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東部杭州灣海岸南邊有一個小城市,城市的西北方向有一家小飯店,飯店在某條巷子的最裏麵,那是巷子最深最黑的地方。
巷子的出口處,掛著一個木頭做的牌子,上麵畫著一朵月季花,底下寫著:月季飯店。月季花已經從紅色變成黑色,沒有人想到再把它塗成紅色,後來大家叫這個飯店為黑月季飯店。
巷子背後的圍牆裏是以前的大工廠,三年前工廠已經搬走,寬敞的廠房像是灰色的大骨架立在原來的地方,工廠裏邊的樹叢和灌木自顧自瘋狂生長著。
工廠外的大馬路上開了一家髒兮兮的小商店,偶爾有幾個顧客向管商店的女人買東西,其他時間這裏隻有她一個人,所有人把這裏的一切忘記在時間裏了。
從這個學期開始我住在黑月季飯店,這裏費用低,到我的學校有一輛公交車,最關鍵的是同學和老師不知道我住在這裏,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在哪裏。
每天早上,我都被走廊裏的說話聲吵醒,那說話聲像一把鈍錐子從現實刺進我的夢裏,再把我從夢裏拔出來,讓我完全暴露在空氣裏,我就像一個嬰兒什麽都沒有準備就被帶到這個冷漠肮髒的世界。
在我感受到外麵的世界那會兒,我對這種粗魯的驚醒有些懊惱。後來覺得也沒什麽,對於這樣的環境我馬上習慣了。
躺在床上,我覺得去學校沒有什麽意思,可是我想不出留在這裏能幹什麽,磨蹭了一會兒,我還是起來去學校了。
等公交車時,我吃了兩塊餅幹,餅幹已經潮了,咬起來像是在咬腐爛的棉絮,讓我惡心。
上公交車後,我發了一會兒呆,初秋的太陽開始變得柔和起來,那些線條在我的身上像一隻隻溫暖的小手撓著我,車窗外的雲朵小分隊趕來趕去像是去參加一場聚會,看起來很忙碌的樣子。
我在公交車上輕聲背π,在讀小學時,我已經背了502位,初中時幾乎沒背過,住到這裏之後,我決定在乘公交車時繼續背下去,也許能背到1002位,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
到了學校,看著校門口那些來往的學生和學校裏的建築,現在是我進校後的第三學期了,我對學校和同學依舊感到陌生,因為他們都毫無特點。
我的同學裏,隻有同桌環環和我最要好,她有點孤僻,不喜歡和其他同學說話,戴著眼鏡,總是低著頭,好像一直在地上找什麽東西。
有一次,我問環環:“老師有沒有問你一些我的事?”
她看看我,想從我眼睛裏找一些答案,後來她小心地搖搖頭,說:“沒有,老師從來沒問我你的事,他們幾乎不找我。”
“嗯,他們喜歡漂亮活躍的同學。”我相信環環的話。
下午,我見到秦老師,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一種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喜歡的中年男人的樣子。我曾經多次向他請病假,對他撒謊時,他可能知道我的話都是編的,但沒有戳穿我。
下午下課後,時間還早,我在學校外麵的湖邊坐了一會兒,湖邊的蘆葦像是女人的長頭發在風裏飄來飄去,它們一簇簇連著根長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四周沒有一個人,在這個時候,同學和老師不會到這裏來,也許我現在徹底消失,也沒有一個人知道。
過了一會兒,四周已經很涼了,我坐上了回黑月季飯店的公交車,下車時,四周灰暗的霧氣包圍著我。風從巷子裏吹過來,我慢慢往裏走,飯店門口的那盞燈孤零零地亮著,那燈光像是一個老女人的目光,含著一種無法說清的情緒在遠處盯著我。
今天在飯店一樓服務台值班的是阿珍,她長得又矮又胖,肉堆在身體的前半部分。她臉上的皺紋把肉塊分成一條一條的,她看都不看我一眼,隻顧著看服務台後麵的小電視,電視畫麵很模糊,但是聲音開得很響。
到了二樓,205房間的燈亮著。是徐鐵風回來了嗎?還是別的住客?我敲響了205房的門,果然是徐鐵風。
“是你?”他似乎有些吃驚。
我進了房間,坐在他的床上,晃著腿,問:“你好幾天沒住了,到哪裏去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說:“我要離開這裏,等一下就走了。”
“你不在這裏工作嗎?你要去哪裏?”
“你還小,有些事情沒法和你說清。”
他一直把我當成是孩子,我要怎麽做他才認為我是大人呢?
他把自己的東西裝在一個行李袋裏,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臉,他剛剛可能哭過了。
我很好奇,繼續問:“你不是有女朋友嗎,怎麽能走?”
他歎了一聲,說:“很多事情一時沒法說明白,雖然我總是想讓事情朝好的方向發展,但結果總是相反。”
我勸他:“你不要灰心,任何人都有倒黴的時候,有的人倒黴的時間長一點,有的隻是一會兒。”
“也許吧,可是對於我來說,倒黴的事情一大堆,我不知道有沒有翻身的時候。”
我提醒他說下去:“比如說……”
“比如愛情、工作,我已經快三十歲了,我以為能夠處理好麵前的事情,但是沒有,事情還是一團糟,所以我要退了,離開這裏。”
徐鐵風一直不願意把事情往更細的方麵說,可我希望我們能像朋友一樣地聊。
“你和你的女朋友怎麽啦,她不要你了嗎?”我問他。
他又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手裏的動作也停了,我有點緊張,我的話觸動了他的心事嗎?
後來他說:“一切都過去了,都結束了。”
看來他還是不想說,我有些失望。
他繼續收拾著東西,我們沒說什麽話,我一直看著他。
“我馬上走了,你好好讀書,不要學壞,知道嗎?”
我點點頭,問:“你幾歲?我還不知道你的年紀。”
他抬起頭,看了看我的臉,微微笑了一下,說:
“怎麽啦?”
“幾歲?”
“28歲。”
“你比我大了14歲,不知道你能不能做我的男朋友。”
“哈哈,你真是個孩子。”
他把行李袋的拉鏈拉上,轉身看了一下整個房間,然後又看了我一眼,說:“好了,我走了。”
我有點難受,站在走廊上看著他下樓梯的身影,我想,他是不是失戀了?如果我做他的女朋友,他會留下來嗎?可是我沒有追下樓去問他。
當天晚上,我在睡夢中聽到了輕輕的哭泣聲,剛開始我以為夢中有誰在哭泣,醒來了我才發現這些哭泣聲是真實的。我沒有打開門,更沒有走到走廊中傾聽哭聲。也許這個人不願意別人聽到他的哭聲,才會在這樣黑的夜裏默默地哭泣著。
後來我睡著了,夢裏是以前的學校和以前的同學。在夢裏,我一直讀小學三年級,老師和同學還是以前的樣子。夢裏的他們一臉稚氣,好像永遠長不大的樣子。
今天是星期六,起來後,我到一樓服務台找雲娟,她是我在這裏的唯一的朋友。
一樓的房間除了飯店值班室的門,其他房間的門都靠著裏麵的工廠,服務間像是給二樓和三樓的住客看大門的。
今天值班的是阿芹,和阿珍一樣,她也長著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她又高又瘦,顴骨高得幾乎可以掛上繩子蕩秋千。看見她們兩人,別人會以為整個城市裏最醜陋的人集中在了我們這裏。
當然雲娟長得好看很多,而且她很善良,不冷漠,不欺負人。從我搬到這裏的第一天開始,我就認為雲娟是一個可以交往的朋友。
我問阿芹:“雲娟什麽時候上班?”
她連頭都沒抬,指了指旁邊牆壁上的值班表,表格上的字寫得很潦草,我找到今天的日期,雲娟今天中午12點接班。
我沒處可去,來到了三樓,走廊上,我聞到了男人身上的雄性氣味,這些氣味讓我惡心。我聽到三樓一個房間裏男學生們的說話聲,他們應該還躺在床上聊天。
我躡手躡腳經過他們的房間,來到走廊盡頭,這裏有一個小小的平台,平台上沒有任何東西,陽光毫無遮攔地照下來,好像照在一片開闊的海麵上。
站在陽台的後欄杆上,可以看到那個荒蕪的工廠。有一次,我聽一個住戶說在半夜能聽到後麵的工廠機器開動的響聲。我很納悶,是誰偷偷進入封閉的工廠,到裏麵去幹活?
從我這個方向能看見裏麵的一些樹木,以及樹下的一大叢灌木,其他的都被後麵一幢房子高高的灰色山牆擋住了。我始終沒有看見有誰在裏麵走動,隻有一個小小的灰色影子像劍一樣快速地射進一個窗口破碎的房間,那是一隻野貓。
我想進廠裏去看看,三樓的最東邊有一道通向工廠的鐵門,此時,鐵門上的鎖鏈像一條生鏽的大蛇盤著,這鎖可能永遠也打不開了。我跑下了樓,走到巷子外的大門口,門上鐵條的鏽跡象是一幅幅奇怪的圖畫,我用盡力氣推了推門,紋絲不動,大門從裏麵被鎖上了。
中午,我去找雲娟時,服務台邊有兩個警察。他們似乎在問雲娟什麽,看到穿著製服的人,我本能地往回縮了,也許在我不留意的時候已經做了什麽錯事,現在他們終於找到我了。
我轉身時,被雲娟叫住:“阿青,你過來,警察問你一件事。”
我緊張得邁不開腿,迅速在腦子裏回想著曾經做過的那些錯事。小時候,在老家,樓下的那戶人家沒人時,我摘過他家院子裏的仙人球,甚至把小仙人球摘下後拿到自己房裏養著,我希望它活著,又怕它被別人看見,後來仙人球在我的詛咒下終於變成一攤綠水。後來有一次,在一個超市,我拆掉麵包的外包裝,把麵包偷偷放進書包。偷了不止一次,直到最後被保安抓住,在保安大叔麵前我聲淚俱下,說錢被偷了,沒錢吃飯才這樣幹,他讓我留下名字和電話,把我放了。我留給他的名字和電話都是胡編的,這個他也許明白。還有……
兩個警察,一個年紀稍大,大概是管事的,他在一個本子上記著什麽,另一個警察很年輕,像我一樣,臉上還長著幾顆青春痘。他那幾顆青春痘讓我感到放鬆一些。
年紀大的警察問:“昨天你是什麽時候見的徐鐵風?他和你聊了一些什麽?”
“他怎麽了?他死了?”
雲娟告訴我:“警察正在調查,他殺了他的女朋友!”
我驚訝地問:“他的女朋友長得好看嗎?她死了嗎?”
年輕警察看見我對這些話題感興趣,覺得很沒趣,皺了皺眉,說:“他的女朋友目前正在醫院治療,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我差點想做他女朋友。”
年紀大的警察立刻問:“是他想讓你做他的女朋友嗎?”
“不是,是我想做他的女朋友,可是我沒來得及說,他就走了。”
兩個警察終於急了,他們幾乎一起問:“你們昨天說了什麽?”
我把昨天晚上見到徐鐵風時說的那些話告訴了他們,後來我說:“徐鐵風不會殺他的女朋友,他昨天傷心得都沒力氣了,還哭了。”
警察對我的判斷沒說什麽,他們又向雲娟詢問徐鐵風住在這裏的時候和什麽人有來往,以及平時進出飯店的時間。
服務台上放著今天的報紙,我在社會新聞欄目裏看到這樣的標題:一男子砍傷女朋友逃離本市。文章說,因為感情糾葛,昨天傍晚一男子用菜刀在其女友肩部和背部砍了十幾刀,現已經逃離本地,警方正在追查凶犯。
此時,從樓梯上突然跑下來一個住店的婦人,她神色慌張地喊:
“著火了,著火了!是三樓的房間!”
雲娟中斷了和警察的談話,拿了一個服務台邊的臉盆往三樓趕,兩個警察也跟著上樓了,到了三樓,那四個男學生住的房間,門縫裏和窗戶往外冒著濃煙。
年紀大的警察問雲娟:“徐鐵風的房間就在這裏?”
雲娟被煙嗆得難受,她咳嗽著說:“不是,不是,他在二樓。”
飯店裏的長住客周建東已經從二樓的公共衛生間裏端來了水,往窗戶裏麵潑,但是效果不明顯,裏麵還是繼續燃燒著。
年輕警察使勁把門踢開,裏麵的一張桌子已經全著了,一團火焰燒到離桌子最近的一張床上的被子。我們所有人都參加到這場滅火行動中,等到火撲滅後,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帶著一股煙火氣味。
一場火災使警察後來詢問的時間更長,他們問雲娟住在這裏的每個人的信息,好像我們這裏的人都是犯罪嫌疑人,他們必須對我們有所了解。
警察走後,玲玲阿姨來到服務台,問雲娟剛才的事。玲玲阿姨和兒子住在三樓的樓梯邊,她是一個陪讀媽媽,兒子小其在一個學校讀初一,她自己在一個超市做小時工。
後來周建東也來到一樓服務台,他是外地一個單位派駐到這個城市的。大家都能看出來,他和雲娟很曖昧,雲娟值班的時候,他們總是一起吃飯,他陪她一起睡在值班室。
玲玲阿姨說:“這孩子看起來這麽老實,沒想到會殺人。”
周建東說:“男人有時候就為了一口氣,有了血性,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
玲玲阿姨說:“好聚好散,分開了找個新的,何必殺人呢?”
周建東說:“幸虧小徐跑得快,不然要判好幾年,如果人死了,他可能要判死刑。”
雲娟感歎說:“現在東躲西藏,也蠻可憐的。”
我在一邊輕聲說:“可是,徐鐵風沒有殺他的女朋友,昨天他離開這裏的時候,他那麽傷心,他不是一個殺人犯。”
他們都笑了,玲玲阿姨說:“阿青最同情小徐,可惜你們年紀相差太多,不然可以做他的女朋友了。”
他們又接著笑起來,此時三樓的四個男學生回來了。雲娟對他們喊著:“剛才你們的房間著火了,你們是想把這個飯店都燒光嗎?”
他們沒有對雲娟說什麽,臉上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我正坐在服務台前的木頭椅子上,其中一個男孩子盯著我看,我不喜歡這些又猥瑣又邋遢的男孩子。
雲娟在他們的背後又喊:“下次不能自己燒東西,要不是今天人多把火撲滅了,你們現在看到的就是一堆瓦片,我們這幾個人也被燒死了!”
傍晚,我在房間裏吃泡麵時,和我同住房間的中年女人回來了。她在這裏住了三天,每天早上出去,傍晚回來,好像在這裏出差。我們照麵的時間隻有幾分鍾,基本不說話。
晚上,我給海發了一封郵件,隻有很短的內容:
這裏沒地方吃飯,要走到很遠的地方才有幾家小吃店,可是小吃店很髒,我不想去。
你還在以前的地方嗎,我快要來了。
我不知道海是否能收到我給他的信,因為海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他的郵箱地址也是我隨便編的,既然沒有退回來,我就認為海已經收到了我的郵件。
這一天早上,我出去上學的時候,和我住在一起的女人還在睡覺,傍晚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房間裏少了我的兩件外套和一個U盤。
這是經常有的事情,很多和我住在一起的人,在白天退房時,順便拿走我的東西。我的身上除了一個破舊的電腦,沒有別的值錢東西。偶爾要打個電話就到一樓服務台去打。在我上學的時候,電腦鎖在一個抽屜裏,我告訴過服務台,如果有人離開要檢查一下我的抽屜是不是被撬開了,今天電腦還在,我的衣服和放在枕頭邊的U盤沒了。
這種莫名其妙被偷走東西的感覺很難受,像是人們要把這世上與我有關聯的一些東西拿走,就剩下我這個身體。不知道這些年齡和我差了很多的女人,拿了這些東西有什麽用。
我來到服務台,想把丟失東西的事情告訴他們。雖然我出不起單獨包下這個房間的錢,但是我有權要求住進來的起碼是一個看上去老實一些的人。
在服務台見到雲娟時,我的話咽回去了,雲娟的臉頰上有一個傷口,其中一隻眼睛也腫了,眼睛眯縫成一條線,眼角都是紫色的,肯定又被她丈夫打了。我一個月左右被偷走一些東西,雲娟差不多一個月被打一次。
我輕聲問:“你丈夫又打你了?”
雲娟含著淚點點頭。
“你也打他。”我對雲娟說。
“他喝了酒力氣大得出奇,我打不過他。”
“嗯……”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如果我是一個男人,我肯定會把她丈夫約出來打一頓,逼他承諾對雲娟好一點。我想到應該讓周建東這麽做,在這裏隻有周建東能救雲娟。
我對雲娟說:“他為什麽打你,為了周建東嗎?”
雲娟的眼淚流到了臉頰上,搖搖頭說:“他打我已經成習慣了,昨天他回家什麽話也沒說,就打我。”
我對雲娟說:“你應該和他離婚,和周建東結婚。”
雲娟擦著淚,輕輕笑了笑說:“周建東是要離開這裏的,他隻是暫時住在這裏。”
“哦,那倒是的。”
我感到自己已經安慰不了雲娟了,後來關於衣服丟失的事情也沒和她再說起。
之後,有好幾次,早上我下樓時,看見周建東從雲娟值班的房裏出來,他的頭發翹著,神情疲倦。他和我打了一聲招呼,就上樓了,洗漱之後,他要到外麵開始他的工作。
過了中秋,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除了我們幾個長住客,來飯店的隻是住一到兩天的客人。進出飯店的時候,總是看這些男女老少各種各樣的人在前台辦理手續,我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麽找到這家飯店的。
這個飯店沉澱在水麵以下,在城市的所有電話本中,找不到它,唯一能夠辨別這裏的,就是在巷子外的那個牌子。這個飯店就像是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躲在這個巷子裏,等待任何一個願意來的男人。也總是有人能找到這裏,在城市裏熱鬧的地方辦完事,住到這裏。
今天晚上,我的房間裏隻有我一個人,晚上我過了很長時間才有點睡意。後來,我看見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趙鴻,他是我老家的鄰居,站在門邊看著我,我努力睜開眼去看他,想看看他的腦袋是否還完整,但周圍實在太暗了,我借著窗外一絲微弱的光,始終看不清他的臉,但是我知道他對我沒有惡意,他也不會趁我一個人睡覺的時候謀殺我。
四年前的臘月二十九,趙鴻在自己的汽車上被炸死了,炸藥就放在汽車底下,他從家裏出來,一發動汽車,車頂和身體一起飛了起來。那時,我已經出門上學了,傍晚回來時,樓下站滿了警察。我家裏的玻璃窗都被震碎了,屋裏甚至還有汽車裏的一塊塑料片,從樓上看下去,能看到那輛被炸得不成形的汽車。
我始終沒有看到趙鴻的屍體,我對他的屍體的樣子很好奇,那樣子應該像是可以拚接的塑料玩具,手、腳、肚子、頭,一樣樣找到再接起來。他的兒子比我小一歲,我們在一個學校讀書,自從他父親死後,他幾乎不說話了。
後來,我家搬走了,沒有了趙鴻的任何信息,隻知道,這個案子已經過去這些年了,罪犯一直沒有找到。
我在臨睡前見到他,他還是以前的樣子,那時他一聽到相聲有趣的段子,就咯咯地笑個不停。但是大多數的時候,他很嚴肅,那時候他管理著一個國有工廠。
我正蒙矓的時候,房門被敲響了,響了好幾聲,後來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開門,我知道你一個人住,快點!”
這是樓上的男孩子的聲音,我屏住氣沒出聲,他又敲了幾下,過了好一會兒,我知道他還在外麵等著。我想到剛才站在門口的趙鴻,他已經是一個沒有身體的鬼了,既然是被炸死的,應該是一個厲鬼,應該幫我一把,好好教訓一下這個男孩子。
第二天一早,我把這個事情告訴雲娟,她聽了很生氣,罵道:“他們真是無法無天了,一幫有爹娘生,沒爹娘養的畜生,下回如果還有這種事,你告訴我,我立馬叫他們滾蛋。”
這一天傍晚,雲娟下午六點下班,她特意等了一會兒。等到三樓的男孩子都到齊了,她到了三樓,對那些男孩子罵開了:
“我們這裏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要知道自己隻是在這裏住宿的,不管你們在這裏住多久,時間也有限的,你們要尊重別人。人家一個女孩子住在這裏,你們就欺負她,下次你們的媽媽或是女朋友住到這裏,也叫男客人欺負她們嗎?”
雲娟罵的時候,那幾個男孩沒有一個人敢出聲,誰也不敢承認昨天晚上敲了我的門。雲娟看他們沒說話,又說:“你們在外麵的事情我管不了,可是到了這個飯店,要遵守這裏的規矩,這裏隻是個睡覺的地方,你們要玩女人,外麵多的是,你們盡管在外麵玩夠了,再回到這裏。”
此時,他們其中一個人輕輕地說:“你不是也和男人在過夜,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
雲娟被激怒了,她跳起來說:“誰,誰在說話,有種站出來和我大聲說!我和男人睡覺了,不錯,我們是雙方情願的。你們呢,欺負人家一個小姑娘!”
這些男孩子終於沒有勇氣再說話了,他們都像是被中午的大太陽曬幹的植物,頭耷拉得很低。
看著雲娟為我出頭,我感激得無以複加,我琢磨著,在我死亡之前能為雲娟做些什麽。
雲娟這樣罵過之後,再也沒有人敲我的房門。
從這件事情看出,在這裏,雲娟是我的鐵杆朋友,之後我在學校裏的一些事情也會告訴她,我希望雲娟有什麽事情也能告訴我,比如她和周建東之間的感情問題。
我曾經問她:“周建東對你好嗎?”
她含糊地說:“男人就那樣。”
“比你丈夫對你還好嗎?”
“那是兩回事,丈夫就是嫁了這個人,就是過日子,可是周建東,我們可以在一起,也可以分開。”
“嗯,我還不太懂,有時候是不是覺得還是周建東好?”
雲娟笑笑說:“也許在剛和他好的時候,有那種想法,後來就沒了。”
“剛開始的那種感受,是愛情吧?”
“哈哈,也許吧,你還小,以後自己會感受到。”
“我想早點知道。”
今天在學校上課時,突然覺得這樣上課真無聊,上課在浪費我的時間。尤其當我轉身,看見同學們那麽認真上課的樣子,我知道其實他們沒聽進去多少,他們也知道自己在浪費時間,但是他們不得不這樣做。
中午,我在食堂吃了飯之後,給秦老師打電話,還是以前的那套話,我說:“我要到醫院去,秋天來了,我的哮喘會厲害得多,家人給我電話了,讓我趕緊配藥去。”
秦老師像是在猶豫要不要戳穿我,他說:“你以後請假要讓醫院出病假條,我們要看一下。”
“你不信任我嗎?”
“我希望你的身體好起來,但是要病假條也是學校的規矩。”
“要是醫院給出的病假條是一年不用上學,我就不用來了嗎?”
秦老師有點語塞,我知道對付他這樣規矩的老師要不按常理,我安慰他:“你放心吧,我要麽就健康,要麽就死了,所以這樣的局麵不會維持很長時間。”
秦老師幾乎不能說什麽,後來他說:“你注意身體,落下的課以後給你補上。”
我知道他會這麽說,每次結尾他都這樣說。我回到教室,環環正在座位上看書,我拿起書包,對她說:“我走了,你好好學習。”
環環抬起頭,驚恐地看著我,她知道我又請假了。
我看著她,好像是看受傷的小動物,那樣可憐,可是我幫不了她,我先要把自己安排好。
下午我自由了,我坐公交車來到城市的東部,這是城裏最熱鬧的地方,如果天使在夜晚來到我這個城市,她一定會看到燈火輝煌的東部,而黑月季飯店附近一片漆黑。所有人的視線都朝著這裏,這裏有新的高樓,高樓外麵貼著亮閃閃的玻璃片,在太陽下幾乎灼傷了我的眼睛。
一些銀行的大門很敦實地立在路邊,好像是一些有著正經想法的人們,其實他們經常拿這些正經的樣子幹一些另外的事,我討厭這樣壓過來的一種氣勢。我們都是肉體做的,我們會經常生病,我們會突然之間死去,難道會有人厲害到不死嗎?
我快步經過了一些商店門口,服裝、玩具商店,以及幾家飲食店,我對這些東西沒有任何興趣,我都不知道為什麽要到這裏來,來這裏讓我更無聊。
我在一家麵包店買了兩個麵包,又坐車回飯店去了。
下了車,太陽還很高,我不想這麽早就回到房間去。沿著工廠的圍牆往回走的時候,我給自己定下一個任務,今天必須想辦法到工廠裏麵去,不管是撬開大門的鎖進去,還是翻牆進去,總之在夜晚到來之前,我一定要到裏麵去看看。
我沿著工廠外麵的圍牆走了一圈,在圍牆的東邊,除了那個大門之外,就是那個小商店。那個商店在圍牆的外麵砌了一個小房子,和工廠沒有多少關係,商店後麵有一幢四開間二層樓房,樓房底下有一道小門,往裏推門紋絲不動。沿著圍牆再往後,工廠的北邊是一條河,站在河邊,遠遠看見工廠的後門有一個台階,我想如果從其他幾個地方進不去的話,也許可以從這裏進入工廠,但是首先我必須在附近找到船。
我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到了工廠的西邊,隻能遠遠地看見兩幢五層的民房和工廠連接著,這些房子看上去已經有幾十年的曆史了,陽台上晾曬著衣服,應該還有人居住,我不可能從這裏進入工廠。
回到飯店,我迅速定下計劃,要解開三樓的鐵鎖,這才是一個最正確的辦法。今天值班的是阿芹,我很容易就從她那裏拿到一把起子和一把老虎鉗。
三樓很靜,所有的人都出去了。我開始用老虎鉗夾那個已經鏽得不成樣子的鐵鎖,好幾下夾到了我的手指,我的手指被夾出了血泡,越是疼痛我越是想進入工廠。心頭有一種欲望在燃燒,我覺得當一個男人在費勁地解開女人的衣服時,可能也懷有這樣一種強烈的欲望。
這把鎖雖然已經被人們忘記了很長時間,但它依舊無比忠實地履行著它的責任,我的左手食指已經滴血了,但是依舊打不開這把鎖。我又去夾和它連在一起的鐵鏈,當我專門對著一段鐵鏈反複扭動到十次,我摸到鐵鏈已經發燙,我知道已經快成功了,我更加瘋狂地扭動它,到了第三十八次的時候,一段鐵鏈終於斷了,我的心裏一陣狂喜。
我從書包裏找到一張紙,包著受傷的食指,走進鐵門的另外一邊。我把鐵門關住,將老虎鉗和起子放進書包裏,慢慢往裏走。
走過了一段路,前麵是一個轉角,走過轉角就是一段架設在屋子外的樓梯。樓梯很長時間沒有人走了,上麵滿是泥灰。我稍微猶豫了一下,要回去,還是繼續往前走?最後我還是決定沿著樓梯往下走。
我害怕樓梯會突然之間崩塌,和我一起墜入荒蕪的工廠,所以走得很小心,當我走到二樓,看到了一條和裏麵的一幢樓相通的天橋,天橋上落滿了原本長在周圍樹木上的樹葉。
我走過天橋,進入了裏麵那幢樓,這也是離工廠大門最近的樓房。我來到二樓的走廊,走廊的一邊是一排玻璃窗,另外一邊是一個個辦公室。這是我見過的最荒涼的辦公室,在一些大門的門口還釘著生產科、技術科、設備科等字樣,紅色的塑料字嵌在一個透明的長方形塑料板上,這些紅色的字還非常鮮豔,像是我手上那張白紙上的血色。
這裏的門幾乎都開著,風從一些走廊上破碎的玻璃窗外吹過來,吹進辦公室,裏麵的灰塵已經積攢了很長時間。有些辦公室裏的桌子和椅子還在,連辦公室上麵的玻璃板也沒動,玻璃板下壓著一些剪報。除了灰塵增加了一些,這裏應該都是以前的樣子。
外麵的太陽還掛著,但走在這裏,我感到渾身發涼,一方麵是因為這裏的窗口都被外麵的樹葉擋住了,另一方麵,我感受到一種像鬼屋一樣的陰冷。我總覺得突然之間有一個人從一扇門裏跑出來,看我一眼,又迅速閃回去了。
我來到走廊盡頭,那裏是通到一樓的一個樓梯,我匆匆跑下一樓,來到了這個樓房跟前的空地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把在樓房裏吸入的空氣吐了出來。我突然聞到了一陣陣的桂花香,不知道在廠區的哪個角落裏,桂花正靜靜開放。
我捏著受傷的食指,慢慢往工廠裏走。
廠門口的這一帶區域,告示牌、黑板報上還留著一些模糊的字跡,在靠近門崗的牆邊,停著一輛舊自行車,車上有點灰,零件一樣也不少,仿佛主人剛剛把它靠在這裏。
此時,陽光斜斜地照著工廠裏高大的廠房,在每一排廠房前後,是一排排的樹木,樹下是稍微低矮一些的灌木,近距離看這些樹木和灌木,比我從飯店三樓的陽台看過來,它們顯得更瘋狂。這些葉子像是一堆堆肆無忌憚的肥肉,在胖子身上任意一個角落生長著。葉子向外試探的邊緣,已經離枝幹很遠,那些枝幹幾乎掌握不了它們了。
我行走在空曠的廠區,有一種特別奇妙的感覺,好像我是大海中的一葉小舟,周圍是見不到邊際的波浪。雖然我以前在工廠外麵走過一圈,但是裏麵還是比想象的大得多,這裏的廠房不但左右對稱,連前後的房子也都一樣。
我走向其中一幢廠房的大門,木門半開著,四周包著鐵皮,這裏有很多生產用的機床,當然這些機器上都是灰塵。這些機床在過去肯定為工廠服務了很多年,它們和工廠一起被以前的工人丟棄了。
我從這個房子出來,走進後麵一模一樣的另一幢房子,讓我奇怪的是,這裏的機器上沒有灰塵,一台車床前還亮著燈。我突然想,在這裏也許會遇到人吧。我慢慢朝車間裏麵走,裏麵的一個鑽床前同樣亮著燈,沒錯,這裏肯定有人。
終於,在最靠近角落的一台車床邊,我看見一個女人正坐在一個工具箱邊,低頭看報紙。她看見我,似乎有些吃驚,但是她沒說一句話,隻是看著我。
她眉目清秀,隻是臉色白得離奇,好奇心迫使我走近她,我問:
“你們在這裏上班?”
“嗯,你找誰?”
“我隻是好奇來到這裏,我是從前麵巷子的黑月季飯店過來的。”
她還是一副冷漠的表情,說:
“我知道,你是從那個世界過來的。”
“什麽,那個世界?”
“你還不知道嗎?這是兩個世界。”
我有點明白她說的意思了,她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鬼。我很好奇他們為什麽留在這裏,而且他們看起來在這裏生活得很自在。
“你還是早點走,等一下別人來了,他們不會讓你走。”
我有些緊張,但還是蹲下來,盯著女人的眼睛說:
“我馬上就走,但是我想知道,你為什麽在這裏?”
她看了看我,說:“我隻是一個鬼而已,我以前在這裏上班,現在我也隻能在這裏了,我能去哪裏呢?”
“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以後還會來看你的。”
“我以前的名字叫佩玉,現在這裏的人都叫我阿玉,我死的時候,我的孩子比你還小,那天他也是這樣蹲在我麵前,看著我哭。”她擦了擦淚,說,“時間過得真快,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她說出這些話,我就安心了,我對佩玉說:“你不要難過了,他可能也在思念你呢。”
她抬起頭,白色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笑容,她把報紙扔到了工具箱上,說:“我告訴過自己好幾次,既然選擇和家人分開了,就不要再去想他們,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我的兒子現在有三十二歲了,應該有自己的孩子了,我真想看看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我有些困惑,鬼不是能輕鬆行動嗎?尤其是在一些月黑風高的夜裏,他們可以化為風,夜色能完全掩飾他們的行蹤。
佩玉也許看出了我的困惑,她說:“我死去的第二年,我丈夫又結婚了,而且他們已經離開原來的房子,我不知道他們去哪裏了。”
“真遺憾。”我對佩玉說,“不過好在你還可以待在這裏,你以前就在這個車間工作嗎?”
“是的,這是我唯一留戀的地方,不然我真的不知道去哪裏。”
此時,我感覺房子外麵天色越來越暗,我確實要回去了。
我對佩玉說:“我要走了,過一會兒飯店裏的人多了,怕他們會看見我。”
佩玉說:“說實話,我希望你還能來這裏,我們能聊一聊,但是你到這裏來之後,我怕我們別的鬼會害你。”
“這裏的鬼都是以前這個廠裏的工人嗎?”
“大多數是這裏的工人,也有幾個外麵的野鬼。我們的死法各種各樣,有的是工傷死的,有的是生病死的,像我這樣自己尋死的沒幾個。”
“真想見見他們,即使他們想害死我也沒關係,那樣的話我就能一直和你們在一起,這樣也沒什麽。”
“外麵的世界更加多姿多彩,你年紀還小,不要留在這裏,走吧。”
借著車間裏的燈,我看見佩玉一雙白皙的手,照外麵世界的年紀,她可能有五十多歲了,但是她很年輕,看起來和雲娟差不多大,也許她永遠都留在了她死去時的那個年紀了。
我照原路從那個車間旁邊的走廊裏出來,一溜小跑來到前麵的那個辦公樓,一邊跑一邊往後看,以防佩玉的那些鬼同事把我拉住。周圍已經完全暗下來,如果他們發現了我,可以悄無聲息地把我弄死,外麵的人完全不知道我到底去了哪裏。
現在我還不想死在這裏,說實話,我還沒有準備好。
上了辦公樓的二樓,快到天橋時,我看見天橋上一個小小的影子一閃,我的心裏驚了一下,還是那隻貓,現在它是兩個世界的使者。我跑過天橋,然後又從樓梯走到三樓,鏈條鎖被我繞了幾圈,好在靠近這裏的房間現在還沒人住,沒人發現我的行動。
我迅速還了阿芹的工具,又跑到二樓的住處,打開門,坐在床沿上,回想著剛才的場麵,既緊張又溫暖。我默默對佩玉說,我還會去的。
我知道,這次奇妙的發現不能告訴任何人,連雲娟都不能說,我把這些話告訴了那個存在雲霧之中的海。我燒了一壺開水,泡了一碗泡麵,熱乎乎的麵讓我回到了這裏溫暖和昏黃的現實中,這裏不好不壞。
打開電腦,給海發郵件:
我發現了這裏的一個秘密,在飯店後麵有另一個世界,那裏很荒涼,我對那裏不排斥,因為我最終是屬於那裏的。
遲早的事,我會用我的辦法到那個地方,可是我不能確定的是,當我真正死去的時候,我怎麽能感受到另外一個世界,以及感受到你呢?
這一天傍晚,我從學校回來的時候,經過服務台,阿芹告訴我,白天有人來找過我,給我留了一包東西。
我提著這個塑料包回到房間,裏麵有一個大麵包、一包巧克力、兩包蘇打餅幹,還有六個蘋果,我沒法弄清這些吃的是誰給我的,但是我很感動。當天晚上,我的心情好了很多。
我正在吃巧克力的時候,聽見對麵房間的開門聲,趕緊從貓眼往外看。一般對麵有什麽響動,我都會趴在貓眼上看,看看對麵什麽情況。
我看到了徐鐵風。他怎麽又回來了?
等他走進房間,我看看周圍沒人,敲了他的門,輕聲說:“是我,你開門。”
徐鐵風開了門,他離開這裏也就十幾天的時間,但是明顯老了很多,臉頰凹了進去,胡子拉碴的,也許是東躲西藏的日子讓他這麽憔悴。
我進去之後,對他說:“他們說你殺了人,你還回來?”
徐鐵風突然加重語氣,對我說:“我沒殺人,現在我已經說不清了,反正我沒殺人。”
“警察已經來這裏調查過了,你如果沒殺人,為什麽不和警察說清楚,他們會破案,不是你就不是你。”
“我現在真的說不清,我們當時三個人在場,我看見那個人拿著刀子,他本來是刺我的,後來我們扭打起來,之後我就跑了,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女朋友——應該說是前女友被他刺傷了,那刀上也有我的指紋,這還說得清?”
“這麽看起來,這個案件有點複雜。可是如果你跑了,所有的事情就是你幹的了。”
徐鐵風歎了一口氣,說:“是啊,我知道,我還沒想好到底怎麽辦。”
我突發奇想,對他說:“明天一早,我陪你去派出所,向警察好好說一說。”
“明天再說吧,我現在有點累了,想睡一覺。”
我回到房間,把別人剛給我的大麵包給他吃了,看著他就著熱茶一口口咽下去,我比自己吃了都舒服。
徐鐵風住在飯店,我心裏更加溫暖一些。我回到房間,不久也躺下睡著了。
後來不知道是半夜什麽時候,我聽到走廊裏有嘈雜的聲音,還有撞門的響聲,原來警察來了。門沒幾下就被撞開了,警察把徐鐵風帶走了——我在貓眼中看到的這一切,像是一個警匪片裏的情節。
我凍得渾身發抖,等警察走後,幾個住店客人還在聊著剛才那一幕。
“這裏真亂,殺人犯躲到這裏來了。”
“這裏又不是五星級飯店,當然誰都能住。”
“聽說這個人以前一直住在這裏,我還住在他隔壁,想想有點後怕。”“怕什麽,要死的話,好端端吃飯的人都會噎死。”
“怎麽這樣說話呢。”
不知道是誰把徐鐵風回來的消息告訴了警察,應該是阿芹!這個老女人,我應該想辦法捉弄她一次,讓她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一些她應得的懲罰。
第二天傍晚,在雲娟值班的時候,玲玲阿姨和她在聊天。
我下樓的時候,玲玲阿姨說:“阿青真乖,一個人住在這裏也沒事,我家小其比你小兩歲,什麽事情都要我管。剛才吃飯時,他一直打哈欠,不知道昨天晚上他住在學校在幹什麽。”
雲娟說:“現在的孩子都不乖,我兒子也是,每天放學後就想打遊戲,不知道被我丈夫打了多少次了。”
玲玲阿姨說:“是啊,小其也是這樣,要不是我管著,他早就不想上學了。”
她們沉默的時候,我問:“昨天徐鐵風來了,晚上又被抓走了,你們知道嗎?”
雲娟說:“我聽一個中午退房的客人說了,不知道他怎麽會想到回來。”
“本來他今天早上到派出所去投案的,可是昨天有人告密了。”
玲玲阿姨說:“早點抓走早省心,這樣的人萬一跑了,又會害別人。”
沒想到玲玲阿姨居然相信徐鐵風會殺人,我急了,說:“他沒有殺人,殺人的是另外一個男人。”
玲玲阿姨笑著說:“阿青比警察還厲害,知道他沒有殺人。”
還沒等我反駁,她就往樓上走,邊走邊說:“不聊了,小其還在房間,我去看看他作業做得怎麽樣了。”
服務台前隻有我和雲娟兩個人,雲娟說:“小徐進去了也好,不管怎麽樣,總比東躲西藏的好。”
我點點頭,說:“是啊。”
我的心裏還藏著另外一件事,就是昨天在工廠裏麵的遭遇,我試探著問雲娟:“裏麵的工廠你去過嗎?裏麵好像很大。”
雲娟說:“我老家就在前麵一條街上,在我隻有十幾歲的時候,這裏很熱鬧,那時候很多人都想進這個大廠,我們現在所住的地方是以前工廠的宿舍。我的一個表姐和這裏的一個工人處對象,我陪著她來過這裏。那天也是晚上,我看到這裏有很多人,不像現在,到了晚上冷冷清清,不見一個人影。”
“工廠為什麽要搬走呢?”
“好像說是要到郊區建一個更大的工廠了,就把這裏賣掉了。”
“你是說,我們這裏會有人來推倒房子,建別的樓房?”
“本來早就應該有開發商進來的,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有人來。”
我對雲娟說:“但願他們一直不要來,我們一直能在這裏。”
“來還是要來的,但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來。”
我又問:“為什麽這裏叫黑月季飯店呢?有點陰森森的。”
“我們這裏的市花不是月季嘛,當時就想了這個名字。”
“還叫什麽飯店,人家還以為是什麽大飯店。”
“誰知道這裏會一下子變得這麽冷清,本來是想把工廠的那個樓用起來,開一個餐廳,後來看看這裏沒什麽人氣,就沒建餐廳,但是那個牌子已經在巷子口釘上了,就這麽叫著,現在也覺得很順口。”
我又問:“廠裏的門都封住後,就沒有誰進去過嗎?”
“進去也沒什麽,都是一些以前廠裏留下來的破東西。”
“嗯,是啊。”
我很想把見到佩玉的事告訴雲娟,話幾乎到了嗓子眼,但還是咽回去了。等這些話落進了黑乎乎的肚子裏,我才鎮定下來,告別雲娟,回到房間。
今天我的房間裏還住了一個客人,她的臉上沒有表情,不想搭理我,我也沉默著。我回來的時候,她整理著衣服要出去。等她出去之後,房間裏安靜了下來。仔細聽一聽,能聽到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
我躺在床上,算著時間,明天是我的陰曆生日,在我讀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對自己說過,我要在生日那天死去。在那一年,我坐過一次夜航船,看見了海天一色的景象,整個海麵被白色的月亮照得沒一處不光亮,我的心也被徹底地洗了一遍,後來我覺得,在這樣的日子裏跳進海裏,才是最徹底的事情。
在我生日到來的時候,怎麽找到這樣的一片海呢?
早上,我經過服務台的時候,一個新來的住店客人在高聲抱怨:
“什麽月季飯店,我以為是一個什麽高檔的地方,看外麵的牌子,最起碼也是一個精致的小飯店,沒想到這麽破舊,外麵的牌子是騙人的。”
雲娟站在服務台沒有搭理他,那樣子是說,你要住就住,不想住就走人。
這個客人似乎不想走,他歎了一聲,說:“來也來了,先住下,等明天再換。”
雲娟的嘴角微微揚了一下,這樣的客人她見得多了。
後來,隻要是雲娟值班的時候,我總是能見到這個新來的客人和雲娟在聊天。他叫汪立明,照他自己說,以前在一家央企工作,經手的都是過億的資金。以前的工作太煩了,他想回老家清淨一下,因為和父母的生活習慣不一樣,他喜歡半夜才睡覺,所以就到外麵住了。
有一次,當雲娟一個人值班時,我告訴雲娟:“這個人很喜歡吹牛,比周建東差遠了。”
雲娟笑笑說:“周建東聽到你這樣說,肯定很高興。”
接下來的幾天,我已經阻止不了雲娟和汪立明好了,也許誇誇其談的人也有一種魅力,讓人覺得他們真的那麽厲害,有一種虛幻的滿足。
我明顯感覺到了我們這裏氣氛的緊張,以前雲娟和周建東一起住值班室,現在換了汪立明,而且我們都看出來汪立明是一個什麽都不是的男人。
一天傍晚,周建東在外麵吃過晚飯,回來的時候,看到汪立明在服務台前和雲娟聊著。他的火一下子就上來了。他在背後抓了汪立明一把,兩個人沒說什麽話就打起來了。
玲玲阿姨下樓時看到兩個男人打鬥在一起,尖叫起來。在現實中,我第一次看到兩個男人這麽激烈地打在一起,不禁也熱血沸騰起來。
他們從服務台前的那塊空地打到了門口,又從門口打到外麵的巷子裏,也許兩個人都想找個大點的地方好好打一場。
玲玲阿姨對雲娟說:“你怎麽也不勸勸他們,他們是為你打架的。”
此時,雲娟比任何人都淡定,她坐在服務台裏,說:“讓他們打吧,以前都沒有人為我這樣打過,現在倒有了。”
我們幾個女的既然勸不了架,就隻能在一邊看著。
後來不知道誰輸了,先停手了,反正兩個人的衣服都撕開了,汪立明的臉上還有一點擦傷,周建東的手掌也出了一攤血。
這個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以後再也沒見他們吵過,兩個男人巧妙地分配了自己的角色,在其中一個人接近雲娟的時候,另外一個很自覺地遠離。
我覺得在處理這件事情上,雲娟不偏袒任何一個人的做法讓她贏得了兩個男人的心。
汪立明不管是有幾個人在他身邊,總是說著以前在央企上班的情形,隻要在鍵盤上按一下,我們難以想象的天文數字的錢就從他的賬戶出去了。他還說,中央某個領導的女兒也和他在一起上班,辦公室就在他的隔壁,每天都能見到。
他說這些話題的時候,我們靜靜聽著,適時地表達一下驚訝的情緒。汪立明在我們這些傾聽者的身體姿態,以及偶爾流露出的眼神中,獲得了滿足。
這一天,又是一個周六,早上我是被玲玲阿姨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的。
我起來,開了門,玲玲阿姨站在門口,滿臉焦急地說:“小其找不到了,我昨天以為他睡在學校了,剛才我去學校宿舍,學校說他根本就沒回去睡。我想他以前有些話會和你說,他是不是和你說過他去哪裏了?”
我搖搖頭,說:“沒有,我不知道他在哪裏。我知道以前他在城東的一家網吧打過遊戲,你到那裏的幾家網吧去找找他。”
“他的同學已經在幾家網吧找過了,沒有見到他,急死我了。”
我們所有要出去找小其的人在服務台集中,今天值班的是阿珍。周建東站在服務台前給大家分配任務,阿珍堅守服務台,看見小其回來,馬上通知玲玲阿姨。
我陪著玲玲阿姨去這個地段的派出所報案,我們回來之後,配合警察在飯店附近幾條街道的網吧找小其。
周建東和汪立明到城東的幾家網吧尋找,汪立明的嘴裏嘀咕了幾聲,但是現在找人是最重要的,他也不敢大聲反對。
玲玲阿姨在和我去派出所的時候,一邊哭著一邊說:“小其好幾次和我說不想讀書,我對他說,現在不讀書以後什麽事都幹不了。有一次他對我說,看見我陪著他讀書這麽累,他很難受。我說你難受的話,就聽話,好好讀書。”
我知道像玲玲阿姨這樣年紀的人都有這樣的想法,他們逼著孩子讀書,其實是逼著小羊鑽進牢房,可是我沒辦法把真實的感受告訴她。
我試著對玲玲阿姨說:“其實小孩子可以有很多選擇,他去做他喜歡的事情,才覺得生活得舒服。”
玲玲阿姨說:“小其就喜歡到網吧玩遊戲,這些要求我能滿足他嗎?如果小其真的離家出走了,找不到的話,我也不活了。”
我沒法勸她了,因為她和我根本是兩個星球上的人。我理解小其的難受勁,我知道他的反抗也就是這些,他一定是躲在一個大人找不到的角落,踏踏實實地玩遊戲。放鬆幾天之後他再回來,因為大人在警察的幫助下總是能找到他的。
派出所裏接待我們的警察,是那個以前來過飯店的年輕警察,我依舊記得他臉上的幾顆青春痘,當我們說出我們是住在黑月季飯店的客人之後,他說:“又是你們那裏,又出什麽事了?”
他把我們說的情況做了記錄,留了我們的電話,然後說本來失蹤不到24小時是不立案的,但因為失蹤的是黑月季飯店的住客,他們馬上會派出警察到整個城市的各個網吧和遊戲廳尋找。
我們所有的人尋找了一天,傍晚在飯店匯合,小其依舊沒有找到。周建東到外麵去買了幾份快餐,我們在服務台前的茶幾上吃飯。玲玲阿姨幾乎沒吃什麽,一直等著警察給她打電話。
第二天上午,警察給玲玲阿姨電話,說是根據小其的手機定位,在另外一個城市的一個網吧找到了小其。
之後,玲玲阿姨跟著警察的汽車來到了隔壁的城市,小其已經在那個網吧待了一天兩夜。他隻是靠身上帶著的一包餅幹和一包麵包度過了這些時間,如果不是警察找到這裏,不知道他會不會回到飯店去。
中午時分,小其回到了飯店,我們站在門口為他鼓掌,玲玲阿姨熱淚盈眶,小其好像是光榮凱旋一樣,紅了紅臉,對著我們笑笑,上樓回房間去了。
好幾天沒有和佩玉見麵了,我有點想她。
不管是在學校上課、吃飯,還是在飯店和學校的公交車上,甚至是躺在床上,無時無刻,我都在想,佩玉和她的同伴們在幹什麽呢?
有好幾次,我想對環環和雲娟說一說廠裏那些自由自在生活著的鬼,但是我終究還是沒有說,我知道一旦說出來了,這個就不是秘密了,最糟的是我可能永遠見不到佩玉,也將失去一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
這一天是周五,下午學校放學還早,飯店裏也沒多少人,我又來到三樓,解開纏繞的鐵鎖,來到廠區。天氣越來越涼了,天橋上落滿樹葉,這些樹葉和這幾天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泛出一股酸味。
我快步走過有些滑膩的天橋,經過了二樓的辦公區,下樓後,迅速奔向佩玉所在的車間,邊跑邊往兩邊看,看看周圍是否有佩玉的同伴。
還好,他們都不在,我想如果被佩玉的同伴纏住,我的周圍就成了鬼打牆,我怎麽跑都跑不出去,小時候我聽大人講過鬼打牆的故事,也許情形就是這樣的。
當我跑到車間,來到上次遇到佩玉的地方,這裏還是亮著燈,但是沒有一個人。我知道他們都喜歡生活在工廠靠後的地方,因為那裏離前麵的巷子很遠,後麵又有一條河流做屏障。
我在一把混雜著機油氣味的椅子上坐著等了一會兒,她還是沒來。我站起來,想找一找佩玉,她到底在哪裏呢?
我從車間的後門出來,來到後麵的車間,這裏的確是幾年沒人住的樣子,大門很破舊,結著蛛網,窗戶的玻璃和佩玉所在車間的玻璃有很大不同,有的玻璃已經破碎,有的看上去像是一塊厚木板,難以從外麵看到裏麵的一切。
我從這個車間旁邊繞過去,來到外麵的通道上。此時我看到太陽已經呈現橙紅色,在西邊露著一角,我想,是否像佩玉這樣的鬼都害怕太陽呢?
在我轉身的時候,我瞥見那隻貓從西邊的房子一下子躥到東邊的一個房子窗口,馬上鑽進去了。我似乎也聽到了東邊的大房子裏傳出的響聲,我朝著那邊走過去。越往大房子靠近,我聽到的聲音越響,有人在拿著麥克風唱歌,一個男人在唱《昨夜星辰》,果然是以前的人唱以前的歌。
我走到小貓鑽進去的那個窗口,看見裏麵至少有十幾個人,他們在靠北邊的一排玻璃窗邊買了飯菜,轉身坐到電影院的靠背椅上。我麵前的玻璃窗邊,就是一個舞台,一個男人正站在舞台上唱歌。
舞台上點著暖色調的燈,這哪裏像是鬼在唱歌和吃飯,好像就是一群下班的工人在娛樂。我看見佩玉坐在舞台下的一把靠背椅上,正看著舞台上的人,前麵放著兩個陶瓷碗,顯然她已經吃過了。
我向佩玉招手,可是她沒發現我。我有些猶豫,不知道應不應該進去。我朝門口看了一眼,此時門口兩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男人,一個四十幾歲,另一個三十歲左右,他們同時看見了我,朝我走過來。
他們站在我麵前,除了臉色是蠟黃的,幾乎和正常人類差不多。年紀大的男人問:“你是誰,站在這裏幹什麽?”
我有些說不出話來,我想他們會不會像拎一隻小雞一樣把我拎到眾鬼麵前,然後當著大家的麵掐住我的脖子,看我在他們的手下掙紮,周圍的鬼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死去。
我故作鎮靜地說:“我來找佩玉,我是她的朋友。”
那個年輕的男人問:“你是人類,她怎麽會有你這樣的朋友?”
我仰著脖子,故意自信地說:“不信的話,你把她叫出來。”
年輕的男人轉身去叫佩玉,年紀大的男人依舊盯著我。佩玉出來後,告訴那兩個男人,我的確是她的人類朋友,她隻有我這唯一的一個人類朋友。那兩個男人又看了看我,也沒說什麽,回頭往車間的方向走去。他們吃完了又去工作嗎?
佩玉帶著我走進這間大房子,這時,我才有機會仔細看一看這裏。這裏很寬敞,也很幹淨,看起來像是工廠食堂的樣子,也許他們以前就在這裏吃飯,前麵的這個舞台也曾帶給他們很多快樂。現在他們在這裏重溫以前的生活,一遍又一遍地重溫。
佩玉的話驗證了我的猜測,這裏以前就是食堂,今天是周五,他們每周都會在這裏聚會。我跟著佩玉往裏走,裏麵的工人大多穿著藍色的工作服,看見我進來了,一些人好奇地看著我。
佩玉坐在剛才的位置上,我坐在她身邊,舞台上站著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他們似乎在商量合唱什麽歌曲,接著音樂響了,又是一首老歌《請跟我來》。
我問佩玉:“除了車間工作,食堂唱歌,你們還去別的地方嗎?”
佩玉說:“等到天暗了,我們也可以去外麵,但是外麵很危險,外麵有很多別的鬼,他們和人類一樣,有些不錯,有些很壞,所以我一般都在工廠裏。因為我是鬼,少了很多欲望,我隻要能生活在這裏就很滿足了。外麵去得多了,欲望也會更多,也更危險。”
我不停地點頭:“嗯,嗯,你和我們飯店裏的人有一樣的想法。”
“我們是沒有未來的,我隻知道目前可以在這裏,以後的事情誰都不知道。”
“我們也一樣,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情。”
我看著這些不同年齡的男男女女的工人,問她:“他們都已經死了嗎?”
“是的。不過很奇怪,我們有時候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周圍的生活讓我們以為我們還生活在以前,隻不過當下班時間到來的時候,我們都不會離開這裏,這是我最難受的時候。等到這個難受的時候過去,其他的時候都不錯。”
我安慰佩玉:“盡量不要讓自己想那些不高興的事情,好好在這裏生活著,畢竟你們在這裏是自由的。”
現在舞台上隻剩下一個中年女人在唱歌,她活著的時候應該是個很喜歡唱歌的人,她接連唱了好幾首歌,這些歌我都沒聽過,可能是更老的歌。
窗外越來越暗了,顯得食堂裏的燈特別亮。我突然覺得生活在這裏其實勝過外麵,也許這裏的一切是虛幻的,短暫的,但是誰能擁有一段長時間的幸福呢?
佩玉說:“走吧,你應該回去了。”
佩玉拿著碗出來。食堂門口的洗碗槽上,有一長溜的水龍頭,我分明看見白花花的水流在水泥槽上濺出水花。我站在佩玉旁邊,看著她洗碗。她弓著身體時,P股微微翹著。這是鬼的P股嗎?我有點不敢相信。
佩玉拿著碗回車間,我和她並排走著。
我問:“你們在哪裏睡覺?”
佩玉笑笑說:“你以為我們是人,還需要睡覺?”
我無語,我們默默走到佩玉車間外的通道上,我向她告別。
我照原路回到飯店,這次我沒有跑。我想,漫長的黑夜他們是怎麽過的呢?對於我來說,單是度過那些睡不著覺的漫長黑夜就可能把我折磨成鬼,而他們卻要睜著眼度過一個個無所事事的夜晚,那真是一種折磨。
佩玉和同伴用一種頑強的力量,生活在一種夾縫中,為了這種生活,他們要忍受很多。原來,鬼是一種很脆弱的生物。
這幾天,飯店裏有很大的動靜,尤其對男人來說,這幾天異常亢奮。
我們這裏來了一個女人,很漂亮。她似乎也沒怎麽隱瞞自己妓女的身份,她說在城市生活就靠身體賺錢,除了養活自己,同時也養活老家的父母和還在讀書的弟弟。
她登記的名字是亓芳,但是大家不認識“亓”字,都叫她“開芳”,後來在背地裏叫她“開放”。飯店裏的幾個男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包括汪立明、周建東。當亓芳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在服務台前坐著的男人,目光都會跟著她的身影移動,他們的耳朵聽著亓芳的皮鞋咯噔咯噔的響聲,也許這是最美妙的聲音。
雲娟對這些男人的樣子感到惡心,每到這種時候,她會在這些男人的背後撇著嘴,臉上滿是鄙夷的神態。這樣子讓我覺得很開心,我總是禁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
阿珍和阿芹對於亓芳的到來也很不高興,有一天,我聽阿珍在抱怨:“什麽樣的人都住我們這裏來了,我們這裏是飯店,不是雞窩。”
亓芳也知道她們不高興,在她住進來的一周時間裏,她沒有帶一個嫖客進來,她在這裏的時間很錯亂,有時候白天住在這裏,有時是晚上。除了少數幾個人,其他人都沒想把亓芳趕走。
飯店裏的人暗暗地注意著亓芳,有時候他們會相互問一問:“有沒有看見那個‘開放’帶男人進來?”
“沒看見,還沒帶來過。”
我知道一旦亓芳有了什麽不規矩的行為,他們將立即采取行動,把亓芳趕走。
照目前的情況看來,我們這邊的人好像都是正經八百的,對待亓芳可以用一種盛氣淩人的姿態。
可是亓芳的樣子太不像一個妓女了,她看起來有點高傲。玲玲阿姨幾次想和她說幾句話,她都是禮貌而簡單地回答了之,馬上走開了。
對於我們所有人來說,亓芳身上有著性、美麗、神秘等諸多因素,她穿的衣服、打扮的樣子、進出飯店的時間等,都是我們議論的話題,在這個時候,大家才像是一家人,彼此毫無成見。
今天是周日,早上我下樓的時候,聽阿珍說,昨天晚上亓芳沒有回飯店睡覺。
阿珍說:“不知道到哪裏野去了,這個人還是早點搬走,讓我們省心一些。”
服務台前拿著一包粢飯在啃的周建東和另一個男住客都聽到了阿珍的話,但沒說什麽。他們不想讓亓芳搬走,因為亓芳比阿珍好看一千倍,而且他們心裏有一個強烈的欲望,正好亓芳正在幹這個行業,他們可乘機和亓芳好上一回。
對於這個想法,他們不便明說。
上午,我在房間裏上了一會兒網,後來下樓到對麵街道的小吃店吃了點東西,之後,我慢慢往回走。我已經有一周時間沒見佩玉了,我知道她的生活還是像以前那樣。天氣又涼了一些,佩玉是否會感受到寒意,她需要厚衣服嗎?
我走進巷子的時候,決定去見見佩玉。
到了三樓,因為對於這條路很熟悉了,我甚至沒看看身後是否有人。後來我才知道,這次我去工廠,後麵跟著一個三樓的男孩子,我走過天橋,進入辦公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