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想離開這裏。
那天早上,我帶著身上僅有的幾個錢,來到汽車站。車站門口人不多,大門看上去有些陳舊。因為房屋結構的緣故,售票大廳不是非常亮。售票窗口邊掛著寫滿票價的板,我伸著脖子仔細看,在票價的最底下一行中,寫著190這個數字(這是上麵最小的數字)。我看不懂這裏的文字,不知道這是去哪裏的票價,但目前我的錢連買最便宜的車票都不夠。為了買車票,早上我舍不得花錢買任何吃的東西,空著肚子來到這裏,就想用手裏的錢買一張車票,離開這裏。
我離開車站,往回走。此時,太陽應該出來了,天空卻還是霧蒙蒙的。三個男人穿著當地的寬襟灰色長袍在路邊聊天,其中一個人的眼神有意無意地瞟向我,我覺得他是在監視我,可我想到我的來去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傷害,他沒有必要監視我。這樣一想,我的心裏坦然了一些。我聽不懂當地話,在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麽。
如果今天我能離開這裏,我就不用給雇用我的主人看小攤了。攤子上賣的是當地婦女製作的小玩意兒,她們在家裏,用大紅的、深藍的、墨綠的布片縫成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東西,看起來像一個動物,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動物。我覺得它很醜,它有兩張嘴巴、三條腿,勉強能夠立住,在它的身體上用粗糙的白線縫了幾條彎曲的花紋,算是裝飾。
主人把價格標在小動物上,讓我按價出售這些小玩意兒,我每天一早到他家,把這些玩意兒領走,晚上把錢和剩下的玩意兒還給他。主人平常不和我說話,隻在嫌我笨,做買賣比不過別人時,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一個個詞像豆子一樣從他的嘴巴裏蹦出來。我知道他在罵我,但我沒有辦法。他和他的老婆壓低聲音說著什麽,好像我能聽懂他們的話似的。然後,他轉過身和我說,臉上平靜了一些。我看他的表情,知道他叫我第二天還要來。我咧嘴對他笑笑,算是表示感謝,在這裏,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支撐到最後離開。我知道他雇我的理由非常簡單,因為我聽話、不偷懶,傭金又便宜,他權當雇了一個啞巴。
外麵的大路上有一個寺廟,我不知道這個寺廟是什麽年代蓋起來的,在寺廟大殿的屋頂覆蓋著很多塵土,也許因為這些塵土使外麵來的人認為這個寺廟是年代久遠的,比他們之中任何人的生命還要長久。有一些外地人到寺廟來,他們的到來是這裏的財路,攤子上的小玩意兒就是賣給他們的。外地人看過寺廟之後在這裏住宿、吃飯,晚上我把攤子從寺廟前移到飯店門口,手裏舉著那些小玩意兒,向他們兜售。除了我們這些人,還有一些打扮豔麗的當地女人也會迎上前,她們在推銷自己的身體。那些外地來的人,手裏拿著我們向他推銷的東西,眼睛總是瞟著那些女人。有些眼光對上的,就會站在一邊,夜色裏他們的身體靠得很近,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他們已經消失在人群裏。
直到飯店門口再也沒有外地人,我才把攤子上的東西卷成一個包裹,送到主人家裏。他有三個孩子,最大的孩子十歲左右,最小的才三歲,他們看見我來像突然看見什麽奇怪的東西,總是嚷嚷著,臉上是奇怪的表情。每天都是這樣,我已經習慣了他們看我的樣子。主人吆喝著,把孩子們趕到裏屋,然後他和他的老婆清點東西,計算一天應得到的收入,然後他們給我幾個錢,這是我一天的傭金。他們給我的錢隻夠買第二天填飽肚子的食物。我盡量讓自己少吃一些,這樣我才能省下點錢,作為路費離開。他們從來不會多給我錢,有幾次,他的老婆從他原先給我的錢中抽出一張。我沒有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像以前一樣一聲不響地接過錢。
一天,有個外地人看我長得和當地人不一樣,就走到我的攤子跟前。我臉上掛著笑,向他遞去兩個小玩意兒。沒有想到,這個客人在我這裏買了五個小玩意兒,我找完錢後,笑得很開心,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之後,男人給同伴指了指我,他的同伴又買了五個,我更加開心了,覺得這天是我在這裏最幸福的日子。他們走開之後,我期盼著再來一波這樣的客人。今天生意這麽好,我覺得在主人和他的老婆麵前很有麵子,很自豪。
天暗了,我收拾東西離開,準備再到一個飯店門口推銷,在那裏可能還會賣掉幾個,今天的客人看來都很大方。我背著包裹,往飯店去,走了幾步路,我的身後傳來了幾個孩子的笑鬧聲,我覺得背上輕了許多,包裹裏的東西正咚咚往下掉,三四個孩子突然躥出來,每人手裏拾了兩三個小玩意兒。他們像老鼠一樣四散跑開,我不知道去追趕誰。包裹被孩子們用刀子劃了一道口,我把剩下的東西抱到主人家。那天他們沒有給我一分錢,他們一家人斜著眼睛狠狠地說著什麽。我知道他們在罵我,主人的眼中露出凶狠的光,用手比畫著,叫我永遠離開他們。
我回到住處,那裏是人家棄置的一間舊房子。除了我,還有一隻貓。它是這裏的主人,我在它之後住到這裏。這隻貓很大度,它允許我和它住在一起,沒有表現出不快。剛來時,我把這裏簡單收拾了一下,把貓原來睡的那個台子整理成一張床,在我的腳後,我專門留了一個位置給貓,它似乎也知道這樣的安排,每次臨睡之前對我喵地叫一聲,倒頭就睡。這天晚上,貓依舊在和我打了招呼後就睡著了,晚上還打著輕輕的鼾。
早上起來,貓已經起來,到外麵溜達去了。我失去了唯一的工作,不知道幹什麽,我在屋子裏待了一天,想著在這裏所過的時日。到了傍晚,我實在餓極了,到外麵買了點吃的。我所有的錢可以維持幾天生活,我要想一個辦法讓自己活著,然後才能出去。
我決定像飯店門口的女人那樣去做那種買賣,我知道自己還年輕,晚上我睡在床上的時候,我摸著自己很有彈性的乳房,越發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這樣想過之後,我就不再猶豫了。我用盡心思把自己打扮成當地女人的樣子,我的衣服很舊,白天我特意洗了一遍。有一瓶香水是以前住在這裏的人留下的,隻剩瓶底一點,我把它找出來,在腋下噴了一些,我聞到了薰衣草的淡淡香氣。
剛開始我小心地站在離人群很遠的地方,夜色掩蓋了我的羞赧。第一天沒有什麽人,隻有一個男人好奇地看了我幾眼就走開了。第二天我告訴自己,如果再這樣下去,我永遠都不可能離開這裏。我的目的隻是為了離開這裏,我應該更加積極和熱情,那天晚上我接到了第一個客人。事情開了頭,接下來就沒什麽了。我隻要能在這裏活下去,無論男人們給我怎樣的氣受,無論他們如何把我當成一個發泄工具,我都咬牙忍受著。我想他總有發泄完的時候,無論多麽強壯的男人,他的精力是有限的。我積攢著每天得到的錢,藏到一個很隱蔽的角落。
有一天我接到一個客人。我進了他的房間,從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看出他長得和我一樣,我用我們的話向他問好,他的眉毛稍稍挑了一下,我覺得他聽懂了,但是他沒有表示什麽。當他在我身上時,我說:“把我帶走,離開這個地方。”他裝作沒有聽懂的樣子,依舊在我身上抽動。他一直沒有說話,最後離開的時候,他低著頭不看我,卻多給了我一張鈔票。走出他所在的飯店,被冷風一吹,我想到,我得依靠自己的力量離開這裏。
每天回到住處,隻有貓和我做伴,最近有一隻公貓站在對麵的牆頭向這裏叫。不管公貓在外麵怎麽叫,屋裏的貓一動不動地睡著。在沒有生意的夜裏,麵對著灰暗破敗的牆壁,我想,什麽時候可以離開呢?這樣下去我也會招致其他女人的嫉妒,我在搶她們的生意,她們可以找一個殺手在這屋子裏把我殺了,到了第二天,人們的生活還是照舊,不會懷疑什麽,也許貓也走了,它可不願意每天對著一具腐爛的屍體。
這天早上,我決定離開,我找不到貓,本來想和它說幾句告別的話,告訴它:“既然那隻貓喜歡你,你就接受它的愛情。不要管你是不是愛它,隻要它愛你就夠了。”在屋子前後找了幾遍都沒有找到它的影子,我突然想到,也許它和公貓已經在一起了。我收拾好所有的東西,向車站走去。我的錢足夠出去的汽車費了,在車站的售票窗口,我向售票的婦女比畫著問汽車的開車時間,她是一個滿頭卷發的中年女人,咿咿呀呀地說了很長一段話,然後指著牆上一個陳舊的時鍾,又伸出兩個手指,我不知道她是指車子在兩點開還是再等兩個小時。
我坐在車站,再也不想去哪裏。我把隨身帶著的一個小布包墊在後背,裏麵是幾件舊衣服。陽光從門外照進來,我看見它的影子在門口一點點移動,我等待著那班也許是下午兩點開也許是兩小時後開的汽車。售票窗口前沒有什麽人詢問,那個賣票的女人一直很空,她窺視的目光——從售票窗口的小鐵柵欄後麵射出來。在時鍾上顯示的時間是一點四十五的時候,我又向那女人比畫著,她說話的語氣比前一次重了許多,她很生氣。我不知道做錯了什麽。她的眉間堆起幾個小疙瘩,手使勁揮著,仿佛是在催促著我趕快離開。
我背著包離開售票廳的大門,向另外一個地方去,在我以前看小攤的路上,有一些當地人的車子,那些車像農用三輪車,隻在後麵裝了一個帆布的車篷。開起來的時候,在後麵揚起一股灰塵。這些車常把這裏的人拉到外麵去,有些當地人在那裏坐車。我走到那裏的時候,果然看見一個當地的男人站在一輛車子前,在招攬客人。他向我指了指車廂,意思是那裏已經有客人了,馬上要走了。車裏已經坐著三個人,一個是三十幾歲的男人,另外一對是母子,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依偎在母親身邊,一雙黑黑的眼睛好奇地盯著我。我跳上了車。
車子開了,隻有我們四個客人,我不知道這車要去哪裏,但我知道車子是去另外一個地方。那個孩子坐在他母親身邊,一直看著我。我對他笑了笑,他更不願意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了。有幾次,他母親和他說話時,他看她一眼,其他的時間一直看著我。那母親和孩子說過話後一直看著外麵。那男人也看著外麵,像一尊雕塑一樣,沒有任何表情。車廂裏除了車子開動時候的嘟嘟響聲,就沒有別的聲音了。車子開了很長一段路,大概有一個小時,也許超過一個小時,那對母子下車了。車上隻有我和那個男人,他還是保持著上車時的那個姿勢,一動不動。路邊閃過幾棵孤單的樹或是一大片荒地,空氣裏能聞到幹燥的泥沙味。天色有點昏黃,我猜不出這是灰色的雲朵還是天色本來就這樣。車子又開了一段時間,男人突然扭頭向司機喊了一聲,他也下車了。車廂成了我一個人的,我覺得自由了許多,心裏也平靜了。
外麵的天更加昏暗,司機已經打起前燈。在背對司機的這麵,有一塊人造革包著的海綿墊子,我靠在那裏。車子晃來晃去,不知道還要開多久,我想知道車子會在哪裏停下,但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靜地坐在這裏,等待車子到達目的地。
天越來越暗,車外的一切看起來都是一些黑色的影子。我本來想考慮一些事,但我有些累了,人迷迷糊糊的,後來我竟然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