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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棋友們

  花牆弄其實不是一條前後貫穿的弄堂,也許以前是,但從我知道它以後就已經不是了。它最多也隻是一條弄堂的一個口子。誰要是猛一闖入,走不了二三十米就會迎麵看到一堵牆,花牆弄到此為止了。所以就有好事者在弄口牆上歪歪扭扭地寫上:“此弄不通。”短短的、盲腸一樣的花牆弄,一邊朝南的,是兩家緊挨著的洋房,高牆將各自包圍起來;而另一邊則是一長溜圍牆,顯然那圍住的是一家單位。我們的棋攤就設在口子上貼著牆的那盞路燈下麵。

  阿德的家當然就在頭前的那幢房子裏。我們那一帶是城裏在殖民時期被開發出來的,全是中西合璧的建築。

  偌大的一幢樓房裏住著近十戶人家。聽人說,那幢樓原先是阿德家的。

  那會兒阿德的父親還在。他就和阿德一起住。他的房間在前麵,阿德一家子在後麵,他們合起來共住這幢樓中堂一側的樓下部分。

  聽人說阿德的父親是個繼承祖傳醫術的老中醫。我們見到他時,他總是在那把躺椅上坐著或躺著。那把躺椅永遠擺在中堂靠阿德家門口的那個位置。他父親臉盤大,膚色白,俊朗而又神情威嚴,看上去確是個行醫者。

  阿德跟他父親說話時,聲音很大。阿德說,他耳朵不好,背。不過我們也從沒聽到過他父親講話。他父親見到我們時,總是露出一個歡迎的笑,然後就繼續自顧自合眼倒在躺椅上。可能是因為他覺得反正你們說什麽我也聽不到,也就沒興趣跟我們說話了。

  棋攤設在阿德家的門口,棋具、凳椅,都是由阿德家中搬出,還有熱水瓶和茶杯,所以阿德就是當然的攤主。

  阿德年近中年之末,人生已經曆不少,唯其所好,隻有圍棋。據說他是在人人都熱情高漲地鬧革命的年代學的棋,而且學得確實不錯,遠近大有名氣。

  阿德很喜歡唱歌,唱的都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老歌。我們聽到阿德的歌聲當然也都是在棋盤邊上。阿德下棋的時候歌聲緩緩而起的情況一般有兩種。盤麵形勢大好,不用收官對方就得推枰而偏要苦苦思考的時候,阿德好不得意,便有歌聲脫口而出。這種時候唱的大約是:“軍號噠噠吹,來了遊擊隊……”另一種情況恰好倒過來,自己眼看已被逼得窮途末路,隻得使出騙著怪著而唯恐對方識破的時候。這種情況下他唱的是民間小調,或傳統的寧波灘簧什麽的,諸如:“剛才該位姑娘講得對,幸福兩字從何來,不是用銅鈿銀子買得來……”這時候他的歌喉總不太嘹亮,故作鎮靜而已。

  隔圍牆的那家單位是汽車大修廠。大修廠裏的毛三可能也是我們棋攤的開創者之一。因為據我所知是他最早開始與阿德在那裏下棋,才逐漸形成棋攤的。

  毛三在大修廠裏給汽車上漆,他對汽車機械一竅不通,倒是對油漆有專長,經常有人叫他去漆家具漆地板,賺些外快。他是油漆班班長,每天上班就指派活。不過他隻指派別人,別人一上崗,自己則拿張報紙看。看完,再到辦公室那邊去轉轉,跟調度財務的那幫女人打打趣,然後就到吃中飯的時候了。他這樣,廠長和別人也沒有話說,因為他每個月隻拿基礎工資,沒有獎金。獎金是按每個人幹的活的多少定的,他沒做,也不拿;不拿,也就理所當然可以不做。誰說了他,他還這樣反詰:“我的活讓給別人做了呢!獎金就這麽多,我不跟別人搶。”

  每個月隻拿基礎工資的毛三下午開始正兒八經工作。他的工作主要是兩項:搓麻將和發撲克牌,也就是賭錢。賭錢是毛三的長項,善於算計的他逢賭必贏。廠裏的那幫人都怕他,不敢和他交手,但是又總是缺搭子,尤其是搓麻將。而毛三賭得也很溫和,半天下來,不多不少總是贏你幾十元,他說,他隻贏每天上班的獎金,多的不要。他的賭技爐火純青足以控製局麵,他甚至還劫贏濟輸,維持參賭者輸贏的平衡。他說:“留著。反正你口袋裏的錢早晚是我的。”

  毛三像是有一副透視眼睛,近百號人的廠子,每個人口袋裏裝著多少錢他一說一個準。有人不相信,要跟他麵對麵驗證。毛三說,那要打賭的。那人說打賭就打賭。於是,叫過一個剛來上班的學徒工,問毛三。毛三打量了學徒工好一會兒才說,十五塊,上下差一塊。學徒工紅著臉點頭走開了。那人又說,男人不算,找個女的。他們就跑到食堂找了個阿姨,當然又是毛三贏。這天下午,毛三就不再跟大夥兒玩了,因為他一天的獎金已經到手。

  這樣的下午,無所事事的毛三就會想起圍棋,想起一牆之隔的阿德。他就會緩緩地踱步,朝大門而去。

  書生小陸好像是許多次到棋攤來觀戰之後,慢慢地自然相熟起來的,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裏,家庭情況如何。知道他姓陸,還是有一次下完棋大家抽最後一支煙閑聊的時候阿德問他的,阿德說:“你姓啥,介紹介紹嘛,也好讓大家叫叫。”小陸低聲說,姓陸。但他的自我介紹也僅限於此。阿德和大家都不好意思再問什麽。小陸看上去三十左右的年紀,很長一段時期他每天晚上都在棋盤裏泡著,大家推想他大約是未婚,或者是離異。

  剛開始的那幾天,小陸總是悄悄地出現在棋盤旁,腋下夾著兩三本書,靜觀無語。站久了,便有阿德端來小凳子招呼他坐。小陸謙謙致謝以後便坐下。有人分煙時也遞給他,被他輕輕擋回,但沒多時他自己掏出煙來,給圍著棋盤的各位人人一支,也不說話。

  再以後,小陸便也下來參戰,但幾盤下完,給大夥一致的印象是“書本棋”。就是說他的棋是完完全全靠書本輔導出來的,毫無實戰經驗。布局起始似乎也堂堂正正,但短兵一接就潰退,再接觸就無從下手了。

  大家爭執的時候,小陸有時也插嘴,也動手,但聲音卻低低的,麵也不紅耳也不赤,會把大家當時的氣氛一下子調節到溫和平靜。

  於是大夥背地裏都稱他書生,當然這也是他給我們的總體印象。我幾次看他腋下的書籍,發現那些書以各種輔導教材為主,有公關方麵的、法律方麵的、財務會計方麵的,等等,間或也有幾本瓊瑤或臥龍生的。

  小陸瘦高,臉麵白皙,手也白皙且手指細長,尤其是夾著黑色圍棋子的食指和中指緩緩伸到棋盤上時很有美感,落子的節奏、敲打的聲音也都非常和諧,完美得讓人無從指摘。

  跟小陸相熟了之後,大夥也都想著他,有一天他沒來,就有人在夜半收拾棋具各自要回家的時候發問:“嘿,書生今天怎麽沒來?”當然沒人能知道為什麽。還是阿德說:“書生,書生,他的棋都是被你們叫輸的。再這麽叫他,他還會贏嗎?”大夥都哈哈笑起來。

  二百小頑是我們一夥中年紀最小的,剛剛參加工作,在第二百貨商店賣布。毛三說,小後生撕布,來買布的都是女人,這活有啥好做!二百小頑聽了臉就紅了。

  二百小頑的家與花牆弄僅隔一個路口,很近。最初一個時期,他對圍棋才入門,沒辦法落座。他就隻好早到晚走,趁別人還沒來先下第一盤,或者挨到夜深,趁別人都走了,拖人下最後一盤。他跟誰下,誰的第一句話就是:“先擺幾隻啦?”意思是讓子,叫他自己先把讓的黑子放好。他就老老實實地在四個星位上放上四顆。然後誰瞪著眼睛說:“咋會四顆?”他嘿嘿一笑:“上次五顆你輸了,記得嗎?”

  大商店下班晚,晚飯後還要營業。二百小頑騎著自行車唰地一下在棋攤旁邊一個急停時,大家都會將目光集中,知道時間不是很早了。

  有一段時間,二百小頑失蹤了。大家都有好幾次提起過他了。那一晚他又忽然出現,吃了晚飯大搖大擺地走過來。誰說:“嗬,今天精神介足。沒上班?”他說:“沒。休息。”說著就在棋盤前一P股坐下,大聲道:“來!誰先被我殺一盤!”大家一時都驚詫。他說:“我借了三年的《圍棋天地》,一本一本都研究過了。估計這裏已經沒有對手了。”

  的確,後生可畏,他的棋力在他潛心鑽研下大增。那晚,先是阿德馬失前蹄,接著是小陸完敗,跟毛三下得難解難分時,不知何處出來一個婦人,一把擰住他的耳朵,喝道:“我曉得你在這裏。還不快走!”二百小頑嗷嗷叫著,一邊站起來一邊還緊盯著棋盤,嘴上又說:“就來就來……你先去吧,媽,這盤下下完好吧,馬上就贏了!”他媽仍然一臉嗔怒:“不行,明天上早班呢。”說著,將手上的一隻蘋果塞到他麵前。二百小頑接過蘋果,邊咬下一口,邊朝我們做了個鬼臉,乖乖地跟他媽媽走了。

  有一段時間,二百小頑又不來了。誰說:“不會又找哪個高手去了吧?”

  有一晚,大夥正下著棋,忽聽有人叫:“二百小頑!”大家抬起頭朝遠處看。果然,前麵昏暗的路燈下,二百小頑推著自行車緩慢地走過來,旁邊並肩多了一個姑娘。大家都嘿嘿地招呼他。空曠的馬路上已經沒什麽行人,大家明明招呼的是他,他也肯定聽到了大家的招呼,但二百小頑就是毫無反應,頭也不朝我們這邊看。就這樣,他推著自行車昂著頭從從容容地從我們跟前走過去。毛三嘀咕:“不就是談個戀愛嘛,阿拉又不是沒談過。”大家一哄笑,低頭繼續下棋。

  漫長漫長的梅雨季終於過去了。這一天,萬裏無雲,天地一片光亮。梅季一過,夏季就開始了,棋友們的好時光也就來了。

  吃了晚飯,我便逃一樣直奔花牆弄而去。遠遠就看到阿德家門口已經聚集了好些熟悉的身影。走近了,才發現原來大家都沒在下棋,而是坐在棋板四周說話,看神情好像還挺有些事似的。我猶疑地和大家點頭招呼,大家也直跟我點頭。一抬頭,忽而看見圍牆上貼著一張大大的通告,一讀標題,原來是花牆弄要拆除了。

  我說:“嗬嗬,好啊,拆除好啊。”

  白麵書生小陸說,“好是好,可以住新房子了。”

  我說:“是呀!”

  二百小頑說:“人家阿德有麻煩。”

  我問:“哦,什麽麻煩?”

  阿德抬眼看看我,沒說。

  二百小頑說:“阿德的老頭子……”

  我又問:“老頭子怎麽,不喜歡?”

  二百小頑說:“肯定不喜歡。”

  我看阿德。阿德點頭說,老頭子就喜歡這裏。這是他祖傳的房子。他還想有朝一日別人家搬走,房子都還給我們呢。

  二百小頑說,要其搬走啊,比割他的肉還難受。

  我長長地哦了一聲。也拉過一把小椅子坐下。

  毛三說,有啥辦法。不是還有三個月嘛,拖一天是一天吧。先不讓他知道。

  阿德說,家家都會議論,他會聽不到?

  毛三說,他耳朵不好。他也從不關心別人家事的。

  阿德說,告示都貼了,他一出門就看見。

  毛三說,那撕撕下好了。

  二百小頑一拍大腿,邊說著“對”邊站起身子一把撕下牆上的紙,那張紙看上去似乎膠水還未幹呢。

  阿德勸阻都來不及。連聲說,不行不行,別人還要看的。

  毛三說,看啥看,這種事十分鍾不到,早就家喻戶曉了。

  於是,大家又沉默。

  你老爸出院才幾天,還是不要驚動他。坐在一邊一直沒說話的吳醫師開口道。

  阿德又點頭。

  二百小頑說,要是他一直不回家就好了。

  亂講!吳醫師斥道。

  毛三搶著話說,哎,不是還有療養什麽的,讓他出去一陣嘛。估計敬老院他是堅決不肯去的吧?毛三謹慎地加問了一句。

  阿德說:“那不行。家裏過得好好的……”

  忽然,阿德話頭一轉,說:“好了好了,下棋下棋。”邊把兩個棋罐放到棋板上。

  二百小頑趕緊坐到棋板前:“好,我先來。”

  毛三推了他一把,說:“走開,你又不是最早到的。”

  二百小頑說:“那你也不比我早。”

  毛三說:“那好,小陸!”

  白麵書生看著他倆笑笑,沒動身子。

  阿德站起身對毛三說:“我不下,你來吧。”

  毛三邊挪到棋板前,邊自語似的說:“小頑,規矩沒了。先來後到都不曉得。”

  二百小頑笑著,還嘴強:“啥人勿曉得……先殺了你再講。晚上不起來了,一直坐著。”隨手抓起一顆黑子拍在棋板上。

  阿德一直站在邊上,但低著頭,眼睛一直盯著地上被撕下的那張通告紙,走神。

  有兩個章老師。章,這我是確信的,因為他妹妹是我的同事。他加入我們的棋攤是我介紹的。但是他卻不是老師。因為第一次我對大家說,姓章,我們學校同事的兄弟。之後我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因為我除此也確實一無所知了。大家也就順口叫他章老師,而他,也不反對別人叫他章老師。別人叫他章老師,他也答應著,所以就是當然的章老師了。時間久了,大家漸漸知道他原來是開車的,開垃圾車。這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反倒是一個好職業哩。鐵飯碗不說,工作時間也自在。每天天不亮就出車,幾個點上裝滿一車就朝焚燒廠跑,來回一趟,下班。下班的時候才上午十點,所以他經常中飯之前就出現在棋攤。這時候下棋的人還沒有。章老師就一個人對著棋盤擺譜,擺一陣,再掏出麵包開始慢慢咬,算是中午餐了。

  章老師身材矮小,動作遲緩,做什麽都慢吞吞的。下棋更是慢,屬於長考一類。而他的長考結果又總會應驗那句“長考出臭棋”的名言。實際情形往往是他一長考,旁邊的人忍不住就開始點點戳戳起來。旁人的議論,他也不阻止。於是,周圍的討論越來越熱烈,把整個盤麵到處都分析完畢。這時候,他才會抬起頭,看著周圍說:“誰在下,我還是你?”大家都哈哈大笑,笑過就把他趕下,說:“你反正都是輸,下台,下台。”他也就順從地站起來,並不真的惱人。

  另一個是真正的老師,附近新馬路小學的體育老師,但並不姓章。我們已經叫他章老師多時了,有一次他來的時候,忽而拿出一個小本本,向大家炫耀,說:“上個禮拜我去打比賽了,看,業餘三段。”大家都興致很高地傳閱起來。那是一本段位證書,裏麵貼著他的照片,姓名欄裏寫著他的大名,原來他姓莊。

  莊老師是有名的快棋手。他手裏總是抓著棋子,對手剛抬手,他就伸出手,邊想著邊準備落子。他的快,也是有一些原因的:他總是沒有時間。一般,他是抽中午飯以後的時間,匆匆騎著車來,下午上課之前又得趕回去,所以他一來總是先對周圍人說:“行行好,讓我先下一盤,下午還有課呢。”阿德說:“晚上不見你來嘛。”他說:“晚上沒空。家裏住得遠,又要照看兒子。”

  莊老師考級以後,認識了不少好手。有一次他跟大家商量,說:“煉化廠有個圍棋隊,要不我們組織一下,過去和他們打一場比賽?”大家一聽興奮起來,都說好,好。於是莊老師就著手安排。一個星期之後的一個下午,我們五個人就坐“夏利車”的車出發了。夏利車那天下午沒再做生意,損失點錢,他也很樂意。不過結果卻隻是他一個人輸掉。那是一次令人記憶深刻的組隊,是棋攤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們到的時候,隻見煉化廠的大門上掛著一條橫幅:“熱烈歡迎新馬路小學圍棋隊”。於是我們都成了老師。對方的人一口一個老師地叫我們,最後,還留我們吃了晚飯。

  口袋裏塞有大哥大的,我們中隻有老牟。老牟下棋的時候,經常要用那玩意與別處聯絡,同時別處的人經常要與下棋的他接頭。他跟傳呼小姐的對話中總是這麽說:“我姓牟,牟取暴利的牟……”想必他並不忌諱牟取暴利。然而很長時間下來,大夥總還是搞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麽買賣,靠什麽牟取暴利。大哥大裏的對話內容又總是在不斷地安排各種娛樂活動的時間和地點。

  聽老牟自己的介紹,他是十二歲之前學的棋,而棋力也是在十二歲的時候就達到了現在的水平,就是說他在十二歲之後的那麽多年裏都沒長棋藝,隻是在時常地複習,處於不斷的回憶之中而已。這著實讓大家為他的少年時代吃驚。

  老牟的棋力按說也不錯,尤其是在局部的接觸戰中經常會有些小的花招施展,因此老牟總是喜歡亂糟糟的局麵,局麵不亂他就不會安分。有時局麵對他來說相當樂觀,眼看進程平穩已勝券穩操,但他卻仍要冒進,盤麵又亂了起來,而這時的戰亂恰恰是給了對方機會。因此,老牟的大局感相當有問題。

  老牟的光臨,一般不會讓花牆弄的眾人有多大的熱情,因為他經常是急匆匆而來,來了便搶著下棋,而下著下著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一個電話就起身走了。

  那一日大約是晚十時,棋攤旁突然出現了一個中年婦人。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時間裏抬起頭來,朝她看去。那婦人穿著得體而略顯豔麗,光彩照人而又微露凶色。陰暗的光線之中,她把我們的每一張臉都仔仔細細地掃了兩遍,最後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輕聲問:“老牟呢?”沒人回答。“昨天晚上他在這裏嗎?”婦人又問。“昨天,昨天……昨天我們又沒在這裏下棋。”阿德邊說邊把頭轉向棋盤。於是大夥也都把頭轉回。那婦人走了以後,有人說:“老牟老婆咋介厲害了!”又有人說:“你怎麽知道這是老牟老婆?”前麵的那人被這突然的反詰嗆得無語。又有人說:“你怎麽知道她不是老牟的老婆?”霎時氣氛頓然輕鬆,大家又重歸棋盤。

  一個夏季,花牆弄的人們都在忙碌搬遷的事。夏天快要過完,好些人家已經在清理家中的雜物,做搬遷的最後準備了。雖然阿德的老父親已經被安排到阿德的妹妹家裏去了,但是阿德心頭總還有東西放不下。

  阿德沒心思了。

  阿德沒心思,大家也都沒心思。這個夏天是棋攤玩得最不痛快的一個季節。

  剛入夜,旁邊一幢樓裏就不時地傳來一聲聲沉悶的敲擊聲。坐在棋盤邊上的阿德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這麽快,人沒搬走,破爛王就進來了……”

  下棋的老牟霎時抬起頭,看著阿德。問:“什麽?”

  阿德說:“你聽。”

  大家都豎著耳朵聽。那些節奏分明的敲擊聲在漸漸寧靜的夜裏顯得更重了。

  阿德低著頭,像是跟自己說:“破爛王什麽都要,電線、帶鐵的東西不說,門也要幫你卸下拿走,門框、窗框也敲下來……”

  老牟忽然站起來,手上舉著大哥大喊:“走!”

  幾個人都把目光轉向他。

  老牟稍微放低些聲音:“去看看。”

  說完就領頭走去。我們幾個人都紛紛起立,跟在他P股後麵也去了。誰的腳差點把棋板踢翻。

  果然,最早一戶已經搬空的屋子裏,有兩個人正在撬一塊水泥台板,背後還有三四個人似乎是在挖牆上的電線。屋子裏黑黢黢的,隻有從已經沒有門窗的空洞透進些光亮。

  老牟站在門外,大吼一聲:“幹什麽!”

  裏麵的人影全都停住。

  老牟厲聲喝道:“誰讓你們撬的,啊?”

  慢慢地,其中一個影子朝門口移動過來:“你是誰,管我們!”

  老牟毫不示弱地又朝前邁了一步:“我就管你們!”說著還伸出一隻手去,像是要抓他。

  那人影突然舉起一隻手在老牟的臉前,那隻手上緊捏著一把家什,烏黑中透著寒光。“你管?”

  老牟一頓,驚住了。毛三一個箭步上前,舉手擋住了那把鐵家夥,說:“好了,別吵別吵,有話好好說。”

  一時間,周圍人們都驚動了,過來看熱鬧,睡下的也都又起床。大家早就受不了那些人敲敲打打,隻是怕他們,不敢阻止他們。現在來機會,都開始指責起來。

  正在僵持之間,背後跑出一個聲音來,口音分明是本地的:“哎哎哎,怎麽回事?這些都是我的人,有話跟我說!”

  跑出來的人個頭又矮又小,但口氣倒不小。他直接站到老牟的前麵,斜眼打量著老牟。

  老牟更是來了火氣:“好,你個破爛王,你等著。”說完,就在大哥大上撥起號碼來。

  老牟邊打電話邊朝外麵走。我們一夥兒也跟著他往外走。

  大家回到棋盤邊上,站著,議論著。

  老牟獨自打著電話走到馬路邊上。沒一會兒,一輛挺高級的轎車滑到老牟身邊。車門緩緩打開,下來一個渾身掛滿黃金的胖男人,他的脖頸、手腕和胸前都在閃閃發光,鐐銬那樣。大肚凸挺,襯衫中間的一顆扣子顯然是被擠爆的;手上的大哥大也顯然要比老牟的輕巧。他徑直問老牟:“人呢?”

  老牟說:“在。在裏麵。”說著就領著他朝裏走。

  經過棋攤邊上時,那個胖男人不拿正眼看我們,而是邊走邊扭頭盯著棋盤看。

  我們都起身,剛要跟著胖男人一起去。老牟卻回頭阻止大家,說:“你們不用去了,這點小事。你們接著下好了。”

  大家就聽他的,繼續站在棋盤四周。

  他們兩個進去之後,裏麵的爭執聲頓時沒了。

  十來分鍾以後,老牟他們出來了。老牟還是走在頭前,給胖男人引路。胖男人挺著大肚子好像負擔過重,以至不得不將頭仰起。他的身後緊跟著那個又矮又小的破爛王,哈著腰邁著小碎步,一手一直舉著一支煙想給胖男人。

  走到棋板旁邊時,胖男人一下站住,不動了。兩眼還是直盯著那些隨意散落似的棋子。破爛王又將那支香煙遞到他的胸前,邊“大哥大哥”地哈腰說:“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我們晚上一定不來了……”

  胖男人不接他的煙也不跟他說話,一轉身就向自己的車子走去。

  又矮又小的破爛王回到我們旁邊,給周圍所有的人分煙,又攤著手說:“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啊,做點小生意,隻能起早貪黑。來得遲了,早沒有東西了。今天看好的,一過夜,就被人家搶先,偷走了……”

  老牟也回過來。他見破爛王說得煩,就大聲招呼大家:“繼續,繼續!”

  大家就開始找板凳。

  破爛王悻悻地走開去。

  阿德低著頭,正輕輕地撥弄著有些移亂的棋子。

  小陸拿出打火機,將每人手上的香煙點著。

  毛三吐出一口長氣,又懶懶地說,看樣子夜裏輪不到我了,還是早點去困覺……

  老葛肯定就住在阿德家前後。每當夕陽西下有好棋者聚攏來的時候,老葛便也端了小竹椅,捧著茶杯,篤悠悠地踱來觀戰,嘴裏右邊還插著根火柴梗,臉色微醺。

  老葛是花牆弄口棋攤唯一忠實的觀眾。他觀棋從來就無聲無息,“真君子”的雅號也由此而得。圍觀者左右相伴,又是彼此熟悉的,棋盤上的臭著妙著,總要指手畫腳做出一番議論的。一般的情況是,兩位當局者默默長考,而兩位旁觀者卻已經為他們爭得不可開交,再忍不住的幹脆動手撥棋子。這時候就有人咋呼:“好了好了,你們閑話咋介多,看看人家老葛,觀棋不語真君子哪!”這時候老葛就會抬起頭來,朝周圍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那一次是我和阿德對局。一開始我們倆就在一個角上扭住,下了大概隻有三十幾著,我一著不慎被阿德吃去兩顆棋筋,便被趕下了擂台。我非常不樂意地慢慢站起身,一旁的老葛抬頭看看我,問:“好了嗎?好了嗎?”我歎了口氣。他又問:“這樣才吃去兩顆,就輸了嗎?”

  老葛的確是一個好觀眾。人多小凳子不夠的時候,他還會把自己的“P股”讓出來,招呼你坐,自己再到家中去拿。有時候他剛離開上廁所什麽的,就有人把他的凳子移去自己坐下,等他回來,也不還他,而老葛並不說話,隻站在一旁看。主動一點的見他回來就起身說:“你坐你坐。”但老葛總是非常謙讓:“沒關係沒關係,我站一會兒,多坐也累。”夜深時分,老葛打著嗬欠要回家睡覺了,還有人坐著他的凳子,他就說:“阿德,凳子麻煩你搭搭進,我睡覺去了。”

  老葛對我們唯一嚴厲幹涉的事情就是隨地小便。夜深了,又都是些大男人,誰急了都會轉身就方便,無論是牆腳還是窗下。這時候就有老葛“哎,哎”地阻止,並用手指指前麵的公共廁所,讓你沒辦法不文明,隻得乖乖地小跑而去。

  故而我有一次居然這樣想過:每天晚上這老葛到底是在看我們下棋,還是在管我們的方便問題?

  陳新在這裏是諧音,反正大家都這麽叫,叫得順了,也就沒人加以考證,也許該是陳信、鄭欣、秦辛什麽的。

  很長一段時間陳新沒出現以後,大家似乎也都開始淡忘他了。某一天晚飯後突然有一輛烏黑的轎車緩緩地駛到花牆弄口,又輕輕地移近棋攤,大家都轉頭注視著這輛高級車。車門慢慢地推開,駕駛座上跳出來的竟是西裝革履的陳新。“哇,陳新你發了?”誰先叫了一聲。這小子的確令大家驚奇。“沒有沒有,我去考駕駛員了,今天剛剛拿出駕駛證。”陳新邊說邊掏出一個小本本,讓大家看。但大家隻是象征性地瞄一眼,誰都不懷疑那小本本。“這轎車哪裏來的?”“嘿嘿,我朋友的,他給老總開車,偷著開出來的。”

  拿到駕駛證以後的陳新,有一個自找工作門路的空當,這個時期他又幾乎每晚準時來到花牆弄口。再以後,陳新開始租用出租車開了,基本上是每夜出車,白天休息。因此,他就來去飄忽,到棋攤來沒有確定的時辰。開出租車久了,大家都不再叫他陳新,而改口直呼他“夏利車”。

  夏利車的出現,總會給大家帶來愉快。他幽默,會調侃,總是有樂子可以逗大家。有他的出現,氣氛會頓時輕鬆。

  夏利車的棋,比一般人更注重空中,懶於邊角之爭。他發揮順手的時候,步步嚴謹,令人偏於一隅,又忌於中空,就亂了方寸。但更多的時候是沒等他發揮,對方已經撈了實空,又淩空撞碎了他的彩色氣球,中途早早敗下陣來。

  夏利車有時會在夜半突然到來,來棋盤邊上小坐片刻休息休息。阿德讓他下一盤,他一般總是說:“不了,不了,背米要緊。”別人叫他下一盤,他回答的便是:“你太差,不是對手!”於是雙方就開始鬥嘴,而鬥嘴往往是鬥棋的前奏。夏利車實在鬥不過嘴,或者自己也確實技癢難耐的時候,也會偶爾坐下匆匆擺一盤。

  夏利車坐下下棋的時候,周圍的許多評棋用語也都會跟開車聯係在一起。諸如:

  “哎呀,夏利車,你開到哪裏去了?”

  “好刹車了,再這麽下去,輸得更快!”

  “方向錯誤!你龍頭咋抲啦?”

  “這是人家的地盤,你夏利車開進去做啥呢?倒也倒不出了!”

  入秋以後,花牆弄的兩幢洋房幾乎都已搬空。

  阿德搬家的那天,來了好些人。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所有東西搬上卡車以後,毛三突然感慨地說:“好了,現在要跟花牆弄再見了。”小陸說,“是永別了。”夏利車說:“解散了,解散了。”

  阿德讓我們坐卡車去他的新家,自己則推出自行車,說他騎著去。自行車推出門時,正好聽到大家說的話。他忽然叫住我們,說:“咋話啊。不解散的。大家還可以繼續來下棋的。看——”

  阿德推著車,停在我們麵前,讓我們看他的車子。

  沒人看出他的車子有什麽異樣。

  阿德指著後座掛著的一個鐵鉤,說:“這是做什麽的,知道嗎?”

  大家都搖頭。

  阿德笑著,跑到卡車上找出那塊棋板,手上拎著,又回到自行車前演示給我們看,原來那個鐵鉤正好可以鉤住棋板呢。他又指著另一邊的兩個鉤子,說:“這兩個是掛小板凳的。哈哈。車子騎起來多方便,一點不會掉下。我每天還會到這裏來的,大家還是老樣子,嗬嗬。”

  我們都低著頭凝視著阿德的創意,嘴上連聲說:“那好。好的。還可以來就好。”

  小陸走到阿德身邊,輕輕拍了一下阿德的肩膀,沒說話。

  直至秋去冬來,花牆弄棋攤一切如常。

  阿德每天就像上班,固定的時間,他準時出現。這就不如以前了。以前阿德可以在家裏做著家務,誰來了,才歇手。現在阿德來早了就沒什麽事可做,隻有孤零零地等。這個時候,阿德會擺開棋板,在上麵恭恭敬敬地放上棋盒,讓它們靜靜地等。自己則會走進那幢樓裏,他曾經的家,他出生、長大、成家,伴隨他六十幾年人生的家。

  樓已經隻剩下一個軀殼。灰暗,陰冷,看不到一絲板壁,到處是裸露的磚牆。阿德這裏看看,那裏摸摸,在他的目光裏這幢樓總是充滿著生氣。院子裏的青石板都被人撬走了,到處高低不平,丟棄的雜物之間倒是長出了幾叢荒草,它們在穿牆而來的毫無方向的風中搖擺。

  夜裏也越來越冷。

  那晚還居然下起了雨。都已是初冬,雨竟然下得這麽突然,就像是沒有打雷的雷雨。一時間,大滴大滴的雨點嘩地傾注下來。我們幾個正下得起勁,一點都沒注意雨已經集結,一陣狂風掀過來,就像一道命令,雨就劈劈啪啪地砸在我們身上了。大家都跳了起來,一時間沒有了頭腦。阿德首先一聲叫,快逃!就朝樓裏跑。大家一看,紛紛跟著他,也跑去。

  驚魂甫定,我們在黑暗中站著,開始抽著煙說話。說的還是這雨,來得這麽猛,就跑了這麽幾步,頭發、身子差不多全被打濕。

  雨一陣一陣,越來越緊。雨聲也很響,漸漸地就蓋過我們的說話聲了。

  大家一時間也沒有了話題,就靜靜地站著聽雨,周遭黑得就像是荒山野嶺。

  小陸說了聲:“冷嗬。”

  阿德雙手交叉,上下用力地摩挲著自己的雙臂,說:“是有些冷。”

  這麽一說,大家都覺得冷。

  阿德又說:“還好,沒有風。”

  又沒有話題了。幾個人都站在屋簷下望著牆頂,隻有那兒還透著光亮。

  到處都在滴水。院子裏的水四處湧流,開始產生積水了。

  莊老師說:“這怎麽辦?再下,水就漫上來了。”

  毛三說:“放心,淹不死你。還有樓上呢。”

  阿德眼睛似乎一直盯著一處,木木地說:“樓梯是木板的,早就被人拆走了。”

  莊老師說:“我說嘛。”

  小陸突然說:“棋盤還在外麵淋雨呢。”

  阿德說:“這倒沒關係,擦擦幹就好。”

  毛三又對莊老師說,“曉得這樣,早不跟你下了。中盤就輸的棋,偏要拖著。”

  莊老師爭辯:“不見得吧,左下角的棋你看清楚了?”

  阿德說:“沒有棋,我也看過了。”

  莊老師聲音大起來:“有的,我知道你們看不清,故意先放著,最起碼是一個劫。”

  毛三說:“沒有的,我擺給你看。”

  莊老師說:“好,擺呀。”

  毛三說:“你把棋盤拿進來。”

  莊老師說,“你去拿。”

  黑暗中,阿德輕輕地哼起來:“剛才該位姑娘講得對,幸福兩字從何來?不是用銅鈿銀子買得來……”

  聽著阿德唱,兩人不再爭了。

  忽然,牆外閃過兩道強烈的燈光。隨即又傳來兩下汽車喇叭聲。幾個人一起湧向門口。隻見一輛汽車停在路口,白色的兩道車燈柱直直地對準棋盤,燈光中,大雨分明下得又緊又密。我們看不清車子,隻能在迷迷茫茫的雨中從照射出來的燈光判斷是輛車。

  車門打開,駕駛室裏跳下一個人來,又低著頭快步朝我們奔過來。我們仔細一看,原來是夏利車。嗬嗬,大家都高興起來。

  “我說呢,果然還在!”夏利車邊蹬腳抖著雨水邊朝我們大笑。

  “你怎麽來了?還想下一盤?”幾個人一起問。

  “我是路過,知道你們肯定被雨‘押’進,回不了家。”沒等別人說話,夏利車又說,“我車上還有客人,送送到,馬上過來送你們,等著。”說著,又要跑進雨裏去。

  莊老師一把拉住他說:“我家很遠的,再說,下雨天你生意好做……”

  “哎呀,說什麽話嘛。生意每天好做……哎,你今天怎麽也在?”

  莊老師說:“晚飯後學校開家長會,家裏請假了。”

  “難得難得,那更要送了。”夏利車說完一頭衝進雨中,直奔而去。

  我們沒有說話,隻是看著車子一掉頭,又嘩地一下疾馳起來,車兩邊犁起高高的兩排水柱。

  我們又回到屋簷下。

  小陸說:“總算有救了,嗬嗬。”

  毛三說:“夏利車人倒蠻好。”

  阿德說:“是啊。日子過得也蠻辛苦,一個人,帶著一個女兒,女兒才讀初中。”

  小陸問:“他老婆呢?”

  阿德說:“走了,跟人走了。嫌他不會賺錢,跟老板走了。”

  正為夏利車唏噓,車子的兩道白光又從路口強烈地照射過來了。

  吳醫師是我們中間最年長的。他在花牆弄棋攤下棋的曆史可能也是最久長的,大家都知道他跟阿德是很有年代的老知交了。他倆交談起來可以扯得很長遠,而很過去的事情他倆也依然可以連接在一起。

  吳醫師眼鏡的鏡片一圈一圈的,相當可觀,晚上在幽靜的燈光折射下有點像湖西河水中月夜的漣漪,所以有人背後曾呼他“紅毛瓶底”,但阿德聽到了會阻止,所以漸漸地就沒人這樣稱呼他了。

  肯定是因為極度近視的緣故,吳醫師的動作比較遲緩,走路、喝茶、落子,在大家看來,簡直可以說是電影裏的慢鏡頭了。

  吳醫師的棋就實戰結果來說,可能是我們那夥人中最需要努力的。但從布局的前五十著中我們確確實實地可以感受到吳醫師年輕時候的灑脫和超然。在空曠的棋盤上他落子無拘無束,構思新穎而大膽,充滿著歡快、向上和無比自信的激情。你似乎隻成了他觀照過去的一個參照。同時和吳醫師對弈會讓人感到有一種與長輩對話的完完全全的真實感。種種感想或啟迪都會讓人在他的棋盤裏深切地感受到,而我,隻要在他的對麵一落座,就常常會不自覺地想到:淡泊勝負和名利之爭以後的棋局該怎麽走呢?

  但畢竟歲月不饒人,跟吳醫師下棋你隻要咬緊牙關挺住,堅持到最後,吳醫師便會“臭棋”連連,自己把自己打敗,所以對吳醫師來說,棋盤似乎太大了一點,棋局也太長了一點,雖然他的人生已經不短。

  吳醫師據說以前也是市裏極具威望的少數幾個醫師之一,醫術和醫德都有口皆碑。有一次夏利車來的時候,有人問他:“米勿去背,又來下棋了?”夏利車說:“胃疼,休息一天,性命總還是要的吧。”一旁的吳醫師聽了即問他的胃怎麽個疼法,夏利車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當時吳醫師也沒說什麽,但過去很多天之後,那日吳醫師和夏利車又碰到了,吳醫師從口袋裏掏出一包藥來給夏利車,並說著怎麽個吃法,硬是把夏利車給愣住了。夏利車連忙摸錢,也被吳醫師無可爭辯地拒絕,夏利車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隻得一次次雞啄米似的點頭,把這些藥的服用方法一一牢記。

  吳醫師不吸煙,但似乎也不反感吸煙,阿德說他以前也吸煙的,而且吸得毫不遜色。

  那場冬雨連連綿綿下了半個月多。轉晴以後,便是真正的寒冬了。風吹過來開始刺骨。沒下班,夜幕卻開始籠罩下來。

  花牆弄的兩幢樓房不知不覺中已經被推倒,原址變成一片廢墟。再後來,沿著路口的人行道,打起了一道磚牆。那道牆把我們的地盤都圍了進去。因此棋攤也隨之消失。牆上新刷了一條長長的標語,上書:“全麵提高市民思想道德、科學文化和健康素質”。字的個頭很大,每個字足有一個人那麽高。從這一頭讀到那一頭,騎自行車要蹬好幾腳。

  冬天適合蟄伏。不過餘暇時倒是好幾次想起阿德他們。再有整段空餘時間,我便去街道的棋室。但棋室的一切似乎都與我格格不入,不僅是因為要賭錢,或者碰不上合適的對手。我估計是在花牆弄的氣氛中已經習慣的原因,就像穿衣服,穿熟悉的一上身就渾身自在。所以無聊時還是在家打打譜,換著頻道看電視。

  聖誕和元旦即臨的一個午後,陽光和煦。回家時我想走一段,就提前兩站下了公交車。走著,又想,反正也沒事,就繞一些路從花牆弄的前麵經過吧,就又朝那裏走去。

  我走在花牆弄路口的對麵。這一麵還是老樣子,老舊的房子都是居家,隔幾個門或窗開著小店鋪。這一麵正好可以遠看那一麵,那一麵就是那道單調劃一的牆,牆體上標語字油漆的色彩並沒有前一陣看到的新鮮,已經開始暗淡。標語字開始的地方開著一道大門,時不時地有工程車進去出來。朝裏望去,看不出熱火朝天的景象,但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進行,所以這兒已經不再是廢墟,而是工地了。

  再往前走就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花牆弄的路口了。我走走停停,都快走過了,才發現牆上標語的頓號處有一個缺口,人低一下頭,正好可以隨意進出。我竊笑了一下,想,定是小偷幹的好事,要不就是附近的男人為了方便得方便。

  回到家還沒換鞋就聽到電話鈴響起。我急急地抓起話筒。

  “是在家裏啊?嘿嘿,快點,可以過來了。”

  我一聽就是阿德的聲音,心裏不覺驚異。

  “過來?過來哪裏啊?”我問。

  “老地方。”

  “哪裏老地方?”我驚奇依舊。

  “哎呀,老地方也不知道了。”阿德故作嗔怪。

  我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花牆弄!”阿德詭譎地笑著。

  我說:“哪有。不就是一道牆嘛,牆上早沒花了。”

  阿德說:“沒花,不過有一個洞,一個洞!嗬嗬……”

  驚詫之間,我忽然想到了。“馬上,馬上就到!”我幾乎是在喊叫。立馬撂下話筒,一轉身,奪門而出。

  我一縮脖子就鑽進了那個洞。抬頭一看,嗬嗬,果然都在呢。老牟和章老師正下著棋;圍著棋盤的有阿德、毛三、小陸;吳醫師也來了,但沒在觀戰,隻是在一邊閉著眼睛曬太陽。顯然隻有一把小椅子,大家讓給吳醫師了。其餘人都坐在塊石上。現在,塊石很現成,周圍隨便搬一塊就是。

  我走近,大家都抬起頭,“嗬嗬”地朝我看,像一幫久違的老朋友,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麽。

  我笑著問:“這個洞是誰撬的?”

  大家都笑,隨即把目光一齊轉向阿德。

  “嘿嘿,我可從來不做這種壞事的。”阿德說著把目光轉向老牟。大家也隨之一齊轉向老牟。

  “看我做啥?我可沒有偷東西嗬。”老牟笑著將目光轉到棋盤上。

  笑過之後,棋局繼續。

  我不由得朝四處打量起來。渣土已經將這個地塊填得差不多了,地麵上被拆除的所有痕跡都已抹去。隻有我們正在下棋的大約二三十平米的地方尚未鋪上,心想,這是施工隊故意給我們多留幾天的吧。經過仔細辨認,我有了一個發現,便大聲叫阿德。

  “阿德,這一塊區域原來就是你家嘛!”

  阿德顯然聽到的,但他眼睛死盯著棋盤,不搭理我。

  隆冬了。天空陰沉,捂了兩天的雪,中午時分終於疏疏朗朗飄了下來。

  街頭行人匆匆。我路過那個牆洞,心想這個時候總沒人了吧,但還是探進頭張望一下。嗬,原來還真有人呢。不光有人,而且似乎比平時還多。

  我走近,章老師說:“你跟在我後麵,估計吃夜飯的時候可以輪到。”

  我笑著:“都什麽天氣,吃夜飯的時候,雪都三尺了。”

  一旁的毛三說:“誰不要下,讓給我好了。”又朝莊老師說:“你今天怎麽還不去上班?”

  莊老師埋頭下棋,頭也不抬,答:“已經複習考試,體育課不上了,嘿嘿。”

  毛三又問小陸。

  小陸說,“我在做保安,上夜班。”

  章老師插嘴:“你做保安?不像嘛……”

  小陸轉臉低聲說:“前些天剛剛應聘,考進的……”

  少頃,章老師問我:“你咋介空?”

  我說:“老婆叫我去買兩根鰻鯗吊吊。”

  毛三說:“買鰻鯗嘛,去小菜場。這裏又沒的。”

  大家笑著。雪似乎下得大起來了。

  阿德說:“今天是好走了。再過一陣,棋板上要積雪了呢。”

  毛三說:“你們都可以走了,我和章老師下一盤!”

  阿德說:“過年休息,每天可以下的。”

  章老師說:“過年是過年,今天是今天。”

  工地上,好幾台打樁機已經運了進來,它們在各自的位置上靜靜躺著,隻有最遠處的一台已經豎直。曼舞的雪花中,工地上靜悄悄的,沒有人影。但遠處的那台還未開始工作的打樁機器,似乎已經完全待命,它的巨大聲響就憋在嗓子眼上。

  初一初二過去。初三下午,天氣很好過節氣氛很好,到處暖洋洋喜洋洋的。我朝那個牆洞漫步而去。

  越走越近,忽然發現那個牆洞已被補上。仔細看,新的水泥補上去的痕跡還明晰可辨。我的心不覺一冷。

  腳步隨即放慢。很無望,但還是不由自主地走近去。

  忽然發現一旁大樹下拿著書本正低頭看著的竟是小陸。

  我一呼小陸。小陸便抬頭。

  我說:“你也過來了?”

  小陸說:“是呢。”

  我們兩個站在新補上的牆洞前,怔怔地看著那塊新痕。

  小陸說:“上個禮拜我們還在裏麵下棋呢。”

  我“嗯”了一下。

  小陸歎了一聲,說:“現在真的不能下了……”

  我又“嗯”了一聲。

  小陸轉臉看著我,說,“阿德的父親去世了,知道嗎?”

  我也轉臉看著他:“不知道,真的?”

  小陸點點頭。

  我說:“這麽快……”

  小陸說:“那天,我們等他來,他一直沒來。後來吳醫師過來跟我們說的。我們就一起去他家,送去了一隻花圈。阿德說,一隻就夠了,代表我們所有下棋的朋友。”

  我說:“那我也要出錢。”

  小陸說:“每人十塊。我先墊出的。”

  我馬上掏出錢給小陸。

  小陸輕輕地接過,也沒有說話。

  這時,阿德出現了。他騎著自行車一下停在我們兩人的後麵,嘴上大聲地唱著:“軍號噠噠吹,來了遊擊隊……”

  我們一轉身,他的歌聲戛然而止。

  阿德的歌喉突然卡殼並不是因為看到我們,而是也看到了新補上的牆洞。

  我們看到張著嘴盯著牆壁的阿德。他的自行車後輪的一邊掛著兩把小凳子,一邊掛著那塊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棋板。

  阿德慢慢跨下車,又把車推上人行道。

  阿德說:“下吧,就這裏。”

  我們兩個異口同聲說:“好。”

  阿德支好自行車,從上麵拿下棋板和凳子,說:“你們先下。我去找找石塊。”眼睛先朝四周搜尋起來。

  我們也跟著朝四周看,但是都沒有看到石塊。

  阿德走開去。我看著阿德穿著新的羽絨衣的背影,發現有些臃腫,也並不合身。

  小陸抓了一把子,捏著,擱在棋板上,對我輕輕說:“開始吧……”

  阿德的夫人似乎賢惠多於普通,至少在我們棋友們看來是這樣,因為她雖然不懂棋,但對我們的日常打擾卻從不反感甚至從不給臉色。有一次在路上,我看到下班的她還提了三隻熱水瓶匆匆往家走,一想到晚上去她家門口下棋要喝那幾瓶水,我就不敢上前和她打招呼。

  阿德有一個女兒,長得十分俊秀。我們看著她背著書包上學,小學,中學,跟誰都不苟言笑,隻在阿德跟前不時地撒嬌。後來上了大學,每周還回家一次。她喜歡吃老爸燒的菜,吃了,走的時候還要裝在飯盒裏帶到學校。後來工作了,在一家名聲很響的單位。後來就找對象,生了一個兒子。不過,阿德開始做外公,是他家搬出花牆弄三年之後了。

  2013年夏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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