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下半年,期末考試之後一個星期左右,某一天,一大早我就離開了戀戀不舍的床,屁顛屁顛地騎著那輛老爺車,風風火火地趕到學校,拿到了成績單。
成績單“生死攸關”。沒人的角落裏,手忙腳亂地打開成績單,我的一顆熱氣騰騰的心瞬間拔涼拔涼。
物理老師實事求是地填上了兩個耀眼的紅色的阿拉伯數字——“36”。這個分數並不低。物理老師極其有個性,與其他老師的做法很不一樣,填的不是那學期平時和期中、期末成績的平均分,僅僅是期末考試那一次的成績。那次期末物理考試試題之難難於上青天。我這個成績在班上都名列前茅。我的各科綜合排名在全年級同樣是佼佼者。我就讀的野寨中學是市重點,學生都是優中選優。當時,當地,流行一種說法——隻要考上了野寨高中,就等於一隻腳踏入大學的門檻了。
掌握生殺大權的是我的父親。在我讀書的問題上,母親與父親恰似鼻孔和鼻子保持高度一致。
天啊,不及格!簡直是該天殺的!
地啊,紅色!肯定要剝皮!
回家的路途好遙遠!
我一直磨磨蹭蹭,好不容易黏黏呼呼到了離家很近的——初中母校附近的一個池塘旁邊。
我撂倒自行車,鑽進池塘堤岸上稀稀疏疏的茅草叢中,一P股坐下來。
池塘清澈極了,天光、雲影共徘徊,青草、蘆葦齊飄搖。燦爛的水麵上,一隻水鳥在自由自在地遊弋,好可愛。冒泡,冒泡,一條條小魚跳躍。
太陽在高空中齜牙咧嘴地哈哈大笑,陽光漫射,張牙舞爪。
一條條小魚幻化成一顆顆水花。
整個池塘幻化成那一隻水鳥。
我恨不得立刻變成池塘裏的一隻奇形怪狀的小蟲子。
多快樂呀!
成績單上,火紅火紅的兩個阿拉伯數字——“36”紅紅火火,如同兩條盤曲的毒蛇,突然蠕動起來,風馳電掣,分別衝進我的雙眼,在我的大腦袋裏敲鑼打鼓,載歌載舞。我高興壞了。
這下子,父母總看不見了吧!
苦難是悠長的,幸福轉瞬即逝。不一會兒,兩條凶神惡煞的毒蛇就各自從我的一對招風大耳朵裏掙脫出來,鮮血淋漓,不緊不慢地遊向成績單,一步三回頭,對我擠眉弄眼,一臉的壞笑。我投桃報李,飛吻連連。等到我徹底明白到底怎麽回事時,兩條毒蛇已經回歸成績單溫馨的懷抱,蝸居在物理成績那一欄裏,堅如磐石,紋絲不動了。我氣急敗壞,將成績單揉成一團,拋棄在池塘邊,飛竄出茅草叢,拽起老爺車,一下子跨了上去,一路狂奔。
斬草,要除根兒,要不,接下來照樣綠草茵茵。拉屎,要擦P股,否則,肯定阻塞下一次的暢通。
我得意洋洋地高歌起來,鬼哭狼嚎。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拋得了成績單,拋不了——家。流得了淚水,流不下眼睛;丟得了成績單的身,丟不下——父母的一顆牽腸掛肚成績單的心。
我垂頭喪氣起來,如同一根幹枯的稻草。
吃回頭草的馬才是好馬,知錯就改的孩子還是好孩子。
但願成績單還在池塘邊呼呼大睡!
會不會被剛才和我一樣——窩在池塘邊的毛草叢中有滋有味地觀賞美景的野狗當作佳肴給吃了呢?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我猛地調轉車頭,連人帶車,差一點衝進路旁一個糞坑裏。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不知道糞坑包容的是大糞嗎?聞不出大糞臭哄哄嗎?為什麽偏偏將廁所安置在大路邊呀?方便來來往往的路人嗎?果真如此,做好人做到底,弄一扇門關上呀!
我以最快的速度撲到池塘邊。幸運的是,成績單還在,不缺胳膊、不斷腿。不幸的是,成績單上麵安家落戶了一坨屎,飛揚跋扈,熱氣騰騰。根據我小時候長期的揀糞經驗分析、判斷,狗屎確鑿無疑。我氣壞了,四處尋尋覓覓那條剛才和我相依為命的野狗評理。除了一坨屎,狗毛都找不到一根,野狗早就已經無影無蹤了。那條野狗還是非常夠朋友的——拉的屎不偏不倚地將紅色的“36”分蓋個嚴嚴實實,真可謂用心良苦矣!
小心翼翼地,我扒拉掉成績單上的狗屎。經過一番折騰,兩個不久前還威風凜凜、氣勢洶洶的阿拉伯數字——“36”已經模模糊糊起來,形容枯槁,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我靈機一動,當機立斷,雷厲風行——掏出一隻鋼筆認認真真地塗改起成績單來。鋼筆是學校獎勵的。高一上半年期末考試,我考了全班第三。鋼筆水是黑色的。描了半天,越描越黑。不一會兒,超級不及格的“36”分就堂而皇之地變成了極其優秀的“86”分。
啊哈,簡直就是原創!隻不過,比其它科目的分數濃墨重彩、大氣磅礴,顏色略微有些怪異罷了。我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鑽出碧綠的茅草叢,一抬頭,迎麵站立著一個老伯白發蒼蒼、滿麵溝壑縱橫,嚇得我嗷嗷直叫起來。老伯一臉的凝重,嚴肅得讓人不寒而栗。
我轉身就要離開。老伯一把拽住我的手腕,語重心長地說:“娃,年紀輕輕的,千萬不要想不開呀!是不是考試考砸啦?娃,這次考砸了,還有下一次呀!命隻有一條!娃,讀書的的確確是農家子弟最好的出路,可是,走不下去了,咱就不走了,行不?娃,麵朝黃土、背朝天也是一個‘活’呀!出去打工照樣是一個‘活’呀!好死不如賴活!娃,你不能死呀,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一個人的命不是一個人的命!白發人送黑發人,白發人送黑發人,還不到十七歲,我的女兒,高考,高考,跳、跳……”
老伯再也說不下去了,轉過身去,老淚縱橫。
離開老伯之後,我一路狂奔到家門口,猶猶豫豫好大一會兒,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廚房裏,張牙舞爪出來我熟悉到了極點以至於日日夜夜魂牽夢繞的——父親的咆哮聲。連人帶車,我拐進房屋左邊茂密的樹叢中,小心謹慎地窩藏起來,如同一隻耗子。
一顆殘陽滴滴血。
陽光嘻嘻哈哈在樹叢裏,金燦燦的,水淋淋。我靜悄悄地伸出攤開的手掌,猛地抓握一大縷陽光,慢慢地、慢慢地舒張開來,手掌上麵除了調整物理考試成績留下的一灘墨水痕跡,一無所有。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李商隱的詩《登樂遊原》——“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黃昏,空曠的古原上,李商隱長發飄飄,身後屁顛屁顛地跟著一個光頭小書童。小書童挑著一擔子書,從不讀書。
那個小書童是我。
一個黑凜凜的彪形大漢,突然出現在神思而忘乎所以的——我的麵前,孤魂野鬼一樣。大漢肩扛一個碩大無比的糞箕,糞箕裏全是屎。我一眼就認出來是大憨。
大憨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先天性癡呆,心地善良,爽快、耿直,比我大整整十歲。大憨隸屬於一個特殊的打工群體。看牛之外,農忙換工;農閑,誰家管飯,幫誰家做事。多家需要,誰家飯更好吃,幫誰家做事。實在是無事可幹,就到處揀糞。
大憨是我的大恩人。
小學三年級時,一次,我和一群小夥伴在小翠家旁邊玩當地小孩常玩的碾米遊戲。碾米——在一個土坡上鑿一個長長的坑道,將土塊碾碎,自坑道往下滾落。碾米遊戲簡單、幼稚,然而,那時的我們樂在其中,其樂無窮。
快樂原本簡單,越幼稚越容易獲得快樂。長大之後,不再簡單、不複幼稚,於是難以快樂,難得快樂。這是人之為人最大的悲哀,被悲哀網住,在悲哀中死去。
渴了,我回家喝水。一頓猛灌,小小的肚子圓鼓鼓的,如同一個隨時都極有可能爆破的皮球。
我跑回遊戲場地,不見了從家裏帶過去的遊戲工具小鋤頭,連忙一個個地追問,要麽一言不發;要麽支支吾吾。找了好長時間,我大汗淋漓,整個人成了一根——冬天,陽光照耀下,屋簷上開始融化的冰溜子。
和我們一起玩耍的大憨,中途回家拉一大泡屎,好久才趕回來。大憨一回來就將我拽到一邊悄悄地告訴我,鋤頭被小藍藏在小翠家的廁所裏了。
小藍盡管是個女孩子,可是,比同齡的男孩子還要牛高馬大,一天到晚一臉的凶神惡煞相。
我氣得整個人都快要爆炸了,愣頭愣腦,衝向小翠家的廁所。小藍比我動作還要快,擋在廁所門口,恰似珠穆朗瑪峰矗立著。
說真的,當時,我高度恐懼小藍。我更恐懼我的父親。鋤頭是我從家裏偷偷摸摸出來的。
在小夥伴們的圍觀下,我和小藍對峙了大半天。我終於忍無可忍,一腳將小藍揣進糞坑裏。很快,小藍就淹沒在糞水下。我嚇傻了。小夥伴尖叫著,一哄而散。說時遲、那時快,大憨撲通進廁所裏。
小藍揀了一條小命。我的小命一線之懸,危在旦夕。父親不打死我才怪呢!
情急之下,我躲進自家的紅薯洞裏。一跳下去,我就將洞蓋推上。紅薯洞裏非常昏暗,如同一個千年古墓。
洞裏的紅薯已經所剩無幾,我吃了一根又一根。
好吃,好吃,太好吃啦!
我抓握“一根”,送到嘴邊時,感覺很不對勁——“紅薯”怎麽還活蹦亂跳的呢?
鬼,鬼,有鬼!
我小心謹慎地將洞蓋推開一條細縫,借著射進來的光線,定睛一看——天啊,是一隻癩蛤蟆!
紅薯洞裏,總共大大小小十六隻癩蛤蟆。我很想立馬逃出紅薯洞,猶猶豫豫半天,最終還是留下來了。洞裏更安全,洞外有一隻比十六隻癩蛤蟆還要癩蛤蟆得多的老虎——我的暴跳如雷的父親。
突然,我聽見上麵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趕緊屏住呼吸。上麵輕聲細語:“小犬,小犬。”是大憨!我推開洞蓋,大憨跳下來,不偏不倚踩死三隻癩蛤蟆。
“我早就看見你下去了。一個接一個地問我你在哪裏,就是不告訴他們。小犬,我是下來和你一起玩躲貓貓的,”大憨低聲說,“哇,裏麵太好玩了!”
我緊緊地摟住大憨,如同摟住汪洋大海中的一根救命稻草抑或一座未被淹沒的孤峰。
懶人有懶福。
小學與初中時,我最喜歡和大憨搭伴幹活了,尤其是鍘豬菜和放牛。有些讀者大概不太了解什麽是鍘豬菜。鍘豬菜——保持站立的姿勢,不停地用一把長柄的、寬刃朝下的鍘刀使勁衝殺水泥筒裏盛滿的青菜抑或花草之類,以作為豬食。豬肉好吃,豬難養。鍘豬菜和推磨一樣,頭幾下好玩,接下來,既累死人,又枯燥極了。
每次,我都自告奮勇和大憨精誠合作,鍘好他家的豬菜之後,鍘我家的。我們輪流鍘,我鍘一百下之後,他接著鍘。我鍘的時候,典型的雷聲大、雨點小——咬牙切齒,一副拚死拚活的樣子;手上輕飄飄地,幾年沒吃一口飯似地。我的一百下眨眼就結束了。大憨鍘起豬菜來比殺豬的殺豬還要實誠,賣力到了讓我心花一直怒放不已。
無論我,還是大憨,都必須一邊鍘,一邊自己數數;另外一個人監督。這是我和大憨達成一致的協議。我給自己數數時,一不小心,就漏數。大憨一邊鍘,一邊數數——“1、2、3、4、5、6……90、91、92、93、94、95、96、97、98、99、90、91、92、93、94、95、96、97、98、99、90……”我站在旁邊一直監督下去,兢兢業業,一本正經,大憨全力以赴地“99、90”“99、90”……
我和大憨一起放牛,看牛的隻有大憨。我像一隻患了“少兒多動症”的兔子,漫山遍野,上竄下跳,到處摸魚、抓蛇,摘野果子、偷山芋和黃瓜等,和大憨共享美味佳肴。
所謂懶人有懶福,其實是懶人會偷懶。
滄海桑田,歲月如風,今天的大憨,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威風凜凜與生機勃勃,一天到晚佝僂著身子,憔悴不堪。大憨的父親早已去世,幾個姐妹都已出嫁,弟弟和弟媳常年在外打工。放牛和換工之外,大憨還要照顧弟弟的幾個孩子和癱瘓在床的母親。每次回老家時,我都會從城裏帶回來一些好吃的給大憨吃。大憨一見到我就笑成一朵花,陽光燦爛,張得大大的嘴巴裏——稀稀拉拉的爛牙齒,個個搖搖欲墜,恰似一棵棵矗立抑或倒掛在懸崖峭壁上的枯樹,風吹雨打。
大憨咧開大嘴,笑起來,肩扛的糞箕在蹲在樹叢中的我麵前晃來晃去,好幾次都差一點碰撞到我的嘴巴上。我一把拽下大憨肩上的糞箕,糞箕碩大無比,高高堆起屎。
大憨要開口說話,我趕緊使勁地搖頭。大憨,典型的大嗓門,大喇叭似地,百步之外是個人都能聽見。
“是不是又幹什麽壞事啦?我才不會告訴別人你在什麽地方呢!”大憨齜牙咧嘴地嚷嚷起來,“咱們躲貓貓吧!躲貓貓,躲貓貓,我最喜歡,我最喜歡!”
我衝上去捂住大憨臭烘烘的嘴巴,依舊能聽見大憨的嘟嘟囔囔:“我不是來捉你的!每次,你一鑽進這個小樹林就會拉一大堆屎,我是來撿屎的。”
我抱住大憨,淚流不止。大憨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小聲說:“小犬,別哭,別哭,打死我,我都不會告訴你爸爸的,你爸爸知道了肯定會會打死你的!”
我哭得更凶了。大憨緊跟著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