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最美好的。美好的容易消逝,最美好的更是如此。我一步邁進初中。初中談不上幸福,亦說不上痛苦。我跨進高中。不幸從高中開始。很快,我就輟學了。
一寫下“輟學”兩個字,我的心情立即非常沉重起來。
往事不堪回首。
如果歲月能夠倒流,情形是不是就會大不一樣了?
即便歲月真的能夠倒流,又能變動多少呢?歲月是一條河,裏麵流過去的不僅是曾經的自己,還是曾經的親朋好友以及許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人。
輪回的你已經學乖了,可是,你能改變其他人嗎?
多少次,我和姐姐、妹妹苦苦哀求祖母和母親不要吵架,她們不是照樣一意孤行,照樣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互不退讓,大眼瞪小眼,甚至大打出手嗎?
永不磨滅的記憶中,童年和少年時期,我家經常籠罩在硝煙彌漫之中,很少有安寧的時候。祖母和母親的針鋒相對乃至撕破臉皮基本上都源於祖母殊死捍衛大姑家和小姑家,母親誓死捍衛兩個舅舅家和一個姨媽家。父親夾在祖母和母親中間,如同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兩頭不是人。幾乎每次的家庭戰爭都以父親掀翻桌子、板凳,砸碎碗盞和瓢盆,痛打母親,母親回娘家,我和姐姐、妹妹嚇個半死不拉活、哭個半死不拉活而告終。
五年級暑假,一天,太陽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球,熊熊燃燒在高空中。
全家一起出動,熱火朝天在房屋後麵的土壩上——挖的挖、挑的挑、抬的抬,目的是推平和延展土壩,栽上杉樹。那個年代,杉樹很值錢。我興奮極了,夾在中間忙得不亦樂乎的同時,隔三差五地惡作劇姐姐和妹妹。姐姐早熟而格外懂事,妹妹性情溫順。
已經不記得到底為什麽了,祖母和母親突然就爭吵上了。
祖母中年守寡,個性剛強。母親外表柔弱,內心倔強。
現在想想,無論何時何地,祖母和母親兩個人吵架都根本就不需要什麽特別的理由,自從生活在一起,彼此一直看不順眼——刺眼。
前生的孽緣。
祖母和母親如同兩個火爐,劈裏啪啦燃燒。祖母不停地往母親的火爐裏添薪加柴,母親不停地往祖母的火爐裏添薪加柴。好長好長時間裏,兩個人一直客客氣氣地禮尚往來著。隨著時間的推移,地上的兩個火爐——其中任何一個,都比飄移在天上的巨大的火球還要火暴而熱浪滾滾。父親再也無法忍受心中的惱怒與憤恨,一下子氣暈了,撲嗵,仰麵倒在土壩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寫到這裏的時候,我的耳邊不由自主地回響起妹妹當時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祖母上吊自殺的情景,一直盤踞在我的心靈上,成了我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的噩夢。多少次,從噩夢中驚醒的我,試圖趕走——祖母上吊自殺的樣子,每次都無濟於事,每次都變本加厲起來。
一種經曆刻骨銘心到一定程度時,就融入你的靈魂——是你的命運了。
你擺脫得了你的靈魂嗎?
靈魂是生命的靈魂。
一個人就是死了,還有可能死不瞑目,以至於陰魂不散!
你逃脫得了你的命運嗎?
命運和人生同在。
一個人縱使早就離開人世,還有可能被活人褒、貶,還有可能給後代帶來幸運或者厄運!
我是祖母最疼最愛的人。祖母連為我死都心甘情願。祖母當然不想給我帶來一絲一毫的傷害。
我一直糾結於祖母的上吊自殺,無法掙脫出來。這何嚐不是祖母靈魂與命運的延續呢?祖母的上吊自殺,讓我對婚姻和家庭生活產生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與排斥。有朝一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這種“恐懼和排斥”會不會對我的孩子帶來一定的影響呢?這種影響,不也會成為我的孩子——命中注定從而永遠無法解脫的因果嗎?
祖母上吊自殺的導火索是與母親的一次天崩地裂的爭吵。爭吵之後,母親氣呼呼地跑到後山澆菜去了。祖母一個人在家做晚飯。
我從小就和祖母一起睡。很小的時候,祖母抱著我睡。大了一些之後,我睡在祖母的另一頭。一到冬天,祖母都會說——我是她暖腳的小火爐。小學與初中,學校離家很近,下午放學或者晚上自習之後,我基本上都會回家。無論嚴寒,還是酷暑,一到睡覺的時間,我就會連蹦帶跳上祖母床上,如同一條“熱狗”(火熱的小狗)依偎在祖母身邊,呼呼大睡起來。高中集體住宿,偶爾回家,我照樣和祖母擠一張床。
我從小就以好吃著稱,做夢時都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一天半夜,肯定是又魂牽夢繞上了什麽好吃的,猛地一大口,我凶狠地咬上了祖母的大腳趾頭。據祖母事後回憶——疼醒之後,踹了半天,我依舊咬住不放。
初中,我癡迷上武俠小說,為了遮人耳目(主要是父親的耳目),經常晚上打著手電筒躲在被窩裏刻苦攻讀。
我一直洋洋得意自己的神不知、鬼不覺——哇,祖母從來都沒發覺耶!
現在回想起來,聰慧、沉靜的祖母怎麽可能一直發覺不了呢!溺愛自己唯一的孫子,從而裝聾作“瞎”罷了。
高一下半年,期中考試之後,好不容易得到一次回家的機會,我騎上一輛一個月之前死皮賴臉地從大姑爺家要來的——破舊的自行車,一路引吭高歌,風馳電掣,一百多裏,到家了。
院門死活都推不開,我一下子就翻牆進去了。太小菜一碟啦!恐龍不是生出來的,牛皮不是吹出來的。一道牆都栽跟頭了,從小刻苦自學出來的絕技——“飛簷走壁”,不就扯淡啦!
房屋大門也從裏麵死死地關了起來。繞到房屋的右邊,三下五除二,我幾乎不留痕跡地撬開僻屋的小門。
多少次,父親一氣之下,將我關在房屋外麵,不讓我回家睡覺。父親一入睡,祖母就會打開僻屋的小門讓我偷偷摸摸進去。
僻屋橫梁上麵,懸掛著一根尼龍繩,尼龍繩筆直地吊著祖母。
祖母晃來晃去,舌頭伸得好長、好長,兩顆眼珠子都鼓了出來。
年輕時,祖母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
平躺在靈床上的祖母,白發蒼蒼,一臉的滄海桑田。
我緊緊地握住祖母那隻被我咬傷大腳趾頭留下傷疤的小腳,死活不放手。我深深知道,隻要一鬆開,祖母就一去不回了。
祖母出身大戶人家,裹小腳,出嫁時,八抬大轎。
祖母被裝進棺材。棺材蓋蓋上的那一刻起,祖母那隻被我在睡夢中咬傷的大腳趾頭上的傷疤就永遠成了我心中的一塊傷疤,隨著歲月的流逝,日漸變大、加深。
祖母死了,母親和祖母的爭吵也隨之徹徹底底偃旗息鼓了。
母親和祖母的爭吵怎麽可能就此了結呢?
從此以後,母親一直活在懺悔之中,不能自拔,愈陷愈深。與已經悄然離開人世的祖母相比,母親——這個不得不繼續活下去的祖母在世時的“生死對頭”更悲苦、更淒慘。幾年前,我還耳聞目睹了父親對母親拳打腳踢的同時,怒罵:“是你,是你害死了我那苦苦把我拉扯成人的媽!可憐她老人家中年就守寡,一輩子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母親和祖母的爭吵永遠都不會停止。
我的父母百年之後,母親和祖母的爭吵不是還會盤旋和翻滾在我的心中與夢裏嗎?
這樣的家庭不幸,難道隻有我和姐姐、妹妹遭遇過嗎?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為什麽傷害自己的人往往都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