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煩的時候,我不用勸她。要不她總會說:“你有完沒完?”
這時候我就獨自出去,找熱鬧一點的街道或者僻靜的湖邊胡亂地走。這也不是情緒非常不穩定時的那種走法,而是非常普通的一般般的走法。因為等我一回家,雨的煩也會非常正常地煙消雲散,一切又回到每天一樣的情形了。
問題是雨的這句口頭禪經常使用得非常突然,也就是說她的煩總是來得很讓人猝不及防,而且還很不嚴密,因為我隻要張口說一句話——本來就是才開始嘛,她也會迎麵啐一口。
今天中飯前,我接好小柯打來的電話後,問雨:
“中午你喜歡吃啥菜?”
雨回答我的竟然也是“你有完沒完”!我頓時一愣,咽下話慢慢地走出店門。我先到車站旁的快餐攤上買了一份雨平時最喜歡吃的鯽魚燒蔥和一盒米飯,再回去輕輕地放在桌上,然後出門獨自上街踱步去了。
我發覺“一般般”的說法很適合我們倆的生活情景,它概括得很好。理由主要有:
我們在武林路上有自己的住房,那是雨的父母各自安新家時留給她的,我們在那裏居住已經有三年半了。那房子大約有二十來年的曆史,屬於有衛生間但結構戶型不太理想的那種。我們開在平海路上的一間小小的影樓是我們的經濟來源,影樓名曰:空間·風。雖然生意有待於增加,但並沒有少到令我們急躁的地步。我們出門時騎自行車也可,打的也無妨。
當攝影不再成為我們的一種追求,而漸漸地隻被作為賺錢的一種手段時,我們的業餘愛好也說不出還有其他特別的東西了。雨至多是關注一下時裝,並不時地買幾件。而我在業餘,無非老同學譬如鵬找上門時,就去酒吧喝幾杯並聽聽歌或者去發廊洗洗頭,但從不泡妞。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現在說出來好像還有點不好意思,我的幾個老同學就經常要拿這個話題奚落我。估計是我對從來沒有經曆過的事情不感興趣的緣故。
多年以前我和雨就開始對攝影著迷。可時至今日我們誰都沒有拍出過提高人們的審美情趣,或讓我們自己獲得任何榮譽的作品。我們曾經背著相機走遍了這座城市的東西南北:樹叢、草坪、建築工地、茶室、風景點,特別是環湖一圈,幾乎所有角落都在我們的鏡頭中出現過。有一陣子我們特別熱衷於拍愛情題材,到處捕捉戀人們柔情蜜意的畫麵。同時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自己也成了一對戀人。
說到我們的戀情,我就有些糊塗了,這到底是不是也算“一般般”呢:
我和雨出生在同一家醫院同一張產床上,隻不過雨比我早一天來到這個人世。我們的父母親也就是在我們到來的那些日子裏相識,並從此結下深厚而久遠的情誼的。那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二十六年來,我和雨上同一家幼兒園,同一所小學和中學。因此我們幾乎從小到大都親密無間。對於愛情是什麽時候開始在我們心裏滋生成長,並引領著我們走進婚姻殿堂的那一類問題,我們甚至自己都拎不清。說得清楚的僅有我記得的一些幹枯的時間和地點,例如:八年前的那個夏天,正放著暑假,下午我們一起去遊泳池遊泳,在水中我第一次碰到了她大腿上的肉,當晚,在她家她的房間,我們第一次接了吻;六年前秋高氣爽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們在植物園的樹叢裏鑽來鑽去拍戀人們的照片,四時光景,我們累了,也找了一個樹葉濃密處休息,沒幾分鍾我們發生了第一次關係;三年前的那個雨天,我和鵬一起搬我的東西到雨的住處,從那時起我們一直同居到現在,雖然我們還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但我們並沒有覺得自己的生活與其他夫妻不一樣,我們隻不過不慌不忙地操辦著一些事,一切都那麽的順理成章。我們居住在這座自己喜愛的城市裏,過著自己喜愛的生活。我們沒有怨言,在自己熟悉的街道和許多建築物之間過得很自在。
從平海路走到武林路,今天我可走得不輕鬆。
我老想著雨莫名其妙的煩很可能是因為小柯的那個電話。但我想我和小柯電話裏的談話也並沒有任何越軌之處呀。她問我飯吃了嗎,我說還沒有;她問我這麽好的天氣也不出去玩玩,我說沒有;她問我不喜歡旅遊嗎,我說一般般啦;她問我都去哪裏旅行過,我說也沒到過幾處,就是上海、無錫,還有寧波;她說搞攝影的應該到處走走,我說那當然,不過我現在拍人像也沒什麽大區別;她說西湖邊上美女這麽多,你隻要到那裏看看就行了,我哈哈笑著說當然當然。僅此而已。
再說,小柯應該算是雨的朋友。半個月前,在PALAYA的一件晚禮服前她們相識。雨發覺小柯身段標準、氣質好,心裏就盤算著邀請她到我們“空間·風”的鏡頭前脫光了“寫真”一下,就當即給了她一張名片。第二天,小柯就來我們“空間·風”影樓了。我們仨開始像老朋友一樣交談各種話題,小柯不僅外表讓人感覺很好,而且肚裏的學問也很好。跟她交談,總有一種不知疲倦的感覺。我們還請她吃過幾次飯,白天是在工作間的便飯,晚飯則到“天香樓”或“大東海”。其間還給她拍了十幾張照片,照片效果讓我們感到驚奇,但要她赤裸裸地拍寫真,我們提都沒敢提。
說來也奇怪,雨竟然會異想天開,產生拍人體寫真的念頭。那天她一說出口,我就感到萬分驚奇。少頃才問:
“你是想把它掛在櫥窗裏嗎?”
“也不一定……”雨沒有看我,隻是自言自語地說。
“你是想用美女的裸照招徠生意,是吧?”
雨抬頭盯著我看,沒有說話。
“這很難說吧,生意或許更好,也可能更壞……”我嘴上這麽說,心裏其實在擔心實際操作的難度。
雨忽然站起身來,朝我直直地盯視。我感到她馬上就要說“你有完沒完”了,於是就知趣地扭頭走了出去。
這之前,我知道雨心煩,雖然我們都沒有直接談到什麽。
三年前雨過生日,她收到了父母分別從不同地方送來的禮物;去年的生日,她父親提前托人送來了禮物,說那天他要出差在外,而她母親則在生日過後才送來禮物,說是在她的生日那天實在抽不出時間;今年,雨僅僅接到了他們禮節性的兩個電話,而且還都是遲到的祝福。這跟三年以前雨過過的所有生日都大相徑庭。雨的煩就由此產生,我敢充分肯定。
雨跟我商量拍美女玉照的事並差一點兒朝我吼的時候,是那天傍晚我們剛跨進家門。等我轉身回頭出去轉悠了一圈再進家門時,雨的心情已經重歸平靜。午夜,我們親熱之後都餘興未盡地躺在床上相擁著。
雨說:“你明天叫阿鵬到發廊去找小姐,我來拍!”
我說:“那種小姐能行嗎?”
雨說:“隻要線條好,拍個背麵側麵總可以的吧。”
我心裏還是認為雨這樣做多此一舉,吃力不討好。可嘴上卻不想掃她的興,於是隻輕輕地點了點頭。
雨突然抬起身看著我,用非常堅毅的口氣說:“我們總得做點什麽了!你說是吧?”
我以前一直以為“一般般”的日子就是一種好日子。但它也會叫人厭倦,這是雨在我之前先感覺到的。
阿鵬很讚同雨的舉動,他跟雨一拍即合並馬上行動起來。當晚阿鵬就摟著一個身材瘦小的小姐進門了。
雨一看就皺起雙眉,我不明白雨是對阿鵬摟著小姐進門的舉動的本能反感,還是她對小姐瘦小的體形不滿。她對小姐說:“今天太晚了,改日吧。”又把阿鵬拖到一邊說:“你怎麽這麽沒眼力!她吃飽了沒有?”阿鵬怯怯地說:“……你是嫌材料不好?”雨說:“我這裏是搞藝術,不是製黃販黃,你懂嗎?”三天後阿鵬挽著一個女孩子又來了。這次雨上上下下看完女孩,露出了滿意的神色。但那女孩張口就談費用,並且一口咬定不放,非要八千元。雨覺得這價格太燙手,與她預計的相差懸殊。阿鵬朝那女孩子說:“你幹一次才要多少呀!”
那女孩子冷靜地回答:“這可不是幹一次哦。拍好了,我要忍受多少男人眼睛的奸汙呀。”於是又不歡而散。
這一散,阿鵬便不再出現。
昨天中午這件事情忽然急轉直上。午後,是春日一天中最困倦的時候。街上行人稀少。我慵懶地躺在陽光下望著大街,想著這時候要是有人來拍照片,那真是中了邪了。身後的雨突然站起來飛快地朝小柯說:“真無聊,我們再給你拍幾張,你要裸體,全裸的,怎樣?”小柯好像一下子來了精神,也站起來興奮地說:“好呀,這有什麽!我正要好好認識自己、欣賞自己呢。”她倆立即就四處忙碌開了。
我發現雨有了這段日子以來少有的好興致。我就緩緩起身,盤算著找個什麽地方去坐坐。雨在我身後喊:“把門關上,你別走。我們還要你幫忙呢!”說著我和雨的眼光不由自主地一起看著小柯。小柯說:“哎呀,誰怕誰。不就是人體嘛。還說是搞藝術攝影的呢。”說完她徑直撩開布簾進了化妝間。
小柯是很美。的確很美。很美。
這一點拍攝時我就有感覺,照片出來後,我的感覺更強烈。但不管麵對燈光下真實的還是照片上被藝術過的人體,我都不明白她身上存在的和我感受到的這種美的來龍去脈,也講不清楚自己明顯帶有衝動的感受到底來自何處。
晚飯後,雨並沒有對我說“你有完沒完”,可我還是出門走上了街頭。又一次漫無目的地走上了街頭!
因此,說老實話,當中午雨朝我喊“你有完沒完”時,我心底反倒有些樂意。我正想獨自走走呢。
走到武林路路口,肚子餓了,我想起附近有一家喝台灣茶的“仟佰儷”,上次和阿鵬一起去過。我在樓頂的露台上給自己選了一個座位,要了一份點心和一壺花茶,緩緩地享用著。我看著近處波光瀲灩的湖水和遠處斷橋上匆匆如流的遊人。
手機響了。是小柯。我一聽到小柯的聲音就不禁心驚肉跳。
“雨姐說你不在。你真的是在外麵走走?”小柯毫無雜質的聲音。
“是啊。”
“怎麽樣,跟誰在一起?”
“沒怎麽樣,就我一人。”
“你在幹嗎?”
“喝茶,看你說的美女……”
“你真行呀!”
我問:“你在幹什麽?”
小柯說:“也沒幹啥,正無聊地看一本無聊的書。”我從她的聲音中聽出有一些喟歎。
接近黃昏時,條條街道都開始繁動喧鬧起來。我回到影樓。一推門,就看見迎麵牆上掛著一張小柯昨日的新照。雨把它放得很大,相紙的接縫還沒有完全搞好,掛的位置也沒有固定,顯然,雨還在觀察,她要尋找一個與環境融合的最佳放置點。雨看到我進去,隻瞟了我一眼,又繼續在一邊埋頭做她手頭的事。我在小柯的新照前站著看了一小會兒,說:
“那些水珠你是怎麽搞上去的?真有些奇妙。”
雨又瞟我一下,並露出不想與我交談的神色。
我接著說:“隻是那縷長發變化太少,與人的曲線不一致……”
“你有完沒完!”雨像抓住了一個小偷,聲音一下子變得尖利起來。那是我從沒聽到過的。
接下去要說的話都不禁被我咽了下去。
逛完夜景回到家都快九點了。上樓時我的肚子一陣陣地叫餓。廚房吃飯桌上準備好的一切告訴我,雨也還沒有動筷。我走到臥室,看到黑暗中雨正圓睜著雙目靜靜地和衣靠在床頭。我開亮燈,說:
“你還沒吃?”
雨也不看我,呆呆地一動不動。
我靠近她,並盡量用柔軟的語氣說:
“快吃吧,本來你不用等我的……”
稍稍停頓,我又說:
“飯涼了,要不要我先熱熱?”
雨直起身子準備下床,但她一邊低頭在床下尋拖鞋一邊慢慢地吐出話來,還是那句她稔熟的口頭禪:
“你有完沒完……”
一天之內,這是雨第三次跟我說這句話。我一時感到事情的嚴重性了。
我抬眼看雨,雨也正看著我,我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打量著對方。在雨的一聲輕微歎息中我們都把目光移開。我慢慢囁嚅出沉思了一整天的話:
“雨,你真的是想趕我走嗎?……”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小,但顯然還是說得很清晰。
199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