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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四口之家

  何與揚

  上午十點,何準時醒來。跟平常一樣,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是插上電話,打開傳呼和大哥大,隨即點上一支煙,再靠在枕上慢悠悠地吸起來。吸煙的同時,何靜靜地凝神回想。早上這支煙,尤其對何具有重要的意義,這是時間上的一種銜接,承前啟後,繼往開來,日子便由此連接成了一條不斷的涓涓流水。這習慣何已經保持了很多年。

  暮春的上午十點,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何拉開窗簾的時候,突然覺得陽光十分刺眼,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鄉下,他的老家。隨即他的童年和後來的青春歲月都一一掠過他的眼前。他感到了這種陽光的奪目。

  他記憶中第一次難以磨滅的強烈震撼是他十二三歲時一次登山後所見。離他家鄉二十幾裏有一座山,他一直向往時而雄渾時而柔順的山那麵的影子,於是決定獨自去爬山。到山頂遠眺,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經受著從來沒有過的震驚和激蕩,遠遠地他看到了大海,灰蒙蒙的海麵和天空渾然一色;不遠處就是田野和村莊,黑瓦屋頂就像趴在地上的龜殼。這是一片海潮退走之後形成的灘塗似的平原。這是何第一次站在高處和遠處對自己的家鄉的認識。當時,陰沉的天空中烏雲正在匯集,陽光從幾塊正圍攏的黑雲間的縫隙中強烈地投射出來,構成一束威力無比的光柱。那光柱恰好投到何居住的那個村子,何感到一陣陣痙攣似的激動。

  電話的鈴聲響了起來,非常悅耳的那種。何隨手接起,是揚。

  揚說:“剛起床?”

  何嗯地答應了一下。

  揚又說:“還沒吃早飯?”

  何又嗯了一聲。

  揚說:“怎麽啦,今天不高興?”

  何答:“沒有,也就這麽回事。”

  揚說:“要我過來嗎?”

  還不等何接上話,揚就掛了電話。

  揚來得很快。何剛洗臉完畢,倒上一杯牛奶,還沒有來得及喝上一口,就聽到揚的敲門聲。揚的敲門聲何非常熟悉,她總是先三下,再一下,敲成篤篤篤——篤!就跟某一音樂中敲命運之門那段的節奏一樣。這節奏的含義是何有一次突然聽出來的。但何沒有與揚提及。何不知道這是揚有心所為,還是無意而作,隻是覺得還沒到需要他仔細琢磨的時候。

  何去開門。門剛開一條縫,何就聞到了揚身上的那股香味。說香味其實很不準確,那大概是某種香水和某種特定肉體混合而成的獨特氣味,何得出過很多次這樣的結論。

  揚閃進門來。何習慣地把揚堵在門旁,並伸過僵硬的脖子在揚的額頭輕輕點了一下。

  何轉身回廚房,揚站在原地一直看著他。在廚房門前何站住了,他回過頭來,今天第一次上上下下認認真真地打量了揚。

  揚帶來了夏天的感覺,炎炎驕陽給了她可以充分打扮的機會。

  何看到了一個豔麗的季節,生機勃勃、茂密繁盛。這種全新的視覺頓時給了何一個很好的心情。何想,揚還真挺能包裝自己的。這想法何當然已經不止一次產生過。

  何說:“怎麽啦?”

  揚說:“你怎麽啦?”邊說邊走到沙發前,把肩上那隻小巧的包摘下,放到茶幾上。

  何自己晃晃頭,走進廚房。

  揚跟著何進了廚房,一雙非常美麗而且成熟的眼睛注視著他。

  “昨晚沒睡好?”揚開口問。

  何端起杯子,把那杯牛奶一飲而盡,心裏暗暗歎息,真是見鬼,成熟的女人對男人的洞察總是那麽準確。

  何沒有說什麽。他放下杯子的手突然一下子把揚的腰攬了過去。又用另一隻手幫忙,把貼緊身子的揚輕輕抱起,放到餐桌的邊緣。

  昨晚

  昨晚對何來說,是一個倒黴的夜晚。

  晚飯是和銀行的一個年輕信貸員一起吃的。何的內心對那種年紀並且從裏到外都顯得油頭滑腦的小夥子從來就存有反感。他們太直露、太凶猛又太會投機,一不小心就會有麻煩,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還會翻臉不認人。無論從哪個方麵,何覺得自己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但公司欠著他們那麽多借款,時時要周轉的困境使得何不得不逢場作戲,投人所好。那年輕人打電話給何的口氣似乎並不是在征求他的意思,實際上已經讓何覺得自己去也得去,不去也要去了。好在何下班時也並無其他雜事纏身。

  那是一家很不起眼的酒家,坐落在雜亂無章的工棚和各種簡易房的前麵。何不明白那個信貸員為何要選這麽個地方。酒家由裏到外的裝修都平庸至極,而且環境之肮髒讓何感到簡直無處可以下腳。從大門外那塊“歡迎光臨”的紅地毯一直到裏麵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沾著泥塊、汙漬、腥斑、油垢。走進二樓一個名曰“乘風廳”的包廂,何就聞到一種令人惡心的怪味,那是隔夜的酒後穢物殘留散發的,何馬上警覺並煩躁起來。

  信貸員去樓下等他的客人,何一人坐著。有濃妝豔抹且線條過分鮮明的服務小姐來替何倒茶。“哎喲,您——,怎麽這麽久沒來呀?”小姐嗲聲嗲氣邊說邊挨近何。“是嗎?”何無精打采地搭理著。“當然啦,上次您說帶我們去跳舞,都沒有兌現呢!”小姐倒茶時俯下上身,把胸前的那部分都晃蕩在何的麵前。何的嘴角不動聲色地浮過一個輕笑,隨即又是一聲:“是嗎?”那小姐回頭仔細打量了一下何,沒話說便退出門去。

  信貸員等來的客人是二女一男,男的看起來是信貸員熟識的,而兩個女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怎樣的身份。同時何也就看出今晚吃飯的意思了。

  何興致很高地連連陪著他們喝了好幾杯,然而,他總覺得自己在此時此地是多餘的,並且有他在,還似乎壓製了他們的激情和某種發揮。何把自己灌得差不多的時候,便起身獨自去賬台買單,又叫賬台另外多加了錢,並囑咐賬台那些多打的錢留給誰。

  獨自從酒家出來時,天色早已暗透。何抬頭望一眼街燈後麵的天空,晚風正很舒坦地一陣陣迎麵吹來。何想,今晚還是走回家吧,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獨自在這樣的晚上在這樣的風中沿著馬路走走了。

  晚風輕拂的路上

  何是最後一屆畢業的“工農兵大學生”。何自己也搞不清楚這對他的人生意味著什麽,是一種幸運的機遇還是頗為惋惜的沒趕上。何一出校門就在市教育局主管藝術教育的部門裏任職。當時的社會正處在經曆了一場“浩劫”之後“百廢待興”的時期,何在他的那個職位上剛好大有用武之地。幾年後,經濟改革的潮頭狼奔豕突而且漫無邊際地滲透,也將何推到了前沿,他被委以重任,做了局裏新搞起來的第三產業的第一把手。何被卷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工作崗位上,但沒多久他就喜歡上了,而且做起事來總覺得非常順心和順手,這裏麵的原因當然有做了第一把手,一切都由他說了算的唯我獨尊的樂趣,但主要還有金錢在時時地刺激著他的神經。錢在當時就跟白粉似的讓何上癮,他一門心思地賺錢,為單位也為他個人,所以以前的學業他都毫不顧惜地放棄了,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這才真正找到了有意義的東西。五年後,他就調到房地產公司,走上了人人都可以毫不費力地大撈一把的陽光大道。誰知他主持的房地產公司情況卻跟以前大不相同,等到兩年後他的公司蓋起三處大大小小的樓群時,新房子卻跟老姑娘似的待字閨中,最熱門的行業變成了最冷落的,他的公司門可羅雀,度日如年,他也深感陷得太深一時難以自拔。

  在這樣的晚上何慢慢地走著想著,思緒就像周圍輕盈的風,沒來由又無處著落。其實何的生活以及事業都不再是他需要精心考慮的東西,生活上啥都不缺,房地產再怎麽不景氣都不會影響到他的生活,該擁有和想擁有的他都早已擁有,而事業對他又似乎是過去很久的事,不能爭取和追求的,到了這個時候也該死心塌地。

  霓虹燈的彩色光不斷改變著強度和角度朝何的前前後後射來,何踩著它們的光暈輕飄飄地走著。他忽而想到了揚,忽而又想到了音樂。想到揚時他歎息這隻是人生的一次奇遇,有精彩的部分,但過多的依然是平淡無奇,整個過程就好像小時候春天裏的一次出遊,好奇和激動,都留在了那時,到後來人一長大,就對小時候的出遊不以為意了。而音樂,最近何好像一想到就產生按捺不住的衝動,他好幾次痛恨自己為什麽要這樣無情地把這神聖的東西拋棄得那麽幹淨,而那麽多年來還一直自以為是、麻木、全無感覺。人生真是作弄人啊!何站在路邊,抬頭望了閃爍跳躍的燈光有好一會兒。

  何繼續往前走時,又什麽都不想了。嘈雜的城市的聲音很快就把他吞沒。

  何的心裏一無所想,唯一清醒明白的是,他現在正向著自己的家走去。在樓下,他看到自己家的窗口,電視的燈光正從那裏一明一暗地透出來。

  門鎖開啟的聲音

  何把揚抱到餐桌之後,就用雙手輕輕地抬起揚的雙頰,兩臂伸直,就像端詳一件古董似的雙眼緊盯著揚臉上的某處細部。這是何一係列連貫動作的前奏,何與揚的肌膚之親都是由這個前奏引入的。

  這種凝神屏氣是雙方的一種預備階段,專注眼前的人和物,忘卻身邊的凡俗之事,把注意力轉移和投入到另一個境地,就像一個體操運動員麵對著同樣虎視眈眈地對著他的器械,然後就要一縱而上了……可是這會兒何卻沒能做到。何沒有與揚如此這般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何是下決心斷絕這種關係,而同時揚也有同感。隻是這個時候甚至連何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會有如此舉動。

  但現在沒等這個前奏完成,何和揚同時聽到了外麵有門鎖開啟的聲音。瞬間他們四目愕然相對。

  何在前麵,向門口走去。揚跟在後麵。

  門一啟就開。進來的是何妻。

  大概何妻也沒有料到這個時候家裏還會有人,故而她看到何和揚不禁一愣,並輕輕地“嗬”了一聲,繼而何妻在門旁低下頭去換鞋。這換鞋之際的轉念,使得何妻又轉頭朝揚看。

  揚已經從從容容地坐在沙發上。揚朝何妻點點頭打了一個很正常的招呼,之後又朝何說:

  “那麽,21號樓已經賣出那麽多天了,給中介的提成也付掉嗎?”

  何說:“付。”他說時身子已經完全轉向揚。

  “恐怕沒有現金了。”揚又向領導匯報。

  何無語。

  “那份購房手續呢?”揚又問。

  何說:“在我這裏,放了很多天了。”說完轉身朝臥室走去,想是去找他的皮包。

  “我不來拿,也不知道又要拖到什麽時候了。”揚在何的背後埋怨似的。

  何妻聽著他倆的對話,也不搭理。看著何走進臥室,她本來也想進去的,不知怎麽的,就不想跟在他的後頭,或者是當著揚的麵,哪怕是片刻也不想和他同處一室,不覺就拐到了廚房。

  聽到何走出臥室的腳步,何妻才從廚房徑直走進臥室。她一邊煩躁不安地打量了一眼淩亂的床鋪,一邊想著這種情況下要不要關上臥室的門。可左手還是不由自主地拉過門來,在背後把門“哢”地關緊了,那聲音要比平時發出的響。

  門合上的聲音,讓何和揚又相互對視了一眼。

  揚嘴角一撇,露出一個極不自然的笑。

  “我先走了。”揚拿起茶幾上的包往肩上一甩。何無語地跟在揚的背後,送揚至門旁。

  何又回到廚房衝了一杯牛奶。

  絕不回頭

  揚來自偏遠的農村。小學畢業之前,從沒離開過她生活的那個村子;中學畢業之前,從沒離開過她讀書的那個小鎮。初中讀完,她自己給自己選擇了未來——這個生長在山區,對農家生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之後又向往著繁華都市,對大城市充滿著無限憧憬的漸漸成熟起來的姑娘,早就看到了自己家中一無所有又一無所能,所以她便報考了這個城市裏的一家職業高中,讀“公共關係”,她立誌要從“公共關係”開始闖世界。如願以償以後,她背著被鋪第一次踏進這個城市。

  也許是揚出生的那個山村實在太為偏僻,自從她到山下的鎮上讀中學以後,揚便再也沒有回過自己的家。每次寒暑假她都是在學校的寢室裏度過的。體格健壯頭腦簡單而感情純樸的父親每個月都會準時給她背米到學校。過年的時候,她母親也會難得地到學校去看她,母女倆那時候雖然已經沒有多少共同話語,但她母親還是要在她的床鋪上睡一宿,噓寒問暖,問她不少學校和讀書的事情,雖然她母親並不太懂這些事。而揚卻從不問母親家裏和村子裏的情況。“公共關係”讀到第三年,揚依然一天不離校園,隻是漸漸老了並且對城市一無所知的父親沒能像以前那樣經常到學校去看她和給她送米。過年的時候母親還依然到學校跟她一起住一宿,但話題卻更加少了。故鄉、童年以至於所有過去的一切,在揚頭腦裏很快變得陌生。

  貧窮、落後的山村裏當然不乏童年成長的歡樂,也無以激起她任何敵意或鄙視,揚隻是缺乏追憶的熱情。在寢室裏,同學們有很多時候都會談到自己的過去和家庭,揚在這時便從不插嘴,偶爾有人正麵向她熱切地敘述而她又無法回避時,她就會用一種讓人很難理解的口氣淡淡地反問,是嗎?是嗎?有一次一個中學時跟她十分親密的同學從那個鎮上跑來看望她,一起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她向揚一個勁地說著鎮上的變化和一些同學四散的情況,半天,揚卻隻是直愣愣地盯著她看,好似在驚奇地打量一件正發生著奇妙變化的物體。

  臨近畢業的最後一個學期,揚就開始為自己尋找工作。她開始注意各種招聘廣告,市裏舉辦的每一期人才交流會她都必去,唯恐錯過一次。幾個月下來,揚的工作沒有著落,但收獲還是不算少。至少對於社會的用人狀況有了許多了解,這使揚對自己的專業產生了懷疑,她感到公關小姐在眼前的中國還不是一個形象完美的工作。公關應該是在在意與不在意之間,人們不接受刻意的被公關,而在意的公關又為何一定要小姐呢?在許多場合許多時候,人們從一開始,甚至還沒有開始就討厭公關小姐,而不討厭公關小姐的時間和場合,則也許要令真正的公關小姐來討厭對方了。因此還不等畢業考考完,揚就自己報名去夜校讀財務會計。她想從自己人生的長遠計,學財務會計也許比學公關來得實惠,前途也就更容易把握。

  於是考完了畢業考,揚還留在學校,整整一個暑假她都獨自住在寢室。因為要讀夜校,這個暑期揚又決定不回家了。本來她是想要回一趟她的小山村的,家裏來信催過許多次,母親在信上已經跟她說,你不回家,家裏人倒也無所謂了,隻是村子裏的人已經有議論,人家都開始猜測是不是我家的女兒發生了什麽意外,你就回家一次讓大家看看吧。揚隻得回信說,畢業分配關係重大,還是等自己找到一個好工作,再回家看望父母。暑假的校園冷冷清清,隻有雜草在瘋長,揚隻有以書本來打發時間,她感到難以打發的寂寞整日纏繞著自己。沒有人來找她談點什麽,她也沒有人可以去找去談點什麽,一整天,除了食堂吃飯時需要在窗口向裏麵說幾句,其餘時間都沒有她說話的地方,再加上工作無著落,內心更是說不出的煩悶。

  就在這個時候,揚碰上了何。揚後來一直覺得碰到何是一個值得慶幸的好運,至少是一個絕處逢生般的機遇。那時,揚找工作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因為暑假將盡,學校下通知就要趕她走了。

  也是那個月最後一期人才市場開張。揚在市場內轉了幾圈已時近中午。懷著最後的希望,揚朝城中城房地產公司的攤位走去。何當時就站在工作人員的後麵,揚走近的時候,何突然不等工作人員開口就先問揚,是來應聘的?揚點點頭。學什麽的?公關……還有財會!揚的話音由輕而重,尤其強調了財會,因為她已經看到了黑板上寫的招聘欄裏“財會”被列為第一條。有文憑嗎?哪個學校畢業的?有,揚答著,一邊慢慢地伸手往包裏掏文憑,並說出了她剛剛畢業還沒有離開的那個學校的名字。好了,暫時不用看了,帶上它們,明天到我們公司來麵試,好嗎?何現場決定,旁人沒有話說,工作人員遞給揚幾份表格,說,回去填吧,明天一同帶來。揚內心異常激動而又不露聲色地默默接過,扭頭就走。

  遙遠的記憶和身影

  前一天,何在人才交流市場並沒有過多地注意到揚,甚至連揚的外貌都沒有仔細打量。當時,他隻是有點意氣用事。公司缺財會人員,雖說他也一再要求要有高質量的,但幾次下來都沒有著落。辦公室的人不知是怎麽搞的,何覺得他們或許把他的要求理解得太高了,以致幾次都沒見新人進來。

  那天上午,何正埋頭於一份協議的修訂,來麵試的揚敲響了他辦公室的門。何抬頭看了一眼揚,正要低頭繼續手上的工作,禁不住又抬頭注意地看了一眼揚。他記不起昨天,卻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何一下子放下手上的活,非常有禮貌地請揚坐,並不自覺地走到窗前,為揚倒了一杯水,在平時,何從來不曾給公司的職工倒過一杯水。

  何一邊東拉西扯地問著揚,一邊接過揚遞過來的有關證件。何發覺揚畢業證書上的專業並不是“財會”時,昨天的所有情境才一下子映現在他的眼前。他問揚:“怎麽,你學的不是財務?”揚的臉唰地紅了起來,她低頭答:“財務正在讀,還沒有畢業。”“那你……”何似乎有些慍怒。“我會好好做的,請原諒我吧……”揚不敢正麵看何,隻低頭輕輕自語般地說。“可是我們這裏需要的是財務人員!”

  何盯著揚的臉。

  揚抬起頭來的時候,何正好與她的目光相遇。何看到了一張充滿了淚花的臉,那張臉,是一個真真實實的柔軟的充滿著企盼和求救的目光的臉,何一時竟說不出話。

  “給我個機會試試吧……”揚的雙眸晶亮,緊緊看著何。

  何再一次打量著眼前的姑娘,他的腦海之中又閃出一個模糊而又熟悉的身影。他明顯地感覺到了,這工作對眼前的這位姑娘意味著什麽,而給或不給這份工作對他卻是輕而易舉的;他反而覺得自己好像有某種責任,有無可推卸的義務,否則,他自己就要後悔似的。

  “那你,先到銷售部去吧,以後,等有了成績,有了文憑再換財會。”何口氣軟軟地說。

  揚一下站了起來,雙唇囁嚅著,一時吐不出話。“拿去,到總務部先辦手續。”何把桌上的東西收起來,交給揚。揚感激地接過,依然默默無語,轉身朝外走去。到門口,何又把揚叫住,問:“你有住的地方嗎?”“沒呢,現在就住在學校,開學了,學校就不讓再住下去……”何皺皺眉頭,略一思索,說:“讓總務部給你安排個集體宿舍。就說是我說的。”

  揚當時的感激之情令她控製不住突如其來的眼淚,她的眼眶濕潤了,臉也漲得通紅。她說不出話,隻是朝何鞠躬似的低了一下頭,就趕緊跑出去了。

  床頭的保險箱

  門在她的背後“哢”地關緊之後,何妻一直背靠在門鎖上沉思。何和揚的關係她一直隱隱約約有感覺,今天似乎是有點明明白白了,但她總是覺得隱隱約約比明明白白好。因為按照慣例,這種蹊蹊蹺蹺的男女關係要是真弄得明明白白了,那麽必定要把與此有關的其他方方麵麵的事項也弄個清清楚楚了,而她現在還不想把事情搞得那麽複複雜雜。

  可是剛才的場麵實在讓她難堪,她六神無主、手足無措。她回想著這輩子曾經經曆過的一些尷尬局麵,但似乎沒有比今天更讓她驚慌以至心神不寧的。

  她今天其實並不是衝著他們來的。對他們倆的事她從來就是不聞不問也不去想。選擇這個時候回家她是以為何肯定已經離家。她是來取錢的,錢就在床頭的那隻保險箱裏。

  隱藏在床頭櫃後麵牆裏的保險箱,是房子裝修時她叫人挖洞埋進去的,何也知道。但埋進去以後,那箱子的鑰匙就歸她一人掌握,何就沒再提起那箱子的事,也從沒問起過關於箱子的什麽。日子久了,她也就不再在何的麵前提起箱子,而且似乎是有意地回避當著何的麵使用箱子。

  她曾經想過,何是否會以為箱子裏放著她個人的什麽秘密,但她自己心裏最清楚,那裏麵除了錢,什麽都沒有,甚至沒有女人常用的細軟。她對所謂的飾品從來就毫無興趣,略微有幾樣,也是別人送來不好意思拒絕而留下的。那幾件東西她一直隨處一放了事,梳妝台、床頭櫃的抽屜,而從來不放入保險箱。

  對於何,她想,這麽多年,自從嫁給他她就沒有什麽自己生活的秘密了。再回過頭去說,要是有,那也隻會埋於內心,而怎麽會藏之以物呢?然而何對於保險箱的不理不睬,她覺得那是他表示的對她的隱私的尊重。但每次這麽一想,不光沒有讓她感到安慰和產生對何的某種理解,反倒使她覺得受到了一種冷落和一定程度上的鄙視甚至汙辱。等到冷靜下來自我安慰般再一想,那裏麵的錢,在他們之間,似乎也可以算是她個人的秘密了。近幾年來,她與何各自掙錢,互不相幹,她手裏到底有多少,這世上大概隻有她自己才知道,所以對於何,這也許是構成了一個隱私,雖然何可能也並不想了解這個隱私。

  她慢慢地走向床頭,移開床外側的那個櫃子。床的外側和外側的那個櫃子,是何的領地,她本來不想靠近,但是也沒有辦法,當初保險箱就埋在這個地方了。何的床頭櫃上放著那本他長年都在閱讀的《紅樓夢》。何喜歡讀書,但讀的書非常單一,翻來覆去的總是《紅樓夢》,要不就是評論《紅樓夢》的書。這會兒看到攤開的一冊《紅樓夢》,她真有點反感。用力拖櫃子時她便稍稍有點火。櫃子的腳跟地板摩擦發出很重的聲音,而且有些刺耳,她現在顧不得這些了。《紅樓夢》隨之也掉在地上,她現在也不顧這些了。她不想發泄,但又有點忍不住要發泄。她不想讓何知道她在打開保險箱,但又有點想讓何知道她正在幹著什麽。

  麵對一遝遝現鈔,她的內心開始平靜下來。她拿出幾疊,用她修長的五指慢慢地撫摸著。現在這世上,她活著,除了兒子,這一遝遝簡單重複新舊相間的東西是她最可親近的了。

  兒子昨天跟她說,他出國的事有了眉目,要先交兩萬元錢去。她讓兒子今天來取,可是今早到自己的財會那裏一湊,卻不夠,隻得再到家裏來。

  把其中的兩遝放到包裏,再合上保險箱的門,她覺得似乎完成了一件很值得自己去完成的事,便輕鬆了許多。她把床頭櫃移回原來的位置,隻是沒去撿那冊《紅樓夢》。她挺直身,瞥一眼地上的書,轉身就去拉門。

  何妻開門出來,邊走過客廳邊問:“她走了?”

  何答:“走了。”

  何妻又換鞋,也不說話,便帶上門出去。

  年:成長的煩惱

  年十歲的時候就能拉一手很好的手風琴。這首先是何的遺傳和身教,其次是少年宮培訓的結果。說年的琴拉得好,主要指的並不是他指法熟練、技巧多樣,而是年對於琴,更廣意義上說是年對於音樂有十分出色的悟性。年似乎天生就是搞音樂的料,而音樂也似乎就是為年這種人準備的。年和音樂的融合使何和何妻都感到驚奇,雖然他們倆以前也是以音樂為生。十三歲以後,年在音樂上的作為便完全由他自己負責,因為家長和少年宮的老師都對他表示無能為力。而事實上年也的確自己對自己負責起來。他漸漸地減少了少年宮的一些演出,最後竟不再去那裏了。他除了白天到學校上課,其餘的時間都閉門自己搞。他沒日沒夜地讀各種音樂書籍,除了各種曲譜,還有中國和外國的音樂史、音樂家的傳記等等,最後竟啃起了作曲理論。初中畢業,年差一點就邁進音樂學院的大門。然而,這反倒使年對音樂更為投入。高中期間,年在演奏上獨鍾情於打擊樂,先是想方設法地找爵士鼓,後來又找來鐵皮鼓。有一次去一個旅遊點春遊,竟背回一隻腰鼓。再後來年幾乎對任何在敲打下會發出聲音的器物都產生了打擊的欲望,在他的眼裏,音樂就是器物在敲打下發出的聲音,而被敲打之下發出來的聲音也就是音樂。高中畢業晚會上,年用雙手在排列的籃球、排球、足球和小學生的皮球上演奏了他自己作曲並被他命名為“黑夜的盡頭”的打擊樂作品。演奏的時候,他時而用手指輕拍,時而用手心、拳頭重擊,時而還將球在水泥地上、在他預先準備好了的空心的木板上、地毯上和凹凸的鐵條上拍出各種響聲以及各種節奏;嘴裏還配合發出各種嘶鳴、怪叫,加上重重輕輕的呼氣和吸氣聲。然而他的精心之作,並沒有獲得特別的讚譽,同學和老師們都僅僅把它當作一件幽默的作品,這使年感到很是無奈和悲哀。

  18歲高中畢業後,年在一家歌廳的樂隊裏打鼓。兩年之後,年再也不能忍受那簡單的操作。年的激情是他那個年歲最為寶貴的東西,這是年非常清醒地認識到的,而他卻將大好時光拋在那些簡單重複的操作上,實在太不值得。於是年又離開了歌廳。之後的三年,年一心要組建自己的樂隊,於是便獨自奔忙。有他父母的金錢做後盾,年的忙碌雖然盲目,但不久也有了成果。他領銜的“黑匣子”樂隊登台亮相。那是一支年輕氣盛充滿追求而又無拘無束的樂隊。但就在聲譽日盛的大好時候,年突然感覺到一支絕對傲世獨立的音樂新軍,必須有顯示自己獨特個性的大旗。因此年決心要讓“黑匣子”完美到無懈可擊。於是他把樂隊作了新的改造,大量地融進他以前曾為之付出艱辛努力的打擊樂。“黑匣子”也被更名,變成了“黑色打擊”。可是這一次努力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黑色打擊”把原先傾情於他們的聽眾打擊得暈頭轉向,搞不清頭緒。之後樂隊裏的一個吹奏手提出,他也覺得迷失了方向。最後,曾經信誓旦旦為音樂先鋒做出任何犧牲都在所不惜的五位人士各奔東西。“黑色打擊”未成名而身先逝。

  年像一名衝擊奧運未成的運動員,身心俱敗,整天躲在家中,時間和大起大落的經曆讓他變得深沉。

  年懷念不久前受人們熱烈擁戴的好時光,但是他仍然無怨無悔。即使有人能讓他重回“黑匣子”的風光,他也不幹。

  年一心想要出國。他想出國就是想到國外去尋找物體被敲打的別樣的聲音,所以他對經濟發達的國家不感興趣,他要去的是聲音發達的地方,因此他向往非洲,向往日光和月光下的叢林。

  在等待出國的無聊日子裏,他每天很有規律地安排自己的生活起居,跑步,打球,讀地理書、旅遊雜誌等等。其間,他還學會了開車,拿到了駕駛執照。

  有一天,父親何說,你覺得在家裏煩悶,就到我公司去開車吧,也好熟悉熟悉生活。

  年想,也罷。第二天就去了。

  年上班的第一天,碰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揚。

  舍遠求近

  揚急匆匆地下樓。剛走下樓道口,迎麵就看到了那輛黑色小車。轎車駕駛室的門半開著,要不是車門的外麵已碰到路邊密匝匝的矮冬青,那門打開的角度一定還要大。一股激烈的敲打和著用假聲嘶喊的人聲從開著的車門裏紛紛湧出。

  揚一下停住了腳步。她意識到車門旁半靠半躺翹起雙腳擱在方向盤上的是年。

  揚現在走的是一條小路,沿著這條樓房間綠樹掩映的小路,可以通向小區後麵圍牆的一個缺口處。缺口外麵原本應該是一條河,但如今是一條汙黑的淺淺的臭水溝。臭水溝上有人依照人的步幅一塊塊排放好紅磚。這通道可能起源於這一帶作為建築工地大興土木的時候,但房子蓋好了,人們卻依然需要它,所以也便存在著。

  揚一邊想著,一腳一腳地踩著磚塊過臭水溝。周圍全是些散發著惡臭的生活垃圾。一陣風吹起,一隻白色的塑料袋輕飄飄地朝揚飛來。揚扭頭躲閃,腳下便一滑,踩到了汙泥上。揚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跳到對岸的大路上。她沮喪地看著白色涼鞋鞋麵上的汙泥,使勁地帶著某種莫名的憤慨跺著腳。

  揚又回頭看了看剛才滑跌的那塊磚頭,忽然想起那天和何一起走到這裏時也曾經滑落過一次。那是第一次走這條小路,是何領她走的。她辨認出了,就是那塊磚頭,一頭有一處凸起的圓弧形,旁邊還有一塊疙瘩。

  揚一向覺得自己是一個生活中非常有能力的女人,反應敏捷,有經驗,這使她很少有犯重複錯誤的可能。在同一個地方失兩次足,對她來說似乎是個恥辱。於是她便不怨那陣風,也不怨那隻塑料袋,她倒懷疑起自己來了。

  走了兩步,揚又從包裏掏出麵巾紙,躬身去擦鞋。

  擦鞋的時候,揚又想起她的自行車。前麵到何家去的時候,她就是騎自行車去的。那車就停放在門樓通道口的旁邊,就是年的轎車的P股後麵。揚心頭一熱,腳步不禁慢了下來。

  這該死的臭水溝!揚還是忍不住咒罵起來。

  餛飩攤的早晨

  那是連日綿綿陰雨以後的第一個好天氣。早晨的天空似乎也比往日亮得多,亮得早。揚起來的時候還以為時間已晚,就趕緊騎車到單位上班,可是到單位一看,樓道裏空無一人,她這才看表,發覺離上班還有半個小時。揚便回頭想去街上吃餛飩。剛到門口,迎麵就碰到年。

  年與揚相互都緊盯著對方,目光已經無法回避。還是年首先開口,他說:“這裏是,是,城中城房地產公司嗎?”揚等年一開口就辨認出來了,她露出一個非常漂亮的微笑,說:“是的,你是,何總的兒子?”年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問揚:“你怎麽認識的?”揚又是一笑:“何總的兒子嘛,誰不認識?”雙方短短的靜默之後,揚又說:“還沒有上班呢,你找何總?”“不,”年答,“我,我來這裏上班。”“上班?”揚一下子感興趣起來,“你不搞音樂了?”話一出口,揚就覺得不妥,又趕緊接上一句:“還是……”“不!”年果斷地否定掉,“是暫時的。”“嗬——,”揚接著說,“這麽說來,我們是同事了?”年又是一笑,未答。“走,去吃點餛飩,還沒吃早飯吧?”年果然沒吃,也就和揚一同去了。

  餛飩攤的老板娘身寬體胖,又好應酬,且應酬起來十分得法,妙語連珠,把揚和年的心情說得十分歡暢。臨走時,老板娘說:“現在小兩口子親親密密一起吃早餐的可真多,歡迎再來嗬!”揚和年相互對視著,禁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那餐餛飩對年和揚來說,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無拘無束、無所不談、表現非常出色的揚一下子就給了年非常美好的印象。這之前的年一直都是與音樂打交道的,他所接觸的女性除了他母親,就都是書本上的了。而現在是實實在在的,在他麵前一個一個地挑著餛飩吃,並開心地笑談著的揚。

  這餐餛飩具有重要意義,首先當然是因為他們有了一個開始,而這個開始不管在以後是否經得住時間的考驗,至少,這是充滿著別樣情誼的開始,從此以後吃那餐餛飩的過程一直貫穿在他倆幾乎所有的柔情蜜意之後的絕佳時光。每次經過一番身體的急風暴雨以後短暫休息時,揚就會問:

  “還記得那天嗎?”

  “哪天?那天早上?”

  “是呀!”

  “我們在單位門口?”

  “對!”

  “那個胖胖的老板娘?”

  “嗯。”

  “說我們小兩口?”

  “沒想到還真被言中。”

  和揚結識之後,年一下子覺得這個世界新鮮起來。平日在單位,年幾乎很少與別的人接觸,有事沒事,總是在揚的房間裏閑坐著談話。

  一個星期以後的一個中午,年便約揚一起外出吃飯。中飯吃完,年又邀揚到他的住房去坐坐。這是揚第一次邁進年,也就是何的家,隱約有種預感正向她射來,某種事就要發生,她不無驚慌和忐忑,又不由自主地走進年的房間。果然,就在揚彎下身,撫摸著年的那架爵士鼓時,年的雙手從背後伸向揚的腰間,並且猛地一下就將她的腰用勁抱住。揚一回頭,年又把臉貼緊她的臉,雙唇在她的臉上狂亂地尋找著什麽。“不,不!”揚用手推開他的臉,呼吸急促地輕聲喊著。年讓開頭,但並沒有鬆開手,反而把她抱起,一轉身,又將她放到年自己獨自一人不知睡了多少年的床上。不等揚抵抗,年已經將整個身子壓了上去。“不,不要,年!”揚當時的阻止絕對發自內心,但似乎又有一種難以壓製的需求。這種需求發自遙遠的地方,那是揚曾經對自己的未來深思熟慮之後所寄托的真正的情感所在。揚不知道該迎合還是該拒絕,怎麽迎合又怎麽拒絕。她清楚地感到這種需求是她內心的真正需求,隻是來得過於早了一些。

  揚不再頑抗,她想她目前能做的也許就是聽憑命運的安排。

  年以他非常陌生的動作,匆匆完成了整個過程,緊張而又不知所措。完事之後,年伏在揚的身上,把頭埋在揚的胸前,好一陣子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揚緊緊摟著年的頭,他濃濃的頭發緊貼在她白嫩的起伏有序的雙乳間,讓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暢美。剛剛年的衝動並沒有給她多少歡愉,她的緊張和慌亂甚至讓她記不清剛才的任何一個細節。而現在,她心底的一股暖流正悄悄地湧動起來,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要慢慢地舒展開來,慢慢地飄忽著升騰起來。她把年摟得更緊,生怕這種飄忽會因她的鬆手而轉瞬即逝。

  夜未央

  在繁華的夜的街道上走了不少路的何,回家時心情也好了不少。

  妻子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她穿著白色的連衣睡袍,披肩長發在燈光的照映下還顯得有點濕,顯然剛沐浴好。客廳裏彌漫著咖啡的氣味,那是她浴後必備的飲料。平時,無論在什麽場合,何妻都不會想到喝咖啡,就是想到了或者別人給她了她也從來不喝。喝咖啡對她說來,就是在浴缸裏浸泡以後一個絕不能省去的程序,要是泡了澡而沒有以喝咖啡來結尾,那對她便不是一次完整的沐浴了。這曾經引起何的不解,甚至讓何覺得咖啡那玩意兒是否就是專為女人浴後而設的。

  “回來了?”何妻倒在沙發上的身子略略欠了欠。何看到她臉上含有一種他熟悉的熱情,許多日子沒有讓何看到或者說是感到了。

  今天怎麽了?何想著,同時嘴上回答:“回來了。走回來的。”

  “去哪兒了?車子呢?”

  “跟銀行的朋友一起吃飯,車子借給他們了。”

  “那也可以叫出租嘛。”

  “一個人走走也不錯,路上挺舒服的。”何覺得今天是他們之間廢話比較多的一次。

  “要不要吃?”不等何看清是什麽,她已經舉起手,把一顆紅紅的果子朝他遞過來。何上前去,伸手去接。“嗯!這麽髒。”她把手一讓,示意何用嘴接。何笑著彎下腰,俯身向她,她就把那果子直接塞進他嘴裏。何咀嚼起來,原來是楊梅。

  “嘿,現在有楊梅了!”何不禁大聲起來。

  她微笑著朝他得意地看。

  何貼著妻子的身子坐在她的旁邊,又去抓盤子裏的楊梅。何的肩膀碰到妻子的手臂,他馬上感到了妻子的手臂潤滑而且透著一股涼氣,那光滑無瑕讓何心旌蕩漾,而涼氣又使他猶豫和煩躁。他不去看妻子的手臂,更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隻顧吃盤子裏的楊梅。何妻用那隻剛剛被他碰過的手臂捅著何的腰說,快去洗澡,洗完了澡再吃味道更好。何隻得站起身,眼睛一直盯著電視不放,抓過楊梅還染上微紅液汁的右手輕輕抬著。“好吧。”說著他就朝衛生間走去。

  泡在溫暖的浴缸裏,何雙目微閉,似想未想,感到渾身說不出的舒坦。這是一天中最為輕鬆的時光的開始——何經常這樣看待每晚浸泡在浴缸裏的自己。白天工作經常是連帶晚飯,到這個時候算是結束,真正屬於他自己的事情,其實也不過是翻翻書、看看電視裏的體育節目。所以何經常要在浴缸裏享受這樣的時光,浴缸旁邊還要事先備上一杯淺黃色的酒,圓口方底而且口子很大的那種透明度極佳的水晶杯子,身體埋在水中不時地抿上一小口,整個身子就頓時裏外一體,忘乎所以了。等那杯酒呷完,何才緩緩地從浴缸裏爬出來,從不打肥皂,擦幹身子就算。今天,何感到晚飯時候的酒早已消化得毫無蹤影,就故意多倒了一些。

  然而剛放滿水,除去衣褲,何妻就敲了幾下門並同時推門半開,對他說,我先上床了,你快點嗬,並朝他輕輕一笑。看著掩門而去的妻子,何想起自己好像已經有許多日子沒有與女人相近了,也許是該快一點了。

  何推開臥室的門,一眼就看到床外側的櫃子上擺著剛才客廳茶幾上的那盤楊梅,妻子在床的裏側斜靠著床背正翻閱他那本《紅樓夢》。何知道她正等著他。經常都是這樣,妻對床上的樂事興趣不大,可以間隔很長日子——一個月甚至更多,但每次有了需求總有些急不可待的樣子。

  何一上床,何妻就把書扔到一邊隨即把身子靠過來,臉頰直抵他的頸下,呼出熱熱的並伴有淡淡咖啡香的氣息。

  現在何似乎也隱約感到了咖啡恰到好處的作用了。

  何爬上去以後,一切都依照以往的一貫做法,自上而下,由淺入深,就像一個技術熟練的操作工,步驟嚴謹,有條不紊。何對這一切太熟悉不過了,以至於他經常心有旁騖。鬆鬆懈懈地幹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何必要專心致誌呢?何與妻子的所有床上經驗都是他們自己摸索出來的,剛開始那些日子裏的嚐試成了他們日後的一個固定模式,他們樂於此,反反複複津津有味享樂其中。那個時候似乎他們兩人之間更為注重愛的體現,肉體隻是個寄居的外殼,內核更為重要,所以他們輕視或者是忽視了肉體的運行過程。但隨著漸漸熟練且許多次重複地體味,並接觸了外界諸多新鮮之後,何慢慢感覺到還有個中奧妙,他便懷疑起他們的經曆,他想尋求他個人真正終極的人類在最原始的行動中所能獲得的快感。他向往那種完美的體驗,便不安起來。有一次出差去海南,在一家路邊的工棚一樣的錄像廳裏,他第一次看了一盤黃帶。黃帶會告訴他什麽,像他這樣的人本來不以為意,但目睹之後,他還是覺得受到了小小的震撼。之後,何便幾次向妻子提出新的要求,但她就是一口回絕。暗示也好,直言也好,妻子就是抱定舊程式不放。多次要求都無濟於事,日久以後,何也就不再抱有希望。後來,何遇到了揚。雖然並不是何有心而為,但與揚走到一起之後,她在那種時候給何帶來的樂趣當然也是他不可否認的。

  她似乎比過去提前進入角色了,何看著她緊閉的雙眼想,以前她總是要睜著雙眼緊盯著某一個地方,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一動不動,就像是在等待靈魂的到來或者是飛出,隻有到了那個失魂時刻,她才開始閉起雙眼激烈地扭動。也許,事情總會有變化的吧,何想著。細細的汗珠子開始從她的腦門滲出,順著那些晶瑩的微凸的線條,何看到她兩側日漸明顯的褶皺似乎也正膨脹著流動起來,他是這個世界唯一長久地關注著這一帶情況的人,除了她自己,何想,那白嫩平直如雪後冰塊般晶亮剔透的地帶是他的目光和雙唇最為向往的地方之一。何感到自己的身體也正在發熱,熱量在四處奔走,在尋找,在匯集,在衝撞……在蒙矓之中,何感覺自己正看著的是揚的前額的一側,他覺得自己正在發沉,是那種令人亢奮的飛躍之前匯聚無限力量的發沉……

  突然,何覺出下麵柔軟鬆垮的身體猛然僵硬並堅挺起來,她下巴略微凸出的那塊肌肉也開始抽搐跳動……

  何曾經想過,在這個過程中,她體驗感覺到的會是什麽呢?後來何才逐漸地悟出,她總是能夠沉溺其中並很好地享受的原因,是她根本就沒有考慮對方的一切,甚至用不著看清楚對方的臉。她是獨自消釋。

  何的身子便霎時被拉回,同時,所有的感官和思緒也被重重地甩在原地。跟過去的許多次一樣,剩下的選擇隻有兩個:要麽到此為止,要麽獨自繼續。雖然人物還在,但她的遊戲已經結束。

  中午:夜來香啤酒屋

  何獨自坐在沙發上沉思。

  往日,這個時候是何一天裏最為繁忙的,手機響、傳呼機叫,主要是下屬們匯報、請示,各個關係戶、朋友的各種往來之約。而今天不知怎麽的,各個機器都一聲不吭。何無可奈何地孤單著。他想去公司上班,但又全無興致,提不起精神。

  這時,手機鳴了起來,何一接,是揚的聲音。她的嗓音有點急急的,但不失親密。

  揚說:“……中午在老地方見,嗯?”

  何說:“好吧。”

  揚又說:“你過來時把我的自行車騎來,就放在樓下。”

  何略一想,問:“鎖著嗎?”

  “鎖著,你到門口叫修車的把它撬了吧。”

  關了手機,何想,好了,這會兒有事情做了,就起身下樓。

  老地方是夜來香啤酒屋。

  那是一家門庭裝潢得很不怎麽樣,可是一進門就會讓人覺得很有情調,而且很氣派很高雅的場所。這裏的服務員全是年輕的小夥子,他們舉止非常自然、得體,絕不多說一句話,絕不多走一步路,這是何和揚偏愛這裏的第一個原因。背景音樂有時候是小號,有時候是小提琴,大多數時候是輕音樂,這是何和揚喜歡這裏的另一個原因。

  落座之後,何一直沉默著。這種茫然無主的神色是他至少從今天早晨就開始的,而並不是衝著現在來的。憂鬱寡歡是他的本性,這點揚了解得十分清楚,就如有些周期性的病,一個時期過後就會光臨一次。

  看服務員過來時,揚先輕聲地靠近何的耳邊問:“吃點什麽?”

  何淡淡一笑:“隨你,你點吧。”

  揚便就著菜單找服務員點菜了。

  何記得那天也是中午,也是在這家餐館,他和揚好像也是坐這一張桌子。他要了點酒,開始的時候是啤酒,他獨自一人喝。因為之前不久,揚剛剛拿到一張新的證書,被調到公司的財務部。新到任後的第一個業務就是向銀行貸款,經過一個星期的努力,揚出色地借到了一筆為數不小的錢,幫何解救了正麵臨的困境,何的內心正暗自慶幸,也想好好地感謝感謝揚。上午他們一起到一家外貿公司,很順利地賣出了一套別墅,簽好協議,對方付了定金。這使何更看重揚,至少和揚一起辦事運氣還是不錯的。何三杯下肚,才想起問揚:“你也來一杯吧?”揚掛著得意的笑臉歪著脖子看著天花板嬌嗔地說:“好吧,……不過,我要喝那洋玩意兒!”何沒料到從來不見她喝酒的揚會這麽說,他馬上接上說:“好,一人來一杯!不,三杯!人家高興嘛。”何招手叫過服務員來,吩咐:“來一瓶馬爹利,兩隻酒杯!”

  後來,他倆興致極高地把所有的酒都裝了下去,裝得腦袋和整個神經係統都一塌糊塗。出門時,何已經不能開車,就叫了輛出租車送揚回住處。那時揚已住到公司另行分配給她的房子裏。

  倆人歪歪斜斜地一進門,就像事先約好了似的抱頭就開始。無法控製的靈與肉都一致地朝一個方向聚集。

  服務員托著兩杯馬爹利走過來,在他倆麵前各放上一杯。何看一眼麵前的酒,又轉臉看看揚,揚也正看著何的臉,見何注視她便轉臉看桌上的酒杯。揚看著杯子說:“年出去的手續辦好了?”

  何也看著杯子說:“不清楚。不過沒辦好的話,也快了吧!”

  揚輕輕地歎了口氣。

  何問:“怎麽,你沒問他?”

  “沒有。”

  “他也沒告訴你?”

  “沒有。”

  何轉臉看著揚說:“本來你們不是說要一起去的嗎?”

  “沒有,那是我在說要一起去,年可是從來都沒說過。”

  一陣沉默之後,何說:“你知道的,年這個人……”

  揚點點頭。“我原先也以為他有自己的事業和追求,是個獨往獨來的人,但現在覺得他是在有意回避我。”

  何也慢慢地點點頭:“也許……他會聽到些我們什麽的……”話說到這個份上,何也就直截了當了。

  何看到揚的雙眸閃出了淚花。

  “你們從來沒說起過什麽?”何又問。

  揚搖搖頭。她的鼻子有些酸,哽咽著說:“沒有,自從他打算出去的時候起,我們就沒有很好地說過什麽。他也不問我任何問題了。”

  何沉沉地點頭,說不出話。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何說:“你還是離開他吧,他的才能並不適合成家過日子。”

  揚抬頭看著他,任一滴飽滿的熱淚有力地從鼻梁上滑落。

  何緊接著又說:“我們之間也到此為止吧,你好好生活,以前的一些事情都會忘記,會過去的。當然……”何說著也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不對,便不再說下去。他伸手端起酒杯:“來,我們幹了它!”

  揚無言地舉起杯,和何的杯子碰在一起。

  第一次和以後

  那事情一完,何和揚都一下子變得清醒異常。兩人都不說話,相對呆呆地凝視著。也許他們倆都沒有想到,他們之間竟會這麽快就發生如此有失理智的事,好像剛剛的所有行動都不是他們自己所為,是有一股別的什麽令他們無可控製的力量在操縱著,他們不過是旁觀者而已。

  黃昏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裏漏進來一長條,餘光洋溢得滿屋子金光燦爛,讓人昏昏然而不知所以。躺在狹窄的床板上,何受不了這種光線的照射,他扭過身子從側麵打量著揚凝神不動的臉。何從揚的眼裏看到的是一種迷茫,恍恍惚惚的迷茫——既沒有驚愕,也沒有悔恨;既沒有幸福感,也沒有痛苦或失落。這讓何馬上產生了一種很深的負疚和不安,覺得在這種場合應該由他站出來承擔這種折騰人的迷茫,才不失為一個男人。迷茫也許是一種比痛苦和幸福更為毀人的東西,痛苦和幸福畢竟單一,而迷茫很複雜很不確定。何無聲地伏下臉去,用緊張微顫的雙唇去貼揚的額頭。揚的額頭滾燙滾燙,何一下就縮了回來,說:“怎麽了,你?”揚搖搖頭:“沒事。”“真沒事?”揚點點頭。何又緊盯著揚的臉問:“你是……第一次?”揚的雙眼也緊盯著何,她慢慢地點頭,晶瑩的淚花開始在那裏充盈起來。何猛地俯下臉,雙唇緊壓在她發熱發燙的唇上,柔情而熱烈地親吻起來。

  揚的力氣和激情在慢慢地複蘇。她開始迎合何的舌頭的動作,接著又開始迎合他的手在她胸脯上的動作,最後她全身都開始興奮地起伏和擺動起來。她的無聲卻大幅度的動作,使何明明確確地感到那是她用不顧一切豁出去的辦法在驅除迷茫。何安慰自己,就這樣吧,也許也隻能這樣了,身子也不由得像微風下的波浪似的輕輕湧動起來。這一次的結果是雖然大汗淋漓,但迷茫已被驅散。

  有了第一次,以後再有就似乎順理成章了。

  每次幽會,給他們帶來的都是某種說不出的痛快。這種痛快是生活中一些積壓的憂鬱或煩惱排泄之後的舒坦。他們享受肉體,同時也享受一種平和寧靜無拘無束彼此信任的心情。在一起讓他們彼此都感到親切和歡快,雖然他們從來都不提愛情,更不提什麽婚姻,也很少提到工作和金錢。他們在一起時無休無止的談話內容大都跟過去有關,在這一點上他們就像是一對年事已高的老人。何的經曆成了揚一部熟讀的長篇小說,而揚躺在何的懷裏時竟能回憶起那麽多的童年故事,這甚至連她自己都感到十分奇怪,所有小時候的趣事揚從來都不曾跟人說過,讀書時寫作文她也一概回避,就是碰到非寫不可的命題作文,揚也是胡亂編編,從不動用自己的親身經曆,但沒想到在何的懷抱裏,那些記憶全都被喚醒。有一次揚問何,她所說的山村和她的童年是不是都來自他的懷抱,何笑笑說:“當然囉,我的懷裏本來就有一個小山村嘛。”那時候何還沒有理解她的話,他把她的話僅僅當作了一種幽默,但在揚卻是一個完全真實的問題。隨著接觸增多,他們倆的故事相互交錯相互補充並且相互吸引,到最後好像變成了一個故事,再也分不出你我。

  何與揚的好時光持續了兩年有餘,結束在年到何的公司上班之後沒多久。公司裏有傳聞說揚和公司老總的兒子在談戀愛時,何正忙於日益滑落的房產銷售的救助工作而疏略了與揚見麵。當消息傳到何的耳朵時,何著實吃了一驚,但過後他想,也許所有的安排都是一個緣分,聽憑調遣吧。於是他就不再與揚聯係。傳聞在公司公開之後揚也沒再跟何私下見麵。他們的一切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去,帶走還是留下了什麽抑或什麽也沒帶走什麽也沒留下,也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那天晚上,何回家的時候已經不早,打開客廳的吊燈時,他聽到年的房門也被拉開,出來的竟是揚!這是何這麽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在自己的家中見到揚。

  揚朝何微笑著致意,說:“何總回來了?”

  年從後麵跟出來,把一隻手搭在揚的肩上,也微笑地看著父親,說:“我們本來等你一起吃飯的。”

  何朝他倆看看,很快就把目光轉到別處,同時也把話題轉到別處,他答:“嗬,你媽也還沒回家?”

  音樂磁帶和VCD

  何是在市裏的一次音樂教研活動中碰上後來成為他妻子的這個女人的。當時他們一見鍾情,並很快而且順利地毫無阻攔地組成了一個人們和他們自己都覺得十分美滿的家。

  她是她那個幼兒園的台柱,或者說是明星,從那以後她和她的那家幼兒園都開始聲名四揚。這當然是她的功勞,但無可否認還有他在推波助瀾。那次教研活動中她上一堂公開課,她帶領著一個班的孩子又是唱又是跳,歡樂、活潑無比,寓音樂知識的教育於輕鬆活躍的氣氛之中。公開課一完,大家就組織討論,匯集了市裏許多音樂界和教育界的著名人士,一落座,何就搶先發言。他那時剛剛從音樂學院畢業,在區教育局負責文藝教學的科室裏主持工作,所以他的講話帶有很大的權威。他完全肯定了她,對她讚歎不絕。他洋洋灑灑的讚美之詞本身就代表著一種水平,令聽眾深深折服,再沒話說。當然,何在那時的發言也絕對出自內心真實感受,雖然他對她的年輕和貌美也存有無可否認的震驚,但何在以前以及以後或現在都絕不會因為某種私人的因素而口是心非,他從來就不是這樣的人。就是從那堂課開始,他們有了彼此接觸的理由,其實就是沒有任何理由他們也一樣會開始,隻是那之前他們不曾有機遇而已。

  這在當時是極具知名度的婚姻,才貌俱佳的郎配才貌俱佳的女,從戀愛到結婚水到渠成毫無波折。結婚那天,來參加婚禮的音樂和教育界人士濟濟一堂。

  一年以後,他們便有了年。新生命把他們的注意力幾乎都吸引到了小小的家庭上,音樂和事業被她和他都暫時擱置一旁。撫育了孩子以後的何妻,感興趣的東西好像也發生了變化。她對自己個人的理想和事業明顯缺乏過去的激情,而對生活中每天需要的實實在在的東西更有熱情。也許是年侵奪了她曾經支配了她所有人生向往的東西,也許是她自己心甘情願地給予,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把自己全部都融化在孩子的體內。等她重新開始工作的時候,她就要求不回幼兒園,而是直接選擇了一家音樂磁帶商店。當時,商店的營業員要比一名老師的收入多不少,也比何——一名領導的收入多不少。沒多久,她從一名營業員做到了商店的經理;又沒多久,商店開始搞承包,她就是當然的承包人了。從最初因為愛好音樂,從到滿是磁帶的音樂天地裏上班也還不錯的想法出發,到後來漸漸地對商業經營有了興趣,並且十分投入地在生意圈子裏活動,這是她的又一次脫胎換骨。憑著她在經營管理和交際上的能力,她的音樂商店的生意一直保持在一個很好的水平上。同時,她的經濟收入也一直保持在一個很高的水平上。再後來,她幹脆辭了公職,另起爐灶開了一家自己的店。新開的店,規模更大,雖然還是以磁帶銷售為主,但另外又辟出一塊,出售各種音響器材、收錄音機,乃至彩電。她,也儼然一個老板。生意場上的風風雨雨,人際交往的虛虛實實,以及金錢的輸輸贏贏把她鍛煉得異常精明。她進退有素、取舍有方,在她生存的環境之中遊刃有餘。前幾年,生意低落,之後看來似乎起色也不大,但她依然不急不躁,維持局麵。前年,市麵上剛有VCD露麵,她就覺得機會來了,便抓住不放,全力做好了銷售的準備。果然,去年開始VCD風靡整個社會,她除了賺錢,也就很少再管別的事了,無論家裏還是家外。

  中午:夜來香啤酒屋外麵

  和兒子一起付完錢辦好手續出來,何妻的心情就一直好得不能再好。電梯裏有些擠,何妻就把手自然地摟在兒子的腰後。兒子已經高出她不少,使她的這一親昵動作顯得有些生硬,好在電梯裏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從大樓出來,她索性挽住兒子的手臂,並把頭不時地靠向兒子結實的臂彎。她像一個初戀的女孩子,挽著自己心愛的兒子感到有難以訴說的驕傲、得意。這樣的舉動和由此而生的心情是她許多年都沒有過的,無論是麵對自己的兒子還是自己的丈夫。

  陽光已經從頭頂直瀉而下了,曬在人的臉上有些燙。這是一條涉外街。街道兩旁除了星級飯店,均是一些涉外機構,再就是裝潢得很精致很有個性的精品屋、小餐館什麽的。整條街道整潔而宜人,一點也沒有別處的嘈雜和喧嘩。

  到了那輛黑色的轎車麵前,母子倆在車的兩側相互深情地看著。

  年說:“媽,中午一起吃飯吧!”

  “好!”何妻馬上響應。

  “去哪兒?”年露出極為孩子般的笑臉。

  今天,對年來說,應該是一種新的開始,他夢寐以求的新生活的開始。他也許清楚地知道,新環境和新方式並不一定意味著他的人生將翻開光彩奪目的一頁,但他要找的是一種變化,是改變本身。他厭煩無休無止的重複。

  何妻環視了一圈周圍高大的樓群,想著吃飯的地方。中午這一頓飯,對他們母子也許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在他們各自的人生記憶中會刻下難以忘卻的印痕,應該有別於往常。雖然幾乎每天都在外頭吃飯,但她這會兒覺得曾經到過的餐館此刻都不合適他們母子倆。

  她一眼望到了不遠處有一家門麵很小但挺有個性、很洋氣的餐館,她用手一指,對兒子說:“先到那家看看怎樣?”

  “好。”

  “不用開車了,我們走過去!”何妻說。她覺得走著去要比坐車更舒服,更令她有一種享受美好時光的感覺。

  剛走了幾步,何妻又突然回頭。她說:“等等,車裏有傘。”就拉著兒子一起開車門取傘。

  那是一把彩色的陽傘,五彩的色調像印象派的風景畫。何妻把傘交給兒子,自己挽著兒子的胳膊,躲在傘下。她感到自己的腳步非常輕快,甚至都不由自主地有些蹦跳起來。

  被太陽曬熱的風一陣陣拂來,他們就在這樣的風中漫步。

  走近了才看清門麵上的字,寫著“夜來香啤酒屋”。

  何妻看到那招牌,心頭就掠過一絲不快。她知道這種啤酒屋通常所幹的背後營生,雖然她還不了解這一家啤酒屋真正招徠對象的方式。她不是對啤酒屋反感,隻是希望不要破壞了他們母子此刻正擁有的心情,她要讓目前的這個時間盡量地延長。

  兩人還是收了傘,輕輕地推開門進去。

  啤酒屋門麵雖小,但在入口處的玄關稍稍停留,一拐進去,便是一個擺了不少桌椅的大大餐廳。餐廳一角,某一張桌子上,這時正坐著何和揚。

  他們馬上就要正麵遇到他們了。

  1997年5月19日—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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