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一個豔陽天,天空深邃而高遠,仿佛藍色的海洋,稀稀疏疏點綴的雲彩,浪花一樣潔白。
一個少年拎著一床嶄新的毛毯,昂首挺胸,跟在一個中年人P股後麵。中年人滿麵愁容溝壑縱橫交錯出來一幅千秋萬代絕唱的國畫。少年瘦得像一隻幹巴巴的猴子,黑得像燒窯的。少年是我,中年人是我的大姑爺。
我和大姑爺穿行於田頭地間、村落裏以及山林中,馬不停蹄,前往大姑爺的至交——鄰縣一個聞名遐邇的姓金的油漆師傅家。
毛毯是我的拜師見麵禮。那個年代,農村,毛毯是貴重物品。
一路上,鄉村環境簡單中自有清新沁人,熱鬧中自有和平銷魂。雞漫不經心地飛,鴨率性而隨意地叫,狗急跳牆,貓梳妝打扮美得不行。青樹森森、水花澄澈,綠菜油油、稻浪翻滾。野菊花風姿綽約,黃得可愛極了,星星點點在雜草之中,如同一盞盞溫馨的小燈。偶爾傳過來,嬰兒的一聲聲啼哭,恰似笛聲一樣嘹亮、清脆。
我一直一聲不吭,徹底喪失了說話的意願甚至能力似地。往常,隻要和大姑爺在一起,我就唧唧喳喳個沒完沒了。三步並作兩步的大姑爺好幾次扭過頭來,欲言又止。大姑爺每次扭回頭時都會瞞著我抹眼淚。
我的平靜如水,是故作深沉。一路上,咬牙切齒,我拚死拚活地關押住了一股股強大的欲望;欲望前仆後繼,恰似一匹匹脫韁的野馬,在我年輕而幹癟的胸懷中橫衝直撞,激蕩起學好手藝的雄心和賺大錢的壯誌,若巨浪滔天。
輟學那一刻起,我少年老成。
提前成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悲哀。
半路上,一條流浪小狗孤苦伶仃,髒兮兮的,純黑色,和我四目相對之後,就一直隔著一小截跟在我P股後麵,不離不棄。我停下腳步,小狗停止走動。我走回去抱起小狗,大姑爺回頭看著我,一言不發,我低下頭。大姑爺繼續大踏步地往前走,我緊緊跟上,小狗蜷縮進我的懷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高峻綿延的山崗上,大姑爺在一塊凹凸不平的大石頭上坐下來,摸摸索索出來煙筒,點上黃煙,顫抖著,半天一聲不吭。
我連蹦帶跳上一堆亂石的頂端。一個個亂石巨大無比,奇形怪狀出來一隻隻史前野獸,風吹、雨打,陽光肆虐,巋然不動,千古亙存。
夕陽美甜。一陣陣涼爽的風,吹過來醉人的稻香與泥土芬芳的氣息。遠處的田野上,一個小村落掩映在錯落有致的樹木中間,炊煙嫋嫋。
人,常常生活在錯覺裏。
站立在亂石堆頂端的我筆直筆直的,暢想未來,心中一聲聲長嘯洶湧澎湃。
未來孤苦而淒寒。
真正預示我接下來漫長的歲月的是——飛過頭頂的一隻隻烏鴉以及天空中一抹光怪陸離的殘陽。
豔麗的雲彩與令人心曠神怡的秋風隻是夢幻和安慰,轉瞬即逝。
很快就是晚秋了,落葉早就飛舞,隻不過我一直無心在意罷了。
寒冬緊鑼密鼓地走過來。
良久之後,大姑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小犬,把小狗給我,我明天帶回家。”煙霧繚繞之中的大姑爺一字一頓地說,“我先替你養著,到時候再交給你。”
大姑爺會把這條流浪小狗當作我一樣疼愛,可是,一想到很快就要和小狗分離了,我情不自禁低下高高昂起的頭。
一聲不響在懷裏的小狗睜大雙眼死死地盯著我。
天快黑的時候,我和大姑爺總算到了我的第一個師父——姓金的油漆師傅家。金師傅家就在我站在亂石堆上遙望到的田野中的小村落裏。
金師傅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同樣是最深刻的印象),是一雙緊緊地握住大姑爺的大手。雙手上的皮膚一大塊——臨近一大塊地脫落。同樣的狀況,自兩臂向上不規則地延伸著。與雙手上碩果尚存的一小撂——遠離一小撂的土黃色皮膚相比,脫落之處慘白而瘮人極致。
和白癜風不同,金師傅的雙手之所以如此地觸目驚心,是因為油漆長年累月的糟蹋與蹂躪。
晚上,大姑爺和金師傅——一對好多年未曾見麵的至交,不停地推杯換盞,最終都酩酊大醉了。
大姑爺酒氣衝天,鼾聲如雷。
金師傅的一雙大手,仿佛兩條白森森的千年古蛇,齜牙咧嘴,遊蕩進我的腦海裏。好不容易趕走了,不一會兒,又衝殺過來。
我睡在大姑爺身邊,直挺挺的,瞪大雙眼。
小狗蹦蹦跳跳上床。
我一把抱住,緊緊地摟在懷裏,淚流不止。
第二天上午叩頭拜師,金師傅孫子站在旁邊興衝衝地看熱鬧,突然發現我的小狗,立刻撲上去,嚇得正襟危坐在堂屋中間藤椅上的金老師傅一下子竄過去。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趕緊對著空落落的藤椅猛叩三下頭,風馳電掣,砰砰直響。
小狗逃之夭夭。
金師傅虛驚一場,大汗淋淋漓漓。
金師傅孫子一見鍾情我的小狗。
我的小狗留了下來。
大姑爺下午離開金師傅家時,緊緊地握住金師傅的雙手,滿臉滄海桑田陽光燦爛,說:“小犬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請您多多關照、多多關照!”
大姑爺的背影在視野裏徹徹底底消失,我轉身走向金師傅家廁所前門。小狗緊緊跟隨,如同我的尾巴。
金師傅家唯一的廁所蹲位上,金師傅的老婆——我的師娘正在伺候寶貝孫子拉一泡天長地久之屎,全神貫注。
我拐到金師傅家廁所後門,掏摸出兩腿之間來衝鋒陷陣。金師傅孫子突然出現在我的身旁,目不轉睛我兩腿之間以及衝鋒陷陣的槍林彈雨。小狗目不轉睛金師傅孫子。
金師傅孫子搖搖晃晃起來,就要一頭栽進廁所裏。廁所高深莫測。我來不及處理兩腿之間,疾伸雙手死死地拽住金師傅孫子。混亂之中,小狗被我一腳踢進廁所裏。我不假思索地跳進廁所裏。
金師傅老婆急急忙忙地趕過來,死死摟住孫子,嚎啕大哭的同時,破口大罵。
金師傅孫子哭得傷心到了極點,上氣拉拉扯扯著下氣一路磕磕絆絆。
手忙腳亂地從糞坑裏攀爬上來的我,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變形的癩蛤蟆,渾身上上下下,屎、尿縱橫,淋淋漓漓。
龜縮我在懷裏的小狗,臭氣衝天,瑟瑟發抖。
我在金師傅家的學藝生涯正式宣布拉開序幕,讓金師傅一家人,包括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是——開場白竟然如此地精彩絕倫,簡直就是美輪美奐、美不勝收。
人生是這麽地美妙、怪誕。也許,冥冥之中,真的自有蒼天安排。
若幹年前,玩耍碾米遊戲時,同屋的小藍被少不更事的我一腳踹進廁所裏。若幹年後,我也下了廁所。雖然經過不太一樣,但是,結果都奇臭無比。
高一暑假期間,我四處上躥下跳采摘槐樹葉子。槐樹葉子可以賣錢。挑著槐樹葉子,浩浩蕩蕩,前往收購點的急行軍中,小藍是最歡快的一個,大嗓門,笑起來一陣陣雷鳴——直往人耳朵裏麵衝撞。難受死了!我,一副文弱書生相,走著、走著,落下一大截。遙遙領先的小藍時不時地放下擔子,回來幫扶我。
若幹年前,小學三年級時,小藍輟學了,一半是家境貧寒,一半是天性懶得讀書與讀不進書。若幹年後,我也輟學了。
不到二十歲,小藍出嫁了。不到一年,小藍做母親了。小藍丈夫是一個瓦工,不出遠門,在自己的村莊裏以及周邊打零工。小藍丈夫不僅吃、喝、嫖、賭、抽;還時不時地家庭暴力,慘無人道。一天深夜,小藍兒子目睹父親毒打母親;耳聞母親淒慘的嚎叫,忍無可忍,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劈頭蓋腦醉醺醺的父親。當時,小藍兒子在重點中學讀高三,成績非常優異。兒子是小藍的命根子,更是小藍的希望和未來。第二天上午,小藍向公安機關自首,一口咬定是自己殺了丈夫。第二天下午,小藍兒子被公安機關抓捕。包庇、欺騙,小藍鋃鐺入獄。小藍兒子被宣判死刑並執行槍決了。
我去監獄看望小藍,好大一會兒,小藍才認出來是我,淚流成河地大聲嚷嚷:“小犬啊,大憨已經把我踹進小翠家的廁所了,你、你、你,你為什麽要拉我上來呀?淹死在廁所裏,該多好啊!作孽呀,作孽!”
拉小藍上來的是大憨,踹小藍進廁所裏的是我。
一個月之後,小藍徹底瘋了。
如果當初大憨沒有救起來小藍,小藍早就不在人世了,朝朝夕夕,遊蕩在陰曹地府,孤苦伶仃,一個小女孩。
要是金師傅家廁所裏裝滿了糞水,我和小狗必死無疑。黃泉路上,我比小藍幸福多了——我有小狗相伴,難兄難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