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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空屋

  早上6:22,林醒了,幾天來,林都在這個時刻醒過來,他的腦子裏好像安了一部上了弦的鬧鍾。淩晨時分,林被凍醒,他迷迷糊糊地將毯子展開來,將身體裹得嚴嚴實實的,又睡著了,再一次醒來時正好是6:22.

  醒來之時,是林從黑乎乎的深井裏探出頭來的那一刻,耳、鼻、眼都起了作用,在這之前,林不是他自己,他沒有自己的主見,隨夢裏的情節發展。在夢裏有一座獨木小橋,他能故作瀟灑地跨過去,直到橋板斷裂。他從床上跳起來,驚出一身冷汗。總之,在夢裏,他是個白癡,沒有社會中的林的思想和意識,大約在那裏他還能知道自己是林,但那隻是林的另一個影像,像牆上顯出來的那個有著林的輪廓但摸不著實體的人。

  林起來之後打開收音機,此時收音機裏播的是股市行情和外匯牌價。

  黃包車的叫聲像一種大鳥的哀叫,此時它被困在狹長的巷子裏,進退維穀。那條巷子叫魚子巷,與林的住處隔了幾重樹。巷子從前麵最熱鬧的電影院通到北麵的老城牆,林所在的小山岡與電影院、老城牆形成一個品字形,至少在林的心裏是這樣想的,在別人那裏就不是了,這山岡上的房子不易被人看到,更沒有人想到這裏有林的存在。

  上午林要去房東那裏,把一年的店麵房租金付給他,上星期林看中了他的一處房子,要開一家廣告公司。房東是個尖嘴猴腮的家夥,那天,林把租房的預付款給他時,房東手指蘸著唾沫數錢,說:

  “你找遍全市也難找到像我這樣的房子,地段好,房租也便宜,我看你小青年有出息,才租給你。”

  今天他接到了林的錢,一定又是那副意滿誌得的神態。

  昨天下午,林從儲蓄所把存折裏的錢都取了出來,儲蓄所小姐說:

  “你要留下一點錢,不能把存折裏的錢都拿完。”

  她的眸子亮亮的,耳廓背後的碎發看上去很軟,林被她眸子裏的亮光刺了一下。她長得像林大學裏某個女同學,很稚嫩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沒怎麽經曆過棘手的感情糾葛。

  “你要留點錢到下半個月,不能都用光呀。”林剛剛收到家裏匯來的錢時,女同學就這樣說。

  儲蓄所小姐低頭數錢時,頭發把一半臉擋住,林等著她來抬頭看他,擋著他們的是圓條的不鏽鋼欄杆以及冰涼的花崗石台麵,對麵文了眉的中年女人在低頭做事,不時地瞟向這邊。

  林的存折裏留了11.26元,當他走出儲蓄所的大門時,秋天的太陽,不帶一絲雜質,純淨地照著他。

  水龍頭打開之後,咳嗽兩聲,把昨夜積在管子裏的鏽鐵水吐了出來,之後才流出清水。水槽邊是一堵長滿了青苔的又高又厚的牆,把山岡隔在外麵。林一直想搞清楚,牆後麵除了樹、灌木,還有什麽。當時住進來的時候他就有過去看個究竟的念頭,卻未執著地行動,興許是牆上有一道鐵絲網的緣故,讓林放棄了跳過牆去看一看的念頭。不過鐵絲網已經鏽得不成樣子,如風燭殘年的衛士。

  林洗臉時,一隻小鳥飛過來,停在鐵絲網上,啾啾叫著。它的頭部和身體比麻雀細長,身體呈灰綠色,到尾巴處閃出綠光。它叫過兩聲之後又飛走了,如偵察兵一般,探看完這裏的情況,回去匯報了。設想樹叢後真有一個天地的話,那裏該有一個貌美如花的小姐,溫柔似水,體恤人心,林該像張瑞君對紅娘說:

  “小生林君,年方二十有七,尚未婚配。”

  然後像昆曲裏的小生那樣笑起來:

  “啊……啊……”

  現實中的林真的嘿嘿地笑了兩聲。

  林洗完臉,要出門時,發現放在包裏的錢不見了。從儲蓄所拿出來的錢,本來把包擠得鼓鼓的,緊貼著合同紙,合同紙又薄又脆,邊角壓得起了皺,合同紙的邊角依然翹著,錢已經不見了。

  這種不真實感使林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夢境中,就像昨夜那些淩亂不堪的夢的延續。昨天簽了合同把錢放進包裏的鏡頭,儲蓄所小姐軟軟的細發,提包拉鏈的吱吱響聲,電影院前刺目的燈光,都如縱橫的亂線,讓林沒有一絲頭緒。

  昨天從儲蓄所出來是什麽時候?儲蓄所牆上顯示的時間是幾點?回到公司時,一個美工在準備第二天早上出門用的顏料,他和林打過招呼後,又低頭幹自己的事情,他是個老美工,又黑又胖。沒事幹時,他就給別人表演寫反手字,那些字寫出來就像水中的倒影。

  從公司出來,穿過電影院前的一條熱鬧街道,林覺得肚子餓得厲害。

  馬路邊有兩三個穿髒衣服的男人在買橘子,其中一個人長得特別高,臉色黝黑,顴骨突出,沙啞的嗓子不停地吆喝。橘子還是綠的,隻有底下透一點黃。

  林稱了兩斤橘子,一邊吃橘子一邊往住處去。

  電影院在放一部熱門電影,男主角的人像放得很大,對著人群燦爛地笑著。林厭惡這人的笑,就這樣厭惡著,沒有理由。

  從小路進去,沒過多久,林就傷心起來,他一直當成家一樣的地方,給他溫暖的小飯店已經上鎖了。這個小飯店是一對安徽來的母女開的,那女人的丈夫在電影院旁邊的工地裏幹活,她就跟著丈夫把飯店開到這裏。一年前林到這裏來吃飯時,是她們剛搬來的第三天。另一個使林高興的原因是這戶人家的女兒才十七歲,圓圓的臉、圓身體和圓臀部,給林端這個、端那個,讓林覺得很舒坦。

  安徽女人的眉眼生得端正,除了皮膚多了幾道褶皺,一點兒也不比城裏的女人差。林誇安徽女人年輕時一定長得好,安徽女人聽了他的話很受用,有些眉飛色舞起來,更加麻利地為林炒菜。

  有幾回,林想把那個女孩子叫到住處去,和她親熱一番,教她親吻、做愛的技巧。當飯店裏的吃客多起來時,她小小的身體忙碌起來,臀部擦著林的脊背,林這種把她帶回去的想法尤其強烈。林沒有那樣做,是因為那個女孩子看上去很像一個中學生,雖然出來了,依舊樸實得像在家裏一樣,林最終還是沒有把她叫到住處去。

  前天傍晚林還在這裏吃過飯,那天,她們對要搬走的事隻字未提。那個工地還在施工,她們一家走了嗎?她們突然消失了,隻有店前那個用柴油桶做的簡易爐子,證明林曾在此吃過她們燒的菜。門上的黃紙上寫著一份租房啟事,墨汁還沒幹。

  山上的樹一年年地長,要把林走的路遮嚴了,除了樟樹、桃樹,其他的樹都叫不上名,林也從未有過要關心它們的想法。它們在這個角落裏自生自滅,不受林的出入影響,它們任自己的枝杈伸到路上來,像一群叉著腿無所顧忌的女人。

  熱水瓶裏的水是冷的,手機沒電了,收音機裏的電池也很弱,喇叭裏的聲音像蚊子一樣輕。風從後窗的樹縫間吹過來,有些涼。山上除了林身上的血是熱的,其他一切是涼的。記得虹說過,這裏像鬼屋。

  外麵的天已經暗了,林衝下山岡,在山下的雜貨店裏買了三節電池,又買了兩包方便麵,給虹打電話,電話占線。店主是個溫和的老頭,招呼林進來等,櫃台上放著一張舊報紙,林瞄了幾眼上麵的本地新聞。起風了,吹得路邊的樹葉沙沙地卷來卷去。給虹打第二個電話的時候,電話依然占線。林撥通了徹的電話。

  “今天剛接了一筆活,準備自己單幹了。”

  “好啊,自己做老板了。”

  “明天就付房租了,這個星期開始裝修,估計過二十幾天能夠開張,先少叫幾個人,等業務做大了再擴張。”

  “我給你介紹一個裝修公司,明天叫他們來看看你的地方,給你畫一張設計稿。”

  “現在是初期,一切都照最簡單的來。”

  “我知道你是創業初期,我會叫他們給你省錢的。”

  風從林的領口往裏灌,路燈照著林一個人的影子。這條路本來就不是大路,晚上行人更少。

  燒了水,把麵泡開來,隻有冒著熱氣的麵是最熨帖的,它們在林的胃裏蠕動,給林帶來暖意和力量。

  吃完之後,林感到有些疲倦,捧著厚厚的《廣告文案》,眼皮支不起來了,上麵說“不要賣牛排,而要賣牛排的吱吱聲”。沒錯。看了幾行字,林就睡著了,等到醒來是子夜時分,拉滅電燈,裹著毯子又睡著了。

  這是昨天下午到今天的所有情節,在這僅僅十多個小時的時間裏,有什麽在哪一處失落了?從廣告主那裏拿到錢,以及在儲蓄所裏拿出錢之後,林一直是緊緊護衛著包裏的錢,林不知道漏洞出在哪個環節。他一遍遍地回放著從儲蓄所出來的鏡頭,鏡頭裏有女人白白的耳廓以及後麵的軟發。林曾有八九分鍾的時間離開那個包,就是到山下打電話、買東西的那段時間。山上的那扇門在那段時間裏被人開過嗎?或者當林睡著時,賊像風一樣從門縫裏進來,把錢卷走了,無聲無息地?

  這房子原來是區政府的宿舍,區政府已經在五年前搬走了,山下原來的區政府的房子也成了一個商場的倉庫。這些山上的房子,鑰匙在一兩個人手裏拿著,別的人幾乎把這些房子忘記了。林是從徹的母親手裏拿到的鑰匙,他母親在過去的年代裏在區裏搞婦聯工作。為了保險起見,林搬來之後,把房門的鎖換了。

  林的屋子裏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個高高的櫃子。這些器具都是結實耐用的,有幾件東西的橫檔上用正楷紅字寫著“×革委會”。山上的時間似乎要比山下過得慢,使得這些器具能保留下來。林在山上的三年時間就像三個月、三周或三天,山下在這段時間有了很大的變化,房子造得更高更整齊,街上的人流更加擁擠。

  林開始找他的錢,在屋子裏要找一件東西非常容易,整個空間一覽無餘地呈現在麵前。林從桌子的抽屜開始找,如果錢不在包裏,這裏是最可能藏錢的地方。抽屜有三個,林隻用了其中兩個。剛住進來時,這裏放著徹的母親用過的一本工作筆記,隻記了三頁,後麵都是空的。還有一些檔案卡片,灰頭土臉的,卻還整齊排列著,仿佛等著人們再次來使用它們。還有幾支沒有筆芯的圓珠筆和一截團起來的舊電線。靠床的抽屜裏放著幾個舊燈泡,這些都是為了虹的到來買的。

  去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林回到住處,天已經昏暗,燈不亮了。他心急如焚,因為虹就要來了。她來了,是不能沒有光的。剛開始時,林以為是保險絲壞了,就舉著打火機查看,毛病不在那裏,林懷疑是燈泡出了問題,又衝下山去買,買了兩個,裝上後依舊不亮。看到山下的燈是亮的,林知道毛病一定是在什麽地方,離約會的時間越來越近,林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理了理頭緒,重新從屋外的電線開始尋找毛病,問題終於找到了,由於時間一長,電線接頭處與外線脫開了,當林發現這一點時,激動得差點沒被電死。

  當虹來時,屋裏的兩盞燈都亮起來了。虹原來被介紹給徹做女朋友,因為虹的父親是市裏一個什麽局的頭,和徹門當戶對。徹根本沒有把這當成一回事,帶著林去見她,林見到虹時被她高昂的頭顱迷住了,她的後頸上仿佛安插著一條不鏽鋼片,使她能長時間地高傲。之後林常常給虹去電話,她和他對付幾句,並沒有完全地拒絕。關於虹的一切,林一直都沒有告訴徹。

  虹坐了沒多久就走了,林送她下山,走過樹林的陰影,月光照著她的身影,林看著那層銀光,覺得自己置身在某種非世間的幻境中,正是這女人和月光帶來的,林被某種情感蠱惑著。在山下的街口,虹走遠了,林依舊回不過神來。等他清醒,已不見虹,他走回那條走了無數次的路,悲傷起來。林覺得這樣的女人終不會為他所有,他們之間總有一層東西隔著,他們仿佛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裏的人。林努力地使自己發出的信息能使虹收到,可那是不同的頻率,對方難以準確地接收。

  林夜裏的夢中時常有虹的出現,有時與她做愛,他把和女人們做愛的鏡頭在夢裏回放一遍,等到完事之後,看到躺在懷裏的人是虹,林完全沒有料到似的,驚喜萬分。夢戛然而止,四周是漆黑的牆壁,有時寂靜,有時有風聲。林想想夢中女人的身體,呼呼睡去。

  此後虹曾在電話裏對林說,你那裏像鬼屋。

  林無言以對。

  林繼續到擱在櫃子上的書本裏去找錢,櫃子是用上好木料做的,那時的木匠舍得用料。林剛來時,這裏放滿了舊東西:舊衣服、破酒瓶、沾滿灰塵的衣架,甚至還有一隻蝴蝶形的發夾。林把這些東西歸置起來放進蛇皮袋,放到屋外的走廊盡頭。櫃子裏外抹幹淨後,成了林的一個放書、存衣服的器具。

  林明白自己是不會把錢放在櫃子的書本中的,腦子裏根本就沒有放錢的記憶,可他還是在每本書的書頁裏找。

  這是鬼屋,虹說對了。這裏雖然近得能聽到下麵的響聲,卻與那邊是兩個地域,人們也許從來沒有想到這裏會有房子,有人在裏麵住著。由於孤單,屋子裏的燈更幽暗,有時林打水從外麵進來,這燈光也著實令林驚詫,這是照了自己夜讀的燈嗎?像草叢裏的螢火蟲亮光,對於整個夜來講它完全可以被忽略。

  這屋子裏長期充塞著一股黴味,這是長期無人住的房子都有的,林把器具整理過之後這氣味還在,從外麵開門進來,這味兒撲鼻而來,像是有一具陳屍在慢慢腐化著。

  林第一次覺得對這裏有一種恐懼感是因為那個拾荒女人,那是住進來的第五個月,早上林到水槽去提水,老女人蓬頭垢麵地立在離門口兩米遠的地方,林想,真是見鬼了。老女人也怔著不動,她已經很老,花白的頭發淩亂不堪,像散在路邊的野草。她穿著一件灰褐色卡其布衣服,目光呆滯,臉上滿是皺紋,好像一具沒有生命的木偶。

  林問她:“幹什麽?”

  她什麽也不說,慢慢挪動步子,轉身下山。

  林出門時,發覺放在屋外的自行車不見了,也許被拾荒的老女人偷走了。那是一輛很舊的自行車,在許多單位的車棚裏隨便就能找到幾輛,林從來沒想到給自行車上鎖,他以為不會有人來這裏的,整個山岡的黑暗就像一道無形的圍牆,除了他不會有別的生命。

  自從拾荒的女人出現,自行車消失,林對他在山上的住處有了點戒心,也有恐懼的成分,晚上的燈影下隻有他是在明處,在暗處如果有一雙或者幾雙眼睛盯著他,他是渾然不知的。林在單位或者在外麵辦了事情回來,渴望能早點睡著,一旦睡著了,他自己也沉入一個更黑的深處,他覺得那樣與那些他所恐懼的力量有了一點抗衡的可能。早上起來,太陽的光芒照耀著樹梢和牆頭的蛛網,鳥兒啾啾吵著,他又勝了一天。

  白天為了廣告公司的事,林沒有閑暇時間想別的,廣告業務以及製作等使林焦頭爛額,尤其還要和精明的客戶談判,他們都比林還會計算成本,廣告生意總是以很低的價格成交,在這樣的價格裏,林無利可圖,甚至還要賠錢。每天早上一上班,同事們就像一群準備打仗的士兵,不這樣不行,每個人都得這樣,公司是不會對沒有業績的人管飯的。

  林到公司隻一周時間就認識了芳,芳是市郊一個螺絲廠的老板娘,身材豐腴,姿色在那個年齡來說是出眾的。

  林照著電話本裏的號碼給他們廠打電話,廠裏正好要做一個牆體廣告,這是林到公司的第一個業務,他異常高興,馬上核算成本,把價格報了過去,芳爽快地答應了他的價格,第二天林就派人給廠裏的外牆做一個大的廣告。可能是由於顏料的緣故,不出一個月廣告畫麵就卷起、剝落了。

  芳給林打來電話說:“再重新畫一個,我們又增加了新的產品。”

  “我叫師傅好好畫,不會再像上次那樣了。”

  那天芳帶人到城裏辦事情,他們在林的公司裏談了會兒,為了表示歉意,林請她到公司樓下的飯店裏吃飯。

  “廠裏還有很多事情。”芳這樣說,但還是跟林去了。

  那是一個很長的黃昏,林把自己小時候的劣跡以及後來的覺悟一一向芳述說,把自己在廣告公司裏做事情的難處,以及開一個廣告公司的想法也對她說了。

  “無論多麽困難,公司一定會在幾年內開張的,我相信自己。”

  林喝了一點酒,叫芳也喝。飯後,林把芳帶到自己的住處,這是他第一次帶女人來這裏,在他的原則裏,這是他隱藏的窩,他不會輕易帶外人來這裏。

  以前和徹一起的時候,也常帶著女人到小旅館去作樂,那些女人和他們很投緣,彼此都玩得很開心,玩過之後再和她們到附近的夜宵攤上像老朋友一樣地聊天,然後在沾著油脂的菜單上寫下她們的電話,女孩子們叫他們藏好紙片,有事沒事可以和她們再聯係。他們再去找的可能性很少了,從各個地方來的年輕女人不斷湧進這個城市,他們覺得不和她們玩鬧、做愛是辜負了她們的到來,林就這麽一邊玩著,一邊拚命地幹自己的事情。

  那時林從未真切地感受身體下麵的那個是女人,那都是讓他快樂的器具罷了。芳的到來,林已經渴望了很久,感覺到下麵的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她的身體這樣溫熱,他從來沒有這樣的衝動,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了。

  芳在晚上十一點左右離開,說:“你這樣辛苦,要注意身體,我相信你會做出來的。”

  芳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直至消失,林從剛才的浪濤中回過神,四周又是這樣的荒涼,芳的體溫還留在被窩裏,卻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似的。遇到拾荒女人時的那種恐懼感又泛起來,聯想到這種寂靜仿佛是誰有意為他營造的,包括這束燈光,為的是照見他和芳在床上的每一個動作,聽到他們說的每一句話。

  林已經找遍了屋子裏可能放錢的地方,一般情況下,除了把錢放包中,他不會把錢放到連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有時偶爾有幾次莫名的遺失,經過縝密的思考,像一片葉子的脈絡那樣一條條探過去,總能找到那些錢的去處,或繳了某項費用,或是請客戶吃過一頓飯。今天,林已經理過無數遍脈絡,最後他也迷糊了,反倒懷疑起自己這種找錢的做法是否很荒唐,或許昨天根本就沒有什麽錢被他帶回來。

  這個想法馬上就被推翻,林是清醒的,意識中是拿過錢的,他的記憶中還有將它們放進公文包時合同紙被擠皺的聲音。林頹然坐在床上,現在他寧願相信另外一個可能,那些錢也許在辦公桌的抽屜裏靜靜躺著,但這種可能性非常小,他怎麽會把錢放在離開身體很遠的地方呢?或者是被另外的什麽東西拿走了,林說不清另外的東西是什麽,暫時隻能稱之為異物。對林來講是否有異物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既然現實中的事情不是真實的,林隻能考慮異物的存在。

  老家的人們都相信異物的存在,他們都相信有一個和現實並行的世界。

  當一個人死去,人們請來道士,敲鑼打鼓,舉著旗幡,為他送行,道士們用尖利的嗓音喊叫著,說一些誰都不明白的話,但人們都服服帖帖地遵照儀式進行,是非如此不可的,因為他們這樣做的時候,另外有眼睛看著這一切。

  做“五七”時,祭祀桌上疊得最高的饅頭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滾落下來,家人很高興,因為他們現在看不見的親人已經來過了,吃過了饅頭。人們更相信有一個他們無法預知的世界在四周,所以他們想盡辦法和那邊溝通。

  母親曾經給林講過一個發生在隔壁村子的故事,那裏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伶俐乖巧,有一天她長時間躲在房子裏不出來,待家裏人進去看時,女孩子的身影已經不在了,代之以另一種東西——母親稱之為“五生”。她已經不是人了,超出了人的範疇,像神那樣,會顯形、變形,以及預知人的禍福了。從此她不再過人的生活,而是過著無影無蹤的日子,她的父母為此哭了一場,因為女兒化為異物而去了。

  林對異物隻是一種感覺,心裏也不排除有的可能性,應該有許多東西是肉眼所未能看見的。住山上的日子,林有時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待去追尋,那雙眼睛又和空氣一樣逃到別處去了,林也就從來沒有好好地去尋找。

  有一天晚上,是林住在山上第二年春天的一個晚上,三月裏下了多日的雨,還有悶悶的雷聲,那天林在舊市場買了一輛舊摩托,雖然開起來吭吭響,但是已經比原來的自行車快多了。他和徹一起喝了很多酒,暈暈的,又叫了兩個女孩子,聞著她們身上的香水味,沁人心脾,女孩子們的眼睛像玻璃球那樣,在燈下發出亮光,林醉得說了很多話,第二天想不起來說了什麽。

  那天夜裏和徹分開後,林駕駛著摩托車衝進雨幕裏,雨打在臉上時像誰狠命地在他的臉上扔一把把的豆子,他的腦子裏還有女孩子們諂媚的浪笑,身體倒下來時的衝鼻香味,以及閃爍不停的玻璃珠子。

  回到住處,林擦幹身體倒下就睡著了。

  等他醒過來時已經是淩晨3點,風掀起後窗的窗簾,像馳騁在馬上披風忽上忽下,台燈開著,窗簾的上下使台燈明明滅滅,收音機裏放的是一個電影的配樂,聲音很清晰,沒有風雨之夜的刺啦刺啦聲,現在正唱著那個電影的主題歌。

  桌子、椅子、櫃子以及上麵的東西都是照原樣放著,林醒來後的第一個念頭是有人來過,在他睜開眼睛之前的半秒鍾剛剛隱退,退到林看不見的某處。林想,那異物是沒有惡意的,讓它存在著好了,他和自己一樣都要生存著。

  林關了住處的門,往山下走去,唯一的可能是辦公室裏放著那些錢。否則隻能是異物取走了他的錢,因為他要離開了,去做他自己的廣告事業了。

  沿著圍牆往下走,一長溜的階梯,走過一截小路就是外麵的大街。街景如往日繁華,騎自行車的,走路的,都生著一張生動的臉,也許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去做什麽事,但還是保持那種向前的姿態,使街道更加擁擠、嘈雜。

  辦公室裏有好幾排桌子,隻有一個女同事坐在電腦前設計樣稿,她聚精會神做自己的事情,不在意林的到來。

  桌子上堆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書本、紙張,電話線在這桌和那桌之間繞來繞去。牆上貼著市裏一場運動會的招貼畫,還有同事從某些雜誌上剪下來的圖畫。

  電話響了,是房東的聲音:

  “怎麽還不來付房租?今天是最後期限,我手頭有很多人等著要這個房子。”

  “再等一等。”林的聲音有點膽怯。

  “不能再等了,少租一天就少一天的費用。”

  “明天,說好了,一定來付,我是誠心的。”

  掛斷之後,林想著明天付房租的可能性,百分之百或是零,照目前趨勢來看,零是最可能的,而百分之百是最不可能的。林一時還無法接受這種想法,因為在今天早上洗臉之前,情況還是完全相反的。

  林一邊盯著桌上《國際廣告》封麵上妖豔的女郎,一邊想著這個概率問題。

  劉經理走進來,問林:

  “昨天的合同簽了吧?我剛跟那邊聯係過,他們說我們的公司信得過,才交給我們做。其他的事情你先放一放,先著手做這項。”

  他朝門口走了兩步,又說:

  “你先算算,要用多少材料,多少錢,看看他們昨天給的預收款還差多少,下午把計劃給我。”

  林從左邊第一個抽屜開始找,這些抽屜平時都不上鎖,林不得不做出尋找的樣子,這個樣子是做給另外一個他看的,安慰那一個自己。

  中間的抽屜放的是客戶的資料以及以前設計過的圖案樣片,底板與下層之間有空當,早上來的時候還鎖著——這是唯一上鎖的抽屜,林把它放在最後找,像是知道捉迷藏的孩子躲著的那一處,反而要慢條斯理地留到最後去找,這樣的過程比較有味道。

  抽屜打開時“嗒”一響,裏邊塞了滿滿一抽屜東西。底板上除了幾張舊客戶的名片,沒有更多東西。謎底很快就揭開了。

  女同事伸了個懶腰,大概初步完成了設計,她站起來到窗口看了一眼外邊的天,太陽正淡淡地照進來。

  “你找什麽?”

  “錢丟了。”

  “錢也會丟?怎麽不把你自己丟了。”

  林沒有接茬。

  最後林連垃圾桶也不放過,他記得昨天晚上往裏麵扔過一團廢紙。

  在垃圾桶裏找成捆的錢,這是荒誕的,林想。

  同事出去時把門帶上,說:

  “還找,丟了就算了。”

  抽屜的角落裏有兩支不知什麽時候留下的香煙,林點上一支,煙順著喉嚨在裏邊打轉,在裏邊昏亂的狀態中不知朝哪個方向出去。林嗆得直咳嗽,那些煙才明白走錯了方向,急匆匆退出來。

  電話響了,一會兒這個響,一會兒那個響,很孤單的聲音。

  想想錢是不會從哪個角落自己跳出來的,況且昨夜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錢放在這裏。林又回到了住處,現在剩下的希望又落到了這裏。林在山下的小雜貨店裏買了一個麵包,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林邊啃邊往上走,他又想起那個安徽女人和她的女兒,和她們在一起的生活就像以前鄉村裏安貧樂道的日子,今天能再吃一頓她們的飯,也許會使林更有信心。

  林像現實中的小偷那樣在山下四處張望,看有無閑雜人等來往,然後敏捷地上山。在住處外察看一番,怕裏麵的主人已經回來,一切都無異樣後,他才放輕腳步走上樓梯,連嘴裏的咀嚼也放慢下來。

  除了山下隱約的市聲,再無其他的聲響,鳥兒也怕驚動這場演習,正收了翅膀窩在樹窠裏,為他屏息靜氣。林手裏有硬紙板和細鐵絲,他想讓自己在八分鍾之內把門打開,這正是昨夜他離開房間的時間。門是結實的,是三十多年前的門。

  八分鍾的努力失敗了,林又開始了另外的八分鍾,他試圖通過上麵的氣窗把門打開,但裏麵的主人防範小偷的意識很強,除了豎釘著一條條的圓鐵條外,氣窗的門關得嚴嚴的,連風都難以從這裏吹過,外麵的林拽著滿是灰塵的鐵條,兩隻腳架在門兩邊的牆上,大蛤蟆似的趴在門上,像個無能的小偷隻能看一眼裏麵的東西以滿足好奇心,可是另外一個小偷勝了。

  林的膝蓋磕了一處瘀青,他轉身下樓,想從後窗進去,圍牆外是一溜又滑又高的牆,林住了三年一直想跳過這堵牆,今天他終於跳進去了,落腳處是一片軟軟的落葉,以及一些蕪雜的灌木,再遠處是一些高低不等的樹木,直到山頂。林來到後窗的窗口,上麵也釘著鐵條關著窗,並無進去的可能。

  種種無奈下,林從小偷的虛擬角色中轉換過來,開門進了房間。

  林像個偏執狂似的,以前所未有的毅力在房間裏找錢。空屋裏原來的四個物件被林拖離原地,床上的棕繩墊子被掀到屋子中央,床下的幾雙舊鞋子歪咧著嘴,忍受著床下的黴味和灰土。櫃子被他一拉,發出一聲巨響,櫃裏的書、本子、衣服倒了一地。櫃下的塵土都是多年前的,它們倚老賣老地連動也不動一下。三個抽屜裏的東西都被他傾倒出來,抽屜橫七豎八疊著。然後林再細心地把物品一件件放到抽屜裏,經過這樣的過濾,一切都逃不過林的眼睛。

  一本本書是林進了廣告公司之後買的,林仍像以前那樣把它們一頁頁翻過來,不過文字沒有進入他的眼睛。

  這項工作是艱巨的,不這樣做不行,這與其說是安慰那個拚了命也要把錢找到的林,還不如說是林不想變成另外一個變異的、對現實的一切都不在乎的林,就是說他一直是那麽實際、可愛,對事情也可能耿耿於懷。

  一個厚本子裏記著剛剛住進這裏時的一些事,那時候還有閑心寫這個寫那個。本子裏記著住在這裏的第一個春節。

  除夕之夜,一個人睡在山上,在電話裏對母親說公司裏有要緊的事,騙過母親之後,用身上所有的錢買了一個星期要吃的食物。除了春節裏的三天到單位值班之外,我還不知道其他的日子要怎麽過。收音機裏的“金蛇狂舞”襯著山上的冷清,如果能有雪,那也好,可天氣一直是陰冷的,要凍掉一切欲望。晚飯後聽到環城線上一個操場上的鞭炮聲,每一聲響後有許多孩子在拍手,那是當然的。多麽久遠了,我曾經也是這樣的。那些事已經被現實填壓到最底層,它們像汙水溝裏的臭味,經攪動之後,又泛上來。

  熬過這些日子,我隻有熬過去,不然我是沒有出路的,在廣告公司裏雖然要非常辛苦地拉業務,和各種人物打交道,但我想我總有一天會走出這樣的困境,我不去想別的了。

  另一頁裏記著:

  人們在街上的笑臉多麽燦爛,他們都穿著衣櫃裏最新的衣服,三五成群地在街上走過,他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喝過了酒,又打過牌或搓過麻將,他們掩飾不住心裏的歡喜。在他們眼裏,我也該是歡天喜地的人群中的一員。我抽完了最後一根煙。在這孤單的日子裏,我想如果一個人死了,是否也是這樣孤孤單單的?

  夢境之一:昨夜做了很長時間的夢,夢裏我看完了整部電影,電影是部外語片,可能是中東或中美洲的,有許多男人和女人,其中有個女性很像東亞人,更像中國人,她是女性中最漂亮的一個,她的身上有靈氣,她的眼睛是單眼皮的。我走過她身邊,她和男人們在調笑,男人們的臉都是模糊的,她曾是我的女人。她的男人看來平庸得很,我有信心把她奪回來。我們有過一個孩子,我問她,孩子在哪裏?她指著前麵樹下的一堆土說,在那兒埋著。

  夢境之二: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都做了緊張的夢,能夠醒來真是一件欣慰的事。前天的夢醒得太突然,就像一根細細的繩被繃斷,怎麽想也想不起來夢裏到底看見了些什麽。昨天夜裏,我在以前認識的某個女人的家門口,那當然不是芳,那個女人很凶,麵目使人畏懼,我們似乎在為廣告的價格爭吵,我們說好是五百元錢做一個頁麵廣告,我把印刷完的產品給她時,她隻給我十元錢,我和她爭吵,說在別人那裏做可能價格會更高,她與她的家人都趕來和我爭吵,後來她派了一個瘋子似的年輕女人來追我,追到我醒來。

  夢境之三:……

  天暗了,黃包車咕咕的叫聲傳上來。

  桌上還有不知道多少天前留下的餅幹,吃著鬆軟如爛泥。

  林坐在窗台上,蜷曲著腿,身子靠在牆上。能看得見外麵的一點亮光,那是月光,它們照出隱約的樹影,鳥兒就宿在那一團黑暗裏。

  三年來的夜都如今夜,那樣靜,荒得像墳。

  山下城市的機器也如往日旋轉,或許轉得更快。

  父親、母親的目光注視著林,他們以繁華的城市作為林活動的背景,以林對他們說起的廣告公司繁忙事作為背景,而非今夜這樣的夜色。他們在夜裏做著好夢,那個羞怯的少年在城市裏成了一個有出息的人。

  收音機剛剛換了電池,很張揚地響著。

  牆上的鏡子因為黑暗反射著黑暗。

  異物從不主動與林接觸,因為異物總是看得見一切。但林對異物一點底細都不了解,無法確切地知道:他是誰?是什麽形態?意欲何為?這本是一場不公平的較量。

  三年了,林要離開了,因為林終將離開這裏,異物以他的方式來挽留林,誰知道。可他終究沒有現形,沒有像《聊齋誌異》中的女性那樣飄然而至,於是事情更無頭緒。

  故事定格在空屋的窗口——定格在林隱約的身影以及收音機的響聲中。

  那裏的林在窗口坐著,之後做了什麽呢?他或許睡著了,或許又做夢了,又醒了,誰也不知道後麵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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