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來的時候,外麵在下雨,雨點很細,下起來無聲無息,以對麵住戶黑乎乎的窗口為背景,才能見到一條條雨絲。
昨晚回家時也在下雨,不知道是下了一夜,還是中間停過,氣象預報隻告訴我明天或者未來幾天的天氣,不會把昨天的天氣再告訴我。如果想知道昨天或者更早之前的天氣,除了向氣象部門去了解,就是向周圍的人去打聽,這成了一件累人的事。
不知道一件已經發生過的小事,算不了什麽。
廚房裏還有幾片幹巴巴的麵包,我邊吃邊看電視。電視裏播放著某個城市裏的一場演唱會,人們舉著雙手,和著節奏揮舞,個個樂得眉開眼笑,就像人們常說的,成了歡樂的海洋。每次打開這個頻道的時候,總能看到這樣的場景,裏麵出現的人像活在極樂世界中,沒有憂愁,每天都在歡笑。
在另一個頻道裏,氣象員在預報本地未來幾天的天氣情況:“今天到明天小雨,局部地區中到大雨,目前江南地區已經進入梅雨季節,預計雨天將持續十天左右的時間。請各水庫做好開閘放水工作,有關部門注意可能出現的地質災害和低窪地積水問題。”
每年春夏之交,我們這裏都要經曆這樣的天氣周期,梅雨天定期到來,過一段時間離開。在梅雨天裏,人們出門的時候多了一把傘或者一件雨衣。因為天氣的緣故,很多原來騎自行車上班的人,也都乘公交車,公交車比以前要擠一些。乘公交車的時候,不僅要躲避人群,還要躲開那些滴著雨水的傘,衣服、褲子上都是濕氣。每一個人的口袋裏多了一包餐巾紙,以便擦拭被雨水打濕的公交車座位,以及臉上、衣服上的水汽。
家裏所有懸掛的物件都軟塌塌的,很溫順地伏下來。衛生間裏的衛生紙,長時間兀立在水霧中,扯下來的時候,好像已經被誰擦過。陽台上掛著多天前洗的衣服,像一排顏色各異的燈籠,所有的衣服要等到天氣晴朗的那天,才能完全曬幹。
雨天裏,人們的情緒將受一點影響,一些人會更加憂鬱,另外一些人會無端發脾氣,事後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麽要對別人吼叫。
據交通管理部門調查,雨天裏的交通事故比往常增加不少。雨淋在前擋風玻璃上多少會影響開車人對於前麵距離的判斷,而刹車的效果也和晴天不一樣。
除了這些,其他一切都是正常的,單位裏的事情不會因為這天氣而少一些,城郊的農民每天都冒雨把蔬菜送到城裏,情人之間不會因為這天氣而停止約會,一切都是正常的。
一些外地人抱怨著倒黴的天氣,他們因為某種目的不得不到這裏來。他們忍受著在自己的家鄉所沒有的那股難受勁,過著每一天。每天出門受著雨點的侵襲,雨點悄無聲息地鑽進他們衣服的夾層裏,把衣服弄得潮潮的。睡覺時,先把濡濕的被子捂幹了才能睡著。
他們默默忍受著,盤算著回去的時間,想想還是自己的家鄉好,雖說下雨量比這裏小得多,日子卻過得幹爽痛快。一旦辦完事情之後,飛也似的離開這裏,在火車或者飛機起程的時候,他們長長地舒一口氣,等回到自己的地方後,向周圍的人群說著在江南地區梅雨天的感受,人們都露出不大相信的表情,他們就會說,要親身體驗才知道,不信就在梅雨時去一次。
此刻,我家陽台上的衣服和隔壁人家的衣服,它們之間的距離隻有三十厘米左右,但我不認識穿那些衣服的主人,我們樓裏的人一般不相互說話。
晚上回來的時候,看到樓裏的燈光,我才知道大多數屋子都有人住,樓裏飄出油煎帶魚或者虎皮尖椒的氣味,知道某一戶在燒晚飯。我沒有看到過對門的家是什麽樣的,偶爾有幾次回家時,我看見一個婦人進門的背影,她進去之後馬上把門關上了。
有一次,我聽到對麵開門的響聲,趴到貓眼上去看,看到一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子出門,我想,這一定是一對母子,照他們所晾的衣服看來,家裏還有一個父親,隻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
如果照某些傳奇故事的手法,可以編出一個離奇的家庭故事,比如那個男人是婦人的情人,為了不讓男孩子知道,隻是偶爾來一來,或者那個男人是婦人已經離婚的丈夫,在他們還沒有找到愛人時,偶爾來過床笫生活。
而我隻以最實際的想法來想象他們,他們隻是普通的三口之家而已。
我們樓裏的人在樓梯上遇到,大都閃身讓一下,好讓各自通過。想知道某一家的情況,經過時那家的門正好開著,才能偷窺一下他們家裏的裝修布局、家裏器物的多少。另外,從門口進去的人的長相和服飾,以及放在門口的鞋子,也可以初步了解這戶人家的家庭情況,家裏住的是什麽樣的人。
我已經有兩天沒有在家裏吃飯了,冰箱裏除了一瓶鹹泥螺、一瓶辣椒醬和幾個雞蛋之外,沒有別的東西。
昨天晚上和杉在住宅小區外的一個餐廳裏吃飯,我們小區的外麵有很多這樣的小飯店,門麵不大,然而店名卻很唬人,一個說野生海鮮酒店,另一個說是東海海鮮館,環境裝飾得很家常,好像告訴人家放心進來就是。也許是天氣的緣故,杉感冒了,吃飯時不停擤鼻涕,還伴有幾聲咳嗽,吃過飯後我讓他早點回去睡覺,我一個人回家了。
這兩個休息天,可能是我一個人過了,我在一張紙上寫了兩天裏需要的蔬菜和調料,來到附近的菜場。菜場裏永遠有一股腥臭味,爛菜葉和死魚在沒有人注意的角落裏腐爛。死魚一般從肚子開始爛,然後是腮、頭和脊背,即使是這樣它們也沒有浪費生命,成了其他生物的糧食。
頭一天傍晚,垃圾被集中到一起,夜裏老鼠和蟑螂鑽出來了,享受人們遺留在這裏的東西。第二天一早,清潔工人把垃圾運走,到了傍晚,又有新的殘滓留下來。
賣芹菜的女人紋了很黑的眼線,她看我時總像瞪著我,我沒有向她還價,我怕向她還價時,她會瞪得更厲害。賣海貨的男人嗓子很沙啞,他不停地吆喝,嗓子像一個錄音機一般,說的總是那幾句話,他把錢接過去,扔進一個潮濕的木頭箱子,再從箱子裏找出零錢,邊說邊幹,一筆交易完成。
家裏的信箱塞著昨天的晚報和一疊廣告紙,廣告上登的永遠是提高男性生殖力的內容,好像天下男人的生殖功能都有問題。所有的人都以生殖作為人類的崇高事業,街頭的小報或是其他媒體誘惑人去性交,而在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裏不允許生更多孩子,叫人怎麽辦?於是,在這個局麵下,所有人有事可做,隱藏在地下的皮肉生意依舊很好,醫院裏的婦產醫生忙著給意外懷孕的女性做人流,男性專科給喪失性功能的男人進行治療,社區的工作人員忙著做流動婦女的統計工作。
中午燒了三個菜,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這會兒,電視裏播放的是地球另一邊的某個地方的一起爆炸事件,有個男人手裏全是血,正對著鏡頭哭喊,聽不懂他的話,從他的表情看來,是在譴責這個流血事件,以及造成這個事件的組織者。
對比這慘境,就越發顯示出我們這裏的好,安安穩穩的。小時候我們被家長保護得很好,他們拿大道理來教育我們,還用榜樣激勵我們,叫我們像他們一樣。
我們長大了,不用經受什麽風雨,我們沒有野心去做出格的事,每個人像好人那樣活著,混在人群裏,大概這是所謂安定團結的生活。當社會成了消費型社會後,大家都不落伍,聽說房價漲了,就討論房價,聽說車市火了,我們也關心起車價和油費,等等。我們被培養成了去爭取些什麽,又能安貧樂道的一群人。這樣的日子不是幸福的生活嗎?
我們的革命先輩拋頭顱灑熱血,紅軍兩萬五千裏長征,吃草根樹皮。地下黨人員生活在白色恐怖下,傳送秘密情報。人民軍隊小米加步槍打下江山,不就是想讓我們過上這樣的日子?
午間有一個頻道在播戲曲節目,是一個昆曲節目。戲裏的人一句話咿呀起落很長時間才結束,在一個屋子裏沒有人和他們說話,那人就自言自語,心裏話必須要唱出來,和人交談時更淋漓盡致地唱。白天黑夜裏都這樣舞來舞去,甩著長袖這裏推一下那裏擋一下,讓人以為古代的人們都是那樣活著的。
我手裏隻有一把紙扇,是去年到杭州出差時買的,白色的扇麵上畫著一叢生在岩石前的牡丹,牡丹嬌豔無比,有紅色的,黃色的,葉子蒼翠地在花下伸展著。我跟著裏麵的人唱起來,手也舞起來,“人隨春色到蒲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徘徊無語,唯怨東風……”
這裏春色正好,在一個高樓上,有位小姐在暗自傷神,她鎖著眉,不知道在愁什麽,在我看來,古代的小姐都是病怏怏的,身體瘦弱,肩膀下削,她們不像現代社會的女性那樣為了生存要和男人競爭,她們的命運從一出生時就已經被安排好了。她們隻是安靜地待在閨房裏,學點女紅,作點詩詞,所有的心思都藏在她們的心底。
現在我就是她,在她的環境裏生活,在她小小的空間裏活動,然後從她的視界裏想事情。
我立在窗邊,看外麵的風景。外麵是使人眼花繚亂的春光,鳥兒的叫聲傳過來,我尋找著鳥兒的影子,它是在哪裏啾啾叫著?難道它也知道春光的無限好麽?屋裏的香爐裏熏著香,煙氣嫋嫋地升上來。
在平日裏,我和春香就在樓上,繡些花花草草來度過時光,幾天來我繡著一幅《春景圖》,我想把春光留在手裏,這幅繡品是今年早春時就已經描了,落到布上花了一陣子時間,繡品已經快完工了。聽到窗外鳥兒的啼叫,眼前是大好春光,我知道春光留不住,無論怎麽繡,用多少五彩絲線,都難以把春光繡到布上。
我怕的是到了把桃花繡上去的時候,窗外的桃花已經敗了,春光老去,繡花針冷,絲線褪了顏色。明年窗外的花還會開,明年的人卻已不是今年的那一個。春易逝,年華易老,我能抓住多少?能繡出多少春光?
“春香,你把紗窗打開,讓春光到房中來罷。”
春香卷起簾子,說:“小姐,你看天這樣好,我們何不到園中賞花去?”
“不知道園中那些花都開了沒有。”
“昨天聽花工講,園中的桃花、杜鵑花都已經開了,隻有牡丹還差些時候,隻能見到花苞。”
“你知道花也有花時,不能強求。”
我拿著菱花鏡照著,鏡子裏的人,像流雲一樣的發髻歪在一邊,眉峰像小山樣微微立著,一雙眼睛似兩汪泉水,清泠泠的。有一個什麽樣的人會識得我?春日裏的惆悵有誰能知曉?在閨房,平日裏見不著什麽人,爹爹說,女兒家懂禮數就夠了。爹爹哪裏知道我的心思,他隻想叫我嫁一戶門第相當的人家,就以為女兒是幸福的,在春光裏辜負的青春他是不知道的。我這樣的心思不知跟誰說去。連母親也不能解開我的心結,莫非我的心思就要悶在這樓中麽?
我與春香來到閨樓後的花園中,這園子平常沒有人來,父親為他的公務而忙,沒有時間來,母親嫌這裏太冷清,也不來。一年年裏,花工把花種好了,春天來的時候,就等著我和春香到園中來幾回。
“小姐,你看那些茶花開得多豔,還有那杜鵑,好像齊著來爭春,誰也沒叫它們比來著。”
“春香,我們不到園中,怎知道園中透出這些生氣?在房裏待了一個冬天,我們怎知道春天已經在園中?可惜這些花草,若沒有我們來,在這深院中,它不是要獨自開敗,沒有人知道它開過了?這些花兒若無人來賞,春天一走,花兒豈不是白白開了這一遭。”
“那還能怎麽的,誰叫咱們是大戶人家,總不能敞開門叫哪個閑人隨便來看。這花草,自有自己的命。”
去年冬天,花工把桃花的枝幹修剪過,今年它開得分外嬌豔,花朵也特別大,桃花隻知道有人對它好,一到天氣暖和,陽光照到了,它們就齊刷刷地開出花來。莫非它們也知道世間的人情冷暖麽?
池塘裏的荷葉開始張開了綠色的葉子,它們的花要等到夏天才開。等到池塘裏的荷花也開的時候,春天早已過去,這年春天裏的花都已經敗了,迎春、桃花、牡丹開過後,隻留下了它們的綠葉和枝幹,諸般春光已經老去。
“春香,外麵一定還更加熱鬧些,這個時候,河堤上的柳樹已經綠了,孩童到野外放風箏去了吧。”
“外麵比我們這裏可熱鬧多了,現在又是踏春賽詩的時候了,外麵男女老少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一定很熱鬧。今年我再不敢和你到外麵去了,夫人說了,如果再和你悄悄溜出去,就把我賣了。”
“你還記得去年的事情麽?”
“記得,我還記得那個李公子,小姐,你是不是還記掛著他,他沒準也惦記著你。如果你真是相思得緊,我替你打聽去。如今這時節,那李公子一定是吟著詩,在去年你們相會的地方等著小姐。”
“休要多嘴,叫外麵人知道了有失體統。”
“小姐,你若對李公子有話說,我替你傳話給他,叫他們家早點來提親。我聽夫人房裏的丫鬟說,夫人在老爺麵前提起,說女兒大了不中留,與老爺同歲的劉大人,他的兒子和小姐同歲,老爺想和他家結個親家。你若是自己有中意的人,事情應該早點去辦,我冒著被趕出去的危險替你去打聽打聽。”
“事情不由我做主,上有父母大人,一個女兒家怎可以自己做主張?春香,起風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我采些杜鵑花去,插在小姐的房中,每日來換一種花,我們就不用再來園中了,省得你見花傷神。”
我們回到了房中,風兒打著簾籠,吹進來一絲涼意。春香已把采來的花插在案幾上了,看它們嬌豔的樣子,對著人笑,似欲和人語,莫非它們有情麽?它們若是無情,為什麽要開得這樣好,枝枝葉葉裏透著那股生氣。昨日看到一首李太白的詩,叫《淥水曲》:“淥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荷花嬌欲語,愁殺蕩舟人。”好一個“愁殺蕩舟人”,蕩舟之人都惆悵起來,何況我這樣一個深閨裏的女子。
春香在屋裏添了香,屋子裏重又升起了淡淡的煙。去年春天的事情如在眼前,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袍,春香穿了一件藍衫,我們女扮男裝雙雙出門去。那天正是三月三的好時景,春風拂麵,風裏有暖意。
街上有各色人來往,有一股人流向南街去,早就聽說南街每年都要辦一個賽詩會。聽父親說起,每年的賽詩會能召集本地和外地有學識的人才,由三至四個本地的老學究組成一個評判組,不管是本地的還是外地的才子,先呈上一兩首平常作好的詩;再通過一個命好的題,即興吟一首,所有的場麵都是在露天進行,為的是讓百姓看看那些人的才能,所以每年都能吸引很多人來看。有錢的人家在這裏挑女婿,沒錢的人家可以看個熱鬧,到了第二天作一個街頭的談資,叫自己的孩子像某位公子一樣,出口成詩。
我們到南街口,已經有一群人圍著前麵的台子,台子左邊果然一字排開了幾張桌子和椅子,那是幾個評判人。其中一個是教了我三年詩書的趙先生,趙先生是本地的秀才,中了秀才之後沒有再考,在本地以教書為生。台子下麵是參加考試的士人,坐了十幾人,抽到誰就由誰上台子去,先是自報家門,再對著台子上的評判人和下麵圍觀的人作詩。
“小姐,你也可以上台去,你平日也在吟那些風呀月的,到現在可以和那些酸溜溜的書生去比上一比了。”
“出來之前和你說了,不要叫我小姐。你想讓周圍人知道我們嗎?有人去告訴老爺,我們馬上就得回去。”
一個書生跳上台,說:“小生姓李,是本地人士,今日在詩歌會上能夠認識眾位友人,萬分榮幸,今日盛會,小生特地獻上昨日剛作的詩。”
等到他吟完,春香在一邊說:“這就是老爺以前說的那個文章第一的李家莊的公子麽?我見也就這樣罷了,還那麽酸,真是酸死人。”
“你輕點聲,不要這樣無禮,旁人正看你。”
之後另外有幾人上台,作的也都是吟風頌月的詩文,大多是一些平常之作。
“我去試一試。”
我上台後,看了趙先生一眼,老先生也疑惑地看著我,我想他可能懷疑是我了。
“小生姓馮,不是本地人氏,今日路過此地,看到這個場麵,特地來助興。”
我把上月作的一首七絕吟了一遍,這回趙先生一定猜著是我了,這首詩我給趙先生看過,還得到了他的誇獎。
等輪過一遍之後,評判組還在商議比賽結果時,我和春香離開人群。從賽詩台往南走,那是本地的一座小山,在春天到來的時候一定有無限生機與風景。那裏有一個叫五龍寺的小寺院,幼時我體弱,母親多次帶我來過。趁著今天已經出來,我想和春香到山上走一走。
“馮公子,請留步。請問公子貴府何處?”李公子在後麵招呼我們。
“我們離這裏極遠,今日隻是碰巧趕上了這個盛會,才來獻醜。”
“若公子不嫌棄,今日春光正好,我們何不同去酒肆共飲幾杯,豈非樂事!”
“此事甚好,隻是我不勝酒力,不能與公子同去。”
春香說:“我們有事在身,不便再耽擱,這位公子,我們有緣還會見麵的。”
看李公子一副失望的神態,我說:“你若想知道我們的府第,問那台上的趙先生就是。”
如今,我隻是記得李公子在賽詩台上的那首詩,寫在絹帕上,看著,吟著。一年了,我沒有得到李公子的消息,也許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女兒身,趙先生也沒有向他透露我的消息,李公子隻把我當成同道,在賽詩會中偶然遇見的書生。也許他已經來過我家了,說起了和我見麵的事情,父親知道後,把他禮貌地請出了,從此他沒有機會再登我家的門。也許他感覺沒有機緣同我再見麵,失望之後,就忘記我了,在另外的場合裏,遇到了一個淑女,他或許和人家結親了。
這心事和誰說去?公子現在何處?我恐無緣再見他,無緣再與他以詩會心。在閨房裏,我隻能聽上天安排,想起來好不叫人煩心。
春雨連續下了幾天,從樓裏望出去,雨絲織成一張網,我和春香在樓裏悶坐著,成了那網中的魚。
昨日母親來過,說和父親大人談起了我的婚事,父親是想讓我嫁給劉大人的兒子。母親說,和劉大人結成親家之後,父親在朝中的地位會更加穩固些。我不能說什麽,母親問我,我隻是答,但憑父母做主。
母親察覺到我的臉上有微微的不悅,臨走時她歎道,女兒家大了,但求有個安穩的人家,女兒家不比男兒身,可以讀書考取功名,到邊關去殺敵。我知道母親話裏的意思,她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
以前母親教我女紅時說,我們是大戶人家出去的,要像一個女人的樣子,不要叫人家以為我們家出來的女子,隻會耍性子。母親教了我刺繡之後,叫我繡那些花花草草,昨天母親看了《春景圖》,隻是說繡得好,她哪裏知道我的心事呀!
母親告訴我,女兒家不要想太多的事情,嫁一戶好人家,安安心心地過日子,生幾個孩子,孩子們長大起來,自然會把姑娘家的惆悵事忘記。隻是母親從未對我說過她的心事,她在姑娘家時候的心事,她也是這樣地想過自己的未來麽?母親已經學會了一個女人應該有的樣子,我也是要走與母親一樣的路麽?
明天一早我叫春香把事情去打聽一次,去那李家莊,一天的時間也可有個來回,明天晚上就知道分曉。是一個不好的結果,我也死心了。
有上樓的腳步聲,是春香?這緩緩的步子,又像是母親了。母親上樓來,又會帶來什麽樣的消息……
外麵的腳步聲停了,有人在敲門,我驚了一下,趕緊從閨房裏退出來。從鏡孔中望出去,一個送水工肩上扛著一桶純淨水,站在我家的門口。
“是送水的。”
“你找錯了,我沒有訂水,你去找對門或樓上人家。”
在本地晚報第三、第四版中的社會新聞裏,經常有這樣的消息,單身女子被各種各樣的人,送水的、送外賣的、檢查煤氣管道的殺死,殺死她們的目的是為了錢,如果還能強奸就更好了。
當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屋裏若是一個男性的聲音回答他,門外那些欲圖謀不軌的人是否要權衡一下,放棄或者找另外的目標?
一個人的日子總要謹慎些,隨時要承擔來自各方的事情,唯有自己來對付這些麻煩事,尤感孤單。
在某些早上醒來,我會突然恐慌起來,我不知道這樣的恐慌是人與生俱來的,還是我這樣單身生活的人才有。我不知道結了婚的女人是否也有這樣的感受,也許她們已經沒有時間想這些了,她們麵對的問題遠比這個問題要現實,比如孩子生病住院了,丈夫在外麵有了女人等等,她們沒有時間去體會這種孤單感。
由於沒有誰和我睡在一起,我不知道第二天是否會照常醒來。沒有一家權威的機構對睡夢中死去的人做調查,調查在某一個年齡段睡覺時死去的人數。如果能有這個數據,我就清楚自己死亡的概率是多少。
我想總有這樣的時候,在某個早晨我沒有醒來,平常我起來之後,總是匆忙地刷牙、洗臉、化妝,那一天眼見就要遲到了,我還是躺著。到了上班時間,同事們見不到我,會打個電話,電話沒人接,他們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同事們有自己忙碌的事情,就把我忘記了。杉也會打電話,不過他打電話是在一天或者更長的時間之後。
等警察撬開我家的門時,我已經腐爛了,屋子裏滿是惡臭味,警察無法呼吸,我為我的身體在最後時刻仍這樣叫人難受而深感歉疚。警察很負責,在規定的時間裏拿出一個屍檢報告,在死亡原因一欄上寫著“自然死亡”,又敲了一個紅章,表示了他們對這件事情確鑿的結論。
從此我在人間消失,到了鬼的行列(如果有鬼的話)。現在我還不知道我能不能成為鬼,要能脫離人的範疇,又能在黑夜裏像風一樣自由地飛翔,是不是要有某種資格?我可能會很高興,看到作為人的我以前沒有看到的事情,看杉怎樣活著,看他和另外的女人約會、吃飯、上床,他還是用那套和我在一起的手法,對付另外的女人,甚至連做愛時說的話也是相同的,看這場麵一定很有趣又很難受。
做鬼後,我有了更多的時間,依舊是無處打發時間,我像空氣一樣在夜裏飄來飄去,整夜無所事事,到後來會生厭。我是否會更孤單?
現在每一個早上我醒來時,總會看一眼四周的牆壁、窗簾,確信我是作為一個人存在著,窗外是新的一天的陽光,我就繼續過日子。
有一天我在電話裏告訴杉:“我要像一個普通的女性那樣和男人正常地生活著,過正常的夫妻生活,在平常的日子裏去尋找生活的樂趣。”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現在特別忙,等以後空了多陪陪你。”
我起身倒了杯茶,看茶葉在杯子裏翻滾,它們在失去了生命之後還展現出這樣的絢爛,這是它們活著的時候所不知道的。
屋外的雨還在下,雨點比剛才大了一些,看起來今天不會停的樣子。我手裏的扇子收了起來,那些牡丹花重疊在一起,在橫斷麵上隻有些紅的綠的顏色。這把扇子,從削磨扇骨,畫扇麵,把扇麵糊到竹片上,再運到商店,不知道經過了多少人的手。它現在在我的手裏,可能會保留兩至三年或更長的時間,然後便消失了,它們先是變成了垃圾,被焚燒或者填埋之後變成某種物質,和別的物質一起組成了另外的東西,那東西也許還會到我的手裏。它可能會變成我從花店中買來的一盆花的泥土,變成我頭發裏的一種物質,後來的東西到了我手裏的時候我是不知道的,所有的物質無知無覺地分開又無知無覺地相聚。
我的手腕一轉,扇子劃了一個弧線。在戲裏,一個書生上場時手裏常拿著一把扇子,無論冬夏。戲曲把古代人的生活完全改變了,我們對於古代人的生活的了解,總以為是戲曲中演的樣子。我們不能回到過去,無法確知古人的生活:他們怎樣說話?怎樣待人接物?女子的頭上掛著那些珠子是否感到累贅?她們有沒有想要摘下這些東西,就梳個光溜溜的盤頭?
在古代,男子的性伴侶會有好幾個,比現代人有更大的性自由,他們對於這樣的生活是否滿意?關於這些我都不知道,也許在一些散落的古籍中能夠見到。隻是我們每天上班下班,匆匆忙忙,沒有時間去查找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我像戲裏小生一樣輕輕地歎了一聲:“呀……”一隻手輕輕一轉,把另一隻手裏的扇子徐徐打開,一個小生出場了。
做一個書生真不錯,在古代,男人比女人有更大的行動自由,我可以在上元節到外麵去觀燈,在清明時結伴去踏青。
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到很遠的地方去趕考(這件事雖然也很辛苦),父親給了我盤纏,又給我一個書童,讓我到離家四百多裏地的何州府去。我要在那裏找到父親的同鄉秦大人,秦大人與父親曾是莫逆之交,父親就把我托付給了他,我在他家裏等到明年春天參加科考。出門時有一封父親的信帶在身上,父親在我出門時,叮囑我好好保管這封信,見到秦大人之後,把信交給他。
好在有些事情我可以瞞著父親做,出門後,我去了一趟書院,在那裏我們和那些色藝雙絕的女子們,一起喝酒作詩,在酒香詩韻中醉生夢死。可對男人來說,最大的事情是求取功名,我們這樣的人家,最看重的是男人的前途,沒有功名,就沒有了一切。於是,我不得不整理行裝,和那些女子含淚作別,走上去何州府的路。
話說這一天下午,在一條通往何州府的大路上,走著兩個人。前麵走的是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那就是我,我穿著一件皂色長衫,因為天氣炎熱,也顧不了讀書人的體麵,索性把長衫的前後襟撩起來,塞到腰帶裏。我一會兒搖著手裏的折扇,一會兒又拿它來擋太陽。走在後麵的是書童三七,他穿的是一件玄色短衫,脊背上都已經濕了。他挑著一個擔子,額頭上都是汗,他連擦也不擦了,等到他一擦完,汗水又是一腦門子。此刻樹上的知了拚命叫著,更加增添了我們心頭的煩躁。
此地離何州大概還有三百多裏地,家裏帶來的銀錢隻夠路上省著用,我們再也不敢多耽擱。
“此地到何州府可能還要走很多天,今天就到前麵的縣城落腳了。”
“我們一路這麽辛苦,上天也看見了,保佑公子考取功名,公子得了榮華富貴,三七再辛苦也不怕,隻要跟著公子,有朝一日再給我討個女人,我也知足了。”
“每個讀書人,誰不想得一個功名?你知道富貴自有天定。話又說回來,我這樣勤學苦讀,如果沒有一個功名,我怎樣向家裏人交代?”
“公子,你的富貴已定,你出門之前,那個算命瞎子就說,你是一個富貴命,得功名是遲早的事情。”
“三七,我們先歇會兒,買兩碗茶喝,打聽一下什麽時候可以到縣城。”
在前麵的大路和旁邊的一條岔路旁有幾棵大樹,那些樹看來有了些年頭,枝葉在驕陽下盡情地向兩邊伸展,把周圍很大一片地方都覆在它的陰影下。樹蔭下除了一個賣茶的老漢之外,還有幾個也是歇腳的路人,想來也是懼怕太陽,躲到樹底下乘涼。
賣涼茶的老漢須發已白,在太陽下賣茶應該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臉已經被太陽烤成古銅色。看到我們過去,他的臉上堆起笑,說:“客官,喝碗茶。不忙,你先坐下來歇歇,熱天裏出門是件苦差事。”
在他前麵不遠處的一張桌旁,有三個人,戴著草帽,帽簷壓得很低,像是不想讓人家看到他們的臉,從他們穿的衣服來看也不像平常人。在這樣的熱天,他們衣服的領子也扣得緊緊的,一副習武之人的打扮。
我在來之前也聽說過路上有人劫財的,想自己沒有多少財物,這是一條大路,路上的行商帶的錢財要比我多,我一介書生,他們是不會看在眼裏的。再說,這是條官路,路上常有些人是帶了朝廷的指令到下麵的各個道、府中去的,想打劫的強盜也不會在這裏下手。
我和三七兩人各要了一杯茶,到離老漢五步遠的一張空桌邊,知了在我們頭頂的樹上叫著。
三七借擦汗的時機,衝那些人望一眼,覺得事情有些微妙,朝我眨眨眼,那意思是說,這裏的氣氛有些不妙。三七拿了桌上的一把蒲扇假裝在扇,一邊對我擠眉弄眼,叫我不要喝手裏的茶。
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漢子起身,把碗遞到老漢麵前,也不說話。
那老漢笑嗬嗬的,說:“客官,你再來一碗吧,你看天氣這樣熱,打我出生就沒有遇到過這樣熱的天氣,隻有那樹上的知了熱不死,見天就在上麵叫。我給你的茶水是我們這裏的一口井裏的水,你說也怪了,河裏的水都快要幹了,那眼井裏的水照樣和以前一樣滿,還這麽甜。老天爺不會叫人給渴死。”
那漢子回到桌邊之後,也不和身邊的人說話,把一碗茶揚脖喝下。三七看著我,小心地一口一口抿著茶,我知道他一定是渴極了。我添了一點茶水,接著又喝了一口,茶水有點甜,三七也接著喝了一口,我們就這樣把一碗茶喝了,茶水留在口裏有些甘甜。我想那幾個漢子可能是官府中的人,與我們沒有關係,況且那老漢看起來不像要劫道的人。
老漢看我們喝了一碗,問:“客官可要再來一碗?”
“多謝老伯,我們急著趕路,不便再耽擱了。問一聲,我們主仆二人今天要趕到縣城去,還有多少路?”
“客官,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從這裏到縣城,沒有整一天的時間是趕不到的,即使你現在上路,到晚上還隻是趕了一半的路程。荒郊野外的,你到哪裏去投宿?這山上有時會有野狼出沒,荒年饑饉,它們凶得很,活人會被它們拖走,它們會把人的肚子挖空了扔在樹林子裏。我可不是嚇唬你,今天開春,剛剛有個孩子被野狼叼走,第二天小孩子家裏人叫了幾個壯漢敲著響鑼,帶著武器去找,可憐那孩子,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鞋子被父親認出來,身體就剩下個骨架子了,春天裏的狼窩了一個冬天,它餓得慌。”
“依你之見,我們還是在此留宿?我見這裏也沒有多少人家,我們二人即使想在這裏住宿,也找不到其他人家。”
“我老漢是個忠厚之人,對每位在下午要進縣城的人都這樣說。如果客官你想住宿,我給你介紹我們鎮子上的旅店。這有那麽三四家,從左邊岔道過去,趕兩裏地就到了。”
我看著身邊的那幫人,他們依舊低著頭,好像在有意聽我和老漢的談話。我對這幫人沒有好感,想盡快地離開他們。不想和這幫人一起上路,找一個留宿的地方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三七在旁邊撇撇嘴角,示意我馬上趕路,他對於這個老頭也有些懷疑。我想與其懷疑他還不如相信他,若是在路上真的有野獸出沒,憑我們兩人也難以應對。反正明天一早趕路,到傍晚就能趕到縣城。
“多謝了老伯,我們這就去那裏,早點歇下,明天早些出門趕路。”
我決定留宿了,如果趕路和找個地方住宿都有危險的話,我寧願選擇住宿,鎮上畢竟有那麽些人,想必不會有什麽大麻煩。
三個緊衣人還坐在桌前,我和三七趕緊上路,到前麵的鎮裏去投宿,身後那三個緊衣人依舊一動不動。
一路無話。我們到了那個鎮子,鎮子不大,中間隻有一條大路,路邊有一個店鋪。此時,店鋪還在歇晌,門半掩著,走近一瞧,裏麵有個夥計模樣的人,腆著肚子在躺椅上睡著了,鼾聲一起,嘴角半咧著。
路邊樹梢上的葉子,因為太陽光的照射,頂上的嫩葉已經蔫了。在牆根陰影裏的幾棵小草,因為沒有陽光的直接照射,長得綠綠的,讓人看到生機。
我和三七又走了一會兒,選了一家靠近路邊的客棧,整個客棧空無一人,我高喊一聲:“有人嗎?”
過了一會兒,從二樓傳來緩慢的腳步聲,有人從樓梯上下來了。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頭發蓬鬆的婦人,她看到我們,一臉的不高興,好像在責怪我們打擾了她的午睡。
“這位大嫂,此處可有晚上留宿的房間?”
那婦人上下打量了我們一番,說:
“房倒是有,隻是那房已經好幾日沒住人了,要打掃之後才能住。”
“我們二人隻在此住宿一晚,有勞大嫂打掃一下。”
“你們要等上一個時辰才有人打掃,現在是我們這裏的午睡時間,你看全鎮沒有一個活人,都在睡覺,不睡覺下午就沒有力氣幹活。”
那婦人說著,又上樓了:“你想在我們這裏留宿就歇會兒,夥計睡醒之後,會招待你們。”
三七有些惱怒,等婦人上樓後,說:“這裏的店家怎麽這樣招待顧客?!”
“我們也疲倦了,先歇著,沒準人家這裏的規矩就是這樣。”
天氣這樣炎熱,我們著實累了,我和三七坐在屋子的一角打起了瞌睡。一會兒,我們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之後,我被兩個夥計的說話聲音吵醒,其中一個說:“嚴大人說那人要在明天才從我們地界上過,今天不著急。”
另外一人說:“林總管吩咐過,這十日之內是不能麻痹的,提防他假扮成什麽人從我們這裏過去,萬一讓他過去了,就是我們的死罪。不是他被擒,就是我們被殺頭。輕點聲,屋裏有人。”
他們對於屋裏還有我們兩人顯然感到很吃驚,兩人看了對方一眼。我當作沒有聽見他們的談話,叫醒三七之後,把我們兩人的來曆和那兩個夥計說了一遍,那兩個夥計的臉上是一副說不清的表情。
此時,中午和我們說話的大嫂走下樓梯,手裏提著一串鑰匙,那兩個夥計趕緊低頭幹自己的活,把店外的門板卸下,把桌椅放置整齊。
“客官,你看我們這一個小地方的人沒個規矩,讓你在這裏等了這麽長時間。我這就把房間整理好,客官你白天趕路,等下早些歇著。”
傍晚我們吃了隨身帶的一個饢作為晚餐,當夜在這個旅店裏住了下來。除了我們之外,店裏不見什麽人住宿。據那女人說,這裏地方小,一般隻有到縣城去的人,天色晚了才到這裏來住上一晚。
晚上睡下,可以聽到附近河塘裏的青蛙呱呱的叫聲。白天雖然炎熱,晚上卻涼快得很,三七的鼾聲馬上起來了。
我想著白天發生的那些事情,一時還睡不著,人在外邊走,什麽樣的人都能碰到,我隻有一個想法,為著功名,為著等著我回去的小姐,這些路上的困難算不了什麽。這鄉郊野外的,但願不要碰上什麽劫財的強盜,想我一介書生沒有什麽東西給他們,隻有這命一條。
我這樣想的時候,聽到頭頂上有瓦片翻動的聲響,莫非真有強盜來了?門外也有幾條人影,莫非我們今夜要死在這裏了?莫非從賣茶的老漢開始,我們都是被一路騙過來的?
“三七,快醒醒,外麵有強盜,看來是衝著我們來的。”
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已經從屋頂上跳下四人,他們蒙著臉看不出是什麽人,門外闖進五六個壯漢,都蒙著黑色的布,一步步向我們逼近。
“你們要幹什麽,我們隻是外出趕考的主仆兩人,沒有什麽錢財。”
“你瞞不過我們,白天看你在路上那麽小心,處處護衛著自己,不像是一個書生。”
看著他們一襲黑衣的緊身打扮,果然就是白天在賣茶老漢那裏遇到的那幾個人。
三七和我擺出背對背的架勢麵對強盜。
“你們派了這些人,就為搶我們二人,太興師動眾了。”三七說。
“少廢話,我們遵照嚴大人的話,在這裏已經守候你們三天了。把東西交出來就留你們一條命,否則,你們今天就死在這裏。”
“公子,我們有什麽東西是值錢的,還要勞他們這麽多人動手。”
“我沒有帶什麽值錢物,三七,你在路上可還規矩?有沒有偷人家什麽東西?”
“天地良心,公子,到了關鍵時刻你還懷疑我,我跟了公子這些年,我三七就是一根針也沒有向別人拿過。”
其中兩人用目光掃視我們的包裹,那裏除了父親叫我帶給秦大人的信,還有幾件換洗的衣服和一些盤纏,我想這些都不能叫他們搶走。其中一人用刀把包裹挑起來,三七馬上向那人撲去,把包裹搶下來,另外幾人向我進攻,夜色中我們都看不清對方,隻聽到對方的身體快速移動時的聲音。
幾雙拳腳過來,我們哪是他們的對手,不出三個回合,就被他們生擒。他們把我們綁了起來。
“找到了,不出嚴大人所料,果然是在偷遞信息。”
“信是父親給秦大人的問候,沒有什麽意思。”
“休要狡辯,待我們稟報了嚴大人,明天再殺你們。”
我和三七被他們關進了樓下的柴房,給我們開門的就是白天給我們客房鑰匙的婦人。她不看我們一眼,開了門。後麵兩個夥計把我們踢進去之後,她把門一關就走了。
“公子,他們是衝著信去的,他們布好了一個網讓我們鑽進來,從今天賣茶的老頭開始,我們就在他們的掌握中了,不知道老爺在信裏說了什麽,讓我們落到這個地步。”
“我看過信,隻說我要去考試,叫秦大人多加關照。就這些朝廷也沒有必要派人抓我們。我還是不明白,等到天亮,那個什麽嚴大人到了,我們再和他把事情說清楚。”
早上我和三七正蒙矓有些睡意的時候,聽到外麵的說話聲。
“這就是個窮書生,那賊人已經從山路過去了。嚴大人叫我們馬上趕到前麵的山頭去攔截。”
“這兩人怎麽辦?殺了算了。他們已經知道我們的事,萬一敗露,我們就是個死罪。算他們倒黴,闖進我們眼裏。”
“還是放了他們,我看是他們運氣不好,碰到我們的事情上來。”
“你看你,又心軟了,做這種活的人,心軟成不了事。”
“有人來了……”
有人經過家門口。是樓上的鄰居回家了,他們的說笑聲把我的思緒打斷了。我的眼光落到眼前的扇子上。
因為鄰居在此時經過我家門口,故事裏的情節暫停了,公子和三七可能被人救下,然後公子還是趕考去,考取一個進士二甲或是別的什麽,然後做了某個地方的官,娶一個女子結婚,生下幾個孩子,他的孩子又各有自己的命運,留下了很多的後代。
如果樓上的住戶沒有在這個時間回家,而因為別的事情耽擱,遲來了十分鍾,那公子和三七可能會被那幫人所殺,故事可能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可是這樣的事情有誰能預料到呢?人類的出現難道不是一種巧合嗎?
我的出生更是概率小到幾乎為零的事。很早的時候,那還是人類的洪荒年代,有一天,我的兩個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祖宗,剛剛成年,我的男性祖宗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下認識了我的女性祖宗,他們相識之後,就生下了他們的兒子,在他們的兒子長大之後,又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認識了某個女性,他們結合之後有了他們的孩子,然後他們的孩子在某個時候認識了另外的異性……
事情如此周而複始,傳承了很多代,到我父母的時候,他們相識了,在父親和母親的結合中,父親的一顆精子碰到了母親的卵子,於是就有了我,我是無數個偶然的產物。
雖然是偶然的,今天卻真實地坐在這個房子裏,眼前的桌子、電視,以及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真實的。我很偶然地遇到了杉,而不是別人,我們的遇見也將影響我們身後一連串的事情。
任何一個細小的變化都可能帶來以後的大變化,今天印度新娘的婚嫁,就有可能帶來我收支的增減。因為印度新娘嫁妝上的黃金,影響到世界黃金的價格,而我在中國買賣黃金,所以也影響到了我。金價上漲,可能會影響我的心情,影響我的性生活,再影響到杉。連帶杉的工作和生活也受到影響,杉再去影響別人的生活,這樣的影響沒完沒了,就是說我也在影響這個曆史的進程。
我好像是一個蜘蛛網中間的那隻蜘蛛,外在的什麽事情既在我的掌握之中,又不在我的掌握之中,但是外在的什麽事情都會通過什麽變化而改變我的生活。
但是目前,我無法知道幾年後的變化,我不知道三年後我是否還和杉在一起。
就像我們無法確切知道十年之後的天氣,也許我們知道十天之後,氣候可能會在18℃—28℃之間,現在還在梅雨季節,十天之後可能有雨,一般不會有霜,更不會下雪,事情隻知道一個大概的結果,我對於後麵的結果一般不妄想,想也白想。
我也不知道我的未來是怎樣的,在五年、十年後,我可能還在世上活著,我也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那是今天的我所想不到的樣子。
我不知道以後的結果,什麽都不知道,根據現在的一點跡象無法確知以後的結果。
有時候,我搞不清自己所處的時間,如果沒有外在事物的提醒,比如說電視、時鍾等顯示的時間,我就難以分清時間的早晚,上午還是下午?春天還是秋天?我不知道我身體裏的感覺在某些時候為什麽會失靈。我努力去尋找另外的能夠告訴我時間的事物,比如我會看外麵的天,看看太陽在我頭頂的哪個方向,或者看樹上的葉子,總能夠大致了解自己所處的季節,不過這些參照物反常的時候我會更加糊塗。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經常要犯糊塗,腦子想一會兒,我才能讓自己和這個世界掛上鉤,知道接下去做我要做的事情。不然我無法分清我是誰,我在哪裏,是否有男人在身邊,等等一係列問題。
如果街上到處是被雨點和秋風打落的樹葉,我想一定是秋天了,我隻是憑這些經驗,讓自己確定自己所在的環境和位置。
此時,我的眼前滿是落葉,早上銀英掃過的院子,到了下午,又是一地的葉子。
秋分剛過去,每年秋分,宮裏都要祭天地神靈,感謝神靈給了百姓一年的收成,今年也不例外,我知道皇上一定會參加這個儀式。過了這個時節,天氣一天涼過一天,下了霜之後,後院裏的幾棵榆樹葉子都落了,樹也像人一樣,藏起來過冬了。
前幾天,周公公帶來三個新進宮的姑娘,說:“都是剛進來的,還嫩得很,不知道深淺,好好調教她們,沒準誰的造化大些,有了名分,能過上風光的日子。”
“這事是上天安排好的,命裏沒有不能強求。”
“說的就是這個理。”
她們和我剛進宮時那樣,不知道深宮裏的肅穆。三個人相互追逐著,笑聲飄過了屋頂,驚嚇到了在榆樹上曬太陽的幾隻麻雀。銀英要出去製止她們,我對她擺擺手。叫她們鬧一會兒,到了這裏,她們歡快的日子不多了。
她們中有的人會到皇上身邊去,有的人就死在高牆裏,我剛到宮裏的時候,有一個白頭宮女說,她這輩子隻遠遠地見過皇上一次,那還是當今聖上的爺爺當朝的時候,那是唯一的一次,以後她再也沒能見到皇上。那時我不相信在宮裏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們和皇上離得這樣近,他有很多機會到我們後園子裏來,我們總有時機讓皇上看到我們。
姑娘們對宮裏的生活,對皇上都很好奇,每天嘰嘰喳喳說一些剛看到的事情,相互之間把剛聽來的事告訴對方。她們不知道深宮如虎,這裏的大房子能夠把人給吞沒了,把一個人從少不更事的小姑娘變成從後門悄悄抬走的一具死屍。她們還不明白深宮裏的事,我說這些她們也不信。
她們中的一些人想著自己一生的富貴就在前麵,某一天皇上來到這裏,她能被皇上看到,再被皇上寵幸,之後生個男孩子,孩子有朝一日成了太子,那就是她們出頭的時候。我知道她們的夢,每一個進來的人都做過這樣的夢,我不想對她們說喪氣話,這樣的例子前朝就有,誰有福分誰就會挨上這事,我已經老了,隻是遠遠地看著別人的事情朝好的或壞的方向去。
聽周公公說起,有個姑娘的父親是個戍邊將軍,那個姑娘像她的父親,臉圓圓的,眉眼裏帶些英氣。
“什麽時候能夠見到皇上?”姑娘張著大眼睛問我。
我對她笑了笑,說:
“我是在進宮的第二年才見到了皇上,被他寵的那回已經是我進宮的第三年了。你如果命好的話,在這幾個月裏就能夠見到皇上,如果差了,你興許一輩子也見不到皇上。萬一這朝的皇上去了極樂世界,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新的皇上自有他喜歡的人。如今,你要每天拜菩薩,保佑皇上的身體好,你好好保養身子,等待皇上來召你。”
這個院子,平時靜得出奇,很少有人到這裏來,隻有幾個公公走一走,帶來邊關的戰事,哪個將軍又得到封賞了,或是哪一州哪一府有了災荒,公公在皇上身邊走動,總有些新的消息,這些事情是不允許在宮裏傳的,公公說了之後,就關照我:“一個人知道了就好,不能再傳了。”
“你放心,我能傳到哪裏去?”
聽到外麵的壞消息,戰事、洪澇等事情,後宮的人也替皇上著急,知道皇上一定是寢食不安。我恨不能替他分憂解愁,就點了三炷清香,保佑家國平安,保佑社稷昌寧,保佑父母在外麵過得平安,我能做的隻有這些。
要是聽到的事情,離我的家鄉很近,我就想到在外麵的雙親,想他們是否安康,是否有什麽愁事,我在裏麵不能替他們分擔什麽。前一次回家,是五年前的事情,那時雙親已經蒼老,分別時,我因為不能在雙親跟前侍奉他們,跪拜在他們腳下,雙親也是老淚縱橫。今日想起這情景,還叫我落淚。
去年,宮裏的一些人,男女共有二百多人,被放出宮,讓大家各自到宮外去找活路。我和幾個相處了十幾年的老宮女,抱頭痛哭,我們都知道這一去,就要永遠地分開了。
“回去也好,在宮外還有人家的,可以各自回去。”
“在宮裏待久了,不知道宮外的日子能否讓人過下去。進來的時候哭著,出去也是哭著,我們已經不想出去了,死也要死在宮裏。”
家裏還有親眷的,都可以各自歸家。沒有家眷的,就放到京城的寺觀裏,在那裏度過殘生。那些已經在宮裏待了幾十年的人,她們過慣了宮裏的日子,到了宮外,夜夜都睡不著。周公公說,雖然前朝的皇上已經死了兩年了,他的宮女在宮外和在宮裏一樣,每天早上起來之後,敷上香粉,插上玉簪,還在等皇上到後院來,就像她們年輕的時候一樣。
下午日影照過來,我就坐在屋子裏,繡些小玩意,近一段時間眼神越來越不濟了,繡小東西很費力,隻能在天光亮的時候繡些東西,陰雨天裏,屋子裏陰暗得很,我就得停下手裏的活,和銀英說些閑話。
那年我就在這個院子裏,吩咐下人搭了一個花棚,我一心繡幾株夏荷,沒有料想到後麵會有人來。直到那人的鼻息往我的後脖頸裏鑽,回頭時隻見一個臉龐生得端端正正的男人,他著了一件明黃色的長褂,正背著手看我繡了一半的荷花,周公公就跟在身後。我即刻意識到是皇上來了,慌忙跪地,馬上給皇上請安。
皇上扶起我,問:
“在繡什麽?”
“繡一些花草。”
皇上在繡品前麵端詳了好一會兒,對身後的周公公說:
“把前些日子進貢的雲錦賜給這個丫頭,我留著那東西也沒有用。”
那天我得到了一匹繡著百子圖和如意吉祥雲圖的雲錦,就在那一晚,我第一次被皇上召見了,就那麽一次。
我用那匹雲錦做了一件袍子,我總想在一個下雪天,皇上能夠看到他賜給我的錦緞穿在我身上的樣子,我左等右等,皇上一直沒有來。春天一到,袍子也收起來了。聽公公說,邊關有戰事,皇上忙國事了。每當天涼起來我把袍子披上身,摸著袍子上閃著亮的金線,我就想起皇上對我的寵愛,我想皇上沒準在某一天,能再到這裏。
後來我也仿雲錦的圖案繡了一幅百子圖,從那一年的冬天開始繡,天冷了,手使不上勁,在火爐上暖一暖之後,再繡,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趕著繡,好像是趕著完成一件什麽事情。不知道是誰把我繡百子圖的事傳到陳皇後那裏去了,說我的這件繡品,是給皇上的。陳皇後怒氣衝衝趕來,不但把我那件袍子搜了去,還叫人把我的繡架毀了,又給我安一個欺君罪。我知道自己沒有過錯,陳皇後是怕我繡了那件衣服被皇上知道之後,皇上會注意到我這樣一個藏在宮裏的人,她是害怕了。
後來一個老宮女給我說情,這個老宮女早年給皇上做過奶媽,皇上曾賜給她一些玉器,在我們後宮裏說話有些分量。後來皇後派她的下人來打了我幾十個板子,就了了事。我知道皇後把心裏的氣出到我身上,那段時間皇上對李娘娘寵愛有加,聽宮裏的傳聞,要扶李娘娘為正宮。
太陽越來越斜了,把屋子裏能夠照到的器物拉出長長的影子,一天的時間很快就要過去了。每年秋天到來時,我就在床頭的花梨木上用剪刀刻一道痕,昨天我又在那裏刻了一道,我數了一遍,刻痕已經有二十一道了,難道我到宮中已經有二十一年了麽?這人生到底是短還是長?每一個白天和黑夜都是長長的,可是把這些日子加起來,又這樣的短。
我被藏在這深宅大院中,皇上把我忘記了,世上的人也把我忘記了。我像一個被時間扣留起來的人,在這裏耗著,等到我把身上最後的一點力氣耗盡的時候,就是我該離開這裏的時候。
每一個秋季到來的時候,我就看那些飄落的樹葉。它們在春天的時候是嫩黃色的,像一個嬰兒一樣從繈褓裏出來,蜷著身子,在春風裏,陽光照著,它們猶豫著似的,後來到底還是把身子打開了。到了夏天,是它們的黃金時期,它們盡情把身體鋪在陽光底下,讓陽光照著自己,它把自己的生命完整地展現出來。現在它們的生命到了可以結束的時候,它們完成了一個生命的輪回,在秋風裏,它們把自己的身體染紅了,然後枯了,飄下來,它們要死了,還要跳舞,為我這孤單的人來跳一場舞。
一年年,我就看著它們生生死死的,我的一生就好像是為了看它們的生死來的。
在這裏的時候,回想過去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進宮之前我像是生活在堤岸上的一株柳樹,自由自在地生長著,父母親對我管教雖然嚴,卻也沒有給我很多的束縛。春天到了,春風吹拂著閨房的窗口,雖然有些愁思,可也是自由自在的。
那年選秀時,朝上那個嚴大人把我的名字呈報了,父親想買一個民間的女子把我頂替下來,還是那個嚴大人,他們幾個奸賊串通一氣,把這個事情上告到朝廷,告父親犯欺君之罪。朝廷派來的巡撫大人來到家裏,生生拆散了我們一家人。
分別那日淚如雨下,父親也擦拭著眼角,母親隻得安慰道:
“我兒本是賢淑之人,料想在皇上身邊也會有好日子,能被皇上賞識,得個什麽名分,也是父母的幸事。自兒去後,我每日在菩薩麵前給你求著,願你將來有個出頭之日。”
可是他們哪裏知道,這裏長長的日子我是怎麽過的。
銀英在身後輕聲說:“日頭已經下山,你還在這裏坐著,當心身子受涼了。”
“你聽到前頭的響聲了嗎?是皇上在宮裏和群臣宴會,皇上可是不勝酒力的人,銀英,你說皇上醉起來的時候一定很難受吧。”
“聽說大將軍從邊關回來,皇上今天下午在接見,我聽前麵傳話說,皇上今天心裏高興,將軍帶來的是邊關安定的好消息。”
“皇上高興起來一定會點一個我們這裏新來的人,皇上又到這裏來了,我知道皇上不會再把我叫去,我已經老了,能遠遠地看著皇上,心裏也是開心的。”
“公公已經來過了,說叫我們後宮的女子準備沐浴、更衣,今天晚上有人要被召去。”
“你怎麽不告訴我一聲,皇上要來,我也得更衣,皇上沒準還記得我。”
“說叫我們這裏不必有什麽動靜,皇上隻去南院。”
“是嗎,皇上還是去南院。銀英,你數一數,皇上已經有幾年沒有到這裏來了。”
“怕有七八年了,日子過得真快,那年的榆樹還是細細的,今年已經這麽粗了。”
“日子過得慢呀,你看那日頭老也不下山,還在那裏掛著。這榆樹也是,看它落了好些天的葉子,過了霜降,它把葉子落完了,好像死了。可它還活著,隻是我們看不出來罷了。你看,樹葉在凋落的時候,它一定也在哭,我在夜裏能聽到一陣陣的哭聲,那悲傷的哭聲一定是它的。真的是秋來陣陣斷腸聲,誰解此情。銀英,天暗下來了,我們回屋裏去吧。”
樓下的汽車在叫,我回過神來,這裏沒有宮裏的繡花架,也沒有清秋氣氛,隻有沙發、電腦以及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
汽車是五樓人家的,也可能是六樓的,我不能確定。我們的樓房沒有專門的車庫,汽車就停在樓下的空地上,汽車發出的聲音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吸引周圍人的注意,於是,汽車的聲音集各種奇怪的叫聲於一體,給我們這幢樓裏的人和周圍的人們製造響聲。一定是經過的路人或是頑皮的小孩子在車身上碰了一下,汽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發出自衛的叫聲,提醒它的主人過來。有一天我在超市買了一大包東西,無意中碰了一下車子,那車子就不由分說地發出稀奇古怪的叫聲。過年的那一段時間,小區裏的鞭炮聲響起來的時候,車子也拚命地叫,鞭炮響了一夜,它們也叫了一夜。
假如我和杉結婚了,我們的房子裏要增加一些家具,買幾件電器,在一種喜歡和驚恐的情緒中迎來我們的孩子,至少會有一個。再買一輛汽車,在買汽車的問題上我們會因為各自喜歡的顏色和款式,有一場爭吵,然後總有一個人妥協了,但是在日後,另外一個人還會抱怨這個事情。然後我們在每個星期裏總有兩到三次的性愛,隨著我們年齡的增長,性愛會越來越少,到最後隻是在一個被窩裏,給彼此增加溫度,對於性的事情不去多想了。
在我們的一生裏,總有幾次因為對方可能的外遇而吵架,但是我們都沒有拿到確切的證據,除了提高聲調吵架,我們什麽都不能做。在吵架的時候,仿佛對方是自己最痛恨的仇人,來跟著過一輩子,好攪亂對方的生活。
後來我們累了,對於這樣的問題懶得去想了。多年住在一起,兩個人總有一點親情,於是,我們在一種不好不壞的狀態下繼續過著。在某一次,我們吵得很凶,走到了離婚這一步,我們也許真的離了,也許沒有離成,繼續過著。
孩子在一天天長大,在那些年裏,孩子是我們生活的中心,我們為了他的身體、學業、工作、婚事而擔心,直到有一天,我們發現,我們的孩子其實是他自己的,他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想法,他想怎樣過就怎樣過,我們不能為他安排一切。
我們成為老年人之後,我們就和所有的老人一樣愛嘮叨,每當這個時候,孩子會用不耐煩的口氣和我們說話,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在我們快死去的時候,看到床前的孩子,我們是否要快慰些,人生在世,我們什麽都不能留下,可我們的孩子留下了,我們的基因留下了。孩子帶著我們身上的特征,好好地活著,我們沒有白白活一回,於是我和杉帶著微笑先後死去,我們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坐久身體有點涼,我踢踢腿,甩甩胳膊,運動了一下,又往茶杯裏倒了些開水,坐下來,繼續我的旅行。設想現在是冬季,在冬天裏,沒有什麽特別值得關注的,厚厚的雪掩蓋了一切,萬物都藏起來了。四季有輪回,每一年,萬物在這個時候得到休整。
冬天,天暗得早,人們都早早地睡覺了,有更多的機會讓精子和卵子相遇。在古代的冬天,天氣可能更冷一些。
有誰會在冬天裏思考些事情呢?隻有那個在江雪中獨釣的老翁,他周圍是白色的天、白色的山、白色的江,還有他白色的頭發,他是白色中的一點,隱沒在更加廣闊的白色中。
我已經很老了,獨個在舟子中,在寂靜的雪天裏,我的身體和周圍融成了一體。我的身子輕得像那些雪片,在這個茫茫的蒼穹下隨西風飄著,我不知道自己要飄往何處。
離我最近的就是江水,這水在春天、夏天或秋天的時候,是有響動的,不停歇的,那時它是有生命的,它從很遠的地方流過來,又流到很遠的地方去。在這樣的運轉中,萬物完成它們的生命輪回。現在的水是近乎靜止的,隻有冰下的水在緩緩流動。在江上看不到生命的痕跡,江流在這刻凝成了一幅蒼茫的圖畫。
我的舟子在江中凝固著,這舟子很早就在這裏,江上才是它的去處,可現在水已經凝固了,它隻有靜靜地歇在江中央,被禁錮在冰和雪裏,好似我這老翁,被禁錮在舟子裏。我手裏的魚竿伸到江中,浮子一動也不動。
在白色的包圍裏,我見不到江岸的所在,岸上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從這裏望過去,我隻能以那棵樹作為岸了,那是一棵長在岸邊的楝樹,記得在春天的時候,它會開出淡紫色的小花,到秋天結幾串櫻桃般大小的果實,現在它仿佛也死去了——和死去有什麽區別?
它的葉子在初秋的時候已經不停地凋謝,在冬天到來的時候隻剩下幾根向著天的枝幹,這些灰褐色的枝條,和倒在它腳下的枯枝沒有什麽分別,在向水的地方枝幹多了些,這些好生的生命在離我有幾丈遠的地方,在冰雪下的土地上紮著根。
我見不到一個活人,原來這裏的幾戶人家呢?他們小小的村舍淹沒在白雪裏了,和周圍的白色凝成了一種顏色。從我這裏望出去見不到一絲煙火,也沒有聲響,隻有無盡的白色和無盡的靜默。
再往遠處就是山了,在灰色的天空裏,還能見到它隱約的輪廓,山上的樹頂著雪,枝幹露出深色,整個山體隻有在黑色的樹幹中,才能分辨出它的輪廓,我慶幸還能見到山的樣子。山已經在別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