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真的在往前行走嗎?
那麽,它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
那時候小海喜歡著我,我說喜歡是為了區別於愛,因為我不知道今天“愛”這個詞人們是怎樣使用的。小海總找我,當然一有空我也找她。有一個非常無聊的下午,人家都出工去了,我們倆就在寢室裏打牌,誰輸,就要被對手刮鼻子。這可真叫刺激,無論是我的從未碰過女性任何部位的手指可以在她那鼻梁上無所顧忌地滑過,還是她的柔嫩的纖手輕輕刮過我粗黑的鼻梁,都叫人感覺異常。到後來,小海開始耍賴,我便撲上去強製執行。她無處可逃,就被我狠狠地按倒在床上,我掰開她的手,她的臉就整個地暴露在我的臉下。突然她不再掙紮,隻用雙眼緊緊地看著我,搞得我一點都不好意思下手。其實那時候我心裏也驀地明白了。可我當時啥事都不懂,親吻,是跟上床一樣叫我既向往又為難的事。
小時候我常常對太陽、月亮和地球感到疑惑。老師說這三者之間存在著自轉公轉等關係,但我就是理解不了。那些道理與我奶奶講的故事和一些生活事理都是不一致的。我奶奶一生吃素信佛,她也沒有一點天文知識。我奶奶把我養大,我一直聽她的話。我奶奶總是把我管得很緊。我跟小夥伴們玩可以,但不能太野。其實我們就住在離大海沒幾公裏遠的小村,可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海。我們每天吹到的風,已經可以稱作海風了,但我還一點都不知道。那年,少女杜拉斯在西貢和中國情人愛得死去活來,我吃驚她在整日沉溺於肉體歡愉的深淵之中,卻還能清晰地分辨出她母親的那道堤壩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後來我在農村插隊勞動,知道了大夥是怎樣運用男人女人的話題開展勞動和消遣的,可同樣在農村的我的童年時代卻從來沒有聽到過。
有次夜半,我和國平在街上遊蕩完了回家。中學剛畢業的時候我們總是喜歡在夜裏四處遊蕩。那條熟悉的福興巷燈光曖昧人影全無。我們在漸漸疲憊起來的心情中不知不覺地說起了女人。突然國平非常來勁地衝著我說:“你逞什麽能你,你又不知道跟女人是咋回事。喏,現在女人擺在你麵前,你曉得咋弄弄?”我在暗中停住腳步看著他,感覺到他的詰問雖然突如其來,但肯定經過深思熟慮。我覺得自己落後於同學了,這叫我很不好受。國平在那條屬於我們地盤的巷子裏有一間隻有十平方米的小木屋,這使他成了我們同學中最為自由的人。我常常在他的小屋子裏和他一起過夜,可從來都沒有談到過女人,現在,他掏出鑰匙得意地打開門上的鎖。關於女人的問題使我感到不好受似乎讓他特別興奮,電燈亮時我還看到他臉上延續的輕鄙微笑。但忽然他的神色變了,他低下頭自言自語般地輕聲說:“其實我也不曉得。”
或許,親吻比做愛更有難度。那年的暮春或夏初,晚飯後我踱出校門去鎮上的電影院看電影,她就跟在我的後麵。我當然知道她跟在後麵。我買了票,她也買了票,我們就坐在一起。燈黑,她的話和手一起非常強烈地伸向我,我心情激蕩又不知所措。第二天我把她約到家裏。我的父母都上班去了,家裏隻有老外婆,我非常輕易地支走了老外婆,就開始和她說話:說話實在不是我的本意,那年我二十五歲,我想體驗女人的心思已經逼得很近。但我沒想到她的心思更甚於我。當我摟住她想跟她接吻時,她卻一頭倒在了床上。她一邊脫自己的褲子一邊說:“恐怕不行,我的客人昨天剛走呢。”我看到她剝筍一般幹脆地褪去褲子,褲腿中間的確露出白白的紙塊。她輕輕揭去紙塊的動作,使我聯想到我奶奶將一埕臭鹹齏上的箬殼慢慢開封的過程。“你看。”她說。紙片上的確粘著斑斑殷紅。“來呀,快。”她又催我。我像一頭迷路的幼羊,順著她的手勢和聲音就笨拙地壓了上去。可“砰”的一聲槍響,我剛聳身戰壕就中彈倒地滾回。我根本就沒有經住一絲的考驗,當然也沒有到來。
她應該是我們附近工廠的工人,此外我就一無所知了,而事後沒幾天她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記憶中殘留的是從那以後我一直感到這事兒不好玩,可又不知道是誰的錯。
我不知道我的身體曾經遭遇到了什麽。真實就像一張白紙。我沒有沮喪懊悔或類似的東西,甚至沒有想法。我的感覺也像一把指甲刀被我遺留在某個抽屜裏。
公元1999年春末的一個下午,我和小海還有惠,又聚在惠家喝酒。我們喝著聊著,聊著喝著,一共拿下了二十來罐啤酒,我喝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對惠說,先把空罐扔掉一些吧,要不一會兒你老頭回家就要喊冤了。
惠是小海幼兒園裏的同學,她倆的關係鐵到現在。我跟小海好上了的時候,她也到我們生產隊來了。我估計她肯定不是衝著我們誰來的。隻是後來我不知不覺地就給她寫起信來,並且在心裏暗暗地喜歡上了。那是我跟小海不聯係三年以後的事情。
離開生產隊去讀書的那個前夜,我到惠的寢室。昏暗的燈光下,我們交談著,鬼才曉得我們當時談了什麽。我隻清楚地記得我們談了。我向她最後告辭的時候,她拿出一本筆記本和一支鋼筆送我,那幾天我已經收到了不少本子和筆,但我在收下惠的禮物時,還是轉念想了想其中是否會有特別的含義。
我跟小海的關係很快就破裂。這讓我想到眼下的浪漫少年。我一離開她的周圍,她的熱情也隨之去向不明。
非常宜人的陽光隔著窗子,讓我感到一種陳舊的愉快。喝酒,並且放鬆地談以往真是一件快事。我對小海說,你真能變心,那麽快就不要我了!她說什麽呀,還不是你不要我的。我說,這事情也用不著考證了,罷了罷了。又對惠說,你更壞,你是我這輩子寫信寫得最多的人,到現在都是。可你就是不肯嫁給我。惠平靜地莞爾一笑。別亂說。好了好了,快喝了這杯。惠很能喝酒,但平時總不見她喝,今天在自己家中,倒已經喝不少了。我哈哈笑著,一下子就感到時光是多麽可愛。天未黑之前,我必須趕到兒子的學校去接他。我獨自駕車,道路又塞得厲害。酒一直讓我異常興奮,我就怕警察看出我的不正常,所以我一路念叨,別違章別違章。
一個人對時間有感覺的時候,也就是他不再年輕的時候。
但時間又是一組聽候我們命名的溫順的羊群。過去和現在,青春和衰老,誰能把它們搞得清清楚楚?
我這樣記載我和你相親相擁的美妙時刻:
時光就像童年時候的玩伴,
把我們愉快地推來搡去,
但你卻指著另一行句子問這是什麽意思。我不敢看你的眼睛,並竭力追尋著這些文字閃現在頭腦一瞬間的線索。
我很幸福。
我把最後一支煙抽完,
少許遺憾就像早年的風濕逐漸敏感。
我成了一個麵對女老師的小學生。
我輕聲囁嚅,我也講不明白,也許說來話長。
你沒有把自己最後的衣褲褪盡就一頭鑽進了被子。你的整個臉部已經放大,眼眸也明顯張大放亮,並配合著嘴角的微笑盯著我,要說出什麽而又故意不說。
我緩緩地靠上去,雙手卻急不可耐。我心跳急急地上下卸光你的所有遮掩。不等我目光掃視,你猛地一把抱緊我,讓我無所顧忌地進入了你燦爛濕潤的身體。你一聲呻吟仰起臉並享受地閉上眼睛,同時也把我帶到了一個喪心病狂的開闊地帶,像流星般的負罪感很痛很重地敲擊了一下我身體的某個部位,但立即就被我驅趕。我看到了一個無可置疑的排山倒海的景象,我把自己交給了這個無情的旋渦。我在瞬間成了一頭剛剛掙脫鐵鏈的瘋狗。我向看到的聽到的一切發泄。
後來我躺著吸煙,那是身邊的最後一支煙。聽著衛生間裏你嘩嘩淋浴的聲音,我想到了當年的第一次。我覺得自己正一一找回過去丟失的東西。你讓我開創了新的曆史時期又讓我塗改了曆史的真正經曆。這時候我的思緒像夏天的颶風,在天空中疾來疾去而毫無方向。又像一隻鳥,飛上飛下,找不到歸宿。最後,我才發現了一個造型優美的枝頭,放鬆地停留下來,我對它說:我很幸福。
從幸福聯想到愛,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明明得到的是身體,卻魔術般地變成了愛,而且你的魔力還在不斷擴張。你容不得我心有旁騖。當你的胴體再一次把我掠走,我感到自己正輕飄在一塊五彩的雲朵上,地球的引力已經失去,我自由而快樂。無論是柔情還是急風暴雨,你都在教導我把握生命的另一種角度,我對生活的失望之一是源於生存的日常環境,社會在不斷地張揚和銷售性,讓性大肆泛濫的同時卻把愛給隱藏起來,一張一弛,吃虧的卻是愛。現在我有了進入和演變我自己的角度了。
你臉上的肌肉徹底鬆酥,幾處微紅的斑點鮮豔動人,潮濕的雙眸異常明亮。我說,你來過嗎。你點點頭,好多次,不知道有幾次。
在哈裏的時間表上,第六天才有了人。他說:
第六天有了人,男人和女人……
為了等小海的親吻,我在焦慮煩躁和無所適從中度過了三天。等“下午”的一切都開始重複時,我們都不時地頻頻對視,好像那三天裏我們已經有過默契和約定。我的激情積聚起的膽量終於找到了突破口。我緊閉兩眼,任顫抖的盲目的雙唇失控。
後來,直到今天,我也沒有記住那“一下”給我身體提供的強有力的震顫。一下,就一下,我們立即分開,好像我們都在不經意中侵襲了對方。有那麽一小會兒我們直愣愣地對視著。我們必然不能說出什麽,我們還太嫩,甚至還不知道要抓住即時的靈感般的東西。我僅僅意識到這“一下”在我人生當中的某種意義。我看到窗外秋天田野裏的煙火正嫋嫋升起,焦泥上的團團白煙都與往年相似,但我覺得新奇。我看到時節猶如一個大漢正背著手悄悄地朝縱深走去。
冬天挾帶著陰雨準時來臨。那是第二天的事。
頭天夜裏,我們七八個人一起從湖上的住地出來,去附近的小鎮喝酒。你是唯一的女性。沿著山丘的沙石路在我們腳下發出一陣陣抗拒的聲響,山影朦朧,有一小段甚至漆黑。我把毛衣脫下披在你的肩上。有兩人在埋怨這個小鎮和這條路,這麽不開放,連個洗頭房都沒有;半夜找個地方喝酒卻要走這樣的路。後來我們都暈暈乎乎地回到住地。大夥四散,我又送你,走廊長長的地毯吸走了我們所有的聲音。一個曲尺形的拐彎給了我許多衝動和鼓舞。我們默默地開門走進你的房間,裏麵殘留著一股陰冷和潮氣。你開了燈,燈光一點沒有格調。我突然上前拉過你並快速地將緊張抖索的吻貼上你的前額。我的右手同時在你的肩後輕拍了幾下。我故作平靜和老練地說:“晚安。”我退出房間時看到你目光中的驚惶和哀怨。“晚安。”你輕聲說著把門合上。我的雙唇還粘著你前額上的夜露,還有幾絲劉海黏糊其中的臨場的感覺。這讓我又非常輕易地將自己走失了。我身不由己,不明白為什麽要親你,又為什麽要親成這個樣子。我的內心隻交給我一個模糊的信號,不是答案。我擔心我的吻會不會太隨意。我又問自己是很清醒和專一的嗎,是欲望還是理智讓我緊隨著你,把曾經滾燙熱烈的吻朝你張開。
我青春年少時候的理智讓我不敢回想,它讓我羞愧。和小海的“一下”從無知和幼稚開始一直滑到蒼白和幹枯,可我那時雖然一麵為自己獲得的“意義”而暗自欣喜,但更多的還是在內心檢討,害怕從此墮落。其實意義有什麽用?它更多的時候是一個垃圾桶,隨你怎麽丟髒物總有合理性。
現在我長大了,但當我的向往驅使著無奈的吻將你順理成章地捕捉時,一時卻膽怯了。我後來才清楚,又是“意義”在作弄。
所有的吻都應該指向一個固定的目標嗎?
我們應該珍惜自己的吻嗎?
第二天,我們和大家一起在湖上遊覽。
那天的天氣真蠢。空中布滿了陰雲。湖麵上也是灰蒙蒙的一片。風很緊。遊船勻速地在水麵上“突突”走著,我們的視線再也不能分離。所有的風景都離我們而去,所有的同行者都被風景隱沒。雨一陣一陣。雨緊的時候我們就躲在傘下……
我不時地陷入沉思默想,又不時地壓抑著一陣陣衝動。我覺得自己卑微、專製、小氣,沒有男子漢的膽魄,而同時我也感到自己的無奈和弱小。我乞求得到幫助。
在無所適從和不時的走神中大家的旅途結束了,我們各自回各自的家。
國平到生產隊來看我時,我召集了隊裏幾個最安分守己的哥們偷了一隻雞招待他。我們不斷地喝著酒抽著煙,一邊消耗體能一邊發泄著生活恩賜給我們的枯燥。我的哥們說我最近交上好運了,隨即就把小海的話題當作桌上的一道菜來下酒了。大家越說越起勁。說得國平問我:“這麽好了,她你有過否?”我連連地搖頭:“不要亂講不要亂講。”我非常真實地隱瞞了“一下”,立即就把大家的興致打斷了。
白天你我形影不離,你開始跟我一起和我的朋友吃飯。幾次以後,大家都看出了我們的親密不同尋常。那天,看著你的背影,國平問我:“拿下了嗎?”我一時不解,但順著他的目光,我就知道他在問什麽了。我說:“沒有,不過我和她的關係跟拿下沒有什麽兩樣,或許比拿下都好。”國平疑惑地看著我,隻是慢慢地點頭。
是啊,男女關係超過“拿下”的,是怎麽回事?我斟酌起自己的話來。
我無聲的目光也追隨著你的身影。你活躍、婀娜多姿,又生機勃勃。
我興奮的,又含有不容回避的淫穢的目光已經將你剝得精光。我看到了你勻稱的身段,柔順而豐滿的線條;看到了你飽滿的略微下垂的乳房和富有彈性的起伏的腹部。那是一個成熟得正是時候的果子。
我的自信告訴我你身體的一切。“拿下”應該是水到渠成的事,我就用不著精心策劃或者欲擒故縱,所有的計謀隻適用於“拿下”,而比“拿下”更重要的東西則是所有心計都無能為力的。我要獲取你的心,或者說我要把我的心給你,這才是最為要緊的。我們成功了。
我看到了國平眼中的敬羨。
我感到自己非常幸運。上帝在我人生的好幾件大事中總是偏向我,現在又把你推入我的懷抱。
那天我們不是在“海拉兒”,“海拉兒”是我們兩人的天地。
我們總是交談。交談讓我們都感到心情舒暢和歡愉無比。我們談我們自己,談家庭,談經曆,談藝術,談日常生活,談朋友友誼,甚至談人體和性,一切可以談論的話題幾乎全被我們涉及。我們使用所有可以使用的時間交談。交談使我們靠攏、匯合,各自滲入,直到融合為一體。
一個人可以把自己徹底地袒露應該是一種幸福,因為並不是所有想讓自己透明的人都可以將自己一覽無餘地展示出來。
因為有了你,我所有人生的隱秘都得以彰顯,我情感的底層都被翻出。
我無怨無悔,並且從那以後我的心頭總有一種釋然、輕鬆、平靜以及溫暖的幸福感。我就像一個罪犯,隻有交代到再也沒有可交代的時候,才得到了解脫。
然而,在你麵前,我還是最優秀的,不是嗎?那天你說:“你是勝利者。你應該得意才是!”
我慶幸我把自己和盤托出的時候,也就是獲取最多的時候。事實說明我幹得不錯。真實和謊言潛藏在每個人內心的地窖裏,而時間從不會讓真誠的情感發黴。
哈裏是生活在現代社會之中的正常人。他把人的出現安排在第六天一定是有依據的。但第七天他就遇上了智障人喬治。而喬治教給哈裏的那些才可愛呢:
很久很久以前,
沒有東西,隻有音樂。
第一天有了太陽,它很刺眼;
第二天大海出現了,它會弄濕腳;
智障人眼中的世界總是跟正常人看見的不一樣。問題是誰的存在更接近於真實呢。我非常清晰地感覺到,隨著我們並沒有“拿下”的越接越近,你我的世界正漸漸地與大多數人的世界脫離。我們就像坐上了一艘飛船,雖然還搞不明白是我們在後退,還是那個龐大的物體在飛離,但我們看見了距離。
寒冬如期而至。我們也各自成了各自的第三者。但在那些寒風淩厲、陰雲長時間籠罩在城市上空的日子裏,我一直冷靜地堅守著最後的防線。我們總是趁中午的時間單獨到外麵吃飯。
我們害怕黑夜,黑夜裏到處埋伏著危險。
剛上學的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要抽時間給一些朋友和老同學寫信,但隨著接觸減少,友情也漸漸淡薄,信的聯係自然就中斷了。後來惠也讀大學,而我們的通信卻慢慢增多,所有的空話充斥在我和惠你來我往的信件中,最紮實的話隻有在末尾,我會問:“這個禮拜天你回寧波家裏嗎?要是回家,我就到你家看你。”可實際上等不到惠回信,禮拜天就已經到了。給惠的信充實了我那時候的生活,寄托了我許多熱情和對愛情的幻想。多少年來我一直懷念著那些寫信的時光。雖然惠的謹慎和高傲、寬容和冷靜並沒有使我和她的通信朝情感的深處發展,但我依然要感激那些充滿青春活力的信件。也許是我自私,我的傾訴忽略了對象,我需要的僅僅是“寫”。寫讓我好受,就跟手淫一樣。
三年後到了最後關頭。我在給惠的最後一封信中說:“讓我們的信結出‘愛情之果’吧。”惠回信說:“太晚了,我已經有男朋友了,還是讓我們的信成為曆史吧。”
我們的話題是從父親開始的。
有一次,大家都在食堂吃飯,剛才還有說有笑的你突然就淚如雨下。我好生奇怪,問旁邊的人,他說,誰提到了你的父親。
就是在那次辦公室同事們的聚會上,我多說了幾句對父親這個主題的感慨,便發現旁邊的你正神情專注地看著我,雙眼噙著淚花。席散以後大家又一起去乘觀光電梯玩。當城市遠遠近近的燈火在我們身邊移動時,我就已經清晰地感覺到激情就像一片順風的帆正飽滿地向我駛來。當你的臉龐和笑聲朝我靠近時,少年般的衝動和你一起早有預謀似的悄然潛入。
父親的話題永遠說不盡。但我驚奇我們之間卻有那麽多的共通之處。
我安慰你,父愛,總是跟著他的兒女在一起行走。不管父親還在不在這個世上,隻要你需要,它就會神奇地出現在你的眼前。
你急急地吃好晚飯。但雨也在這個時候開始下了。你望一下令人討厭的天空,又看看你父親。你父親說:“去吧,雨算啥,帶好傘,早點去。”你立即又興高采烈了。你跑進去換雨鞋找傘。你父親一邊掏錢一邊對你說:“看完戲餓了,路上買碗餛飩吃,今天我要上夜班,不能來接你了。”你一時語塞。父親每次都要陪著你的,用自行車馱著你去動物園去商場,你跟小朋友們一起玩耍的時候他總是或遠或近地看著你。玩熱了,你一脫衣服,他就馬上接過去。你很懂事地朝父親點點頭。也許今晚你長大了,你已經十四歲了。
你打好傘走出破舊的牆門。雨絲打濕了你的眼眶。你瘦小單薄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你感覺到背後父親慈祥寬厚和關愛的目光正追隨著你。你知道,在你當時的世界裏,父親是唯一支持你在這樣的夜晚獨自一人去看演出的人。那時你對戲劇的著迷無人能理解,除了父親。
鮮花曾告訴我你怎樣走過
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個角落
甜蜜的夢啊誰都不會錯過
那晚有現場直播,你要我陪你。當我獨自在一個角落裏看著你老練地指揮眾人時,眼前忽然浮現出你父親慈祥、期待和自信的麵容,他總是朝你微微頷首,目光清澈透明。我的耳邊也情不自禁地響起了這首好幾次感動得我熱淚盈眶的歌聲。那個夜晚我們一起到鐵道邊上的一個小攤吃宵夜。我第一次親密地叫了你的小名。你的應聲像火車離站時的響聲沉悶而憂鬱,自我們身邊由近漸遠。不遠處道口的紅燈正一閃一閃。
父親給你買的電子琴壞了。他讓你自己修,他在旁邊看著。你用螺絲刀將琴大卸八塊,找到症結所在。原來不過是簧片發鏽和彈簧斷掉嘛。你擦拭幹淨簧片,再換上新的彈簧,幹得幹脆利落。你父親由衷地表揚了你。
你父親的筆記本上記載的幾乎全是你的事情:你的學習成績以及你同學的學習成績;你的身高體重;你說出的精彩的話語;你跟同學的交往;你學會了下棋,學會了一段舞蹈,學會了吹笛子,等等。在你離家讀書的那幾年,父親給你寫信,開頭總是直呼:“我的兒……”
那天你說,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兩個最愛你疼你的人:你奶奶和你父親。
我說:“現在有第三個人了……”
你凝視著我,點點頭說:“我奶奶和父親都已離開我了……”
我說:“我永遠也不離開你,絕不。除非……”
“別說,”你立即阻止了我,你說,“讓上帝把我的年紀分一點給你,這樣你多活幾年,我少活幾年,我們就可以一起老了,再一起死。”
頃刻我熱淚盈眶。
那麽多你父親的故事,而且有那麽多的細節。在你如今的言語中你的童年和親人恍惚就在眼前,而我覺得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仿佛同時也就在我的童年。
你奶奶和你父親是在同一年相繼離去的,你一定承受了天大的悲傷和痛苦:這是我後來才確信的,雖然那之前你在辦公室裏的言談和舉動還是跟往日一樣。我在心裏默默地對你說:“傾訴吧,我正傾聽著呢。”
傾聽和傾訴是一種非常美妙的結合。那是一種雙向的碰撞和接納。它的危險和可怕絕對不亞於肉體與肉體的媾和,尤其是當肉體成為商品,可以待價以沽時。
惠給予我的失敗,並沒有帶給我太大的痛苦或無地自容,因為那之前,我一定已有些預感。很長時間裏,惠一直與我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狀態,她的信,讓我看得見夠不著,夠不著卻還想夠。惠的冷豔已經讓不少人望而生畏,我不過是讓這人數又加了一。問題是我的信並沒形成一種傾訴,或者說我的傾訴僅是一支射失的箭。因此這不怪我,也不怪惠。
我把我與惠的通信跟國平講了。我說,不把愛情進行到底,我會感到不安的,我死不瞑目。對惠的愛慕向往之情在那段時間裏一直折磨著我。國平說,去,到她學校去,好好跟她說說。
周末的下午我們找到了惠。
惠在寢室裏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同寢室的一幫女孩子咋咋呼呼地一直跟我們聊天,且不時進進出出。吃飯的時候一幫人又到食堂裏打來飯菜,大家圍著寫字桌氣氛非常熱鬧地吃。這不合規矩,國平晚上睡的時候跟我說,照理誰來了朋友,同寢室的躲還來不及呢。那晚我們睡在學校的招待所裏。第二天一早,我倆逃也似的趕緊離開。我把一支鋼筆遺忘在床頭了。
當然,我們都是有家室的人。
早晨,我麵對每一件日常瑣事;深夜,又獨自冥思。我無數次地翻閱自己並不曲折和複雜的經曆,同時又不得不麵對“意義”這樣的必答題。但所有的思索和尋求一碰到感性的你,就立即土崩瓦解。
那一吻之後,我和小海相安無事。我不知道小海已經是不是我的心上人了。照例肯定是的。不久後的一天,小海約我晚上去她的寢室,她說,同室的兩位都回家了,晚上就她一個人。那晚,焦躁、恐懼和茫然讓我在自己的寢室裏團團亂轉。我期待著能發生一點故事,但又害怕故事真的發生。我不知道什麽故事是應該發生的,應該發生的故事又該是怎麽開始怎麽結束的。夜漸漸深了,而我還在徘徊和猶豫。後來我從樓上聽到小海的房門很有聲音地開了,接著是她趴在欄杆上很有聲音地刷牙了,再接著是她重重地朝樓下倒水的聲音,最後房門被有力地關上,一切重歸靜寂。那一夜,我在自責、自怨、自歎和自慰中沒有合眼。
我們沒有時間單獨相處。我不知道這是誰的殘酷,社會的安排是讓我們各自上班,完了再各自回家。
嗬——“海拉爾”!
那個靠窗的座位。陽光從白綢的窗布中透射出來,我整個地沐浴其中。你在我的對麵,神情平靜地夾菜喝湯,並不時地抬頭看我。那天,窗外不經意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冬雨,聽簷下的聲音就像是春末的梅雨。我們好一陣都靜默地聆聽著。窗下是一條步行街,這會兒正變得灰暗而死氣沉沉。我倆中間是一隻撲撲冒氣的地道的內蒙古火鍋,服務員已經好多次來加湯料了,我們看著這些湯怎樣變成水汽,又怎樣輕漾在屋內,再彌散開去,我們的話也如那些水汽,充滿了溫情,又涓涓不息……
最後我說:“走吧,該上班了。”
你說:“上什麽班呀!都要下班了呢。”
“海拉爾”,你讓我感覺到,幸福的時光其實就是這樣一種簡單易行的東西:“Say?you?say?me。”
就要過年了。大家都紛紛回城。為了避開惠,我和小海不敢在村後的車站等車。車太少,不知要等多少時間呢。我們一起沿著公路往前走。風很冷,在我們背後呼呼嘯叫,一片蕭瑟的田地在陽光下透明似的晃動著。我們沒有一點親熱的舉動,像路遇的同行者,旅程的寂寞讓我們彼此接近,但旅途的歸屬總是各奔前程。小海的美麗和熱情誘惑著我,又叫我懼怕。對於愛情、性、專一或者占有的概念,我當時不能區分,甚至一點都沒有。就是說,生活有時候隻能選擇一個突破口,隻有選擇了才能知道真正的原理。但我根本就不懂得生活,甚至連我已經生活在生活之中了這個理也不懂。生活似乎總是在遠處朝我行走著。
中午時,我們在一個車站上車。可一上車還是迎麵碰見了惠。我們都很尷尬。
那天下午我們一起出去,是確確實實辦公事去的。回單位的路上我正全神貫注地開著車,不知怎麽的突然對你冒出一句:“嫁給我,好嗎?”眼睛卻依然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你一時沒有回答,可我感覺到你頓時閃亮的雙眸緊看著我。好長時間你都沒有答應。到了一個路口遇紅燈停車時,你才俯過身子,在我的耳邊低語:
“If?I?can……”
也許所有辦公室裏的故事總是相似的。就跟所有幸福家庭的情形一樣。
每天,我們都賣力地工作著。我們感覺到工作著多麽讓人愉快,隻要彼此都包圍在彼此的目光和聲音裏。
辦公室當然不是花前月下。但我們還是忍不住要用目光說話,用微笑親吻;我們使用潛台詞,我們隱晦著說彼此都會心的話。時間就這樣常常被我們搞得長短不一。
其實,時光早已被我們作弄得不知所措了。
還有,我們從童年開始的一切故事就如同一塊麵團,也被我們揉得再也無法區分和還原。
在辦公室,隻要你在大家麵前一提e-mail信箱,我就趕緊抽身到隔壁的電腦房上機。果然,上麵全是你的塗鴉:
Wish?you?lucky!
或者:
When?I?open?my?eyes,
I?look?at?you。 I?listen?to?you。
這可能是網絡郵件最近距離的使用法,是我們的創造。
有時,我會反複地畫同張圖紙,並且反複修改。我對圖紙的執著與偏愛,常常引起別人的譏訕。那種時候我便無言辯解。但就在那種時候,隻要我一抬頭,就能遇到你理解和信任的目光。
我不知道為什麽有錢買房子的人時興把家越安越大。他們很多活動不都在家以外嗎?發廊、酒樓、桑拿房,燈紅酒綠,不都是他們滯留和迷戀之處嗎?我也常常不畫書房,書房可以是一種象征,但絕不是一間虛無的空屋,誰能有多少書?什麽時候在讀書?讀什麽書呢?我就添上兩間麻將室,因為隻有一間就會不時地引發家庭矛盾的,不是嗎?我還畫宅院式的住房,每戶人家一開後門就是一個通用的院子。人們邊洗菜洗碗,邊議論著家長裏短,那有多好。
但我構思的最後結局總是一個:被斃。
周末的下午,同事們都紛紛找借口提早回家。我收拾好被擊斃的我的心血,悲壯地將它們扔進紙籮筐時,是你走過來,輕輕地把頭靠在我的肩上。
你說:“How?goofy?you?are!”
我說:“什麽?”
你說:“你真傻……”
我的怨怒遠遠不止這些。還比如說,為什麽大家都把眼光盯在城市地域的擴大上,難道就不能拓展拓展人的心靈嗎?人與人的感情紐帶肯定比房子與房子的物理距離更為重要吧?
周一的早晨我上班特別準時。我知道同事們還在家裏故意磨蹭呢,這是我們見麵的極好機會。果然,我們不期而遇。
你的發梢還殘留著早晨的霜霧和星星點點的陽光,你的臉嫩得像乖巧機靈的貓仔,雙眼燦爛有力而又羞羞答答……
其實,這個雙休日,我們打過多少次電話呀,欲罷不休,欲休還續……
詰問會來自四麵八方。
我們自己也時常靜默著,捫心自問。
我們知道,我們將獲得不少嘲笑和輕鄙。我們不奢望得到幫助,唯一想要的隻是理解。
那個城市邊緣的冬日午後的窗前,我抽著煙,望著外麵一望無際而毫無生機平展著的田野,內心就像被掏空一般的縹緲,無處著落。你走到我的身後,輕聲問:
“你在想什麽?”
我看著你清澈異常的雙眼,沒有話說,隻輕輕地搖搖頭。
你說:“你壞!你不告訴我。”
其實我根本沒有辦法說清楚漫遊著的思緒,我隻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孤立無援,冬天蕭瑟的大地給了我難以回避的傷感。
我們又一次緊緊相擁。我看著你總是閃著光彩的雙眼慢慢地,充滿柔情而幸福地閉上。我想,是的,重要的是我們自己。打量這個軟弱無能的世界隻會使人更加掃興。
我抽煙。可是我曾許多次想戒煙,好幾次即使戒了半天,我也覺得頗有收獲。我擔心自己今後的身體和越來越排斥抽煙的文明社會裏自己的形象。這跟許多勸說戒和不要戒的話語都同出一轍。隻有那天你說:“抽吧,隻要你感覺好。何必要為難自己呢?”
我斜倚著,你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胸前。我點了支煙,心裏充滿了說不出的舒坦。我想起了好幾個幹活幹得大汗淋漓之後小歇的情形。生活,對一個我這樣的成年人來說,早已是駕輕就熟,節奏、氣氛、含蓄、發泄、隱瞞、哄騙,多少常用的手法都別想躲過我,隻有麵對情愛,我才會束手無策。
關於愛的格言太多了!我知道它隻會把人越搞越糊塗。可自從有了你,每當我追憶、懷想、回味或思考的時候,就總會猛地跳出一些精彩的警句。我覺得自己是那麽好笑。
我又回到了初戀,不,才開始初戀。
現在,我隻牢記著杜拉斯的一句話:
“……一個庇護所,唯一能抵禦上天懲罰的地方,世上的最後一堵圍牆。”
我曾以為生活已經離我遠去,以為自己已不需要追求,因為痛苦總是會跟隨著追求:我害怕痛苦,所以我也畏懼追求。那是三十剛過的那一年,那時候我的歲月好像已經給了我五十年,甚至六十年或者更長時間。我一直喜歡昆德拉對自己的挖苦和調侃,也欽佩福克納對一個小鎮和在小鎮生活著的人們的辛辣描述,但我不知道還有杜拉斯在過去和遠處一直激活著我,期待著我。不管是困惑、迷失、煎熬,還是幸福,關於愛,此時,我隻想聽這位倔老太太的解釋。此外,我隻能表示我的厭倦。
而你,則在現在和眼前,在我一伸手就能夠著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這天中午,也是在“海拉爾”吧。我慢慢呷著啤酒,緩緩講述著杜拉斯,我完全搞混了她的生平和作品,也搞亂了她的和我的思想……最後我說:
“我要寫點杜拉斯的文章……”
你說:“寫吧,你已經太熟悉了。”
驀地我記起了報上的一個題目:“誰在害怕瑪格麗特·杜拉斯?”
是啊,誰在害怕瑪格麗特·杜拉斯?
事情的發展並沒讓我猝不及防。
隻要一到夏季,誰都知道台風總會來臨。
那是在你一個朋友家裏。這之前我們曾逃竄在這座城市的好幾個角落。
她說:“好了好了,事情總會過去的。”事情肯定都會過去。但我盯著你想和你一起理解會過去的事情,是今晚,還是別的一些什麽,還是一切?我看到你也正盯著我。
你淚流滿麵;
你不住地訴說自己;
你把生命看得如此透徹。
你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農,入冬的時候就砍去人生之樹上四處延伸的枝節,你刪繁就簡,隻想保留最有價值的真愛。你做那一切的時候顯得異常的冷靜,甚至不去看一眼地上的殘枝,而隻仰望你最心愛的那一枝。你好像已經看到了來年結成的豐碩的果實。
夜晚,我在僻靜的街道上踽踽獨行。我奇怪這個深冬的夤夜怎麽一點沒有寒風。四周找不到一個行人,遠遠近近有幾輛人騎著的單車。急馳的出租車突然在我前麵減速,被我用目不轉睛拒絕了。路燈像男人一滴滴渾濁憂鬱的淚。這是除夕的前夜,人們都寧靜地睡在床上,而我則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辛波絲卡留戀在“蘋果樹下”時的詩句“我將站一會兒/暫不回家”以及她對回家的更刻薄的說法。
我的腦海裏一直映著剛剛分手時你複雜的臉龐。因為無可抑製的激動和流淚,你的雙頰和眼圈略有浮腫,微紅的色塊好幾處貼在你鬆弛的嘴角和鼻翼兩邊,隻有一雙眼睛依舊映著粼粼波光,仿佛兩潭幽邃的湖水。
那扇厚重的防盜門在我身後很順滑又很有力地合上了,我聽到了它合上時磨牙一般清脆爽快的聲響。
我心依舊。
那天下午你為我一人唱歌的情景也依舊。偌大的卡拉OK廳隻有我一人為你鼓掌。
說實話,歌詞至今我一句都記不得了,我隻記得在起伏的旋律中,海浪忽而異常寧靜,忽而又迎麵猛撲過來。
今天,黃昏,我在郊外的田地上漫步。自然的小河靜止著,水麵上浮滿了各種雜草。三三兩兩的塑料暖棚在風中泛著白光。春耕還沒有開始,大片的田地正期待著暖風的吹拂。
我走走停停,如同一個印象派畫家。我反複捕捉著你臉上的光和影。
我在河邊幾塊搭成凹形的石頭上坐下,那是抽水機擱水管用的。我掏出袋裏的最後一支煙慎重地點燃。我想我以後再也不能抽煙了,我的生命要重新開始。雖然你說過隻要我感覺好,但我現在感覺不好!我發誓。
我對著整個田野和村莊傻笑,腦海裏突然浮現出童年時這樣的情景:我脫光了身子,在突突直冒的水管前跳下,既而一鬆手,急急的水流便挾著我順渠而下……
2000年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