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明
放在當時,《拯救》是一個非常有新意的短篇,這個新意不僅體現在手法上,而且體現在其中展示的生活場景、人物以及小說的總體寓意都緊隨社會生活的前沿。現在往回看,作為背景的商品經濟大潮初起時的社會景象,成風描述的時候,它們還處於相當邊緣的地位,人們不僅很難預料接下來會怎樣,而且對於當時正一波緊接一波的社會新思潮和新景象也至多隻是備感新鮮而已,更不用說把握了。成風寫了這個短篇以後,寄給同學沈瀟瀟,一直放在瀟瀟那裏,直到1996年夏天,沈瀟瀟執編《雪竇山》時,才把它發出來。當期責編沈瀟瀟還在“編者語絮”中說:“有心的讀者不妨拿我們所處的1996年的風景與8年前商品大潮初起時的風景作一比較,看看我們在8年中到底長進了多少,從而判斷一下這篇的確作於1988年的小說到底是屬於‘舊作’還是‘新作’。”①沈瀟瀟的話說得非常明確了,如果同意他的判斷,那麽現在看來,《拯救》至少在當年就已經延續了8年的生命。
不過我知道,成風的得意完全、的確是在於它的手法。成風是一個偏愛文學的樣式多過其他的專注的寫作人,的確,現在來讀《拯救》我覺得依然十分新鮮,人物準確而鮮活,情節引人入勝,交待利索而跳躍大膽,這樣的寫法到現在也葆有很高的鮮度。
《你有完沒完?》寫一對小夫妻的一種微妙的心緒,生活中看似波瀾不起,但無非是波瀾在時間中的流動被拉長了而已,要是將時間壓縮一下,我們自然會看到它的反彈。小說的寫法也是波瀾不驚,一種小資調子的敘述,就是後來(當時)一些報紙副刊整版推發的樣式:都市,青年,餘裕,糾結總是在情感、性和婚姻之間。
成風很早就開始文學寫作。自小受到做編劇和導演的父親的影響,寫一些古典詩和押音韻的唱詞,讀中文係以後,最初是現代詩,之後是電影劇本。記得我們快要畢業實習的時候,他去參加省裏一個電影劇本創作的進修班,這之前也有一個發在我們學校《青春》上的本子後來被一家刊物轉載。去省裏進修以後,成風似乎反而放棄了對電影文學的創作,具體原因不詳。但之後我是知道他有一個非常明確的見識的,他認為文學寫作和電影(哪怕僅僅是底本)寫作應該是有區別的;畫麵的寓意和文字的寓意兩者是不同的思維和不同的接受還原。於是他非常低看一些小說作家在小說寫作的同時進行同一個作品的電影劇本寫作,說好聽點是引入電影思維,說難聽點是媚錢,——不過,後來媚錢也並非不好聽了。
成風師從陳象成老師,陳老師在寫作上的睿智對他影響極大。在生活上,他們甚或結下了父子般的情感紐結。學習上,陳老師甚至毫不吝嗇地將期末寫作課考試的兩個最高分中的一個給了他。陳象成老師對寫作教學既有激情又有思想,在當年那個“百廢待興”的社會背景下,他的教學中既有常規的又有銳意創新的東西,而且他自己還寫範文。陳老師覺得學生作品的發表機會太少,寫作課應該有自己的一個園地。於是他多次謀劃,想辦一個專屬寫作課學生的作品發表的平台,類似不定期刊物那樣的,記得他編的第一期裏就有成風的一個小短篇《穿過小弄堂》,前麵親自寫了按語。不知為何他這個辦刊的設想和實際操作最後卻夭折了。
在中文係成風學的大概就是兩個,一是意識流,一是現代詩歌。意識流,一個小概念啦,但當時卻讓成風感覺特別新奇,還給報刊撰文推介,直到王蒙《夜的眼》出來。不過對意識流的熟稔對成風增強寫作的現代意識還是大有裨益。現代詩歌的入門乃至沉溺其中,則成了成風寫作的一條線索,並且是一直貫穿成風寫作的一條主線。那年《寧波報》上有人撰文批評朦朧詩讓人“不知所雲”時,雖然沒有點名成風,但引用的卻是他的一首僅三行的短詩。②
王立軍說:“他的早期詩作,充滿了實驗與探索的意味。他是一個渴望深度的人。他想成為詩壇的‘異己分子’。他願意他的作品是一份少數派報告。他在語言迷宮裏自立為王。……他一意孤行,他單槍匹馬,有時,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為他拒絕了讀者而沾沾自喜。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熱衷於演習各種技巧。他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匠人。”③孫武軍也說道:“從一開始,成風就對詩歌語言有一種自覺的實驗意識……而隨著20世紀80年代中期朦朧詩的消解,成風的詩似乎更為成熟,進入後朦朧狀態。後朦朧中的物化傾向、荒誕意識、反諷情調等都在他的詩中出現。”④
引入成風的詩歌寫作,是想借此對比一下本集子中的小說。
《午後有雷陣雨》是一個生活流的小說,性和出軌到了平民和日常之中,變成了生活中自然流程的一部分,作者故意把它們敘述得如此平實和簡易,是想讓它們與生活中的、跟生計緊密關聯的大事做出一種對比,並由此將它們安排在一個合理的位置上。道德判斷,或者是非判斷讓位於真假判斷,現實主義就是將生活的本真呈現出來。
《四口之家》也是一個近乎生活流的小說,但題材和人物十分新穎,社會生活在我們眼下不經意地蛻變,一個生活無憂的家庭的切麵,從多個角度被敘述出來,它們終於在一個點上交匯,讓我們再也不能不注意了,而是必須直麵——戛然而止的結尾引人思索。
《私奔》的故事實際上並不是寫私奔本身,而是在寫事件的周圍,以及事件劃過的痕跡。這本來是一部長篇中的一個片段,所以現在作為短篇拿出來看顯然不夠緊湊。
這些似乎都沒有什麽可說的,至於其中的與詩歌的相關之處好像也無從談起,至多,也許我們會看到在手法上這些篇什都在做出各自的調整,成風不是一個喜歡重複的人,他是寧可失敗也要拒絕複製的。
我們再看看,2000年的時候,成風還在寫《情譜》這樣的“作品”。我倒並不是說《情譜》這樣的東西不好,其實,裏麵的情感充沛而洶湧,敘述簡練而靈活,節奏和速度的控製都是可圈可點的,我看到了作者一顆富於詩意、潮濕的內心,在敘事狀物時也顯現出了他較好的敘事、造型能力。另外,他的筆調似乎特別善於捕捉恍惚、跳躍、疏離的人生瞬間。誠然。我隻是想說《情譜》還是不像小說,隻像他自己說的“作品”,可見成風的偏執與自我。我知道,那年成風的生活有著一次震感很強的波動,之後的最初一個時期,他整天把自己關著,除了發呆還是發呆。接下來的一個時期,他整天在外麵遊蕩,沒完沒了地喝酒,沒完沒了地找人說話。不過在《情譜》裏,我們看到的雖然還是激情,卻有極為沉靜的冥想和苦思;雖然還是一直在他的愛、性、婚姻裏輾轉,但是很明顯,曆史的概念已經被引入,而且是在更為遙遠和未來的跨度之間被一會兒作為背景一會兒作為聚焦中心而反複咀嚼。曆史感對於一件作品有多重要那是不言而喻的。回頭再說,雖然《情譜》也已經“詩意盎然”了,不過我覺得那裏的詩意是塗在表麵的,隻是一種外在的絢爛,它還沒能很好地融入人物和故事之中。
這要到2010年,要到《五個者》的出現。(《五個者》發表時作者又寫了一個,本書編輯時就成《六個者》了)
圍繞《五個者》有一個謝誌強先生與成風的談話錄,謝誌強說:“你的小說總能調動小說元素,形成詩一般的意象。我能感到你的小說,像詩在上空飛翔,而詩的蹤影又落在小說裏。”成風說:“……記得梁思成當年提出過‘建築意’的概念,其實也一樣,建築意不就是在我們人人都能看到的建築體之中蘊藏的有人看得見有人看不見的一種東西嘛。所以說到文學寫作,我們也可以說說‘小說意’‘散文意’的。”⑤恕我寡聞,“小說意”的說法我是初見,暫且不論。但在這裏,成風“作品”中的詩意卻有了一種新的表現。《五個者》中我最喜歡《永訣者》,其敘述的節奏完全是詩的節奏,疏密緊鬆,抑揚頓挫,而敘述語言的幹淨表麵、催淚和引人思索都是依靠精確的細節描述來完成。
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從外表的詩意到內在的小說意,成風完成了一次對自己的升級?
據我了解,成風的文學觀是純文學之中的純文學。他強調文學寫作有不帶任何雜質的純粹性,從大的麵上說,文學寫作就是寫作人對文字的把玩,就像體育項目,或者其他藝術樣式,因此,任何寫作上主張的主義均無不可;也因此,寫作者之間的爭議或友情也都限定在文字之中;文學作品無須擔當也沒能力擔當,文學作品也許能喚起人們心中的什麽,但那樣的作品在他看來也就已經遠離了他心目中的文學寫作;寫作者唯一要迎合的就是自己的內心,除此就不會有別的了,即使是市場也不行。所以,成風的偶像是卡爾維諾,以及烏力波。這種文學的象牙塔,一定程度上肯定是脫離文學寫作一般的生態環境的,在現實的寫作中也是很難踐行的,但是這種寫作認識從小的、個體的點上說也有利於一個作家對於文學本質的終極思考,並且會在實踐中讓自己更加清醒。
就我們這一代人而言,僅有的一點知識,其結構都在唯物主義的框架中,而且是鐵杆的曆史唯物主義。腦髓中裝著的幾乎所有對文學寫作的認識也就是老套的兩個主義,或者是這兩個主義的“相結合”。不過以我拙見,近四十年來,文學寫作,尤其是小說的寫作確實在現代漢語的運用上嫻熟了許多,也拓展了許多,但是對其兩個主義的認識似乎並無多大轉移,雖然時有新的立論破繭,但是總體框架依然沒有能夠離開。一部再新穎的小說出現,我們的閱讀還是可以從它的寓意(主題)、環境(社會、自然)、人物(形象、性格)、故事(情節)入手,所以說這樣的一個賞析過程和手段並沒有被時間革新。而現代和後現代也依然是老樣子,還是不停地在藝術的表現手法上打轉。所以說,成風這樣,內心充滿著對卡爾維諾和烏力波的崇尚,並且企圖順著這條路子探行的,注定不是一條死胡同,但卻是一條小道。
近些年來,成風不僅將注意力換到了小說上,而且開始按照大多數小說寫作人那樣的套路,一步一個腳印地寫。關注成風的朋友都會看出《棋友們》其實是他十幾年前在晚報上連載的隨筆類小文章的一次重新接合,人物眾多,個性鮮明。如果把下棋看作是這幫平民們的一種精神追求的話,那麽,他們的頑強,對生存環境的一種無奈的抵抗,寫得到位。可能這也是成風第二次將他們整合,使他們複活的理由。
2014年的《盲點》據說也獲得了著名小說家麥家先生的連連讚譽。《人民文學》的徐坤在點評時也談到了:“……詩人寫小說和小說家寫小說,從成風的作品當中就能看出不一樣來。”這樣說,可能既是讚譽也是道出不足,也可能兩者都不是,僅僅是指出了特性而已。接著徐坤說的則是一個擊中要害的批評:“你現在寫得非常優雅,非常抒情,所有的故事你都會用很美的語言把它帶過去,行雲流水式的敘事。”但是她立即就指出《盲點》對兩個非常好非常重要的細節的忽視,她說:“如果換成我,或者換成寫小說的,會抓住這裏麵有故事可挖的地方,不會放過的。比如……”⑥這樣就已經顯然了。你抒情了,就是說有詩意了,但是你又忽視重要的細節了,嗬嗬。這是一個類似轉型時期的特點,成風在《盲點》中暴露無遺。接下來則要看他的《盲點》以後的《阿忠來看我》了。
至於《盲點》的故事,還是寫有人忙著離婚有人忙著結婚,雖然也是一個老套路,不過立意也有新的東西。正如徐坤說的:“看成風這個,我能感受到主人公的痛……最後記住的就是一個巨大的厭惡,還不是,是由痛生發出來的人生的挫敗感。”⑥
討厭的優雅和抒情在《阿忠來看我》中已經被移除了嗎?對至關重要的細節把握也是否已經準確了呢?這個短篇寫得有些冷,就像其故事背景選的是隆冬那樣。人物也很冷。兩個人疏離之後再次相見,卻是彼此換了個個。人在社會急遽而多樣的變化中,很可能會發生劇變,完全走向原來的自己的反麵,這樣的三百六十度轉向要多長時間呢?成風在《阿忠來看我》裏說,五年。
從《五個者》到現在也是五年。五年裏要將小說的詩意或小說意進行到底也不易。
是為導讀或引言,若有錯謬,引人入歧途,或自說自話之處概是本人膚淺,絕非違心妄談。懇請成風和讀者諸君一哂而過。
乙末年初夏
燕園鑒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