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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阿忠來看我

  快中午的時候,突然接到阿忠電話,說,哈哈,還真把你找到了!

  我在半夢半醒裏一驚,問,你是誰,阿忠?

  電話裏立即說,是啊,忘了我了?

  我從床上坐起來,邊說,是……是……是有點忘了……

  阿忠是我六年前的朋友。那個時候我們的交往非常密切。說密切有兩層意思:一是因為我是他的客戶,我負責我們單位的采購,他供貨;一是我們從業務關係開始漸漸地成了生活上的朋友,我兒子叫他叔叔,他女兒也叫我叔叔。後來忽然停住了,彼此再無音訊。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麽當時我們的友情會嘎地一下就中止了,但從時間上推斷,極有可能是因為我發生的那件事。不過我又好幾次想過,即使我被單位處理了,也用不著斷絕我們之間的友情吧,如果不是因為這個,難道是因為我從那以後就不再是他的客戶了嗎?我以為阿忠不是那樣的商人。

  沒等我想起更多的舊事,阿忠又說,好了好了,我來看你。中午老地方喝酒!說完就把電話摁了。

  老地方?老地方是哪兒呀?我納悶起來。

  我跟阿忠已經六年沒有見麵了,還有老地方嗎?再說,在我的記憶裏,阿忠好像沒來過幾次寧波,而我,則無數次到過他居住的湛江。有一次,就是我的記憶往前追溯的最後一次吧,他在寧波待的那幾天,我陪著他,我們形影不離,喝酒,還有什麽什麽的,我們倆都在一起,甚至幾個晚上睡覺,我們也在酒店的同一個房間裏。

  對了,他說的老地方莫不是那家酒家?我起床,一邊洗漱一邊使勁轉動著腦子。月湖邊上,一條街的民國建築,一棟挨著一棟,每一棟都是深宅大院,其中有一棟被辟為酒家的。那家酒家並不怎麽顯眼,內飾也並不怎麽豪華,當然更談不上格調,隻是二樓有一扇麵湖的窗子很大,站著觀湖景相當享受。那時候我跟很多家各種規格的酒店相熟,那一家僅僅是之一而已。我時常獨自去那酒家,那裏藏有我的一些秘密。阿忠那時候是我交情最深、最鐵的朋友,所以,他在寧波的幾乎所有的酒,我們都是在那兒喝的,而且,也是因為我們之間的友情,我一般都沒叫任何人做伴,都是兩人對飲。

  我已經兩天沒出家門了。倒並不僅僅因為前天在下雪,昨天又是陰沉沉的並且寒風刺骨,主要是因為我並沒有什麽事情需要離開家的,再說了,在家裏我要做的事情都做不完呢。現在,陽光不但明晃晃的,而且有些刺眼,那是路兩邊的積雪反光的原因吧。在陽光照射下,雪已經開始融化,路邊的屋簷到處在滴水,躲不勝躲,滴到頭頂,一陣冷便直灌而下。幾次哆嗦之後,我忽然發覺這條街上有些異常。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所有的院門都緊閉著,除了有些已經被蒙上塑料布的。我不禁停住腳步,將目光朝四周掃視,這才發現,這裏已經成了一條因為要拆遷而剛剛搬空的街了。

  我想著繼續往前走還是回頭。又想,來都來了,沒差這幾步。就又朝前走。

  一拐彎,我朝遠處望去。果然,有一個身影正站在那家院門前。一襲黑色的大氅,撐著一頂黑色的雨傘,他頎長的身影投射在寬闊的石階上,石階的一側有一堆殘雪。

  沒料到已經搬遷成這副樣子的小巷中這家酒店還開著,並且一進門感覺似乎跟往常並沒有什麽區別。老板娘一抬頭看到我便是一驚,她的嘴巴張著想要跟我說什麽又說不出口的樣子。

  而我的驚詫發生在一邁進包廂的那瞬間。當時,我熟門熟路地走在阿忠的前頭,拐了兩個彎,上了樓梯之後,便順手推開了那道老式的木門,隨著門吱呀一聲,我看到正前麵坐在圓桌旁的薑南。當時我並沒認出薑南,隻是驚了一下。薑南坐著,身子一動不動,隻是一臉的詭笑,朝著我。我慢慢地回過神來,並且把薑南確認為薑南了。

  薑南是我以前在單位裏的下屬,隻是下屬部門的下屬,所以一直並沒有什麽接觸。但由於她的美貌,在整個局裏她還是人人皆知。正想著,我忽然記起那件舊事,那年阿忠到這兒來的時候我曾經叫她來陪酒。也正是在這家酒家,看來前麵的記憶有誤。

  薑南站起身來,頗有些恭敬的樣子,我看出來了,她嘴上想要稱呼我什麽又一時想不出該稱呼什麽。

  我便向她擺擺手說,沒料到你在這呢。

  薑南又是一笑說,好久沒見了,張局。

  我說,不叫張局了。叫我張老師好了。

  薑南很快說,啊,你當老師了?

  本來是隨口一說而已,而且我們在一起工作的單位裏大家還不都以老師相呼相稱的嘛。但是薑南這麽當真一問,我倒有些為難。這幾年我一直獨自守在家中,並且斷絕了許多舊日的聯係,薑南想要點什麽新聞,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便繼續隨口說下去。

  是呀!當老師真不錯,我以前一直沒感覺這麽好。

  在哪裏?寧波大學?

  算是吧。

  什麽專業?

  追蹤學。我說完自己都覺得自己機靈。

  薑南盯著我看,嘴張著,想問卻問不下去的樣子。

  阿忠問,追蹤學,是什麽東東?

  我笑著跟他們解釋,就是美國佬發射了一個宇宙探測器,它飛呀飛呀,都快要飛出太陽係了,這是我們人類迄今飛得離地球最遠的一個家夥了。太陽光快要照不到的地方,它還在飛,還會發回圖片來……我的研究,就是追蹤那個偉大的精靈。

  這麽說我倒並沒編謊,說實在的,近一年多時間我每天在電腦前就是在幹這個。

  哦——,薑南長長吐出一口氣,她聽懂了。

  阿忠卻拿猶疑的目光看著我,對我的話明顯似信非信。

  並沒有其他人了。我們三人呈三足鼎立之勢分坐在桌子邊緣。服務員上菜的時候我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桌上,等一切停當,服務員退下,阿忠招呼吃吃吃之後,我們並沒怎麽說話,似乎每人都找不到合適的話題。

  還是阿忠的一個開頭好,他說起了天氣,下的雪,說他們那兒從沒見過雪,這次真是好運,一下飛機就踩到了雪。

  於是我順著問他,你來兩天了?

  他看著我笑,不語。

  我又問,來做什麽?還是老生意?

  他說,沒有,沒有生意。就看你!

  我一笑,我有什麽好看的?恐怕……

  阿忠打斷我,真的,就是來看你的。說著轉頭看薑南。薑南也隨著他的話點了兩下頭。我心想,嘿,不像呀,他來看我現在還要這位小女子佐證了?

  我倏地想起了那件舊事更詳盡的一些經過。那次阿忠到寧波,我曾經叫過薑南的。是這樣,我想著阿忠偶爾離家,又是第一次來寧波,我也要好好招待他。所謂好好招待就是要拖他下水,即使唐僧也好讓他嚐嚐鮮肉。第一天,我給他找了一個小姐,他沒動。他嘻嘻一笑說,這就算了吧,不認識,沒感情。那好,第二天,我找了一對,我們四人開著車去海邊的一個景點玩,一個白天過去,到了晚上,我留了一個白天看上去跟他還玩得比較可以的給她,但是又沒配成鴛鴦。第三天,我就想到了薑南。當時的薑南我並不熟悉,隻是她在局裏人人皆知罷了,我自己從來不吃窩邊草,為了好朋友算是豁出去一次吧。我打電話叫來薑南,我們三人中午開始喝酒,喝到午後,看著情形,薑南似乎也已經懂我的意思了,我就先一步離開,對他們倆說,我有事先走。薑南,你好好陪陪我的兄弟。阿忠臉上的肌肉忽地一顫,有些緊張。薑南雖有些扭捏,倒也爽快地說了聲好呢。出酒店,我踱步走進附近的天一閣,在長廊的椅子上坐下歇息,沒兩支煙的工夫,就看到他們倆也從大門那邊走過來了。阿忠真是一具泥塑一般的金剛之身。其實也正是如此這般,阿忠才讓我內心一直對他存有敬佩的。

  薑南站起來說,兩位慢慢喝,我先走了。

  我們兩個都一起看著她。

  薑南又說,還要上班呢,失陪了。她順手摘下衣架上的外套,穿上,又順手拿過阿忠背後的那把傘,就朝門口走去。我看著,發現她從阿忠背後過去的時候,她的手在阿忠的後背輕撫了一下。這一不經意的動作讓我有些思忖,沒想剛跨出門口,她又轉了回來。她朝阿忠一伸手說,房卡給我,我去拿一下東西。阿忠隨口問,什麽東西呀?薑南撒嬌地說,別問嘛,不告訴你。隨手接過鑰匙卡,轉身就走了。

  我在心裏咯噔了一下。

  阿忠似乎看出我在想什麽了。他嘿嘿一笑說,我是想找你,才去找她的。

  說實在的,阿忠愛找誰找誰,不關我的事。薑南也不是我的人,過去現在都不是,將來也不會是,所以阿忠找薑南也不關我的事。我隻是對阿忠有些想法。阿忠原先並不是這樣的呀。記得以前我在湛江的時候,我的活動都是單個的,阿忠從來不和我在一起。我倆一起去洗浴中心,大池裏泡完,他就先張羅,幫我找小姐。每次等我按摩結束出來,就看見他坐在大廳裏邊抽煙邊喝茶。後來我知道了,他在洗浴中心從來沒有來過“全套”的。在別的場合也一樣。每次我一住下,他就不斷地打電話給我物色,而我總是來者不拒,在阿忠那兒,我還能有什麽事呢,除了喝酒,再就是幹這個了,最後,痛痛快快之後,便拎一包阿忠給我準備好的錢回來。而他自己卻總是守身如玉。有一次我問他,你怎麽回事?他自嘲似的說,我能力差,幹不動。我說,得了吧你,是怕你老婆吧!他立即說,也是,也是。我聽出他說的,與其說是在說假話,不如說是在讓我釋然。其實我那時哪有什麽心理壓力呀。我用不著好好工作,用不著拚命掙錢,我的幸福生活是我沒什麽事情想做,也沒什麽事情好做,除了時不時地跑到阿忠那裏釋放釋放。

  薑南一走,阿忠又舉起滿滿的大杯跟我幹。然後,語氣鄭重地問我,還好吧?

  我知道他在問什麽。我輕鬆地說,好的,諸事皆好。

  他盯著我的眼睛,似乎不相信。家裏呢,現在?阿忠繼續問。

  我想我還是敘述一下吧,就說,出了事情以後,離了婚,我獨自一人出了家門,兒子自然也留在她身邊。她是對的。她說,什麽事都可以容忍,就是這種事不能。我使她顏麵丟盡。

  什麽事?

  嫖娼呀。

  嫖娼?

  是的。你不相信我會栽在那上麵吧?

  阿忠慢慢地搖著頭,這種事,你會擺不平?

  也真是擺不平呢!其實真正出事是在一筆款子上,那筆款子證據確鑿,可以讓我坐八年牢。我不知道有人早就盯上我了,你也清楚我這人,從來沒有得罪過誰。

  阿忠說,我清楚你的為人,不光不會得罪人,而且總是做好事,幫人。

  主要是我沒有利益的要求,你知道我從小就不會爭名奪利,甚至對爭名奪利毫無意識。我最多也隻是個紈絝子弟,或者浪蕩公子而已。

  阿忠點點頭。

  當時我感覺八年勞役已經逃不脫了。心想,認了吧,反正這些年撈來的錢給我八十年也不為多。沒想到我認了,上頭反倒動了惻隱之心。最後他們說,我必須得處理,但是看在我老革命的父親的麵子上,可以由我自己選一個罪責輕一點、體麵一些的案子。

  於是,你就選了一個嫖娼?

  是呢。想想也真是冤了那個小姐。我一笑,繼續說,被抓走的路上,我對她說,你就交了罰款走人,過幾天我會補償你的。

  阿忠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說白了,這事我也沒有對不起人民吧?

  阿忠無語。

  也沒有對不起自己吧?

  阿忠還是無語。

  我說了,唯一對不起的就是她,還有兒子。

  離開後,你們一直沒有見麵?阿忠問。

  沒有,電話也從沒一個。

  她又成家了吧?

  我不知道。按她的原則,估計不會。

  是啊,她可是個……

  她最煩的就是男女雞狗之事。

  阿忠默默地點頭。少頃,又問,那你自己呢?

  我說,還好了,沒進班房,沒有班可上,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抱怨,對誰都沒抱怨,要是有人暗算了我,我也不抱怨他,這世界暗算不已經成一種生存方法了嘛。對我,無非是生活的一次大變動,雖然被迫,但也不見得就是壞事。這幾年過來之後,我倒覺得這也可能正是我想要的那種生活呢。

  那你每天幹嗎?坐在電腦前追蹤航天器?

  我笑了起來。倒也不是每天,不過那架小機器我已經花了很長時間了。

  阿忠也笑了,旋即又問,身邊沒有女人嗎?

  沒有。

  任何形式的?

  還真沒有。其實也不是沒有,是真不想有。真情實感的不想有,上上床的也不想有,是沒有那種精神,提不起精神。

  我正說著,阿忠的手機突然冒出一段激昂的樂曲來。阿忠慢慢地抓起來,瞄了一眼屏幕,轉頭對我說,短消息已經發來很多了,我聽一個。

  阿忠耳朵貼著手機,一直在聽,並沒有說話。來電的話音不輕,顯然是一個女聲,語速很快,咿咿呀呀不停,而且很有起伏和頓挫。我以為是我在阿忠不好意思說話吧,於是我起身去洗手間。

  我回來,正好阿忠聽完電話。阿忠朝我拍了一下手機說,沒辦法,漂亮女人都得有人陪。說完發出一陣大笑。

  我說,誰?薑南?

  阿忠得意地點了點頭,又自言自語般地說,真不錯。

  我說,你這是情竇初開。

  阿忠笑嗬嗬地轉身從衣架上摘下大衣。他從一邊的口袋裏掏出兩遝萬元現鈔,又從另一邊的口袋裏掏出一遝,雙手一合,拋在我的麵前。

  我一看,說,怎麽?我不缺錢。

  阿忠說,我沒說你缺錢。

  我說,我真的有錢。

  阿忠說,我知道你有錢。

  我說,按照我現在的生活水平,我的錢,恐怕還可以過好幾輩子。

  阿忠說,我是來看你的,你好,就好。

  我舉起杯子跟他幹了最後一杯。

  阿忠說,這樣吧,晚上我們再喝,喝了,出去活動活動。

  我說,你不是有漂亮女人嗎?

  阿忠身子一晃說,她要相夫教子。

  我回家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也正好是和阿忠約好的時間。

  阿忠打的來接我,他對司機說,找一家高檔一點的洗浴中心。

  旋轉的玻璃門,就像魔術師設計的那種,它分割了兩個世界。我們順著它輕挪幾步就完成了兩種意味的轉換。門之外是一個空曠的停車場地,靜寂;隻有幾個工作著的木偶似的人影在晃動;寒風凜冽;燈光繽紛而又熱烈。門之裏是一個大廳,樂聲彌漫;燈光曖昧;暖氣逼人;濃妝女郎們的身影穿梭著。夜在這裏總是來臨得遲緩一些,現在,就是一台大戲即將開演前的劇場。

  阿忠快步前去總台那邊張羅時,我獨自站在大廳的中央。雖然我對這種場合並不陌生,也不厭惡,但我還是感到了一種不自在。我的目光可以穿透眼前的一切,我敢打賭,那些晃來晃去的女郎,這個寒冬季節穿著的就是外衣和內衣,肯定沒有外衣和內衣之間的過渡的衣服。

  我仿佛置身在舞台中心,被燈光照亮,瞬間就被剝光,正被周圍的目光掃視。一個女郎從我麵前經過似的,忽然停住,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說,先生,先把外套存起來吧。說著她朝一邊的一個入口指了指,我便乖乖地跟著她走了。然後,她幫我脫了羽絨外套,掛在一個櫃子裏。她抽下鑰匙塞在我手上時隨手捏了我一把,並把臉貼近我,輕柔地對我說,記得一會兒找我哦,86號。我聞到了一種濃烈的香水味,但卻湧上了一股泡澡水的氣息。

  這時候阿忠迎麵走來,見我們就說,嗬嗬,這麽快就找上了!

  86號立即堆上滿臉假笑,對他說,大哥,你也找一個吧,要不,我叫一個小姐妹來,包你滿意。

  阿忠說,不急不急,我先去泡泡熱水。

  86號說,那你一會兒找我嗬,我給你介紹。

  我一把抓住86號的手,對阿忠說,先給我一個包間。

  阿忠一邊遞給我一塊牌子,一邊笑著說,急什麽嘛,慢才有情調。

  86號一把挽住我的手,說,好,先去,我帶你。

  又窄又長的走廊,燈光幽暗,還不斷地拐彎,拐了兩個彎之後,我就像進入了迷宮,失去方向了。

  包間的門似乎裝有機關,86號不知哪裏一碰,門就自動朝一邊縮進去了。隨著燈光打開,我朝四周掃了一眼,的確,裝修考究,設施齊全。86號親昵地貼著我,顯得認真地問我,大哥,你是要哪種服務呢?不等我回答,她又說,全套好了,全套就可以免洗浴的錢,合算的。

  我說,就是全套。

  86號立即又浮上笑臉,說,好,好。你稍等,我去去就來。

  我說,你去吧,去了,不用來了。

  86號一怔,沒聽懂似的,身體僵在原地,臉也拉了下來。

  我說,放心,你的全套的錢不會少你的。

  86號說,那你……是不想要全套的了?

  我說,我不要你任何服務。

  86號問,為什麽,我不好?

  我說,是我不好,我有病,你怕嗎?

  86號怯怯地後退著,邊說,那隨你,你休息吧,等會兒我叫人送水果來,喏,看電視。說著她轉身隨手打開了電視。

  我站在原地沒動。

  已經退到門外的86號,又把身子探進來,在電視裏演唱會的歌聲中,她提高了分貝跟我說,結賬時別搞錯了,我是86號。

  我還是站在原地沒有說話,隻是一抬手把電視關了。

  我聽到門在我身後慢慢合上的哢噠一聲。

  我和衣躺在床上,兩眼盯著天花板。我想,我這是在幹嗎,我是在等阿忠嗎?我想到以前,阿忠似乎也應該是這樣,漫漫長夜似的等我的吧?一邊睡意有些上來,一邊我卻清楚地記起來那天下午,我最後一次離開湛江時,和阿忠說話的情景。他說,我是個軍人。我說,我也是個軍人。他說,你不是了,曾經是。我說,那你也不是了。你不過是一個披著軍裝的商人。他說,我父親是個軍人。我說,我父親也是個軍人。他說,我是炮兵,打過真正的大炮。我一聽,急了,問,你什麽意思?他一時不說話了。我說,你是在貶低我?他說,沒這個意思,人各有誌嘛。我說,那你就是在貶低我。阿忠說,那就由你理解吧。我說,貶低我,是,我低俗,我墮落,我是敗類一個。我說著有些憤然,其實也不全是對阿忠的憤然,也是對我自己的憤然。我不再說話,阿忠也不再說話。我們一路上靜默著。

  也真是一語成讖,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們剛從洗浴中心出來,在去機場的路上,阿忠開車送我。然後,那一次成了我出事前我們倆的最後一次相聚,我飛回寧波以後就再也沒和他見麵過。

  迷迷糊糊之中,阿忠打來電話,喊,這麽慢啊,還不出來!

  從裏麵出來,我辨了一下方位,原來洗浴中心跟阿忠住的賓館離得並不遠。我說走回去吧?阿忠說好的,走走。

  夜半或者說是淩晨的大街,看上去隻有路燈才有些呼吸。風停了,但是冷還是依舊,甚至更冷了,剛走幾步時,我們還打著哆嗦,走出一陣以後倒不覺得了。

  我們默默地走。阿忠說,路上再喝點。

  我說,哪有喝的!連個小攤都沒有。

  我們又默默地走。我說阿忠,你還記得我們那天說的話嗎,就是你把我送到機場去的路上,在車上。

  阿忠想著,忽然說,哦——那天,當然記得。哎,那時候我也真是傻B,像個小年輕,一點不懂事。

  我說,那時候我也真是傻B,像個小年輕,一點不懂事。

  阿忠一笑,說,看看,我們又抬杠了。

  我也笑了起來。

  阿忠說,以前,我還以為自己已經老了,就是說已經看透徹了,但現在,我覺得隨著年齡的增大,我們依然會長大。

  我說,會長大的感覺真是很好。說實在的,我也覺得自己在長大。

  還在長。

  還在長。

  隨後,我們默默地走。路上隻有我們的腳步聲。

  一個很靜的冬夜。

  我像是順著慣性,像是應該把阿忠送到酒店,我們一起就像六年前那樣的自然,回到酒店的房間。

  阿忠說,再喝!就去櫃子裏取拉罐啤酒。

  正說著,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

  阿忠和我對視了一下。我說,找你的!

  阿忠說,找你的!你接。

  我說,怎麽可能嘛。

  阿忠過去接了起來。

  一個女郎的聲音非常清楚,嗲嗲的,先生,要按摩服務嗎?

  阿忠說,啊!好好,這麽晚了,還有。

  女郎的聲音說,晚了,才好呢。

  阿忠說,兩個,一起來。

  那邊說,兩個?那……能不能等一會兒,我再叫上一個?

  阿忠說,快快快,五分鍾。過了就別來了。說完,就把電話一掛。

  我拉開啤酒,舉著跟阿忠說,來!

  阿忠也趕緊拉開手上的啤酒,舉起,跟我一碰,說,幹!

  我們站著,咕咕咕地幹了各自的一罐。

  我抹抹嘴巴,感覺有些上頭,就說,阿忠,今夜就不陪你了,我回去。

  阿忠說,別回去,一會兒,還有小姐上門呢。

  我說,我不行,你享受吧。就悶著頭朝門外走。

  阿忠說,別別別。

  出門的時候,我說,阿忠你會不會透支啊!

  阿忠說,我這沒有透支,我是在收我的利息,哈哈哈。

  電梯口,我跟一女郎差點撞頭。

  三天過去了,阿忠說他明天就回去,一早的飛機。我說,那晚上再陪你喝點酒吧。他說好,還是老地方,因為想不出新地方。我說是的。他說還是三人,不叫別人。我說好。

  我和阿忠到酒店的時候,薑南還沒到。阿忠和我便談起了薑南。談起薑南是從我的個人生活開始的。阿忠說,這幾年,你不覺得你日子過得有些單調沉悶嗎?

  我說,沒有呀,我好端端的。

  阿忠笑著說,沒有女人的日子能算好嗎?

  我笑著說,有女人的日子能不壞嗎?

  阿忠說,我覺得有女人就是有追求,有上進心。

  我又笑出聲來,我缺少的偏偏就是上進心。

  阿忠說,跟你相比,這幾年我算是才混出體會來。

  我說,你說的是……性?

  阿忠說,也是,也不全是,我也說不清……

  突然,話題一轉,阿忠說,哎,你覺得薑南怎樣?

  我說,怎麽,你要給我拉皮條?

  阿忠說,真的,我覺得很合適你的。她想要什麽?無非是一些婚外情。

  我說,可我並不需要。

  阿忠說,她對你滿懷崇敬。

  我說,那不是你的菜嗎?

  阿忠說,這跟菜不菜沒關係。

  我說,那跟什麽有關係?

  阿忠說,跟我們的友情有關係。我是想你的狀態應該有改變。

  我說,阿忠,你真是不理解,又不相信。

  阿忠不說話了。

  彼此沉默了一陣。阿忠問我,要不,我打個電話,把你先前的,那位嫂子也叫來?

  我知道他說的是我的前妻,我說,還是免了吧。

  阿忠說,試試吧,說不定……

  我說,沒什麽說不定的,分了就是分了,彼此再有瓜葛反倒對不起自己了。

  還是試試吧?阿忠堅持著。

  我開始猶豫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麽。不過我覺得自己是真金就應該不怕火煉,讓阿忠折騰一下也無妨,就說,那隨你。

  阿忠立即捧起手機說,號碼,她的號碼。

  真有些驚奇,分手之後一直不曾使用過的那一串號碼,此時我竟然仍能一下就順口而出。阿忠開始一個鍵一個鍵地按,中間停頓了一下,他把手機開成了免提。

  一段美妙的樂聲之後,我聽到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

  誰呀?那聲音平緩,又捎帶著些警覺抑或厭煩。

  阿忠立即說,我。你聽聽聲音。並輕輕地笑了起來。

  你打錯了吧。那邊說,聲音有些遲疑,顯然同時還在判斷。

  沒有!就找你。

  告訴你吧,我是湛江的。

  啊,阿忠?那邊的聲音突然尖了起來,並隨即一陣清爽的笑。嗬嗬,你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你了,怎麽會忘記呢?曉梅同誌——阿忠的聲音也大了起來。

  我心想,真有些奇怪了,他們怎麽會老朋友一樣的熟稔?而且彼此的稱呼都是我以往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我的前妻提到阿忠時總是稱他“那個湛江的”,阿忠在我麵前提到我的前妻時,總是恭敬地稱作“嫂子”的。這些年過去不說,即使在當年,算算,他們也就見過兩次吧,一次是我們一家人到湛江,一次是阿忠到寧波。在湛江的那次時間長了點,是阿忠一直陪著我們玩,而到寧波的那次就大家在一起吃過一餐飯吧。

  我在寧波——阿忠接著說。

  啊,在寧波?那邊的聲音緊張起來。

  是啊,來了好幾天了,明天回去。

  哦——,那你,不想見見我?那邊的聲音嗲起來。

  正想見你呢。阿忠說,這樣吧,晚上過來一起吃飯,好吧?

  晚上……都有誰呢?那邊怯怯地問。

  有誰不重要吧,反正也不會有外人,過來吧。

  那我……哦,真不好意思,忘記了,我晚上已經佳人有約了呢!

  那不行,先推掉,到我這邊來。

  那就……這樣吧,你晚上喝了酒再過來嘛。那邊的聲音變得神秘起來。

  那,恐怕喝了酒太晚了,不好吧。

  沒關係沒關係,現在,我可是天天空守閨房呢,兒子也到學校寄宿去了。

  嗯……輪到阿忠遲疑起來了。

  過來啊,再晚也沒關係。一會兒我把我家的地址發到你的手機上。

  啪——聲音斷了。

  阿忠撂了手機,朝我看。

  我沒什麽可說的,便把臉轉向窗台。

  窗外,天色已經黑透。樹枝在寒風中搖晃得格外厲害。我走過去,探頭朝外麵張望。然後,喃喃地說,恐怕又要落雪了。

  這時候薑南推門進來。

  最後的晚餐進行得比較沉悶。因為薑南在,我和阿忠的一些話題就要避開;因為我在,阿忠和薑南的一些舉動和說話都要躲我一下。當然更重要的是,阿忠堅持要喝了酒之後再離開。薑南很不高興,家裏請了假的,就為了這最後的歡聚。而我,隻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

  最後,我隻好站起來,說,要不,我先走了。這幾天喝多了,回去睡。

  阿忠立即跟著站起來,說,不,你留著,陪陪薑南。我去去就回。

  薑南和我都注視著他。他卻轉身找他的外衣了。

  薑南和我都沒有攔阿忠,都目送著有些踉蹌的他離去。

  阿忠一走,我和薑南一時間更沒有話說了。

  我說,外麵很冷。

  薑南低著頭機械地點了點。

  我說,天氣預報說,今晚又要下雪。

  薑南還是點點頭。

  沉默了一陣。我舉起杯子,說,來,我們再喝一杯。

  薑南抬起頭,看著我,說,來!

  我看到薑南的眼裏有些淚光,她舉著杯子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我們重重地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薑南說,走,我們也去。

  我覺得有些突然,愣住了。

  薑南緩緩而又堅決地說,去,去看著他。說著就站起身來。

  薑南驅車,我指路。那個小區我太熟悉了。我指點著薑南,讓她把車子停在一個僻暗的拐角。從我們停車的位置看出去,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我的舊家的入口,四樓我的舊家的窗口。此時,窗口明亮的燈光正朝外投射著。

  我和薑南坐在前排,一直無語,兩雙眼睛隻是緊盯著前方。

  不一會兒,我們忽然看到阿忠出現了。他一邊走著一邊抬頭察看著門上的號牌。他停在那個單元的大門前。他推了推大門。接著,又按了按門鈴。然後,他一把推開門,消失在門裏了。

  我和薑南對視了一下。薑南立即轉過頭去。

  看著看著,薑南推開車門要出去。

  我問,去幹嗎?

  薑南說,喝酒,去要些酒來。一邊往小區大門走去。

  我在她的背後說,你不能喝了,小心警察把你抓走。

  薑南甩下一句,抓走吧,正好。

  於是我獨自繼續望著。望著望著,忽然,那個窗口的燈滅了。周遭瞬間漆黑。我的心一下吊了起來。忽然,燈又亮了。但亮起來的不是原來亮著的那盞,這我清楚。那是我親手安裝的燈。

  我像遇見了外星人,我的心異常激烈地跳動起來。那盞燈是在新房裝修的時候,我動手裝上去的,它的功能非常單一,就是為了營造一種情調,就是進入那件事情之前的那種情調。它會變色,會跟著音樂的節奏將氣氛調到你心旌蕩漾,並且,漸漸地,在不知不覺之中,暗下去,暗下去,直至……整個時間大約是半個小時。

  我被亮起來的那盞燈驚愕。那盞燈裝上去以後,我從沒使用過一次,我都已經忘記了當年自己的那個美妙的構思,沒料到在這個時候裏、這種情景下,我望著它,它正發揮著自己的功能呢。

  薑南回來了。她扔給我一個拉罐,自己也拉開一罐,舉著,要和我碰。

  我的動作慢了一些。薑南轉頭去看那個窗戶。一下,她也發現了正在變色,並且正漸漸暗下去的燈光。

  薑南猛地轉過來問我,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我也在問自己呢。我的震驚並不亞於薑南。

  我說,也許……恐怕他今晚不會出來了。

  薑南罵,這個狗娘養的!又抬手將手上的拉罐朝窗外摔去。

  我舉著那罐剛拉開的啤酒,對準自己的嘴巴,嘩嘩嘩地猛灌下去。

  我們稍稍平靜了,不知道該幹什麽,又開始傻呆呆地坐著。車窗外,雪花零零星星地開始飄飛下來。

  我突然想到了那顆我追蹤的人造小星星。感覺我自己就是那顆飛行了六個光年,抑或六千、六萬個光年之後的魯莽的小家夥,它又回到了地球。

  燈光暗,暗,暗,最後,真正的黑夜籠罩。

  我轉頭看了看旁邊的薑南。她雙眸噙滿晶瑩的淚花,一具完全打開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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