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幸運,醒過來了,不然我將成為一堆爛鐵塊,在這個大房子慢慢被腐蝕著。
醒來後,我發覺自己躺在黑乎乎的油膩的地麵上,我的身體由長短不一的鐵板構成,手臂和腿像是清晰可見的灰黑色骨骼,腦袋由幾塊鐵板拚接而成,我試著站起來,趔趄了幾下,鐵板做的膝蓋哢地響了一聲,我站住了。
我想,我的眼睛應該是一個玻璃做的鏡頭,可惜這裏沒有鏡子,不然我可以看看自己現在是一副什麽樣子,是以前見過的機器人的樣子嗎?那倒是挺酷的。
我的左側是一堵髒得不見了原來顏色的牆,沒有窗戶,光線從我前方的大門裏透進來。靠近門口的地方堆著一大摞油乎乎的塑料筐,感覺我就是被這些塑料筐裝著來到這裏的。那是誰搬運我的?
房子裏空闊,寂靜,像是不確定的夢境裏的場麵,可我的意識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這不是夢。
我慢慢地向著屋外走去,除了這個奇怪的身體和突然來到這個陌生所在外,其他的都還好。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此前生活的城市,以及那時擔任著某公司銷售員的工作,當然,我還記得父母的樣子。
現在父母在哪裏呢?也成了鐵板人嗎?我必須盡快知道這些。
屋外的太陽是黃色的,像是那種霧霾天的太陽,四周的空氣有些潮濕,我不知道此刻是幾點,更不知道準確的日期。我望著四周,我的嗅覺失靈了,但是我的視覺比以前好了很多,能夠看得很遠。
屋外依舊沒有一個人,既沒有鐵板人,也沒有肉身人。我的疑惑越來越大,為什麽我成了鐵板人?為什麽隻有我自己在這裏?這是哪裏?
屋子外麵的牆上釘著一個木頭做的圓牌,上麵用紅色的顏料寫著“7號倉庫”,再往外是大門,像某些管理嚴格的單位一樣,鐵柵欄的大門緊鎖著,旁邊是一個靠近門衛房的小門,門衛房沒有一個人。輕輕一拉,小門開了,我跨著沉重的步子出去了。
到了外麵,我怕這身行頭會嚇到行人——那些和我以前一樣的肉身人,所謂正常的人。可是我多慮了,我的鐵板腳麵哐哐敲擊著街道,完全沒有人受到驚嚇,因為這裏根本沒有別人。
路上的樹木長得不高,但是樹幹很粗壯,樹葉沒有幾片,僅剩的幾片看起來也很不健康,又黃又幹,像是隨時準備從樹幹上落下。這裏不像是我以前生活的城市。
確實不是,這裏是上海,路邊開著幾家上海利華機油公司的連鎖店,路牌上寫著廣東路。以前來上海出差,曾經在這一帶路過,可是這裏的光景確實和以前有點不一樣。馬路兩邊的商鋪都關著門,一家挨著一家,很多店鋪是機油公司、鋼鐵廠的經銷部,以及蓄電板專營店等等,看來這個城市已經完全為鐵板人服務了。
我不明白,我原來安穩地在浙江東部的城市做著一個小職員,怎麽肉體就變成鐵板了?這事先前沒有人和我說一下,沒有商量餘地,我就這麽接受了渾身鐵板的身體。那麽,其他鐵板人又在哪裏?
我在空曠的馬路上走著,我那鐵板腳一走動,空曠的街道上空就響起我走路的聲音。道路兩邊的那些招牌、玻璃窗,店鋪門口的小盆景,看起來像是主人暫時離它們而去。我走了大概二十幾分鍾,路上依舊沒有一個人,更沒有一輛汽車。人呢,他們都去哪裏了?
我覺得自己肯定是在做夢,照常識,這樣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在我們這個注重眼前事物的人群中發生。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隻可能在奇幻的故事中,或是夢裏。
後來,我故意把自己的腳步聲弄得響了一些,以吸引能聽到這個聲音的人過來。可是,一個人都沒有。
突然,我聽見身後有咕咕的響聲,我回過頭,一個褐色的小玩意快速從我頭頂飛過,那是一隻機械鳥——世界變得真快,連鳥類也變成了機器。這隻鳥是不是像我一樣被遺漏在這裏了?
我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又繼續行走,我感覺自己身上還有行走的動力,那就繼續尋找。前麵是一個十字路口,紅綠燈的架子還在,往日車水馬龍是一種見慣的現象,路上的各種交通標誌還在,但這些都已經是一種擺設。既然沒有人,這裏的整個道路係統已經沒必要存在了。
前麵就是福建路,我終於認出這裏來了。以前有一次我到上海出差,有大半天時間要打發,在這裏的音樂書店買過一本《愛樂》,在那一期裏說到了小提琴曲《薩拉薩蒂》,回去以後我找了好幾個版本的曲子,又明亮又熱烈,像是我要尋找的某個女孩子的樣子。
我走到書店的門口,書店關著門,從外麵的玻璃門往裏看,店鋪擺設還是以前那種樣式。我清晰地記得放置音樂譜子、音像製品以及樂器的位置,現在這些東西仍一排排陳列著,但沒有一個人。
我使勁拍了拍自己的鐵腦袋,鐵塊碰撞發出哢哢的聲音,一切都是真的,我再次確認。
我繼續往前走,除了沒有人、車子、嘈雜的聲音,別的和以前並無不同。難道這裏隻剩下鋼鐵身軀的我了?接下來我怎麽辦?我不知道。
我慢慢地走著,又有一隻機械鳥從我頭頂飛過,看來有好幾隻機械鳥,也許鐵板人也有幾個。
往前麵一個路口走時,我習慣性地看看四周的紅綠燈,馬上意識到這個行為的多餘。在看紅綠燈時,我看見對麵的馬路上坐著一個鐵板人,沒錯,和我一樣的鐵板人,我不知道對方對我是否有不好的意圖。
我猶豫了半秒鍾,高聲喊道:“喂,你好!”
那個人抬起頭,尋找著我的身影,也喊著:“唉,真難得,能碰到你。”
我感覺我們的聲音都怪怪的,像是人工合成的聲音。我向他走去,他依舊坐在馬路邊,走近才知道他一條腿上的螺絲釘壞了,用一根鐵絲勉強綁住了。
“我叫阿空,雖然我們現在長得差不多,但我看得出你的肉身是一個男人,而且比我小三四歲。”阿空對我說,他的臉雖然是塊鐵板,我仍感覺他在微笑。
“嗯,我叫阿海,我走了好一會兒,想找一個人聊一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成了這個樣子。”我在阿空身邊坐下。
“你還不知道?他們連你這樣的年輕人都瞞住了,事情做得真絕。”
“他們?誰?”
“就是那些想把人類搬到B地球去的人啊,事情的真相知道得越少越好,你知道言論總是能引起很多意料外的事情。”
我驚訝得無以複加,盯著他那像是照相機鏡頭的眼睛問:“我們都要搬走?”
阿空很平靜地說:“不是我們,是他們,他們已經走了。”
“我以前聽說過這個搬遷計劃,後來很多人在網上辟謠,說這些信息都是謠言,新聞說已經把那些造謠的人抓起來了。可是他們已經在實施這個計劃,為什麽還要瞞著!”我有些生氣。
“這件事關乎他們在另外一個星球的統治權問題,他們用流水線作業的方式,造了很多鐵板,把肉身人的意識下載進鐵板人中,然後一個個運往B地球,男女老少,都去了,剩下的沒多少了。”
“可是,為什麽我們要留下來?”
“流水線上的轉換產品有不合格的,任何工廠都有,我們是不合格的產品。”
“可是我認為自己沒有什麽不好,我能思考,能說話,也能走路。”
“誰知道,也許他們搞錯了,我隻是腿部的螺絲壞了,其他也沒問題。”
“他們把所有的肉體人轉換成鐵板人,就是為了長途旅行的需要?說實話,我對現在的自己一點都不反感,可是我卻偏偏沒有去太空。”
“我也是,以前是肉體人的時候,我有糖尿病、痛風,那時候我是一個死胖子,現在終於解脫了。”
我點點頭,看著眼前的馬路、高樓和頭頂上昏黃的太陽,我們沉默了兩分鍾。
“原來是這樣,這麽說,我的父母都已經和他們一起,乘著太空運輸船走了?”我問。
“當然,我的家人也走了,我有一個小妹妹,跟著我父母走了。我在轉換公司看到了他們的名單,所以我不想別的了。”
“轉換公司?”
“你不知道?你真是一個轉換得很徹底的人,什麽都不知道。轉換公司在人民廣場旁邊,地下和上海博物館連著,那裏放著所有的轉換人,人夠一船的數了就被運走。”
“上海博物館的地下?那裏不是有很多古代的寶貝?”
“你想多了,轉換的人在漫長的路上,拿著那些東西有什麽用。”
“也是啊,他們都不需要吃飯了,可能也不需要性生活了,漫長的旅途中帶著這些是累贅。”
我站起來,習慣性地拍拍P股,當當地響了兩聲,我對阿空說:“我要去轉換公司,如果父母的名單在上麵,我也死心了。”
“嗯,理解。往前走,前麵有一個轉換公司的指示標誌,你馬上就能看到。”阿空指著一個方向說。
我和阿空告別,在分開之前,我問了阿空他平常待的地方,他告訴我他在12號倉庫,這個倉庫在陸家浜路上,離這裏並不遠。
分別後,我朝著人民廣場的方向走去,走了十幾分鍾,我感覺周圍有一團紅色的氣體,奇怪的是它能動,一會兒在我的左前方,一會兒在我的右前方,我忍不住揮手想把這團莫名其妙的雲氣趕走。
“你是誰?”
“你是誰?”我反問道。
我看著眼前這團紅色的雲,是它在說話嗎?
“你不是看見我了,氣體啊,我叫HHB0813.”
“你好,HHB0813,我是人類,你也是嗎?”
“你們是碳基生命,我不是,不過我能說話,能思考,所以按照你們的規定,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類。”
HHB0813在說話時,急速變成了另一個形狀。我想,今天不可思議的事情可真多。
“我們這裏的人都離開地球了,是因為你們的到來嗎?”這是我想知道的問題。
“等下,事情的次序顛倒了,你們離開了,我們才過來的,我們本來在自己的星球上生活得很好。”
“為什麽來地球?”
“因為這裏有閃電,尤其是極光,那是我們的能量來源。你們總是要吃各種各樣的食品,我們氣體人隻要充一次閃電,就能生活大半個地球年。”
原來如此,我覺得HHB0813這奇怪的東西並不可怕。我讓他停留在我的手掌上,看他一會兒變成三角形,一會兒變成圓形,又迅速在我的手心裏消失。看起來他還很年輕,才會找我這樣一個異類玩耍。
“我在尋找我的父母,他們可能已經離開地球了。哦,你的父母親呢?和你一起在這裏?”
“別對我說這種低級動物才有的事,我就是自己的父母親,我能變成好幾團氣體,這些氣體都是我,但也有各自的意識。”
“有點像生物的克隆,不過氣體分開後,怎麽能成為新的有生命的氣體我倒是理解不了了。”
“你呀,還是不知道的好,你們以前就不知道我們的存在,光知道胡亂猜想外星球的生命。”
“不聊了,我得趕緊走了,我需要知道我的父母目前在哪裏。”
“好吧,雖說這裏曾經是一個很大的城市,可現在並不好玩。”
“以後能在哪裏找到你和你的朋友?”
“幹嗎,想弄個玻璃瓶把我們收集起來,供你們玩?”
“我才沒那麽想,我連自己的事情都還沒弄明白,我怎麽可能玩你、傷害你。”
“哈哈,開玩笑的。我是來去無蹤的,在你想我的時候,我知道,所以你不用擔心找不到我的。”
和一心想玩的HHB0813告別後,我又走了二十幾分鍾,到了人民廣場,那裏的樹木和草雖然比別的地方多一些,但明顯也有點黃了,這是人類離開的真正原因嗎?
往裏走,看到轉換公司門口豎著一個大型電子屏幕,不斷播放著廣告:“從秦始皇開始就在尋找的長生不老方法,今天已經找到了!擁有一副堅實的鐵板,讓你實現身體的自我管理。太空飛行,耐得住環境和寂寞的考驗,鐵板身體,神了!”
我往廣告牌邊上的轉換公司走去,玻璃感應門開了,是的,這裏依舊有電。公司裏放了幾株綠色盆景,奇怪的是盆景依舊很綠,和外麵的植物有點不太一樣。
尋找資料室或是經理室很容易,它們一般都靠近裏麵。這裏好幾個房間的門都開著,那個大房間想必是業務部,桌上的東西放得異常雜亂,可能業務部做完了最後一筆業務,急著把自己也轉換成鐵板人,乘上最後一班太空運輸船走了。
電腦、複印機的電源指示燈都亮著,處於待機狀態,他們走得真匆忙。
我繼續往裏走,裏麵的房間是兩間,桌子和椅子的樣式更加考究。最裏麵是一個大辦公室,辦公室幾乎有外麵大間那麽大,像所有的老總辦公室那樣,這裏有一張大辦公桌,桌子後麵放著牆紙貼成的好幾排圖書。辦公室前麵放著一張長長的會議桌,邊上的椅子異常淩亂。員工們開完最後一次會,永遠地離開了。
我對領導的辦公室沒有興趣,我需要找的資料在老總辦公室對麵的操作部,這裏依舊沒有關門,我就像進入醫院的X光室一樣。在一個小房間裏麵有五台電腦,同樣處於待機狀態,電腦對麵的玻璃窗正對著一個大房間,兩邊立著一個個大煙囪一樣的東西,上麵連著很多電線。
也許肉身上的種種記憶、意識等等,是通過這些線路連接到鐵板人身上的,我猜想。
這個房間還有另一扇門通往另一個大房間,那裏放著好多鐵板——和我身體的鐵板一模一樣。鐵板上塗了很多機油,現在它們依舊靜靜等待著,隨時準備被製作成一個個新的鐵板人。
我坐在電腦前,尋找需要的資料,比如我和父母親是什麽時候被轉換成鐵板人的,父母親是什麽時候前往外太空的,是否還有多餘的太空運輸船能載我趕上他們。
我在每一台電腦的文件夾裏尋找,五台電腦都看了,沒有那些原始的資料,不過在最邊上的一台電腦裏,不斷切放著一些畫麵,各種鐵板人的畫麵,沒錯,是在太空運輸船上的實時畫麵。我在這些幾乎一模一樣的鐵板人中尋找著父母的影子,但是這太難了。
我又在電腦桌背後的幾個櫃子裏找數據盤,裏麵有各種亂七八糟的電線和紙板盒,終於在最上麵的一個紙板箱裏,我找到了好幾個數據盤,每一個都標著一排複雜的號碼。
我用顫抖的手插上數據線,還好,裏麵的資料清楚無比,首頁有導航,哪一個盤裏放了什麽地方的人,一清二楚。點擊進去後,裏麵是每個肉體人和鐵板人的照片,鐵板人有各自的編號。我很快找到了父母的照片、編號,以及他們在太空飛行船中的艙位編號,XL5艙3983號、3984號。
在電腦實時傳播中,我一排排找過去,終於見到了他們,我感覺自己的鼻子一酸,那也許隻是一種錯覺,我已經沒有淚腺,流不出一滴眼淚。他們坐在像是以前的綠皮火車座椅的狹窄位置上,旁邊的人在聊天、看地球上的報紙。母親抱著胳膊,像以前常有的那種姿勢,父親看著走廊上來回走動的幾個鐵板人,同樣沉默著。母親像是想起什麽,突然對父親說著什麽,父親耳聾了,我聽見母親高聲重複了一遍,像是在向父親詢問現在的時間。父親嘀咕了一聲,似乎在說,他也不知道。
他們的聲音,已經完全失去了作為肉體人的音色,含著金屬聲響的特質。
他們又開始了長時間的沉默,我朝著他們喊了一聲:“媽媽,爸爸。”當然他們聽不見。
記得以前我工作忙時,就住在單位宿舍裏,幾天不給他們電話,母親就打電話給我。有一天早上,我還沒起床,她的電話就來了,說:“昨天半夜做夢,你被人謀殺了,起來之後就趕緊打電話給你,你沒事吧?”
我們有很長時間沒見麵了,他們想我嗎?我不知道。
我走出操作部,來到大門口,此時已是傍晚,四周灰黃的霧氣籠罩著人民廣場上那些稀疏的植物,這般光景,讓我想起了以前夕陽下山的時分。
我站了一會兒,七號倉庫不回去也罷,在最近這段時間裏,我還是留在轉換公司吧,這裏有父母和其他人的資料,以及實時播放的太空運輸船的畫麵,還有潤滑身體的機油,給身體充電的設備等等。
也許還會有別的鐵板人來這裏,尋找自己或是家人的信息,那樣就好辦了,我們可以一起商議做一些什麽事,比如繼續尋找一艘太空運輸船,把我們這些剩下的鐵板人也運走,或者我們可以在地球上留下來。
晚上,我在經理室的那張沙發上睡下,身邊的充電器指示燈一閃一閃,證明我的身體正在接受電能,明天一早我再給身體的各個關節添點機油,我要去外麵尋找阿空和HHB0813.就這麽定了,我閉上了眼睛。
後來,我有些迷糊起來,眼前出現了夢境般的畫麵,有點像我小時候的那片田野,但是這裏的畫麵轉換得更快了。一會兒是漫無邊際的綠色的水稻田,旁邊的河裏,小夥伴們在遊泳,他們在比誰遊得更快,一會兒是秋天時水稻收割上來後,我和小夥伴在稻田裏玩打仗的遊戲,我們的喊叫聲特別響亮。
我像是夢境裏的清醒者,在那裏我知道自己終要出來,明白現實的鐵板身體正躺在上海市區一幢房子的某個房間裏,而我又完全沉浸在浙江東部的鄉村生活中,和小夥伴們盡情地玩著。
我不明白自己是怎麽做到的,難道我成了鐵板人,已經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嗎?我的身體在沙發上挪動了一下,皮套發出摩擦的響聲,我重新把自己拉回現實裏。
過後,我又閉上眼睛,繼續冥想,或是做夢,我明白自己需要用這樣的方法活下去,靜靜等待著黎明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