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年後,我家就開始忙碌起來,弟弟就要回來了。
弟弟隻在每年春秋兩季回到家裏,家是他遷徙途中的停靠站。他在家裏住上幾天,然後和等候他的同伴飛走了。這幾年都是這樣。
為了準備弟弟到來後的食物,這幾天,父親都去市場買一種產於河裏的小魚,那是弟弟小時候就喜歡吃的東西。父親從市場回來後說,捕魚的人少,這種魚買不到了,他買了海裏的另外一種小魚。
母親把這些小魚做成了魚幹,放在一個密封罐裏,等弟弟回來時給他吃。
父親把幾捆稻草洗過後,放在太陽下曬,母親和我把弟弟的床——那是一個淺口木盆,搬到院子裏,擦拭過之後,鋪上蓬鬆的稻草。稻草散發出一股草葉的清香,弟弟睡在上麵時,也許夢裏都有香味。
木盆放到樓上弟弟的房間裏時,母親又在上麵鋪了一塊新買的床單。
到了三月初,我們一家人等待著弟弟回來。鄰居也知道我們家裏的事,在遇到父母時問:
“你家的小灰該回來了吧?”
父母都笑嗬嗬地回答:
“快了,就這幾天到家,每年都在這個時候回來。”
弟弟過這種遷徙的生活已經有好幾年了,那一年秋天,他褪去絨毛,剛剛學會了飛行,有一群斑頭雁從我家屋頂飛過,發出咕咕的叫聲,弟弟聽到後,先是愣著聽了一會兒,然後就在陽台上咕咕叫著招呼那群斑頭雁。那群斑頭雁盤旋了一陣,弟弟拍打著翅膀,跟在人字形隊伍的後麵。他飛走了。
看著弟弟飛遠了,我們一家人都很傷心,尤其是母親,她哭了很長時間。父親沉默著,後來說:
“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生活。”
弟弟回來的時候,我家的日子過得和以往不一樣,家裏的事情都圍繞著他,弟弟也能給我們帶來很多快樂。
弟弟是一隻斑頭雁,他長得有點像鴨子,但是比鴨子更好看,白色的小腦袋上有三塊黑色的條紋,關鍵是弟弟能飛行,我們一家人都為此感到驕傲。
母親在廚房忙的時候,弟弟一搖一擺地跟著,啄食那些新鮮的菜葉。我去同學家的時候,弟弟也要跟去,我把他放在自行車籃裏,我向同學介紹弟弟時,他們都願意抱著他,撫摸他的小腦袋。
弟弟回來時,鄰居們都到我家看望他,弟弟雖然不會說話,但是他的記憶力很好,以前和他一起玩過的小孩子,他都記得,當他們進來的時候,弟弟總是咕咕地叫著,搖擺著走過去,弄得別人不好意思。
弟弟留在家裏的那幾天,和弟弟一起遷徙的同伴在離我家三裏地的田野裏等候,他們不敢和人類接觸,也許在他們看來,人類是可怕的動物,那塊田裏有河溝,還有一排濃密的樹,那是他們理想的集合場所。
那幾天,爸爸把裝著菜葉和小魚幹的臉盆,放在樹底下,等到第二天,這些東西已經吃完了。如果放多了,他們會剩著,更多的食品對於他們是一種累贅,因為他們要帶著身體飛很遠的路。
弟弟要走的時候,用眼神默默和我們告別,之後展翅飛起來,和同伴去會合。當弟弟走了之後,父母會難受一段時間,他們看著弟弟以前的照片,這些照片的背麵寫著拍攝時間。這幾年弟弟回來時,我從親戚那裏借來照相機,給弟弟和我們全家拍了幾張照片。
弟弟走了之後,我們總是擔心他在路上的安全,有一次看電視時,有個消息說,南方有個城市莫名其妙地死了很多候鳥。父親把這些新聞收集起來,按照弟弟飛行的速度和軌跡,計算他可能到達的地點,推算弟弟是否在這群不幸的候鳥中。
父親每次算出來的方位,總是和那群鳥兒死亡的地點不同,父親這樣做是為了安慰母親,同時也是安慰他自己。
雖然每次弟弟都會回家,可是我們越來越為他擔心。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我家的那片田野被鎮裏征用了,鎮裏要建鎮北工業園區。可是,那是弟弟的同伴歇腳的地方。造了房子,建成新的工廠後,弟弟的同伴怎麽辦?如果他們不留下來,弟弟怎麽跟上他們?
有一次,我輕聲對父親說:
“其實,小灰可以待在家裏,他不要再參加這麽艱苦的遷徙了。”
父親看了看我,說:
“可他是一隻候鳥。”
那塊地被征用後,用圍牆圍了起來,鎮裏暫時還沒有造房子,裏麵的莊稼也沒有被毀掉,我家裏的幾分田地依舊種著青菜和雪裏蕻。
這天,我和父親去菜地除草的時候,遇到了兩個扛著獵槍的人,其中一個人手裏拎著一隻被他們打死的白鷺。爸爸看到那隻白鷺,就像看到弟弟死亡的樣子,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臉龐漲紅,對著那兩個人喝道:
“你們這是幹什麽!”
那兩個人被父親的聲音嚇了一跳,但是他們沒當回事,說:
“關你什麽事!”
父親是老實人,他不知道怎麽吵架,他拿著手裏的鋤頭向那兩個人衝過去,那兩個人看到這個架勢,拔腿就跑,他們沒弄明白,父親為什麽這樣生氣。
在回家的路上,父親關照我,今天的事不要告訴母親。
這年三月底,家裏來了兩個男人,他們介紹說自己是縣動物園的,他們聽說弟弟每年都會和同伴經過這裏,他們直言不諱地告訴父母,縣動物園要養幾隻斑頭雁,他們希望得到野生的純種斑頭雁,所以想叫弟弟帶著夥伴們進入他們安排的捕鳥網裏,他們振振有詞地說,一旦捉到了,按照每隻五十元的費用獎勵我家。
在他們離開的時候,為了打動我爸爸,還補充說:
“如果捉到你家孩子的話,我們不會傷害他,會把他還給你們。你就讓他在家裏住著,現在的社會和以前不一樣了,他不要再飛了。”
他們不管父母的感受,繼續說:
“現在都說斑頭雁價格高,很多酒樓飯店都在收購純種斑頭雁,每公斤價格在一百元以上,你家孩子一旦落到那些捕鳥人的手裏,就糟了。”
這句話說到父母的心坎上了,他們也想讓弟弟留在家裏。
這次弟弟回來,我作為哥哥,應該把父母的想法告訴他,也許他會考慮到父母的感受,留在家裏。
這一年天氣偏冷,清明節過後,弟弟才回家,他在淩晨時分到家,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習慣到弟弟的房間去看一看。我推開房門,看見他的身體縮在木盆裏,他睡著了。
我輕輕關上門,到樓下告訴父母這個好消息。
快到中午時,弟弟起來了,我們一家人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飯。飯後,母親抱著弟弟,撫摸著他身上的羽毛。
之後,父親把那個壞消息告訴了弟弟,他希望弟弟避開那張捕鳥網,他說我們一家人都希望弟弟留在家裏。母親說,弟弟的飯量很小,隻要他們活著,養活他是沒有問題的。同時,母親希望在他們老了之後,我能夠承擔起照顧弟弟的責任,他們看著我,我嚴肅地點點頭。
周圍的氣氛從剛才的輕鬆一下子降到冰點,弟弟一語不發,圓圓的小眼睛看著我們,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哀傷。
父母看到弟弟的神情,就讓弟弟獨自到樓上去,希望弟弟好好休息一下,並想一想這個問題。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我再次上樓看弟弟時,他已經不在房間裏了,我想到他可能出去了,把剛才的消息告訴那些在田野裏等候他的同伴。
我們趕到田野時,弟弟不在那裏,包括他的同伴都不在,也許他們飛走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我們才聽村裏人說,昨天晚上那張捕鳥網捕住了一隻斑頭雁,那肯定是弟弟。
我們一家人立刻去鎮上坐班車,趕往縣城,在縣城西北角的動物園裏,我們見到了弟弟,他待在一個鐵籠子裏,也許是因為受到了驚嚇,他的臉上還留著驚恐的表情。
母親站在籠子外,一直和弟弟說話,父親和我找到動物園的辦公室,希望那裏的人們放了弟弟,辦公室的辦事員說,他們從沒有過把動物園裏的動物交給外人去飼養的先例。
之後,我們找了很多部門,把戶口本給他們看,也寫了一份證明材料,讓鄰居簽字,證明小灰雖然是一隻斑頭雁,可是他也是我家的一個正式成員。可是那些部門根本就不相信這些資料,他們說這是一隻斑頭雁,和人類是完全不同的物種,即使有種種資料證明,也說明不了什麽問題。
最後,動物園裏的管理員說:
“斑頭雁是珍貴的鳥類,現在讓他住在動物園裏也不是一件壞事,這裏每天能提供新鮮的食物,他住在裏麵衣食無憂,我們還會定期給他體檢。他在裏麵生活,被遊人參觀,也不會少了他一斤肉,這事還不好嗎?”
弟弟現在的身份隻是一隻供遊人欣賞的斑頭雁,柵欄外的木牌子上寫著介紹斑頭雁的文字,旁邊還有一張弟弟的照片。
父母經常到動物園去看他,母親把曬幹的小魚帶到動物園,卻被動物園的飼養員製止了,他們說,這裏有專門給弟弟配置的營養餐,外來的食物不能帶到這裏。
大多數時候,弟弟知道父母來了,他會從籠子的裏麵走到柵欄口前,咕咕地叫著。父母隔著柵欄和他說話,把家裏和鄰居的事告訴他。不過有時候,他看起來有些呆頭呆腦。
幾年後,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隻有我陪著母親去看望弟弟。當母親的身體也弱了之後,我承擔起了看望弟弟的責任,回家後把弟弟的情況告訴父母。
弟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飛了,他看起來像是一隻肥大的鴨子,他越來越像人們以為的那種又傻又呆的樣子,現在把他帶到野地裏,他可能也飛不了了。
這幾年,我在縣城裏找了一份工作,這樣便於我看望弟弟。之後,我又在城裏安了家,有了小孩之後,我帶著孩子到動物園看望弟弟,我舉著孩子,向籠子裏麵的弟弟喊著:
“看呀,這個是我的孩子,你已經做叔叔了。”
弟弟無動於衷,我想弟弟可能也想結婚生孩子,但是弟弟沒有和哪一隻雌斑頭雁好,更沒有生出小斑頭雁。
我把這個情況向父母說了,母親覺得應該和動物園的管理員說一說這個事情,讓他們給他找一隻雌斑頭雁。父親說這樣不好,結婚生孩子是個人的事情,照弟弟現在的樣子,生了孩子也是被關在籠子裏。母親就再也不說什麽了。
父母老了,他們覺得和弟弟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就讓我帶著他們去了一趟動物園,他們站在弟弟前麵,弟弟再也不會把頭湊到柵欄前,也許他沒有認出父母。對於一隻斑頭雁來說,他自己也老了。
現在我去看弟弟時,我站在籠子外,看著他,他待在裏麵黑暗的角落裏。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著我。我們之間越來越像是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
從動物園出來,我想,弟弟是否還記得我,我是否應該再去看望弟弟,他還是我的弟弟嗎?
2012年6月29日
寫於錦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