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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六個者

  墓碑上的照片是熱的。

  ——赫塔·米勒

  永訣者

  北京現代住院的消息我是在五六天以後才得知的。這是一個不短的時間了,因為在這之前,在那些年裏,我們幾個是很鐵的兄弟,十天半月就有一次吆五喝六的喝酒聚會,幾個電話來回,說定時間地點,就有了。

  住院五六天以後,一些初步的診斷都出來了,情形似乎很不好,非常的不好。我和約上的兩個老同學一起到醫院時,他老婆在走廊上一邊給我們講述著這些天的一些情況,一邊已經開始掉淚。回到病房,乍一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北京現代,雖然我們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不由得心頭一陣驚怵,十天半月之前還是硬朗的一個壯漢,住院五六天之後居然可以這樣病態。他還沒來得及戒煙戒酒,沒來得及蒼老,沒來得及頭發花白,走路蹣跚,牙齒脫落呢。

  肉體居然也可以這樣的脆弱。

  這是2005年的秋天,桂花的香氣已經收斂,銀杏的葉子才開始轉色。我們三個在二院的大門口碰頭,一邊打趣地說著幽默的話,一邊朝醫院裏麵走去。到了大廳,看到別人有手上提著鮮花水果的,誰說,要不,我們也去買點東西?於是我們又折回身,朝大門外麵的那排小店走去。午間的陽光從小河對岸的樹梢上斜斜地照射過來,路上急馳的車和邊上的零落行人,都讓人感到有條不紊和寧靜,勾勒出一種生活的常態。

  當我們仨再一次站在醫院的大門口時,陽光已剩下最後的餘暉。馳過的車子有的已經打起了車燈,有的還沒有;行人們的腳步也似乎都急促起來;路另一邊的小河水麵黝黯,波紋雜亂,泛著柔弱的燈火。在這個碰頭的地方,剛剛心靈被受到一陣衝擊的我們好像都沒有分手的意思。

  誰說,怎麽樣,去喝點?

  誰說,怕什麽怕,不就這麽活唄。

  誰說,那……好吧。

  誰又對誰說,那你,好請假了。

  誰回答說,請什麽假呀。老婆知道我們來看北京現代的。

  誰嗬嗬笑了起來。但笑聲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稍頓之後,誰厲聲大喝一聲,走!喝!

  喝!

  喝!

  喝!

  於是我們走進一條黑黢黢的小弄。我們要穿過去,找一家曾經是四個人圍坐四條邊的那張小桌,那家酒館。

  北京現代是我們三個的老同學。從小學到中學都在同一個班。後來我們都去插隊,雖然不在一個生產隊,但隔得還是不遠。再後來我們都前前後後地回城,前前後後地成家和養兒育女。說來也是巧,我們幾個的下一代居然都是清一色的千金。這些年來,我們都有些緊緊疏疏的走動和聯絡,情分說淺不淺說深不深,說淡不淡說濃不濃,但各自的生活情景還是十分了解和理解的。這些年來,說暴富沒暴富說落魄沒落魄,說進步沒進步說落伍沒落伍,日子也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來了,自己該老的也就老了。唯一的收獲大約是女兒們倒是在成長,翅膀一天一天地硬起來,——高中一畢業都上大學,離家了。

  我們這幫男人已經知道什麽該拿起什麽該放下,事實上,我們已經放下許多了,比如情人、二奶什麽的;比如隻要自己的股票連續漲停;比如眼睛一點都不老花。我們隻要平安、順遂、穩妥,日子就像曾經度過的一樣,我們不想要快節奏,不想要奮鬥打拚。小日子裏有些小聚,小聚的時候有小酒可以喝喝,喝酒時開心地調侃調侃,過過嘴巴上的癮,這就是節日了,僅此而已。我們不會礙著誰,誰礙著我們了我們也隻會退讓。但現在,我們中的一員居然這樣……這不是天災也不是人禍,這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定數,就跟彩票中了一億三千萬一樣。

  那家路邊的小酒館還在,還是曾經的老麵孔。那張小桌也空著,就像另一個老友,它緘默著,似乎還露著一絲苦笑。現在它隻有三條邊了。

  喝著酒,我們不自覺地總是圍繞著北京現代而談起了一件一件往事。談到一件趣事時,是一陣開懷的大笑,但這種大笑隨即就馬上被刹住了;我們談到了他尚在杭州讀中醫的女兒,談到了他年邁但還健在的雙親,我們每人的心底不免一陣接一陣地悲涼。啤酒一杯一杯地灌下,臉紅耳熱,但我們的情緒卻沒有明顯的被酒精刺激的跡象,每個人還是一如的平穩,相反,倒有些平日不曾有的持重。我們在散漫地回顧著他的一生,在總結他的一生,就像一個悼詞的起草小組。其實,我們是有這個權利的,在近五十個年歲裏,我們的情誼持續有四十幾個春秋,這是多麽悠遠而漫長的情誼史哦。這在北京現代的人生經曆中恐怕也是唯一的。我們熟悉彼此甚至勝於另一個人身邊的親人。

  誰說起了小學時的一個午後,我們幾個在學校的後操場爬樹,北京現代爬得最高,他已經是騎在樹枝上了,那條樹枝像蹺蹺板,蹺呀蹺的,一上一下。就在他最為得意的時候,忽然樹枝嘎吱一下蹺斷,北京現代重重地摔到地上。一下子,隻見他身子直挺挺地躺著,兩眼直愣愣的。我們都慌了,不知所措,趕緊跑開去叫老師。老師來了,他也醒過來。他拍拍P股,一看老師,轉身就一溜煙地飛跑著逃遁了。

  誰說,也是的,市場裏北京現代的一夥老板朋友都賭撲克牌,他倒是從來不摸的。

  誰接著說,那是,每次喝了酒,重頭節目就是發牌,他就是看著,再勸他,他也不下水。

  誰說,他也從來不搓麻將。

  我們無語地沉思起來。

  誰輕輕地舉起杯子,說,喝。沒等別人舉杯,他自己就一飲而盡。

  誰也輕輕舉杯,說,喝。

  誰隻舉了舉杯,嘴巴動了動,沒有說出喝,就一口幹盡。

  時間差不多了。小酒館的客人都陸陸續續離開了。街麵上平靜起來,偶爾馳過的車子速度都明顯加快。風吹來,帶著涼。

  誰站起來,找一個牆腳去方便。回來時他站在桌邊問,怎樣,還喝嗎?

  誰也站起來說,喝!聲音不重但很有力。說完,他轉身也去那個牆腳。

  於是前麵的誰就向服務員招手,示意再來啤酒。

  各自的酒杯都滿滿地倒上新上的啤酒。沒有誰提議,我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不約而同地舉起杯子,緩緩地舉向桌子上空的一個圓心。三隻粗糙的玻璃杯子在同一個水平麵上鄭重地碰在一起了。我忽然發現誰的眼角邊上閃著亮,先以為是醉眼迷蒙的眼屎,隨即才看清那是一個男人的淚花。

  我們站直了,一杯酒就順著被拉伸的喉管咕咕咕地流淌而下。

  剛剛從牆腳回來的誰,一轉身,脖子一扭,那杯酒就嘩地一下從原路返回,就像水管爆裂,更多的酒從誰的體內噴湧而出,灑了一地。

  那夜之後,雖然我們也有幾次相約了去二院探視,也送去鮮花水果,但是大家出了醫院也就彼此告辭,各自走散,都已經沒有了再找個地方去灌灌酒的興致。那夜,對於我們似乎是一個結尾,——有些結尾就是這樣的,看上去突兀卻也頗合常理。

  永訣了……

  我說的永訣並不僅僅是誰跟誰的永遠的訣別,也不僅僅是誰跟消失的東西的一種訣別,即使還沒有消失,也有可能存在一種再也不能複原的消逝;同樣,對於我們來說,永訣的還不僅僅在於過去,還在於現在,以及未來。因此,我們還要向未來告別,事實上有些情形已經讓我們向未來告別了。

  整個冬天過去了,春天也來了。五一長假之後我上班的第一天,噩耗來了。

  兩年之後的又一個長假裏,北京現代的女兒要舉行婚禮了。電話打來,我欣然赴宴。但缺了父親的女兒出嫁的盛典一直讓我驚恐不安。儀式中,望著台前光彩華美的新娘,我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北京現代,他的俊朗明亮的笑臉好幾次讓我湧上熱淚。

  罹病者

  一個初春的黃昏,陽光有些暖意。我獨自按響了他的家門。我們在電話裏已經約好了的,所以他開門時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倒是我,目光快速地掃描了一遍他的臉龐,我想在他不經意間完成這個過程,並且企圖發現一些他的新變化。但是,沒有。我覺得他的整個神情和神態並沒有什麽新特征,一切皆如以往,包括我們之間在這種時候所有的表現。

  我換鞋,落座;他去沏茶,順手將茶幾上的一包香煙推到我的前麵。

  獲知他罹病的消息稍稍有些晚了,就是說那是在他最為驚險的一幕已經平安落下之後了。這之前,我們也經常在QQ上問候或者拉雜或者幽默幾下的,更早些的時候是電話或者短消息,有打沒打,有發沒發的,算是互相致個意。最後問一句,老樣子?答一句,老樣子。友誼久長了,也就沒想要創意了。但是一個人經曆了生與死的驚濤駭浪之後,會產生一些突變,諸如頓悟、猛然驚醒一類的,有時候這簡直就是一定的。同時,當那些波浪波及周圍,對於周圍的人也有同樣的作用。

  我們的話題就像田野上覓食或者遊走的一個小動物,它一碰到障礙便快速轉向,然後繼續前行;然後又碰到一個障礙,再轉向。我們不知道所有談論的途徑和最終的抵達,我們也不在障礙麵前停留。那些障礙要在過去,可能會被我們揪住不放,我們會爭執得麵紅耳赤甚至有些不快,但現在不一樣了。

  我坐到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我打開一小半窗子,讓吐出來的煙可以從窗子裏順勢飄出去。

  他坐在我的對麵,沙發上,從窗口照射進來的一束陽光的後麵。

  他開始談到那個下午;那一陣緊過一陣的絞痛,劇痛;束手無策的專家會診;奇跡出現:天使用一根細針將他破裂的血管焊住……他說著這一切的時候沉著且略帶慶幸。

  他說他把自己養得不錯,每天早晚下樓走走,小區的花園裏,小河邊,繞一圈。

  他說他三個月以後就可以去上班了。

  因為隔著黃昏的陽光,所以他的身影和聲音似乎都在漸漸地越退越遠。我聽到了他在另一些時間段裏說的話,當我們,還有別的朋友在一起時的高談闊論,談一些跟我們毫無相幹的人或事。直到他站起來去廚房倒茶,我才回過神。

  一個秋末的黃昏,陽光有些倦意。我獨自按響了他的家門。我們在電話裏已經約好了的,所以他開門時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倒是我,目光快速地掃描了一遍他的臉龐,我想在他不經意間完成這個過程,並且企圖發現一些他的新變化。果然,他的臉膛看上去亮了不少,而且泛著紅潤,那淡淡的紅潤在邊緣處有些絲絲的印跡,就像毛筆畫出的飛白;他的頭發顯然做過整理,比以前油亮而且拘謹得多了。整個的神情看起來比以前更有力量。

  我換鞋,落座;他去沏茶,順手將茶幾上的一包香煙推到我的前麵。

  這一次他的上海之行我都知道的,我們一直隔三岔五地通著電話。去之前他明白自己的胸腔裏有什麽多出來了,多出來的東西在肉體裏麵的位置,多大多小,多少數量。去之前他也明白自己去是為了挨刀子,也明白挨刀子的整個過程,先有各種各樣沒完沒了的檢查,後有巨大的疼痛要忍受,不能翻身,到處插著管子……他清楚這一切,就如人們常說的那句“久病成良醫”。他關於自己身體這一空間的知識來源太多太多了,有醫生,各個醫生;病友,各個病友;雜誌、書;網上。對自己這一部分的肉體,他再清楚不過它曾經的壞以及接下來的走向。雖然現在,滬上之行又都過去,他又回到了他具有堅實硬殼的溫暖健康的家中。

  我們的話題就像河道上撐著風帆的小船,被風引領著隻是向前向前,沒有回頭。我們說的都是目前、眼下、現在,以及接下來。沒有過去。

  我坐到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我打開一小半窗子,讓吐出來的煙可以從窗子裏順勢飄出去。

  他坐在我的對麵,沙發上,從窗口照射進來的一束陽光的後麵。

  他說起了關於他身體的好多種數據。看到我有些不解的表情,他就解釋那些數據。他像老師,他讓數字淺顯起來,生動可感起來。我發現,每當他提到一個數字時,他的眉頭就會隨之一鎖,就如隨之被刺痛了一下。而當他接著解釋它們時,他的眉宇才漸漸疏開,忽而來一個比喻時,嘴角還會露出得意的一笑。

  下一年一個初夏的黃昏,陽光有些熾烈。我獨自按響了他的家門。雖然是已經在電話裏約好了的,但他開門時還是露出了一個生疏的似乎是冷不丁撞見的表情。他直愣愣地看著我,目光裏有些焦灼和不安。我有些緊張,隻朝他嘿嘿地笑了兩聲。他的臉色不僅紅潤,而且是比以前更加紅潤的紅潤;相襯之下飽滿的天庭就有些明顯的赭褐;頭發略微有些稀疏。少頓,他才轉身,動作有些遲緩。

  我換鞋,落座。他去沏茶,順手將茶幾上的一包香煙推到我的前麵。

  近幾日他就要北上了,去國內最好的治這個病的專科醫院。這次不用刀子,是被推上一種剛剛從美國進口的機器,用射線,穿透骨肉。他說著話,臉卻不時地轉動,好像他的話在找聆聽的對象卻總是找不著。他的話音有些沙啞,而且總是在不該停頓的地方停頓。他說這一次會比較輕鬆,就是不會像前一次那樣吃皮肉的苦,時間也短,一個星期就可以回家了。但是,唉——。我發現他開始對自己歎氣了。他說他現在在吃從美國進口的一種藥,每粒四百元,一天四粒,一個半月一個療程。那個美國藥的供應商有規定,吃到15萬元以後可以全部免費了。

  然後他起身朝廚房走去,雙腳趿著拖鞋,在地板上發出一聲一聲沉悶的聲響。他又空著手從廚房走回來。我想他是想去拿茶壺的吧,到了那兒就不知道自己想做啥了。

  我們的話題就像中了陷阱被夾住的腿,它可以動彈,但始終不能掙脫。我們被困在一個泥潭裏,周圍明亮和煦卻是另一個天地,我們等待的隻能是那個獵人的出現。

  我坐到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我打開一小半窗子,讓吐出來的煙可以從窗子裏順勢飄出去。

  他坐在我的對麵,沙發上,從窗口照射進來的一束陽光的後麵。

  然後他又起身朝廚房走去,雙腳趿著拖鞋,在地板上發出一聲一聲沉悶的聲響。他又空著手從廚房走回來。

  回來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先是想生命這玩意兒就這麽狗屎,隻能交給冥冥,後來就開始想他的命運多舛,結論是,當那些東西都成為過去時,得意失意,高潮低潮,風光不風光,抗爭順應等等都將黯然失色,尤其是在生命,或者說,是在軀體直接麵臨考驗,需要直接對待它的時候,那些東西就更是輕如鴻毛。隻要能掙脫魔鬼的這一隻爪子,一切皆是幸福。

  一冬雨淒厲的黃昏,到處是迷迷蒙蒙的,昏暗的。我獨自按響了他的家門。我們在電話裏已經約好了的,所以他知道按門鈴的是我。我聽到門鎖輕輕地“嘎”了一下,隨之厚厚的防盜門彈開了一條縫。我慢慢地推開門進去,卻看不到他的身影。我站在門墊上跺了跺腳,並傾著上身朝裏探望。他從書房裏出來了,手上拿著一雙新的棉拖鞋。他沒有抬頭看我。他的目光一直朝下,直視我踩著的那塊門墊。他走近,把新拖鞋準確地扔在我的前麵,那塊門墊上。我換下鞋,把腳一一伸入新拖鞋,嗬,裏麵還有些絨毛呢。他就在我的邊上,沒有說話,也沒有把目光從拖鞋上移開。墊子的旁邊還有幾雙拖鞋擱在那兒,他為什麽要拿一雙新的呢?

  我跟在他身後默默地走向客廳。我落座,他去沏茶。茶幾上的一包香煙已經拆開,並且有兩支的一半已經拉出煙盒。

  他先問起我的女兒,然後我們就開始談他的女兒了。他有一個足夠令他驕傲的女兒,無論容貌、學業和事業、生活觀等等等等,無一可以挑剔,這是我們曾經許多次說起過的。在清華大學讀完本科後又讀完研究生,在許多人都在感歎大學畢業找工作難的時下,她卻在我國最發達的大城市裏成了高級白領,求職就像菜場裏挑蘿卜般輕鬆。然後說到他自己了。他說,沒有什麽了,就是每天吞幾把藥,早上吞一把,中午吞一把,晚上吞一把;一個禮拜去醫院查一次,例行檢查,抽抽血取取單子;平時也不下樓,不上網,懶得上,電視也懶得看。他抬著頭望著那盞水晶吊燈,忽然重重地歎出一口長氣,又轉而輕聲地,像是自言自語地吐出一句:等呢——。我的心也猛然抽搐了一下。默然一陣,我們又說到各自的女兒。我說起一件舊事。十年前那會兒我們在一個樓裏編報紙,一天早上他打電話給我,問我們前一天副刊頭條文章的作者是不是中學生,他說他才看到的,我說是;他問是不是鄞縣中學的,我說是,又說寫得漂亮吧?他哈哈大笑著說,那是我女兒!這會兒,他的笑容也忽而明亮爽朗地展露了出來。他第一次將目光正麵朝著我。我們目光的焦距就對準在一個點上了。

  我坐到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我打開一小半窗子,讓吐出來的煙可以從窗子裏順勢飄出去。

  他坐在我的對麵,沙發上,從窗口照射進來的陽光一束都沒有,他的身影顯得黯淡而模糊。

  雨下得有些急了。入夜前的黑似乎等不住,已經提前到來了,外麵的路燈也亮了起來。我起身告辭。

  他的目光又跟著我的新拖鞋回到門口。我換鞋,邊站著邊不由得和他一起盯視了一下那雙新拖鞋。我想就新拖鞋說句什麽,我想他也可能想就新拖鞋說句什麽吧。但是我找不到話說。

  我站到門外,說,我走了,過些天再來看你。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皮鞋上,身子一側被門擋著。喃喃一般地,他說,你女兒真漂亮。我無言以對,隻浮出一個虛笑,隨即轉身下樓梯。我一步一步地朝下走,也沒有回頭,我想聽到門在我身後“嘎”地一聲合上。我在樓道裏折了一個彎,沒有;又折了一個彎,還是沒有聽到這聲“嘎”。

  探視者

  我和文華在小區大門口碰頭時,四處望了一下,沒有徐的身影,於是我們繼續等。都約好了的,看來她要遲到了。

  我們邊等邊說話,看到旁邊有一家規模不小的水果店,一角還擺放著鮮花在銷售的,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討論起來:

  買點水果還是鮮花?

  水果吧,水果實在。

  他家又不缺水果。

  那他家也不會少鮮花吧?

  最後我們兩樣都買上。

  站在店門口,我們又用目光四處搜尋,徐還是沒有出現。

  打個電話問問吧,文華說。

  我把右手伸進左邊的上衣裏袋,想掏手機,但一摸,沒有。又把手伸進右邊的褲袋,一摸,又沒有。換個手,又是上下摸了一遍,還是沒有。塞在上衣裏袋,貼在胸口前麵的硬邦邦的一塊是照相機,這我知道的,下車時才剛剛塞進的。我一想,對了,肯定是下車時將手機落在車子換擋手柄後麵的那個方盒裏了,開車時,我經常放那兒的。

  跟文華一說,文華說,那你去拿一下嘛。

  我想去,轉念又不想去了,我說算了,反正也沒啥要緊的事。

  這時,我們忽而看到徐出現了。

  徐是我們這次探訪的總策劃和總指揮。至少在這個時間前往就是她的主意。探訪與我們這種關係或友情的患有他這樣難治之症的朋友,應該在上午,而且要早,這是徐教導我們的。昨天電話裏我們仨約定時,文華還不知道有這個講究。我就知道因為近海的原因,寧波城裏的人比較強調潮水的漲落,甬上習俗就有不少是與潮汐相關的。潮漲,意味著多、滿、順,是一個吉利的時間,潮落則相反。因此有許多事情都宜選在漲潮的時機。現在,海水的起落與人們生活的關聯已明顯淡去,所以習俗上的講究也都漸漸脫離它了。晚飯後醫院裏進進出出探病的人還不總是很多嘛。

  我們進屋,就要落座。乘著我們幾個都在彼此寒暄,讓來讓去的時候,我把手伸進西裝的裏袋,捏住了相機。我想大聲地對幾位說,來,我們先來一張!我想這是我發出提議的最佳時機,大大咧咧,毫無顧忌。但是不知怎麽的,話到嘴邊又被自己吞了下去。我像一個藏有秘密的孩子麵對著老師,隻是心跳急速而不敢行動。

  我緩緩地坐下,手緩緩地滑出衣袋。

  有同行的一起坐、談,我覺得安心多了。那天之前,我其實已經獨自來看過他好幾次了。他的身體狀況不錯,我們聊得也很好,有許多時間甚至都是他在問候我,我的生活狀態、我上幼兒園的女兒,等等。但是這陣子就不行了,我從間間斷斷的網上聊天中似乎感覺到了他已經萌生的一種無望和悲涼。因此我已經有些害怕與他的兩兩相對,倒不是因為怕他跟我說起什麽,比如舊事,深埋多年的,或者別的,具體的,隻是因為我怕自己找不到可以說點什麽的話題。有許多空泛的安慰的話總是說不出口,而實在的可行的美麗的話又沒有。我是害怕兩兩麵對時的無語,害怕那種時候的沉默。而現在有兩個同行者在一起就不一樣了,我們三個可以此起彼伏地將話題從時間上推過。

  談著什麽了,顯然又不是一個令大家感到沉重的話題時,我把手伸入胸口前的那個衣袋,摸到了相機。我想邊掏出相機邊說,嘿,今天我剛好帶著相機……或者故作驚訝地,呀——,我帶的是相機,不是手機?然後,眼睛先看著文華,或者徐,或者他,說,來一張?還是先看著文華吧,估計他不會拒絕的。但是不知怎麽我的手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我的嘴巴倒是接過正在談的話題。當話題接力棒一般地被別人接去時,我感到了自己的手指有些汗,有些黏糊糊的了。

  昨天我們三個約定以後,我一直在想象著今天的這次探望,甚至昨天夜裏都睡得不好。其實都是一些胡思亂想,都是不著邊際,以前後來呀,交往友情呀,人生命運呀,什麽什麽的。想到最後給自己的一個提醒是:帶著相機,別忘了。

  這樣想好,算是有個結論了。但是為什麽要有照片呢,還是讓人有些不明不白的。為他留像?為我們留像?或者為我自己留像?讓這樣的相片成為一個紀念?成為一次見證?都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當生命遭遇最後一擊,當一具肉體正在吱吱吱地散架而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什麽才是有用的?當麵對的一個生命活得簡易而微弱,當他周邊幾個還將繼續著的生命同樣活得簡易而微弱,什麽才是有用的?……

  又一個話題說到高潮,他轉身進臥室,好像是去找什麽。我又一次將手伸入衣袋,相機硬邦邦的,就在裏麵。我們仨都沉默著。三雙眼睛三個方向。顯然這也根本不合適提議拍照。

  時間差不多了,該離開了。我們起身。他倚著門框送我們,我們在樓梯口呈三角形向他話別。這是最後的機會,我知道。可我的心裏一下子就決定將它放棄了。拍什麽拍!做什麽用!誰稀罕!我為自己暗笑,倒是釋然了。

  下著樓梯,我忽然想起了童年的一件事。那次上了公交車,人很擁擠。我手上攥著一毛錢,一直沒有遞給售票員。我很緊張,希望在人多雜亂之際能逃過這一毛錢的票;又很害怕,怕被發現以後的難堪。車到終點,人們陸續下車,我拖到所有乘客最後,但是那個售票員跟在我後麵。就在下車前,那個售票員突然問我,小朋友,你車票買了沒有?我隻好老老實實地說沒,立即將手上已經捏得粘汗的那張紙幣遞給她。

  哎,這會兒怎麽沒人問我,你帶相機了嗎?

  你帶相機了嗎?

  你帶相機了嗎?

  你帶相機了嗎?

  我們三個姍姍來到小區門口,然後穿過馬路進了一家酒店,這也是昨天約定的。

  點菜。上菜。正好留方桌的一邊給服務員端菜。不過我們的興致都不高,進食的欲望也不強烈。

  我說,我今天帶了相機,本來想拍幾張的。

  文華說,那你不說,這有什麽關係!

  徐搶過說,不好的,不能拍的!

  我和文華都傻著眼看徐。

  徐徐徐地說,……他會難受的。

  我們都靜止了一陣。

  忽而,徐厲聲起來:好了,不用說了,就是不妥的。這個時候怎麽可以給他拍照片呢!

  我們果然沒有再說。

  一頓飯,沒多久就結束了,顯得略有些草率。桌上的話題也就從他開始說到人生無常,再從他開始說到喪鍾為誰而敲,然後喟歎幾下,僅此而已。

  酒店門口,我們散去,朝各自的方向。

  我回到車上,掏出相機放到換擋手柄後麵的那個方盒裏。又順手抓起手機,一看,屏幕顯示居然有8個未接來電。最後還有一個短消息,是一個寫詩的小老弟發來的。

  他寫道:不接電話。又在幹什麽壞事了?

  拯救者

  3點準時到醫院,在ICU門口遇到幾個也要進去的人。於是按了門旁的指示按鍵0101.很快就有一個穿著清潔服裝的胖婦女來開門。問我,你找誰?我說,張誰誰。她又問,你是他什麽人?我說,老同學。她說,那不行的。旁邊一個穿黑衣的中年婦人立即跟我說,你找張誰誰呀,又轉身對胖女人說,那讓他進去吧,我就是來給張誰誰送飯的。胖女人嘟噥著說,裏麵醫生也不會讓你看的!算是她許可了。我便立即學著周圍的人,穿上外套,換下鞋子,然後低著頭跟著別人朝前走。

  走廊有些過於長,而且空曠,又有幾個折彎。就像是每一個進入者都必須要經曆的,昏暗的走廊含有一些隱約的提示,上下左右漆著同一種顏色的油漆,外麵的世界完全被隔絕被密封了。前後相隨的人們沒有誰說話,隻有套著鞋套的腳底與地麵摩擦發出的“沙沙”聲。

  一拐進大門,迎麵就是張的病床。張似乎醒來有一陣子了,正微微抬起頭朝周圍張望。看我們走近,他便盯住我們看。黑衣婦女輕輕走近他,說,這是你的同學,來看你呢。張的目光在我的臉上一溜,就轉了過去,嘴裏好像還在嘟噥。

  我打量著張的臉,與幾年前跟他碰到時相比,覺得他現在一臉瘦削;雙目烏亮,而且大了許多,也許是臉部瘦削的緣故吧;唇下長起了一撮小胡子。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就有醫生從一側過來,大聲問我們,你們看誰?你們是誰?

  那個黑衣婦女趕緊朝她解釋,說,我是給他送飯的,他是他同學,來看他的。

  醫生立即語氣專斷手勢很大地邊說邊揮手,不行,出去!

  黑衣婦女還要解釋。那個醫生顯然聲音加大了,說,上麵有規定的,隻允許兩個人來,一個是他老婆,一個是他姐姐,其他人一律不行,快走,出去!

  我一聲未吭,一邊朝門口倒退著。

  門在我眼前砰地關上。我隻好從來時的走廊返回。走廊似乎更冗長、更昏暗了,就像一條通往地獄或者可以期待能豁然明亮起來的隧道,不禁令人恍惚。不知怎的,那個胖婦女又跟在我的後麵了。在我脫下衣服、換鞋的時候,胖女人在一邊說,我說的吧,進去也是沒用的。

  我朝她嘴角一瞥,露出一個輕笑。不過之後我又朝她欠欠身子,表示一下歉意,退出了最後一道門。

  我在電梯口的一排長椅上找了個座位,我想等一下那個黑衣婦女。探視的時間不就是30分鍾嘛,我想一會兒黑衣婦女出來再跟她聊點什麽。

  對麵是手術室。長椅上坐著好幾撥人。有一撥顯然也是來探視ICU裏的人的,我看到他們有許多人,估計有十幾二十個的樣子,他們每一次都進去兩個人,進去的時候兩人都神色凝重,出來的時候,眼裏都閃著淚花,每兩個進出的人都這樣。另一撥是四個中老年男女,他們顯得輕鬆多了,還不時地說笑。先是爭論手術時間的長短,一個說,快了吧,另一個說,早著呢,還要兩個小時,看著吧,沒兩個小時絕對出不來,打賭!另一個又說,那你還可以去睡一覺呢,四樓,幾幾幾病房,幾幾幾床,你去睡好了。一個有些生氣地說,我才不去呢,叫我睡病床!這時候手術室的門開了,兩個年輕護士推著一個小小的四輪推車出來了,一個聲音脆脆地叫著某某某的名字。周圍的人們都集中目光看著她倆,沒人上前。另一個護士也是聲音脆脆的,又叫。忽然從走廊的另一端跑過來一個衣著粗陋的壯漢,像是打工的,剛從工地上過來。他手上捏著一罐飲料,跑到護士跟前嘿嘿地朝著她們笑。一個護士說,這是你小孩,兒子!大人一會兒就出來。那個壯漢也不看新生兒,又轉身跑著朝走廊遠處的那端大聲地召喚。護士在他後麵叫住他,哎哎哎,你,推去呀!那漢子趕緊轉回身,又嘿嘿笑著,將小車子接過,和護士一起向電梯口推去。接著,出現了少頃的肅靜。一對年輕的男女依偎著,兩人目光各有方向,似乎都陷入了沉思,看不出他們是在等待著怎樣的一個人,怎樣的一個情景。那四個中老年組合中的一個又開始大聲地說起話來,這一次是一個故事,他說,某某某真好笑,醫生說他是得了那種惡病,把他嚇得喪魂失魄,回到家,家裏人都哭,晚上親戚朋友都來看望,提著水果花籃。第二天,換一家醫院去看,那裏的醫生說,是一個囊腫,割掉就好了。他立即割掉,也沒有住院,嘿,到現在一直沒有事呢。周圍幾個一起開心地嗬笑著。

  大約過了三刻鍾。探視的規定時間是半個小時,這不都已經超過探視時間了嘛。我都開始想那個黑衣婦女是不是已經從另外的通道走了呢。這時候,她出來了。我趕緊起身迎過去。

  我哎哎叫著。

  她一下看到了我,就停了下來,說,哎,你還在?

  我說,還在呢。

  我們彼此對視了一下。

  她說,我姓陳。

  我“哦”了一下,看到她穿著黑色圓領衣,頸脖上掛著一條白色的項鏈,項鏈的底端是一個十字架,似乎都是白銀的。

  我也趕緊介紹自己,說我姓王。

  於是我們一起朝電梯走去。

  我問,怎樣?我不知道我該向這個陌生的女人問點什麽才是她最容易回答的。

  她似乎是想了想,說,還好,吃了一點。

  忽然,她語速加快了,說,他脾氣很大,好像性格很躁。剛剛他拉大便了,護士的手腳可能有些重,他就唔唔唔地叫,好像在罵的樣子。

  我點點頭,輕聲地說,可能……的吧。

  進了電梯,有好些人,我們一時沒有話說。

  出了電梯,她立即敘說起來,我不是阿姨。我是住在他家附近的。我是看他可憐,自己要來幫忙的,沒來幾次,今天是第二次。我是一個教徒,不管他怎樣,我要救他的靈魂!

  我一時聽傻了。腦袋有些嗡嗡——

  我要救他的靈魂!

  我要救他的靈魂!

  我要救他的靈魂!

  她又接著說,是的,不要不相信,上帝是有的,是在的。天國也是有的,是在的。我們每一個人隻有相信了,靈魂才能升到那裏,才能被天國接納……

  我有些恍惚地隨她一起走過昏暗的大堂,來到醫院大門外麵碩大的庭院裏。盛夏午後的太陽依舊火烈,周圍一片靜止,也沒有人影。

  想到我是來看望老同學的,怎麽就來聆聽教誨了呢?我倒並非對她講到的內容不感興趣,而隻是覺得現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討論這個話題有些不妥而已,不過,同時又覺得她真能抓緊時間抓緊機會呀。

  她換了一口氣,歎息似的說,你們知識分子讀的書多,會說這是宗教,這是迷信,但這都是真的呀!

  她看我隻是應付般地淺笑一下,沒有應答,也緘默起來。

  我問,這兒這麽遠,你怎麽回去?

  她說,坐公交車,來也是坐公交車的。路遠沒什麽,多坐會兒吧。

  那好,我的車在那兒。我說著這話,就算是向她告別了。

  她又趕緊說,我每天都在藥行街的那個教堂裏,你有事情隨時都可以來找我。要相信主,主就在我們身邊……

  然後,她轉過身,獨自朝車站走去。

  我看著她的後影,似乎也有了些感觸。是呀,對於一個人,如果搶救什麽都已經太遲了的話,也許隻有靈魂的拯救永遠都是不遲的。

  受驚者

  夜裏大家是喝了很多酒。難得的一次出遊機會嘛。在海邊,一排海堤上搭建起來的木棚屋,前麵是一個平台,迎麵就是一望無際的海。海風吹拂,月亮正好在大家坐下打開酒瓶的時候升上來,海麵上滿眼是波光粼粼。四個小時以後,大家唱了《難忘今宵》,喝酒結束,然後把T恤搭在赤膊的肩膀上,回到住地。

  阿南大聲喊著,誰跟我睡一間呀?不怕呼嚕的過來好了!

  誰就過去了。阿南對他說,這樣,你先洗,洗了你就睡;我再洗,等我洗好你就睡著了。這樣你就聽不到我的呼嚕了。於是安排妥。

  但是還沒等誰洗好澡出來,阿南看著電視已經把呼嚕打得山響了。誰果然就沒辦法睡了。阿南的呼嚕不僅響,而且毫無節奏,總是在不該停頓的地方停頓,不該延續的地方延續。此一時風平浪靜,忽而就地動山搖;剛剛還微波輕漾,忽而就鬼哭狼嚎。很長時間了,誰還是沒有睡意。故意發出一些聲響,阿南的呼嚕就歇了,但隻稍停,轉而又是故我。沒辦法,忍著睡吧。蒙矓之中,開始適應阿南呼嚕的誰剛剛要入睡,忽然,阿南的呼嚕停了。誰就又被整醒了。他坐起身好奇地看阿南,卻看到阿南縮著身子在一陣陣抽搐。誰嚇得渾身發汗,趕緊叫阿南的名字。阿南的抽搐停止了,但是好像呼吸也停止了。誰趕緊走到阿南的身旁去搖他,卻見阿南直挺挺的,全無生氣。誰立即驚呼著敲開旁邊各間的門,把大家救火似的叫攏。大家稍一商議馬上將阿南送到鎮上的醫院。在急救醫生七手八腳一陣折騰下,阿南才慢慢地睜開眼睛,重回人間。

  第二天回到甬城已是下午,疲憊不堪的阿南還是徑直去了醫院。

  第一個醫生給阿南開了幾張單子,說是要等結果出來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是……但是什麽呢?阿南趕緊問。醫生說,按照你說的昨天的情形,可能情況不會很好。

  阿南很不安,覺得走路的腿都有些發軟。

  阿南找了第二個醫生。那醫生慢吞吞地拿過他從海邊小鎮帶回的病曆卡,慢吞吞地看著上麵的記錄。然後說,是的,這種病很危險,發作起來人要窒息,一下就……如果施救不及時的話……

  阿南一下子就覺得眼前黑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家裏的。

  吃過晚飯,阿南沒有跟往常那樣急急地趕著下樓去搶麻將座位。他踱著步走到正在寫作業的女兒身邊,靜靜地看了一陣。看女兒寫得認真,覺得無聊,就還是下樓去了。走到路燈下,幾桌麻將牌戰正酣,有人看到阿南下來就跟他招呼,說這麽晚呀,早沒你的座位了。阿南笑笑,也不說話。邊上站了一陣,又看得沒興致了。阿南便踱著步朝月湖那邊走去。拐過樹叢間被人們踩出來的一條小徑,頓時就幽靜了。迎麵的湖水波光閃閃,亭子和路邊的石凳上是幽暗的人影。阿南沿湖走去。他看到有好幾個人在甩魚鉤。他們用的是釣魚一樣的漁竿和漁線,但他們不是在釣,而是用力一甩,將魚鉤甩向很遠的水裏,然後用力一拉,原來是用鉤子在水裏紮魚。因此那些人的身影總是不斷地在動,不是在走就是在甩在拉,與靜靜地握著竿子垂釣的形象完全不是一碼事。阿南想,這世事還真有些紛繁,同樣是在水中搞魚,可能手段、方法、追求的結果都有不同呢。繞湖一圈,看過陰暗處摟摟抱抱的,小桌前飲啤酒的,跳扇子舞的,跟自己一樣緩緩散步的之後,阿南回到了家裏。

  妻子收拾停當,已經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到阿南推門進來,妻子眼睛沒有離開屏幕,嘴上問他,擠出了?阿南又是一個淺笑沒說話。阿南走近沙發,緊挨著妻子坐下,眼睛也注視著屏幕。電視裏播著一個韓劇,一對小夫妻正在吵架。不過阿南也沒興趣看。他一邊把手按在妻子的大腿上,一邊將肩膀朝妻子的肩膀貼去。妻子側過臉看了他一眼,嗔道,你不怕熱呀?阿南笑著繼續將手沿著大腿朝上滑去,另一隻手則穿過妻子的後頸欲將她攬過來。妻子一邊推開他的手,一邊笑盈盈地說,急什麽,唔……示意他女兒的房門還開著呢。

  阿南隻得站起身,去衝涼了。

  衝了涼,阿南就走進臥室。他拉上窗簾,開了空調,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睜著眼。沒一會兒,他聽到外麵妻子正叫著女兒,作業還沒寫完?寫完了?那好,快點睡了!

  這一次,阿南和妻子做得意外地暢快。這臥室裏的空調好像沒開,他們兩個翻來滾去,將一條涼席搞得到處是汗津津、黏糊糊的。

  稍息了一會兒,阿南又走到外麵的客廳。他在沙發上坐下,點起一支煙,看著黑漆漆的電視屏幕一吸一吐。三支煙下去,阿南才起身。他推開房門看看,妻已經睡熟了呢。阿南便輕手輕腳地找了一條毯子,蓋到妻的身子的中央。然後,折回身,獨自到了書房。

  很長日子沒有在書桌前麵坐了,阿南好像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再說阿南也不知道自己坐下要幹什麽。他順手拉開最下麵的一個抽屜。抽屜裏放著阿南的幾本影集。一下子阿南便有了翻閱的心情,他索性將抽屜脫了出來放到桌上,一本一本地看起來。一本是女兒的,從出生那天,女兒人生的第一張影像開始,一直到……大概是三四歲吧,這些都是阿南自己拍的,怎麽,後來就越來越少了。是呀,這些年幾乎都沒再給女兒拍過照了呢。再一本是他們的婚紗集。那時候妻子白白嫩嫩,一碰,就紅潤。阿南每天就想摟她抱她,一晚上經常要來三次,躺下時一次,睡覺前一次,早上醒來一次。就是那天下午出發去影樓之前,他們還親熱了一番。嗬嗬。看著,阿南忽然想起了還有一些東西。他連忙打開另一個抽屜,翻出幾本單位開會時用的工作記錄本。徑直地,阿南找到了一疊沒有信封的信箋,那是在沒有老婆之前與一個女同學的通信。哈,阿南想想覺得有趣,那時候他們還通信呢,卻一點都沒有肌膚的接觸。不過,阿南現在也不想讀,他隻是匆匆地瞟了一眼那些已經有點泛黃的信紙,便一把將它們一對折,一撕;再對折,再撕;然後塞進紙簍。就這麽瀏覽著撕著塞著,阿南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個女人。那是兩年前認識的一個業務單位的部門經理,他們的交往從開始到目前都一直在兩個地方,飯桌上和床上。他們不是那種要死要活的,而隻是例行一件事務那樣。電話一約,好的,就OK;沒空,就作罷,客氣地說聲下次。現在,阿南一想到她,心裏就不由得內疚起來,不是對她的內疚,而是對老婆的。至少這事兒經不起回想,一回想就覺得很荒唐,至少很無聊。就這樣想著,忽然眼前跳出了一個小本本。嗬,阿南一看就眼熟,封麵上蔚藍的天空,一個小男孩正在草地上放著風箏。那裏麵是他讀大學時躲在床上寫下的一些詩歌,還從來沒有第二個人看過呢!裏麵大都是近體詩,七言絕句什麽的,也有一些現代自由體的。阿南有些猶豫,想,撕了吧,有些不忍心;留著吧,恐怕也沒有什麽意思。最後阿南還是決定棄了它。他也不撕,連本子一起丟進紙簍。接著,阿南想起了更重要的一件東西。他又換了一個抽屜,從抽屜底下鋪著的報紙下麵,摸出了一本存折。這是他這些年來積存的全部私房錢。小紅存折放在桌前,阿南呆呆地看著它,心裏許多想法都糾結起來,心情也十分沮喪。

  夜,在阿南的發呆之中深了。

  阿南聽到妻子開門和摸索的聲音,正要走出書房,卻見妻子推門進來。妻睡眼蒙矓地說,你幹啥呀,還不睡?阿南堆上一個很不自然的笑,輕聲地對妻說,我跟你說一件事情,很重要的……妻一下被驚醒了,說,不要嚇我哦,你。阿南轉身關了燈,摟著妻子朝臥室走去。

  第二天,阿南繼續沒有去上班,他要去醫院。妻子執意要陪他,他一定不要她陪。最後妻子隻好由他。

  到了醫院,阿南取了幾張單子,還是去找昨天的那個醫生。醫生看單子的時候,阿南的心跳急速加劇。好長時間嗬,那個醫生推推眼鏡,才輕輕地吐出幾聲,好的,沒什麽問題的。阿南一怔,大聲地問,真的,醫生?醫生的眼睛離開單子看向阿南,又點了一下頭。阿南又怯怯地問,那……昨天怎麽,你給我說的……醫生慢慢地問,我昨天怎麽說的?阿南立即打開病曆卡,指著裏麵夾的那張從海邊帶回的單子給醫生看,醫生又開始慢慢地瞄那張單子。少頃,醫生指著單子上麵的一排字,念,女,58歲。然後轉臉看著他。阿南一時轉不過腦子,說,什麽?我是男,41歲!醫生說,對呀。阿南頓時明白了,那是別人的單子嘛。

  阿南一身輕鬆,簡直是跑著回家的。他現在最想見到的人是妻子。

  回到家妻子不在,估計是去買菜什麽的了。阿南靜靜地走進書房。剛坐下,就發現書桌上昨晚放的存折本本沒有了,昨晚放存折本本的地方端端正正地擺著另一個本子——蔚藍的天空,一個小男孩正在草地上放著風箏。阿南的臉上不由得浮上一陣少年的羞赧。

  幸存者

  夜色迷漫並籠罩下來

  我們班上的同學絕大多數都是工人子弟,而且父母都是一個廠裏的。那廠叫火柴廠。所以每天放學後大家一起在堆木場裏玩也就順理成章。堆木場裏通鐵路,那些兩三個人合抱粗的木材都是從遙遠的大興安嶺運來的。它們總體上都碼放得很有規律,但總有些歪斜而不夠整齊劃一的地方。那些不夠整齊劃一構成的空間就是我們玩耍的樂土。我們從那裏鑽進爬出進行好多種自創的遊戲項目。

  我們班上幾乎所有男同學都在那個荒涼靜寂的場地上有屬於自己個人的“房間”。飛鵬的那間最好,它正好處在三棵大木頭相互交叉的底下,空間寬敞,雖然人在裏麵很難直起腰,但最多時挨個兒也能坐下五六個。他還找了一塊涼席鋪在地上,使得“房間”看上去整潔而舒適;他又用刀子在迎麵處削去一塊方方正正的樹皮,刻下一串時髦的語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清華的那間其次,雖然空間也不小,但卻終日漆黑不見日光,隻有下雨的時候,我們才會像皮色紅嫩的小老鼠一樣窩藏在那裏。國平那間的特點是隱蔽性極好,它的入口有三層,而且層層都十分窄小,人要貼著地麵像蛇一樣才能遊進去。那些房間對我們很實用,有些你喜愛的玩具,比如彈弓什麽的,放到家裏大人要罵,放到學校裏老師要批評,藏在那個小天地裏就再合適不過。

  我們有一個自創遊戲是:找書包。每個人的書包都交給另外一個人,大家分頭藏好,再開始一起找。一般來說這是天黑前的最後一個節目,誰先找到誰就可以顛著P股跑回家了。

  那是個春末夏初的黃昏。天色漸暗時,像鳥一樣的我們找到書包後都各自四散著上路了。忽然後麵傳來了國平哭喪的叫聲:“我的書包找不到了——”

  那叫聲孤單而哀憐,把跑在最後的我們三個的腿拉住了。於是我們又急匆匆地回頭幫國平一起找。

  像小股偵察兵一般我們兵分四路對遊戲有效的範圍進行了地毯式搜索,但結果卻一無所獲。夜色迷漫並籠罩了下來,知道搜尋已經不可能再繼續下去的我們開始匯合在一起討論。我們焦急萬分又故作鎮靜。

  飛鵬說:“還是先回家吧,就說書包在學校裏,忘記了。”

  清華打趣說:“一頓P股總是逃不過了,嘿嘿。”

  國平更加緊張得無話。

  我說:“一樣的呀,明天讀書怎麽辦?”

  飛鵬說:“明天一早我們四個人再來找,天亮了,就好找了。”

  大家都沒話,想想這也許就是最佳辦法了。就在我們打算離開時,我一抬頭忽然看見圍牆邊一棵大樹伸展著的樹枝上,吊著一個黑乎乎的方塊,在月光的映照下,那不分明就是書包嗎?我不禁尖聲叫了起來:“快看,在那兒!”

  大家的目光一齊射向半空。頓時所有的緊張都鬆弛了,破涕為笑的國平搶先爬上樹去。飛鵬在一旁自言自語般地說:“——腦筋倒蠻好的嘛。”

  水色讓我們都沉默起來

  田野和河流把我們隔開時,我們就寫信彼此聯絡。但寫信是一件麻煩的事,對我來說常常是有去無回,雖然我總是堅持不懈。國平還可以,給我的回信率大致接近90%,文字量也在60%左右;清華就不行了,回信率低於三分之一,字數不成比例,而且沒有時間觀念;飛鵬好像失蹤了,他在最邊遠的山區,信在路上的行程沒辦法計算。因此我們聚一次就要寫好幾封信。

  春末夏初是繁忙農事的一個間隙,田野上的稻子一天天轉黃,人們稍事歇養準備著收割時狠狠地賣力。

  那個下午清華叼著煙蹺著腿悠閑自得地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我一下車就看見了他。他乜斜著眼睛嘿嘿笑著迎接我,也不跳下車來。

  我問:“哪來的自行車?”

  他說:“借師傅家的。來客人了嘛。”

  說著他縱身下地又隨即跨上座墊,邊騎了起來邊朝我說:“上來!我先帶你去。”

  從公路邊的小站到清華所在的村子大概有三四裏路,其中大半是黃泥機耕路,還有一截是進村前的石板路。清華一個下午在那條路上來回騎了三趟。等到把我們三個都聚齊在他那間小屋時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

  飛鵬進門時說:“清華,你隔壁住的好像是個小娘吧?長得很不錯嘛。”

  清華說:“是啊,你們不認識?我們一個學校的,比我們低一級。”

  我們都搖頭。

  國平說:“好了好了,把她叫過來,一起喝酒。”

  清華說:“她是會來的,人很爽快的。”轉念一想又說:“算了算了,我們難得碰上,叫她做什麽。”

  酒是清華早就準備好了的,酒票還是從鄉親們那裏四處“借”來的。他又從師傅家裏抓了一隻雞,飛鵬三下兩下就把它宰完入鍋。我們開始喝酒談天。每個人都說自己的事,每個人的事對別人都是新鮮事。

  夜漸深,微風帶著植物生長的氣息一陣陣飄入小屋。國平方便回來說:“嘿,隔壁亮著燈,還沒睡呢。”

  清華說:“人家每天看書學習,要去考大學呢。”

  我說:“很上進嘛。”

  清華說:“那是,哪像我們。”

  月亮升上來了,大地看上去洗過一般清澈。清華帶我們到村後的江邊去。我們的聲音驚動了村子裏所有的狗,它們從各個方位一起叫了起來,煞是熱鬧。餘姚江這一段的水麵十分開闊,泛著月色的江麵沒有一絲船影,顯得很有詩意。水色讓我們都沉默起來。

  少頃,誰突然說:“清華,你隔壁小娘睡了,燈關了。”

  清華扮著臉喝道:“小娘小娘,別講了。你知道小娘咋弄弄嗎?喏,現在給你,你會嗎?”大家一時都語塞。

  臉色紅潤,看上去反倒年輕了很多歲

  飛鵬告訴我們他的肝髒有了大麻煩時,我們都非常的震驚,震驚之餘又無能為力。這幾年飛鵬幹得非常不錯。他在一家鄉鎮廠裏把關技術,因為個人占有股份,所以收入相當可觀。那天是要去阿聯酋辦手續時做體檢,才知道事情已經不好。醫生說發現得尚早,所以有開刀或不開刀兩種選擇,但開刀有兩種結果:徹底好轉或速壞。最後飛鵬選擇了開刀。踏上去上海華山醫院的漫漫行程,他的心情一定是極為複雜難言的,我想。我們都沒有為他送行,因為不知道該怎樣為他送行,抑或到底是否需要為他送行。我跟清華打電話跟國平打電話;清華跟我打電話跟國平打電話;國平跟我打電話跟清華打電話;能說什麽呢?隻能是長長地吸口氣再感歎一番而已。

  幸好,半年裏不斷傳來的總是好消息。再以後就到了可以為他慶賀的時候了。大家都是第一次光臨飛鵬的新居。我們買了一筐新鮮的荔枝,清華他們帶了一箱飲料,國平他們提著一袋大紅的人參含片。

  飛鵬在門口迎接我們,一見麵就把我們嚇了一下,他一臉紅潤,氣色正好,比以前略胖;一腔無所憂慮的笑聲也比以前底氣更足。

  我老婆說:“你看上去反倒年輕了很多歲。”

  他說:“每天在家按時吃按時睡,還不養胖嗎?”

  飛鵬就不喝酒了,隻有我們三個暢飲如前。熱鬧而日常的席間大家都很放鬆。話題從各自的兒女們開始一會兒就轉到飛鵬的身體上來了。

  國平老婆問:“那你現在還要去醫院嗎?”

  飛鵬說:“……就是吃藥,每半年去檢查一次。”

  我老婆問:“每天在家裏做些什麽?”

  飛鵬說:“練功。早上四點開始是太極拳;六點練吼功……”

  “吼功?什麽是吼功?”

  “一邊走一邊吼,走幾步,吼一聲。”

  “哎喲,那人家都被你吵死了。”

  “那有什麽,到體育館那邊,人少,有人也是練功的。然後買菜回家做點家務,吃了中飯睡覺;下午起來到公園轉轉,跟退休老頭們一起;吃好晚飯練香功,睡覺前在床上還有坐功呢。”

  “這麽多功呀……”大家都笑。

  清華老婆忽然又問:“你當時怎麽想的,有沒有把私房錢都交出來呀?我們家清華有一次去住院,在家裏翻箱倒櫃準備了一天。把日記都燒掉,把私房錢都交給我。哈哈——”

  飛鵬答:“那當然。家裏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統統跟我老婆交待好,那還用說。”大家笑得更歡。

  餘興節目是時髦的卡拉OK,飛鵬家現成的。但是大家都意思一下就完了,因為飛鵬還要早睡。

  各色行人來來往往,出現又消失

  國平下崗後,每天在股票市場抬著頭看紅燈綠燈,所以湊成搭子最好,一個電話隨叫隨到;我也一樣,每天在家弄文字,作息時間全由著自己的性子;還在國營單位賣力地發揮餘熱的清華唯有法定休息日才自在;飛鵬又去廠裏上班,工作上漸漸地越陷越深,畢竟廠裏少不了他,而休息日,出於健康的原因家中的管理比廠裏老板還嚴格。所以天各一方的我們難得有切磋牌藝的機會。今天,發起人飛鵬終於逮著了一個機會。但四人會合方桌前落座卻已是下午三點。

  牌過三巡,飛鵬的手機響了。一看,他說:“沒關係,是用戶。”於是在電話裏哇哇地技術指導了一番,口氣很權威。剛合上手機它卻又叫了起來,這一次他瞄著號碼連連示意我們:“單位的,別出聲,別出聲。”於是我們都鴉雀無聲,隻聽飛鵬講個即興創作的故事。

  不多時清華的手機也叫,他接聽:“……晚飯不回來吃了……在打牌……老同學……好了好了。”說完就不耐煩地掛掉。

  一旁的國平責怪他:“對老婆態度咋介差!”

  清華說:“老婆嘛,算了。哪像你!”

  國平說:“像我就好,老婆女兒哪一個不照顧得好好的?”

  清華還要抬扛:“下崗工人嘛,就是這點活。”轉念又說:“不過,這些天家裏兒子要考試……嘿嘿。”

  說得國平也拿出電話往家裏打:“哎,還沒回來,碰到一個老同事,晚一點回來。你們先吃吧。高壓鍋裏的排骨都搞好了,點上火吹吹;蝦用鹽水煮;……”

  飛鵬說:“看來我也要請假了嘛。”邊說邊走到隔壁去。

  一會兒飛鵬進門就衝著清華嚷:“哈哈,這下好了,編好的故事全部戳穿。老婆早就知道我在打牌了。”

  清華睜圓眼:“怎麽,她神通廣大?”

  飛鵬說:“你老婆打電話說的。”

  清華說:“喔,她是去調查的,你看你看!”

  我說:“現在反而好了,不用提心吊膽了。真是,老婆比警察還嚇人。”

  我老婆回家正在廚房忙著時,忽然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竟是清華老婆。她含著笑站在門口。

  清華說:“怎麽,不放心?我要是去發廊,你也找不到。”

  他老婆故作慍怒說:“你去吧,我又不是來找你。”

  我老婆立即把她迎進門。她們倆就進了廚房。旋即我老婆又出來說:“飛鵬,國平,把你們老婆也叫來,我們很多年沒有見麵了,一起來吃飯,大家聚聚。”

  他倆嗬嗬笑著,飛鵬說:“好吧好吧,反正牌也打不成了。”

  國平說:“我跟家裏說的是老同事,怎麽一會兒在這裏了呢?”

  我老婆說:“無所謂的,隻要沒在找小娘。”

  國平也說:“好吧好吧。”

  四人打牌變成八人;從下午到晚上雷聲倒不小,但時斷時續隻有兩圈,手癮都沒過足,輸贏又不了了之;把大家送到路口時,我看到春末夏初這個城市夜晚的街道開闊深邃,到處是燈火。各色行人來來往往,出現又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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