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淩晨,寒風蕭蕭,天昏地暗。
我拎起行李,慢慢地走出房屋大門。
在附近個體戶家做小工的姐姐和在小學讀書的妹妹緊跟而出。
回家治療的父親在母親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在姐姐、妹妹的身後。
母親淚流滿麵。父親麵色蒼黃、瘦骨嶙峋,不停地咳嗽著。
我在院門內側停了下來。
“兒啊,兒啊,我的兒啊……”母親哽咽著說。
“一朝為師,終身為父。我不在你身邊時,要好好地聽師父的話。”父親艱難地說。
“爸爸、媽媽,你們回去吧,外麵風大,小心著涼。放心好了,我和妹妹會把弟弟送上車的。”姐姐說。
我頭也不回地跨出院門,大步流星起來。“哥哥,哥哥,等等我,等等我!”妹妹說。
淩晨的小村莊隱隱約約在一片肅殺之中,顯得格外地淒涼。
我咬緊牙關,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姐姐拎著我的行李步步相隨。妹妹牽著姐姐的手。
一路寒風。
一路暗淡與冷清。
一路沉默。
一路憂愁和悲哀。
路過埋葬著祖母的鬼都時,我停了下來。鬼都包裹在黑壓壓、陰沉沉的鬆樹林中,靜悄悄的。妹妹死死地拽住姐姐的手,渾身顫抖著。
“小犬,去看看奶奶吧。”姐姐輕聲說。
我大踏步地走進鬆樹林。
祖母的墳墓孤零零在“鬼都”之中,一抔黃土,一堆淒寒。墳墓上的枯草張牙舞爪,瑟瑟作響。
姐姐跪到祖母墳墓前,連連磕頭,低聲說:“奶奶,在世的時候,您最疼最愛的是小犬,小犬就要獨自去他鄉異地打工了,外麵的世界太大、太複雜,不安全,小犬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您如若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您的孫子一直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啊。”
我一聲不吭,妹妹拽緊我的手,小聲地抽泣著。
我們慢慢地離開鬼都,慢慢地走到曲曲折折的小路上。
站在路中間,回首波濤洶湧在茂密的鬆樹林中的鬼都,我心潮起伏——
奶奶,我最親最愛的奶奶,您的孫子就要離開家鄉去千裏迢迢之外了。我不想離開父母和姐妹。我不想離開生我養我的家鄉。我想讀書。我想與老師和同學快快樂樂地呆在一起。可是,我不能不現在就遠走高飛,不得不立即去打工賺錢。曾經三個孩子都在校讀書,家裏早就貧窮蕭蕭了。盡管姐姐已經輟學,可是,還是舉步維艱。孰料天公不僅不作美,還落井下石,父親不幸重病纏身。本來就已經窮困潦倒的苦寒之家苦上增惡苦、寒上添烈寒。萬般無奈之下,在縣醫院治療的父親不得不提前離開醫院,回家臥床休養。我是家裏唯一的一個男孩子,當這個家庭風雨飄零中搖搖欲墜時,我必須擔當起來。這不僅是對在世的親人的一種交代,也是對您的一種交代。隻有我趕緊學成手藝,趕快賺錢,才能盡早促使父親恢複正常的醫療,才能盡快償還父親治病欠下的巨債,才能保證妹妹的繼續求學。等負債累累、朝不保夕的家庭徹底擺脫危機之後,您的孫子我再重新回到學校,努力考上大學,光宗耀祖,以慰您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奶奶,我最親最愛的奶奶,年底回家,孫子再來看您,再來給您磕頭、燒紙,再來和您說話。再見,我的親人,我的奶奶!
歲月如風,世事高深莫測。
任何事情,隻有結果顯現的時候,才知道過程會是多麽地漫長,多麽地艱辛。
人生是一組牌,其中的一張倒下了,十有八九會連鎖反應,導致其後的接二連三地倒下,深陷其中的你唯有苦苦掙紮,無可奈何,無力回天。
離開學校之後重回學校談何容易。
僥幸回到學校之後,考上大學又要付出多麽大的代價。
如願以償地考上了大學,接下來還要麵對許許多多始料未及的人生變數。
歲月不饒人,當一個人到了一定年齡的時候,不但一歲年齡一歲人,一歲比一歲身心疲憊精力不濟,而且一歲年齡一歲工作機會,一歲比一歲工作機會渺茫。
直到今天,我還不能從這一係列的連鎖反應中徹徹底底擺脫出來。
一輛破舊的汽車老氣橫秋地停靠在坑坑窪窪的馬路邊,如同一個飽經風霜疲憊不堪的老人。
盡管汽車裏麵已經塞滿了嘈嘈雜雜的人,可是,還有不少的人不要命地往車子裏麵擠。除了少數走親訪友的,都是成群結伴的背井離鄉的打工者。
我四處張望老操。老操靠窗而坐,從車子窗口伸出來乒乓球腦袋,大聲叫喊:“小犬,我在這兒,過來,快過來呀,從窗口往裏爬!”
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行李塞進包滿為患的汽車行李箱裏,然後飛奔到老操旁邊的窗口下。
老操身旁的窗口左右兩邊的窗口都有人正在全力以赴地往裏鑽。左邊的人一不小心掉了下來,P股結結實實地著地,嗷嗷直叫;右邊的人卡在窗口中,進退兩難,叫苦連天。
姐姐和妹妹一左一右托住我的P股,我雙手拽住窗口的下沿往裏突飛猛進,一股腦兒栽進老操瘦骨嶙峋鋼打鐵鑄的懷裏。老操若無其事。我疼死了。
老操旁邊坐著一個彪形大漢,一臉的凶神惡煞相。我越過大漢,站到早就人滿為患的過道上。
姐姐和妹妹站在車窗外,一言不發,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盡管大客車裏麵已經擁擠到了極點,可是,上車的人還是絡繹不絕的。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販賣豬或者牛的貨車,幡然醒悟——有些時候,人就是一頭豬;有些時候,人不如一頭牛。
隨著人流的泛濫,我的一隻腳徹底架空了。汽車徐徐開動時,我另外一隻腳隻有腳尖著地。
舉目窗外,姐姐和妹妹正在抱頭痛哭。
做任何事情,經驗都是最重要的,出門在外,尤其如此。
大約過了四五十分鍾,我就要尿尿了。早知這樣,早上我就不該又吃稀飯,又喝開水。世上沒有後悔藥。吃一塹,長一智吧。可是,現在如何是好呀!叫司機停車勢比登天,即便司機菩薩心腸大發慈悲,也無濟於事,從如此密集的人群裏擠出去,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憋吧,憋吧,唯有死憋,才是唯一可行的,反正尿憋不死人,人憋得死尿。
汽車一路顛簸,如同行走在洶湧的海洋上。
謝天謝地,換乘車輛的縣城終於到了。汽車吭哧吭哧停下來。好不容易,我和老操擠下汽車。我飛快地拿出來行李,就要往附近的廁所裏衝。
“小犬,小犬,到省城的大客車來了,趕快去占座呀!我去撒尿,等我回來之後,你再去!”老操大聲嚷嚷起來。
老操丟下自己的兩大包行李,射向廁所。我死死地憋住就要奔衝而出的尿,左手一個大包,右手一個大包,脖頸上懸掛著自己的一個稍小的包,奔向停靠在公路邊的大客車。我將行李都穩穩妥妥地放進行李箱裏之後,急忙擠上車,找一個靠窗的座位做下來,脫下外套,放到旁邊座位上。
旅客一個接一個地上車,很快,車上就沒有空位了。旅客依舊一個接一個地上車,不一會兒,過道上也站滿了人。我伸長脖子,苦苦地等待老操,老操泥牛入海。
“還有沒有人沒上車呀?”售票員大聲叫喊。
“還有,還有!”我高聲叫喊。
“怎麽還不來呀?再不來,就不等啦!”過了一會兒,售票員再次叫喊。
“就來,就來,您就再等等吧,對不起,對不起!”我趕緊說。
一些乘客忍無可忍開始罵罵咧咧時,老操終於悠哉樂哉地來了。
“一車子人都等你,你以為你是誰呀?”售票員怒氣衝天地說。
“人有三急,人有三急。”老操心平氣和地說。
“一個大男人撒一泡尿要得了這麽長時間嗎?”售票員說。
“不是撒尿,是拉屎!”老操說。
“一個大男人,即便又拉屎、又撒尿,也要不了這麽長時間呀!”
“你也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怎麽知道我又拉屎、又撒尿呀?”。
“你,你,你!”售票員滿麵烏雲翻滾,怒發衝冠,渾身顫抖著說。
“張口一個大男人,閉口一個大男人,睜大您一雙烏黑烏黑的大眼睛仔仔細細地看看,我是一個大男人嗎?”老操長發飄飄,氣定神閑,鳥語花香。
“你不是大男人,難不成是大女人?”售票員一驚一乍地說。
“我就壓根兒不是人!”老操一板一眼地說。
車子裏的人接二連三地歡笑起來。歡聲笑語中,客車緩緩開動,不一會兒就飛馳起來。
一路上,我被尿憋得難受到了極點,簡直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尿被我憋得大有一旦決堤,則一瀉千裏之勢。
一開始,我非常自我同情,要哭。萬般無奈之下,我唯有變自我同情為自我欺騙與自我安慰——憋吧,憋吧,男兒有尿不輕撒;不哭,不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後來,我從同情被尿憋的自己轉變到同情被自己憋的尿。做人要有良心,平白無故冤枉人是一種罪過。盡管尿不如人,可是,無緣無故地冤枉一泡尿縱使不是一種過失,至少也是一種錯誤。最無辜的不是人,而是尿。尿是死的,人是活的。自古隻有活人憋死尿,從來沒有死尿憋活人。到了最後,我激變為替尿憤憤不平,從而對自己深惡痛絕起來。
我對自己咬牙切齒時,老操在我的耳邊甜言蜜語:“你這樣好辛苦呀。”水深火熱之際,一個字都溫暖重千斤,更何況還是一句話。我的眼角濕潤起來。
“一個人出門在外太不容易了。”老操再次的甜言蜜語溫柔到了極點。我的眼淚差一點奪眶而出。
“姑娘,你不能一直就這樣站著,是頭豬都於心不忍,更何況我還是個人;是個女人都看不下去,更何況我還是個男人!”老操笑吟吟地說,“小犬,你已經坐大半天了,肯定坐得都煩死了,趕緊起來給這個姑娘讓個座吧。”我立刻恍然大悟,隨即裝聾作啞。
“即便脫褲子放屁,也要不了這麽長時間!”老操惡聲惡氣地說,“一個牛高馬大的大小夥子,做起事來怎麽就如此地磨磨蹭蹭、黏黏糊糊呢?”我猶猶豫豫起來。
“P股都已經坐腫了,接著坐下去,絕對會生瘡的!你就算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要替他人考慮考慮!一個姑娘家家的,一個人常年在外奔波,她、她、她,她死支撐,活受罪呀!”老操語重心長地說,“你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男人,這是有目共睹的。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這是眾所周知的。更進一步說,女人有女人的本能,男人有男人的本色;女人的本能決定了女人需要男人的關懷與寵愛,男人的本色天經地義憐香惜玉!”
無可奈何之下,我慢騰騰地離開座位,站到老操身邊的過道上。站在老操身邊的姑娘立即坐到我騰出的座位上。
大客車飛馳在公路上,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
做任何事情都有個天時、地利與人和,憋尿同樣如此。睡覺時憋尿占天時,昏昏沉沉之中憋起來容易多了。兩個人一起憋尿占人和,有人同病相憐,不孤孤單單是其一,其二是我就要憋死了,你不也很快就活不成了嗎?和站著憋尿比起來坐,坐著憋尿占地利,坐著可以雙腿疊交,站著隻能雙腿並攏,雙腿疊交的效果比雙腿並攏好得多。
我死死憋住的尿,坐著的時候都實在忍無可忍就要瀟灑走一回,從坐著突變到站著,攔阻的難度自然而然更上一層樓了。我渾身顫抖著,大汗淋漓起來。
“小犬,你還是站著好,小孩子家家的,站著更容易長個子。”老操笑吟吟地說。
“就是,就是,他在發抖呢,無疑正在長個子。”坐在老操裏麵的姑娘甜蜜蜜地說。
“在理,在理,不僅在發抖,還在流汗呢,毫無疑問正在茁壯成長!”老操緊接著說。
我哭笑不得,幹脆以笑當哭哭笑不分。漸漸地,我感覺不到尿之憋了,要麽是我被尿憋得麻木不仁了,要麽是尿被我憋回去了,無論怎樣,都阿彌陀佛謝天謝地。
老操目不轉睛姑娘。我全神貫注老操目不轉睛的姑娘。
還姑娘呢!即使隻有一隻眼睛,縱然唯一的一隻眼睛隻有眼眶,沒有眼珠,也一清二楚不是姑娘,而是大嫂。
是大嫂也罷!有些大嫂不半老徐娘風韻猶存,可是,五官端正;不五官端正,然而,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長得令人魂飛魄散也就罷了,還濃妝豔抹——口紅比豬血光彩奪目多了。
不僅如此,這位大嫂還忸怩作態,比效顰東施還要東施得多。
真是無論什麽樣的家花都不比野花香!真是三分長相、七分打扮,越風騷越勾魂!
“小犬,看、看、看,看什麽看,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了!”老操氣呼呼地說。
“我看你呢,師父。”我低聲說。
“看我?我有什麽好看的呀?我好看嗎?”老操喜上眉梢,語氣和緩下來。
“師父,你在看什麽呀?”我樂在心裏,轉移話題。
“一點都看不出來,你還挺關心我的呀,我在看窗外的風景呢!”老操閃爍其詞。
“我是窗外的風景嗎?大冬天的,窗外的風景比我好看嗎?”姑娘振振有詞,“明明白白一直在看我,何必挖空心思遮遮掩掩呢?有這個必要嗎?直說了,我會把你吃下去呀!有人看,我還求之不得呢!美需要一雙欣賞美的大眼睛,即便美若天仙,無人欣賞,也是白搭。世界上最令人痛苦的事不是長得醜被人冷落,而是長得美被人忽視!”
“我、我、我這不是、不是……”老操說。
“害羞,是吧?”姑娘通情達理地說。老操低頭不語。
“一個大男人,害羞固然可愛,可是,這也得視情況而定呀!如此情況下都如此地害羞,不僅不可愛,還可憐、甚至可恨!可憐,是因為有賊心沒賊膽;可恨,是因為太做作!”姑娘義正詞嚴。老操的腦袋深埋到兩腿之間。
姑娘肆無忌憚的熱情和厚顏無恥的坦率完完全全地吸引住了我,我盯住她兩眼發直。
“小家夥,你在看本姑娘嗎?”姑娘大聲說。
“是!”我不由自主莫名其妙地比姑娘還要大聲地說。
“聽聽,聽聽,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後浪依舊在長江裏縱橫、蕩漾,師父不如徒弟,不如徒弟呀!”姑娘興奮地說。老操兩腿緊緊地夾住腦袋。
“小家夥,你看本姑娘什麽呀?”姑娘甜甜地說。
“看你多大了。”我低聲說。
“看我多小呀!我到底多小呀?”姑娘大大咧咧地說。
“估計,估計……”我支支吾吾起來。
“估計多小呀?”姑娘追問。
“估計已經超過二十歲了。”我回答。
姑娘縱聲大笑,花枝亂顫。我暗自偷笑。
姑娘的一隻白白嫩嫩的小手慢慢悠悠地伸進波濤洶湧的懷中搗鼓來,搗鼓去。
我目瞪口呆。
姑娘摸出來一瓶香水,取下蓋子,從頭到腳噴起來。
車廂裏,一股股強烈而怪異的香氣抱頭鼠竄起來,混合著早就四處彌漫的——嗆人的香煙氣味、鬧心的嘔吐氣味,直往人的頭腦裏衝撞。
老操猛地從兩腿之間拔出來細小的腦袋,順勢斜靠到姑娘肥胖的身體上。姑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起來。不一會兒,斜靠著姑娘的老操就“睡”著了。
我慢慢地轉過身去。
時間隨著飛馳的車子飛馳。
屋漏偏逢連夜雨。小便隻是暫時潛伏下去,根本沒有得到實質性的解決,隨時都有可能轉土重來。大便巴不得天下大亂,蠢蠢欲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