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的一個傍晚,我從辦公樓的玻璃門裏出來,來到大街上,和這裏的人群匯合在一起。
此時夕陽的金黃色顏料塗在建築物朝西的白色山牆上,也塗在行道樹上和移動的汽車上,我能感覺到,這些光線比起一周前甚至一天前傾斜了一些。季節已經脫掉了夏日裏又潮又熱的外衣,空氣比以往幹燥一些,陽光像是一個逐漸成熟穩重的男人,性情變得溫和起來,明淨而平順,讓人想接近它。
此時,從我所站立的這個位置向西看去,太陽的外圍聚了幾片薄薄的雲,這些雲朵包圍著它們神聖的英雄。太陽還沒有下山,威力猶在的光線一下子穿透了雲層,顯然這些雲朵的簇擁和遮蓋對它來說不值一提。
正是下班時分,路上的人漸漸多起來了,街道上的人們在匆匆趕路,他們的臉上帶著在高層樓房裏待了一整天的疲倦,地麵上的事情已經夠讓他們煩惱的,來自天空的這些緩慢變化不足以叫他們停下腳步去研究遙遠天際雲朵和太陽的問題。
我也是那些麻木人群中的一員,要知道整個白天,我麵對的電腦裏有著同樣名稱的東西,人群、街道、汽車……那裏也和這裏的人們一樣,上班、玩車、做愛、玩遊戲、搞陰謀……對我來說,真實與虛擬之間也許隻隔了一扇能被輕輕推開的玻璃門。我站在馬路上,伸展了一下頸部,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和真實的太陽、樹木、人群接上斷開的線頭,我和這個真實的世界有了調和。微風吹到臉上,臉龐麻麻的,像是一個軟軟的小刷子在來回刷著。
我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當我經過了一個人行道,再朝西邊看時,太陽的色彩由剛才的金黃色變成紅色,雲朵一並被這些變化的色彩塗染。太陽周圍的雲朵越聚越多,顏色已經和中心的太陽一樣急速轉變成紅色,它們也要把生命最後的熱血留在西邊的舞台上。
和平常日子比起來,雲朵的步子走得更快,更容易擠成一堆,看樣子台風快來了。這樣的月份,總是有台風來到我們沿海一帶,台風從遙遠的太平洋上的一個小旋風開始,收集起路經的那些小氣流,逐漸成了一大團的旋風,一路耀武揚威地過來,吹飛房屋上的瓦片,拔起碗口粗的大樹,唯恐人們不知道它們具有摧毀一切的威力。
現在,一些雲朵還在急急忙忙地趕赴天邊,參加那場隆重演出。在最中心,在兩片雲朵的接縫處,太陽光更加傾斜地穿過,它總是能夠找到那些縫隙,射出淩厲的一道光,那些本來白色或灰色的雲朵顯出它們彎曲的剪影。縱然雲朵承受著灼人的熱量,它們依舊圍繞著太陽,對它既有著無限的崇拜,又恐懼它的灼熱威力,於是它們隻能在太陽的周圍飄來飄去,希望用一個最好的角度去獲得太陽給它們的最後光芒。
此刻,在一些開闊的馬路上,或是在兩間樓房之間的那點空隙處,才能看到那個光豔的太陽。路上像我這樣慢悠悠行走的人不多,人們都在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上,匆匆忙忙趕赴各個地方。
小汽車的性格像它們煩躁的主人,一遇到堵車就不耐煩起來,在某一個路口等得稍微久一些,就狂躁起來。在公交車上,人們把這些煩躁掩藏在昏暗的環境中、汗味混雜的空間裏。不明身份的男人和女人緊貼著身體,所有人默默無語,望著玻璃窗外麵的風景。
自行車上的人,像一條條隻知道向前遊動的劍魚,他們弓著背穿行在街道的縫隙裏,完全不顧外在一切變化,不在乎西邊的那些雲朵,他們更不知道太陽在白天演出的高潮部分已經開始了。這樣的傍晚,有著屬於我一個人的秘密——那個漸漸西沉的太陽,以及在這樣的天氣裏帶給我的另外一種微妙感受。
在一個露天咖啡桌邊,三個老外正聊著什麽,他們看起來像來自歐洲,而非美國,他們穿著T恤和褲管在膝蓋以上的熱褲,腳上穿著拖鞋,悠閑地看著路人。我從他們談話的桌前經過,其中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看著我,似乎要和我打招呼,我有些慌張起來。如果停下來的話,我能說什麽呢?說雲朵和太陽的盛宴嗎?
我小跑著,跑向前麵一個巷子。在我跑動時,街道上人們的臉龐在我眼前迅速閃過,像在一列緩慢開動的火車上見到站台上的那些送行者,他們的臉龐都是模糊的,又像浸在水中的樣子,有些微微的變形。
此時,一些灰色的顆粒散布在前麵的小巷子裏,這個巷子的西邊是一個高級酒店的冷峻外牆,從下午四點左右就擋住了陽光。這個巷子裏比別的地方多了一些灰色顆粒,尤其當這些顆粒遇到樹叢、灌木叢等物體的時候,會更加緊密地抱在一起。在這個灰色的巷子裏,隻有一所門前空空蕩蕩的小學和幾家高級服裝店,另外就是那些像大甲蟲一樣停在路邊的汽車。
一家牛肉麵店裏飄出煎雞蛋的香氣,我在腦子裏想象著這個生蛋正在油鍋裏吱吱吱響著,像在拒絕高溫的油將它煎熟了,對於它來說,還是一個生蛋的時候,有著無限的可能,而成了一個黃色的煎蛋後,它的壽命就停止了。
我穿過這個小巷,來到外麵的一條馬路上。這條馬路是這個城市的主要道路,上個月我找到了這條巷子和馬路相通的秘密,我像發現了這個城市的秘密通道那樣,興奮了好幾天。
馬路是一個修地鐵的工地,道路的四周已經被鐵皮高高地圍起來,裏麵發出機器的響聲,似乎地鐵工人在幹著一項秘密而偉大的事業,在事業尚未完成之前,這裏的一切都不能對外公布,隻等到在這裏出現一列神奇的車,從遠方的地下駛過來,也許車是從一個我們不知道的遙遠的幽冥之地駛來,帶上乘客之後又迅速離開這裏。人們怎麽能對這樣神秘的事情不好奇呢?人們允許這支神秘的隊伍鑿開原本堅固的馬路,去尋找那些和幽冥之地相通的道路。據新聞說,這個工程要花費三年時間,人們為了心裏某個計劃,願意等那麽長時間。
在經過地鐵工地時,我又看了一眼西邊的太陽。此刻太陽渾身浸透了橙色的顏料,比剛才更大更圓更沉重了,它已經失掉了一些熱氣,顯得更加雍容華貴,安穩地盤踞在西邊的天空,像是坐在一把結實的太師椅上,等待著臣子們的膜拜。周圍的雲朵不知道怎麽來伺候它,它們像那些靈巧的但有時候又顯得多事的仆人。在這個緊要關頭,它們變得笨拙起來,不知道怎麽來說話和行動。它們還是像剛才那樣圍著主人,不過現在它們的主子已經賜給它們更多的色彩,紅色、橙色為主的色調裏,已經加入了紫色和寶藍色的光芒。
也許太陽已經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它要把身上所有的光照到雲朵身上,讓這些雲朵承受它的愛時,也能把它的多彩光芒傳遞出來。我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這些斑斕的雲朵,路上汽車裏的人們的視線已經被汽車的車窗玻璃擋住,他們幾乎看不到這場燦爛的演出。
在一個菜場門口,很多人從門口出來,他們低頭看著道路,其實他們隻要多走兩到三米,就能在馬路上見到那個即將告別的太陽。菜場裏黑色的口子成了俘獲人們食欲的進口,那裏可以買到捕獲不久的銀色帶魚,像一個重刑犯一般十隻腳鉗被捆綁住的青蟹,以及一些還帶著黃色小花的黃瓜——這些黃瓜像一個成熟的婦人仍帶著少女時的一些痕跡,顯得那麽稚嫩。於是人們一頭鑽進菜場的黑色進口,然後出來,一天天周而複始。
菜場前麵的一個浴場開始亮起了燈,這些場合總是知道在最合適的時候吸引客戶。有一次我來到一個浴場洗浴,在一處公共區域,我看見了一個妝化得很妖豔的女子,她的身上穿著這個浴場專有的那種短小的衣服。在那暗色的燈光下,她的肌膚雪白無雜質,帶著一種色情的誘惑。她的臉上透露出疲憊的神態,也許是對自己這個行業的厭倦。她是藏在這個城市最深處的那群人中的一個,像一群精靈一樣來去無蹤,也許在白天的光芒下,她隻是躲在自己的小屋子裏睡覺,或者準備晚上的活動需要的口紅、睫毛液這些東西,當夕陽下山的那一刻,她就像蠕蟲遇到一次輕微的震動,蘇醒過來後,開始了她真正的生活。
浴室旁邊那個茶葉市場的幾個門麵大多已經關了,還有一兩家半開著卷閘門,店主不是在等待著顧客,隻是在整理著貨物,清點著白天的賬目。茶葉店前是條馬路,馬路西邊是一座高高的寫字樓,把太陽擋住了。我加緊腳步,希望在太陽和雲朵還在天邊如膠似漆地纏綿時,能再看一看它們。
我迅速地穿過馬路,從對麵體育館的一個側門進去,體育館的南邊種了一大片樹木,林子裏已經進入了夜晚的前奏,有好些說不出名字的鳥兒嘰嘰喳喳叫著,已經在宣告它們完全擁有了這個地盤。白天當人們從這裏經過,它們還沒有膽子這樣大聲喧嘩,在這個黑夜即將到來的時候,它們似乎比誰都興奮。
體育館裏的空地上,三四群年輕人在打籃球,他們大汗淋漓地圍著籃球框投籃,所有的熱情和注意力全在眼前的籃球與球筐之間。體育館外的幾家餐館前停滿了汽車,有些車擠占了人行道,我穿過汽車之陣,向前走。在一家超市後麵,路邊的小攤在賣各種各樣的小東西,拖鞋、首飾、發卡、小台燈、儲物盒和小板凳。這裏不容我多作停留,我匆匆往前走著。總是覺得今天是和別的日子不一樣的,我抬頭看了看天,已經能看見一彎白白的月亮——月亮作為接下來的主角已經悄悄登場了。
終於,在離家較近的一條馬路上,我再次看到了太陽。太陽已經完全喪失了王者之氣,它盡量保持著剛才的紅色。誰都看得出來,太陽已經無力再創造別的顏色了。那些雲朵的色彩隻有少許的紅色和橙色,且已經呈現出了灰藍色,太陽對於那些雲朵的擁護再也不能表達什麽。這些圓滾滾的濃雲傷心起來,顏色漸漸變灰了,在更外圍,雲朵的淺灰漸漸變得更深一些,不過這些雲朵依舊情緒高漲,它們高唱著神聖的頌歌,在那個地方停留著。它們相互饋贈又依依不舍,地麵上的人們隻要看上一眼,就會被它們在西邊的天空這場傷心的演出所感動。
我站在一條馬路邊較開闊的地方,馬路上的汽車和行人已經比剛才少了些。風一陣陣吹來,比以往來得猛了一些,這是台風的特征。作為一個見證者,我遠遠地目送著灰藍夾著深紅色的太陽落下去,讓它一格一格地陷落下去,直至完全消失。太陽身邊的雲朵護送它到最後一刻,在太陽消失後,它們依舊是紅色、橙色、藍色和灰色的樣子,有情有義地保持著原來的姿態。不過這樣的狀態並沒有持續多久,隻在兩三分鍾後,它們漸漸變成自己原來的灰白色,隨即黑暗把它們本來的顏色也掩蓋起來了。
好了,一場隆重的儀式結束了,太陽已經轉到了地球的另一麵,在那裏開始新的恢宏演出,同時它也再次準備著,在明天早上再來到我們這裏,那將是新的一天。
四周比剛才涼了許多,等太陽落山後,這裏馬上就讓位給黑夜。在黑暗將要包圍我和四周的一切時,我回轉身,朝著亮著燈的家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