身盯著教授,絕望而憤怒,山風拂亂她的長發。她聲音沙啞地問:

  “是你殺了他們?”

  伊斯曼手裏拎著一支0.38口徑羅姆特種左輪手槍,教授看著她,目光中有憐憫也有驚訝。江誌麗又問:“你們已經殺了小山提?我和馬高先生的噩夢是真的?”

  教授蒼涼地說:“凱倫,我十分抱歉,我們不得不這樣做……”

  江誌麗打斷了他的話,憤恨地問:“你們這樣做,是為了那個‘種族主義’的自然法則?”

  索雷爾和伊斯曼互相望了一眼,他們沒有料到江誌麗這麽快就猜到真相。不過,這對事情的結局沒有什麽影響。教授心頭作痛,他痛苦地說:“江,我真的十分抱歉,我並不願意有這樣的結局。”

  江誌麗悲哀地攏攏頭發,說:“你們準備把我怎樣處理,也扔到這深穀裏嗎?為什麽還不動手,伊斯曼,開槍呀!”

  伊斯曼幾乎不敢正視她的眼睛,但在教授的目光催逼下,慢慢扳開羅姆手槍的機頭。

  05.

  七天前,教授、伊斯曼等人帶著小山提回到沃森中心,教授立即招聘了20個6歲以下的孩子,讓他們接受小山提的激發。教授當時要求,這20名孩子中,蒙古人種要占一半,後來伊斯曼才知道這個要求的含義。

  幾天之內,有將近一半的孩子被激發出了思維傳感能力--全是華人、印第安人、韓國人、日本人。伊斯曼把這個結果送給教授時,惶惑地說:“教授,你是否事先估計到這種結果?”

  教授聲音低沉地說:“對,盡管我不願相信,但我們確實發現一條帶種族偏見的自然法則,而且是偏袒黃種人的。”

  “教授,這是為什麽?”

  “不知道。這種傳輸機製很可能不是電磁波,而是現代科學尚未揭示的一種場。我對20個孩子都做了基因檢查。你知道人類十萬個基因中有許多不帶編碼意義的廢基因,是進化過程中積累的廢物。但我發現,某些人在體細胞一條廢基因上有一個叫做nARD的特殊結構,凡是有此結構的人都被激發出思維傳輸能力,反之則不行。”

  伊斯曼苦笑道:“對慣於享受上帝寵愛的白人來說,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下一步我們該怎麽辦?”

  教授沉思片刻說:“把這20個孩子送走吧,今晚我要對小山提單獨做一個屏蔽實驗,看能否判斷這是電磁波。”

  晚上,在沃森中心的高壓實驗室裏,小山提被關在一個金屬籠子裏,教授和顏悅色地對他說:

  “小山提,我們要試驗你的腦波能不能傳到鐵籠子之外,一會兒鐵籠子上要通高壓電,但裏麵不會有電的。你不要怕,我想你不會害怕,山提是個勇敢地好孩子,是嗎?”

  小山提被一個人關在籠子裏,顯然有些緊張,但他勇敢地說:“教授爺爺,我不怕,我知道一百多年前,法拉第先生就做過這個實驗,對嗎?”

  教授勉強笑笑:“對,聰明的孩子,現在我們要開始了,你盡量向我們傳送腦子裏的圖形,好嗎?”

  伊斯曼皺著眉頭,不解地望著教授。他和教授一直沒能獲得這種能力,即使沒有金屬屏蔽,他們也不能接收山提的腦波啊,那麽,這個實驗能試出什麽東西呢?但他不相信教授會犯這樣簡單的邏輯錯誤,他一定另有深意,所以他沒有說出自己的疑問,默默地幫教授做準備工作。

  教授緩緩調著電壓調整旋鈕,慢慢地,金屬格條中間出現細小的火蛇,有輕微的爆鳴聲,開始聞到臭氧的新鮮味兒。電壓逐漸升高,千萬條紫色的火舌在籠壁間飛舞。小山提已經不害怕了,專注好奇地盯著這些火蛇,倒是教授的臉色越來越凝重,他的目光中甚至有難言的悲涼。忽然小山提奇怪地喊:

  “索雷爾爺爺,你的頭上有一個黑色的洞洞!”

  伊斯曼看看教授,他頭上沒有任何異常,倒是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伊斯曼笑著問:“小山提,什麽黑洞?”

  就在這時,籠內的小山提一聲慘叫,他的身體一陣痙攣後便僵住了,接著一縷輕煙從他身上升起。伊斯曼驚叫一聲:“快拉閘!”

  教授已經關閉電閘,跌坐在椅子上,伊斯曼衝進已經斷電的籠內,小山提身體僵硬,兩眼圓睜,恐怖凝固在他的臉上。伊斯曼把他抱在懷裏,無意中發現座椅上有一根電線通向外麵,他隨即明白了一切。他扭過頭痛苦地問:“教授,你為什麽這樣幹?”

  教授手裏已經有了一把羅姆左輪,他命令道:“放下山提的屍體,出來跟我走。”

  他們走進一間密室,教授關緊門,示意伊斯曼坐下,他的臉肌抽搐著,努力平靜自己的激動,說:“伊斯曼,我十分抱歉,但我不得不這樣做。我想你肯定已經知道我這樣做的原因。”

  伊斯曼冷淡地說:“你是為了那個種族主義的自然法則。”

  教授點點頭。實際上,他比江誌麗更早覺察到那個巧合:五個被激發的被試者全是蒙古人種,他敏銳地看出這一點的含義,所以他才暫時穩住江誌麗,把小山提帶回去做進一步研究。伊斯曼問:“為了這一點,值得這樣幹嗎?他隻是一個不足5歲的孩子呀。”

  教授苦笑道:“值得嗎?伊斯曼,你當然清楚,一旦這種開放式智力真的出現,並且隻限於黃種人的話,那會帶來什麽。那意味著,白人,當然還有黑人,在智力上會變成動物園的猴子,至多是智力實驗室裏最聰明的猩猩。那些人會教我們說幾句英文單詞,學會用木棍敲下樹上的栗子,然後很仁慈地誇獎幾句。你願意落到這一地步嗎?”

  伊斯曼冷冷地說:“教授,據我所知,你從來沒有什麽種族主義偏見。”他諷刺地說,“似乎你對黃種女子更偏愛呢。我根本想不到,你會撿起希特勒的衣缽。”

  教授很惱怒,刻薄地說:“年輕人,不要淨說這些空話,這種博愛精神是勝利者才配有的奢侈。想想吧,你是否願意白人被印第安人殺死十分之九,剩下的待在最荒涼的白人保留區,愚昧、貧窮,等著印第安人來憐憫?你能接受這種前景,甚至比這更為嚴重的前景嗎?”

  伊斯曼不再冷笑了,他是一個激進的青年,從未有過任何種族主義的偏見,他認為那都是已被時間埋葬的罪惡了。但是……也許這種博愛精神恰恰是植根於白人的自信和優越感。如果200年前的曆史被翻過來,是白人被火槍驅趕著死在眼淚之路上?如果白人成了弱智民族,在其他種族的嗬護下苟延殘喘?

  ……

  教授看出他的猶豫,命令道:“你必須立即決定,是跟我幹,還是和山提一塊兒去死。”

  伊斯曼痛心地問:“你要把江誌麗他們全殺死嗎?”

  教授冷厲地說:“我沒有別的選擇。”

  伊斯曼猶豫良久,勉強說:“我跟你幹。”

  教授收起手槍,開始安排,他讓伊斯曼把山提的屍體先藏起來,日後再做處理。他們要立即趕往亞利桑納州,在那兒製造一場車禍,從而把這個發現永遠埋葬。伊斯曼抱起山提,他不敢正視這小小的枯焦的屍體,把屍體藏在冷藏室裏,加上鎖。他問教授,已激發出傳輸能力的那10名小孩怎麽辦。教授說:

  “不必管他們,召集他們時我已經有準備,沒有向他們的父母講清原因。這些小孩分散後,很快就會失去這種功能,即使有人回憶起在這兒的試驗,也不會有家長相信的。”他苦笑道:“伊斯曼,我並不是一個嗜殺狂。”

  06.

  江誌麗站在山崖邊,譏諷地說:“開槍吧,伊斯曼,我願意看著一個信仰上帝的同事把子彈射入我的眉心。怎麽不開槍?良心上有重負嗎?”

  伊斯曼手中的羅姆槍重如千斤。他艱難地把槍舉起,對準江誌麗的眉心。不過,當他與江目光相撞--那裏包含著如此深重的悲涼、痛苦和憤怒--他的精神支柱便崩潰了。他垂下手槍,低下頭說:

  “教授,我幹不了。”

  教授苦笑一聲,聲音低沉地說:“凱倫,我真的非常抱歉,但我沒有別的選擇。”他邊說邊去掏槍,但他的手忽然停住了,那一瞬間的驚慌凍結在臉上。因為那隻小巧的0.22口徑魯格槍在江誌麗的手裏,黑森森的槍口正對著他。

  伊斯曼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想抬起槍口,江誌麗立即把槍口轉向他:“把槍扔掉!伊斯曼,你不要逼我開槍。”

  伊斯曼看看教授,爽快地扔下手槍,又遵從江的命令把手槍踢過去。江誌麗一腳把它踢下山崖,冷笑著說:

  “沒想到吧,教授。我在車上就偷了你的手槍。因為我忘不了那場噩夢,我偶然想起,那個圖像很可能是山提臨死前的心靈感受,隔著幾千公裏傳給我了。你們突然到來,我在伊斯曼的表情中看到負罪感。當然,教授你沒有什麽內疚,你從容自若,談笑自如。為了你的種族,幾條人命算不了什麽,哪怕是5歲的孩子,或者是你的情人。可惜,你的行為露出了破綻,你在假裝顯示你的思維傳輸能力時,不該那樣仔細地洗牌。結果是你欲蓋彌彰。因為我恰巧知道,按照數學規律,一副牌在絕對均勻地洗過幾次後,又會恢複原來的次序,所以你的表演隻是魔術。後來,我在你的頭腦裏感受到異常:混沌中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黑氣氤氳,使人毛骨悚然。我想這個不可知的黑洞隻能解釋為你的殺機。”她的目光中有深深的悲傷,“可惜我太傻,我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相信這個結論,我不相信自己深愛的索雷爾先生會是這樣一個冷酷的凶手。否則,我本來能把好子、黎元德他們從死亡中救出來的。”

  伊斯曼羞愧地低著頭,教授平靜地說:“凱倫,我真的很抱歉,但是……”

  江誌麗怒喝道:“住嘴,我不願再聽這一套假仁假義的話了!”她咬牙切齒地說,“為了小山提,為了馬高先生,為了好子他們,我真想宰了你這個畜生!可惜……”

  她咬著牙,照索雷爾腿上開了一槍,索雷爾痛苦地呻吟一聲,身體慢慢傾倒下去。伊斯曼急忙扶住他,抬頭看著江誌麗,他想第二顆子彈就要向他射過來了。

  江誌麗不再打眼瞧他們,扭身走向豐田。豐田在公路上急速打個彎,向菲尼克斯方向開去。

  伊斯曼急忙撕開教授的褲子,匆匆止住血。很長時間他一直不願意正視教授的眼睛,他不知道該如何看待這個凶手,還有自己這個幫凶。江誌麗義正詞嚴地責罵他們時,他感到無地自容。但教授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殺人犯,他的確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至少在白人看來)呀。前邊有一輛黑色的福特車開過來,看見他們,立即降低車速,靠在路旁。一個黑人婦女走下車,驚慌地問:“你們……”

  教授簡短地說:“車禍。請把我們帶到附近的居民區。”

  黑人婦女和伊斯曼一道攙著他,安放在後排。汽車啟動後,教授說:“我用一下你的電話,可以嗎?”

  他忍著腿上的劇痛,皺著眉頭撥了一個號碼。

  在華盛頓市十號大街拐角那幢天井型的聯邦調查局大樓裏,接線小姐把電話轉到副局長劉易斯的辦公室。劉易斯拿起電話:“我是劉易斯。索雷爾?你這個老家夥,有什麽事嗎?”

  電話中簡潔地說:“劉易斯,我正在尋找一個叫江誌麗的中國女子。這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案子。”他極為簡略地介紹了案情,“時間緊迫,希望能通過你的力量,盡快地、盡可能秘密地處理這件事。”

  劉易斯知道老朋友的為人,既然他親自向老朋友求助,必然是十分緊迫。他立即答道:“好,我親自去,5分鍾後乘飛機出發。你現在在哪兒?還有什麽需要我事先準備的嗎?”

  索雷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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