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
嘉保賀喜先生為弗朗什—孔泰大區法中友好協會主席。兩度去法國,兩度去貝桑鬆,我兩次做客嘉保賀喜先生家,讓我感受到法國人的投客所好。
在法國,做客及會麵需預約。第一次,我去法國,主席先生正好來廣州,成了家鄉人所說的“兩來船”。我逗留法國期間,又遇聖誕、元旦兩節,主席應約的時間為1月5日,我離開法國前一天的下午3點。
那天下大雪。冬日的貝桑鬆多雪,持續飛舞大雪,地麵的雪過腳踝,有的地方積雪近尺厚,因約的是3點,午後我們去了趟超市。在超市,我們看到國王麵包,兒子如夢初醒,說了句嘉保賀喜先生是投我所好,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明白兒子所言何意,直到嘉保賀喜太太端來一盤“國王麵包”才理解兒子的話。
原來那天是主顯節。主顯節是法國的新年後第一個傳統節日,與萬聖節、愚人節一樣。主席先生介紹節日的由來,耶穌誕生後,三位來自中亞和西亞的國王跟隨一顆大星來到伯利恒城,向聖嬰獻上黃金、乳香和沒藥,意味著基督教被該地區接受。主顯節是歐美各國的節日,而各國節俗不一樣,法國的各個城市亦不一樣,有的城市是聖誕節後的第二個星期天,在貝桑鬆是每年的1月5日,民間文化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法國的主顯節亦是如此。主顯節還有吃國王薄餅或國王麵包的節俗,餅或麵包中放入一粒豆子,家人或朋友分食時還玩做國王遊戲,誰吃到豆子,誰就是主顯節的國王。我從事家鄉民間文化研究,聖誕節後的主顯節很像中國春節後的元宵節,家鄉的正月十五不是亦有吃湯圓的節俗嗎?選定貝城的傳統節日,我們吃了貝城傳統點心,玩了貝城的民間遊戲,說了節日文化,巧的是我吃到了豆子,不過那天吃的國王麵包嵌入的不是豆子,而是小瓷人。嘉保賀喜夫婦又把皇冠戴在我的頭上,戲稱我為女王……臨別時,主席還送我小瓷人。那天有意抑或無意的安排,一切皆我所好。
回家後,我發現小瓷人底部印有“CHICKEN LITTLE”的字樣,那不是迪士尼公司動畫片中的四眼小雞嗎!撫摸那半小指高的小瓷人,回味做客時的情形,尤其是法國麵包商創新傳統食品國王麵包,附加硬紙板的皇冠,又將豆子改為小瓷人,並推出收集全一整套有獎的促銷方法。好一個促銷方法,太妙了,好一項投消費者所好的文化創新!這就是法國人。法國人總將堅守傳統為己任,這種堅守從不嘩眾取寵,亦不見利忘義。主席先生的投我所好,不就是這樣的堅守嗎?看熟悉抑或不熟悉的法國人,他或她的行為舉止,他或她的待人接物似乎大多是投人所好。菲利普專門去書店為我選了一本日內瓦風光圖片集,還用火漆塗抹掉書的標價。露希拉送我絲巾,她特別強調質地是人造絲,絲巾花紋卻是貝城畫家的作品,他或她的投我所好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的,既有對家鄉文化的熱愛,又為我的所愛考慮。想必這樣的投人所好,實是法國人交友待人的禮節。而這種禮節沒有市儈式的交易,是一種重情輕利的文明。
首次做客嘉保賀喜先生家,我還欣賞了主席先生家陳列的中國物件:景德鎮瓷燈,蘇州刺繡,北京鳥籠,浙東提桶,還有張貼於牆上的國畫《鬧學圖》,門廳那把單背椅,似朱金漆雕工藝,朱金漆雕工藝為家鄉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據主席先生介紹得知,這些物件有的購於中國,有的購於貝城的中國商店。收藏中國物件是主席先生的愛好。知其所好,我送主席先生一幅半手工臨摹的數米長卷《清明上河圖》,亦算是投主席先生所好吧。其實按世俗的評估,此圖價格不高,不過是我的珍藏之物。所謂珍藏,是請家鄉書法家林先生參謀,精心挑選購買於河南開封,後又千裏迢迢背回家而珍藏。孰料,主席先生收到長卷後,專門請法國的漢學藝術家寫了《清明上河圖》背景介紹,在貝桑鬆、第戎等地展覽……聞知此事,我十分驚訝於在對待《清明上河圖》這份禮物上主席先生的投我所好,大有遇知音般的激動。曾送露希拉一套杭州真絲睡衣,之後的早晚,我們相遇,因語言障礙而無法交流,看到她身上的真絲睡衣,仿佛彼此的心是相通的。
也許是相識相知,也許是禮節回訪,2012年的法國之行契機是法中友好協會邀請我在貝城做中國年糕文化講座,為答謝主席先生的邀請,按中國傳統,我要向嘉保賀喜夫婦拜年。
龍年做客,嘉保賀喜先生邀請我們共進午餐。牛肉、長棍麵包、各種福媽壽、葡萄酒、蘇打水、野果甜點,主人以典型的法式餐飲招待我們,不能不說又是一次精心的安排。吃的是法餐,而口味偏中式,席間主席先生介紹的法國傳統食品福媽壽,仿佛拉開了投我所好的“好戲”序幕。
第一幕為皮影戲。嘉保賀喜先生打開一藍色文件夾,輕輕翻過一紙,展露釉彩皮影,是個皮影人,舉於胸前,是古代人的官帽、夾帶,是個皮影相公?又翻過一紙,又一個皮影人,三寸金蓮的小腳,是個皮影夫人;接連翻過三紙,小圓桌上的一張書桌,圈背太師椅、平背太師椅,一字排開,他一手執皮影相公,一手執皮影夫人,在置有文房四寶的書桌邊,繞來繞去,哇,莫不是《盤夫索夫》皮影戲的皮影?我小心觸摸灰褐色帶有翠綠、絳紅釉彩的皮影,驚喜得無法言表。
嘉保賀喜先生生於20世紀40年代,兼任法國法中友好協會秘書長。自借助地理、曆史之類的圖書了解中國後,於1981年開始了中國之行,之後的30餘年間,44次到中國,訪問過北京、上海、西安、成都、杭州等地。這些皮影是於2004年訪問中國時買下帶來法國的,後由法國美術學院民間文化藝術教授金致林考證,確認這些皮影製作年代為清代嘉慶、道光年間。
坦白地說,我對皮影的了解,僅限於書本,抑或展覽,抑或影視節目的二手知識,隻知皮影是河南、山西、陝西、甘肅中西部地區的民間藝術。如此直接觸摸被歲月浸染的皮影,還是首次,而且是在異國的法國人家裏。
嘉保賀喜先生又一次的投我所好,是他的收藏史和簡演皮影戲。原來這五張用牛皮手工製作的皮影,原產地在西安豐香區,從他的介紹得知,豐香還是中國皮影的發源地。嘉保賀喜先生一麵介紹,一麵做皮影戲。我看他用細竹竿接上皮影夫人水袖下垂的銅絲,然後用蘭花指夾住細竹竿的下端,皮影夫人在他的手上站定。不一會兒,嘉保賀喜先生又將皮影夫人貼在靠陽台的玻璃窗上,瞬間,灰褐色的皮影夫人被冬陽映得通亮,我情不自禁叫了聲:“相公”,爾後似乎有“嚓、嚓……”口令,嘉保賀喜先生手中的皮影夫人邁動她的小腳,婀娜多姿地移動著,嘉保賀喜先生又補充介紹,皮影是在這樣光源的照射下演戲,中國漢族民間俗稱皮影戲,其實是一種傀儡戲。
嘉保賀喜先生投我所好的安排,讓我在貝桑鬆,在異國他鄉,直接觸摸中國古玩,看中國皮影。看他嫻熟的手勢,聽他詳盡的解說,還有那些皮影的資料,龍年做客所見的皮影戲表演絕非首次,就像他向法國同胞展覽《清明上河圖》那樣。
收起皮影,嘉保賀喜先生又拿出第二幕好戲的道具——兩隻小盒來,打開盒子隻見毛茸茸的小動物,我不知嘉保賀喜先生安排的第二幕好戲是什麽。
“毛猴,北京非物質文化遺產……”隨著這一句台詞,嘉保賀喜先生的好戲繼續演繹中國文化,他遞給我兒子一份曹大師的介紹材料,指著小盒娓娓而談:“清朝道光年間的一天,北京宣武門外有家‘南慶仁堂’中藥鋪。舊時,中藥鋪夜間燈烊關門,而小夥計分班輪流要候堂等半夜買藥人,日複一日,候堂的小夥計怨天尤人,夜晚又無事可幹,就取藥房的藥材出氣,當拉開‘蟬蛻’抽屜時,發現蟬蛻尖尖的頭殼兒很像老板的臉,於是靈機一動,取來另一味中藥辛夷(玉蘭花花蕾)做身子,截取蟬蛻的鼻子做腦袋,前腿做下肢,後腿做上肢,再用白芨一粘,嘿!一個生動有趣、活靈活現的小東西誕生了,這便是世上的第一個毛猴。小夥計偷偷將此拿給師兄們看,大家都說像猴兒一樣長相的老板。於是藏入抽屜,以捉弄、嘲笑老板……有意思的是原來出於玩笑出氣的作品,竟流傳到民間,後經能工巧匠的完善,清代末年,已形成一種深受人們喜愛的手工藝品。”
嘉保賀喜先生收藏的毛猴是由曹一建大師製作。從他的介紹得知,曹大師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後代,以“毛胡”而聞名,1996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藝術大師”稱號,“毛猴”又以活的文化遺產而聞名遐邇。恕我孤陋寡聞,我真不知曹大師為何許人也。麵對這位中法文化的使者,麵對不會說漢語的中國通,而我作為民間文化研究者,竟不知毛猴,心中生出莫名的愧疚。愧疚之餘,我佩服主席先生的待客之道,他是多麽地投我所好啊。
兩年前做客,就聽說嘉保賀喜先生20多次到上海,拍攝了不少上海市井風貌的照片。嘉保賀喜先生的第三幕好戲是讓我瀏覽他的中國紀錄片。在電腦屏幕上,我欣賞連續25年所拍的5000多張上海照片。有的定格,有的一閃而過,大致分四五個類別,一組是上海外灘浦江兩岸的風光片,一組是上海黃浦公園晨練的市民片,一組是路過上海外灘迎親車隊的民俗片,還有一組是已消失的上海外灘街景,比如原來的跑馬地現成上海大劇院……當欣賞上海黃浦公園晨練的市民照片時,嘉保賀喜先生用鼠標指示我注意觀察晨練市民腹部形狀的變化,感歎中國人現在富裕起來了……我在異國他鄉,從一個法國人的記錄看上海的變遷,眸子莫名地濕潤了,不知是被主席先生執著的中國情結所感動,還是因思念遙遠家鄉、親人而激動……
兩度去法國,兩度去貝桑鬆,兩度做客嘉保賀喜先生家。首次去法國前,馮驥才先生發來短信,提醒我看法國人的文化自覺。嘉保賀喜先生投我所好的接待,不正是一個法國人的文化自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