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
想不到這個心願會變成現實。
兩年前去法國貝桑鬆,做客阿蘭·嘉保賀喜家,嘉保賀喜先生是孔泰大區法中友協主席。
在異國他鄉,在嘉保賀喜家裏,我聽到了生硬的漢語,“你好”,“歡迎你”;我看到了中國元素:“五子鬧學圖”“蘇州刺繡”“水鄉拗鬥”,我驚訝,我驚喜。交流中才知,嘉保先生鍾情中國,數十次到過上海、杭州、廣州等十多個中國的旅遊城市,因去普陀曾路過寧波。
雖是去舟山的過客,仍記得寧波。像打開寧波話題的水閘,從世界最長的跨海大橋,古老的河姆渡,我敘說著寧波從渡口、經河口到港口的變遷,這變遷中自然有慈城,亦有老外灘。貝桑鬆是《悲慘世界》作者雨果的故鄉,彼此的交談中,我表達了作文化交流的心願。
想不到這一心願竟會成為現實。辛卯年深秋,法國東方華人協會、弗朗什孔泰法中友好協會發來邀請函,請我參加2012年中國傳統文化在法國東部的活動,其間作中國年糕文化講座。
法國講年糕,怎麽講?講什麽?思考再三,便以“每逢佳節倍思親”為主題,製作講座課件,複製了一些意寓吉祥、祈願祝福的年糕模板,還有鯉魚花樣、白條年糕啟程了。
到了法國,拜訪東方華人協會會長,浙江老鄉湯育三先生後才明白,原來是個迎春晚會,是自助型的迎春晚會,有拜年、講座、晚宴和歌舞表演。據說報名人數已近三百,有華裔、華僑、留學生和法國友人。據往年的活動經驗,人數可能還會增加,中國人與法國人各一半。這麽多人,且有不少法國人,出乎我的意料,思考再三,我把講座主題改為“我們的節日——中國年糕文化”,征得主辦方的認可,準備了關於中國年糕、中國年糕樣式和年糕文化記憶的近一小時的講稿。
“天地玄黃”怎麽翻?擔任翻譯的兒子發問了,我突然明白了文化交流的難度。前些年聽說了一種觀點,中國的文學作品難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主要原因是作品難翻譯,曾以為那是牽強的借口、托詞,此時此刻的我仿佛理解了這種觀點。有道是,隻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而民族文化的內涵怎麽讓人理解呢?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這千姿百態的民俗怎麽翻譯?怎麽表達?就講座而言,準備的講座稿,年糕文化記憶是重點,那年糕模板的精華是表達民間表情的花樣,還有其象征、寓意、諧音、比擬和表號之類的藝術手法中,其諧音怎麽翻?那是與方言關聯的東西,普通話已難以表達,再譯成法語,法國人聽得懂嗎?正在擔心之時,房東露希拉讓我們參加她的人文地球社沙龍,介紹中國文化。
露希拉的沙龍時間約在講座五天前的一個晚上,那天我做了一大盆雞蛋、蝦皮、西紅柿炒年糕,帶了一些年糕模板,還帶了年糕實物,請露希拉和她的社員邊吃邊聽我的“年糕與中國年”的演講,兒子嚐試同聲與段落翻譯,看看法國人接受的效果如何。
之前在準備時,我們母子倆一直在為講什麽而爭論。因為學習與打工,兒子的時間安排得接近飽和,而十分專業的民俗文化翻譯又超出他所學的專業範疇,也因如此,兒子說,你講後就回國,這裏誰也不認識你,而我麵對同學、麵對老師,翻譯得不好怎麽辦?老實說,兒子說的好多問題,我是不曾想到,也不會想到的。這人,一旦用感情思維,大多會弱智的。這次法國之行,行李超重,我仍一意孤行帶了一堆慈城年糕,我的想法是,此年糕非貝城中國超市的年糕也。兒子問我為什麽這樣的傻,而我從不認為自己傻,與其說這是傻,還不如說是癡,那是我對寧波城北這一片土地深深的迷戀。因為感情所至,我一心盼著年糕文化走出國門,壓根沒想過走出去的難度。
不知房東露希拉是否聽到了我們母子的爭論,不知有教育經驗的她是否有意安排這次沙龍,這次試水性的講演,我找到了法國人有關中國年與年糕的興趣點。而法國人的不停詢問,那些圍繞中國年和年糕文化的提問仿佛也刺激了兒子。兩天後,兒子完成了我的第三次修改稿翻譯。而後,兒子陪我去瑪麗家,兒子想請他的語言老師對講座課件翻譯作一次修正。正是在這一次修正中,我再次調整調原來準備的講座內容,即從原來的三點縮成兩點,而增加了對年糕的家鄉慈城古城的簡介。正打開我的PPT講座課件,當瑪麗老師看到慈湖的背景照片,問我湖水是否汙染,兒子的譯音剛落,我連聲否認。回家後,我想方設法找到慈城的照片,介紹慈城是一個山清水秀的江南小鎮,是一個蘊含了7000年中華文化的千年古縣城。也許這些內容專業詞匯不多,兒子很快接受了我的修改。為了讓法國友人能在有限時間裏了解得更多,講座課件的圖片還采用中英文注解。就這樣,為了一個僅僅時長半小時的講座我四易講稿。
中國的正月初一,正值法國年後的冬季,貝城行人本來就不多,冬季午後的街頭行人更加稀少。
下午三點,我們到幹色拉劇院。幹色拉劇院已是人頭攢動,一些表演的留學生在走台,全是晚上表演的節目;湯會長邊編寫座位號,邊指揮著懸掛橫幅;嘉保賀喜主席帶領一些法國人正在鋪放桌紙、紙盤、紙杯、刀叉之類的餐具……大紅的中國結,金黃的騰飛龍,將建於1893年的這座古老劇院點綴得春意盎然。
龍年正月初一,正好是星期一,因為講座要試音,因為要調試PPT放映設備,擔心我自己的語言障礙,讓兒子那天下午請假,不去聽課。征得劇院同意,我們還在台邊的音響上設了年糕文化展示台,將“梅蘭竹菊”“龍鳳呈祥”“吉慶有餘”“狀元及第”“天地玄黃”不同主題的年糕模板陳列在上麵,還陳列了實物年糕,《慈城年糕的文化記憶》一書……一切準備就緒以後,兒子說回家休息一會兒。而我覺得回家,路上一冷一熱,路途勞累,還不如看看留學生的彩排,也順便與留學生交談交談。
等兒子再回到劇院,我驚呆了,一直說不想穿西裝的他,竟穿戴整齊,西裝領帶,短發上噴灑了啫喱水,一頭烏亮。“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寧波老話說得真有道理……
也真是奇了怪了,這種自助性活動參加人員竟然那麽踴躍,450個座位的長條桌座無虛席,兩側的過道站滿了人,有的人索性跑到樓上,迎麵碰到的大多是法國人,盡管無法交流,而穿著旗袍或唐裝的他或她一臉的喜悅仍令人感同身受。來者每人繳費20歐元,學生8歐元(中國學生學聯補貼6歐元),有的人還是從幾十裏外的小城(或小鎮)開車而來。
我被安排在第二排的嘉賓席。剛坐下,兒子躡手躡腳,鑽到我的背後,我輕聲地問:這麽大的場麵見過嗎?他說,他從沒見過,很害怕,怕等會兒講不好。我安慰他,沒事的,就當我們在家裏練習一樣好了。我一摸他的手,冰冷冰冷的,趕緊拿了蜜橘讓他補充維C,而他卻說被嚇得一點沒胃口。一聽此言,我被嚇呆了,霎時無策,看到桌上有葡萄酒,問他是否喝點葡萄酒壯壯膽,便伸手準備取杯,兒子連忙搖頭……我順勢握緊他的手,就像送兒時的他進考場前擊掌那般。
還沒上場,兒子居然會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嚇怕。想想也可以理解,麵對這麽多人第一次上台演講怎能不怕,而我不知該咋辦,思索對策之時,我的鄰座華裔法國人傅先生入席,兒子覺得難為情,再握緊一下我的手離開。法國人宴請的規矩與我們不同,兒子給我翻譯,隻能坐在工作人員的席位上,也付了留學生餐費。傅先生也是被邀請的嘉賓,他的法國太太不僅另坐他席,也自掏腰包。這是中西文化的區別,倘若我們設宴也是如此,不知會是怎麽樣的情形,是否要麽不來,要麽被認為小氣呢?
七點半,迎春晚會準時開幕。在湯會長致開幕詞以後,貝桑鬆市的福世海市長、中國駐法國斯特拉斯堡總領館周麗副總領事、嘉保賀喜主席、孔泰大區議會副主席馬民安·菲索和貝桑鬆學聯黃中主席先後致辭,向中法朋友祝賀新年。與會者濟濟一堂舉杯祝福後不久,主持人請我上台,並用漢語、法語介紹了我,接著請兒子上台,再一次把母子倆介紹給大家,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我以“今天是我們的節日——中華民族新年的大年初一,這個日子,在我們的家鄉有吃年糕的習俗,表示年年高,今年更比去年好”的開場白開始了在法國的年糕講座。兒子的翻譯,聲音雖有些顫抖,但沒到刮刮抖的地步,隨著主題漸進,亦漸入佳境,尤其在介紹多媒體的圖像時,他還離開座位,像是訓練有素似的,邊指向畫像,邊坦然地把內容一一道來,而全場是一片肅靜。當最後說到,我是在我們的家鄉——中國浙江寧波北麵的慈城做年糕文化的田野調查時,兒子幾乎與多媒體同步同聲介紹我們的家鄉——寧波慈城千年古縣城。隨著“謝謝”的畫麵亮相,又是一陣掌聲。
隨著掌聲,隨著音樂,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定,周邊的華裔華僑向我舉杯以示祝賀,他們有的還說起記憶中的家鄉年糕。傅先生說他的老家在四川,做過年糕,而不知年糕文化;董先生的老家在上海,成年後又走南闖北走遍大半個中國,現定居在斯特拉斯堡,年逾古稀的他吃過各式年糕,有慈溪的印花年糕,然不知年糕“感恩祈福”之寓意。我與嘉保賀喜先生背靠背分坐兩桌,講座結束後,他蹺起大拇指,說了三個字:很精彩。更有意思的是,當我與嘉賓上台一起唱完《歌唱祖國》走下台階時,在年糕文化展示台邊看年糕模板的一位法國人攔住我,邊比畫,邊朝我微笑,我像聾子啞巴似的看著他,幸虧傅先生從邊上走過,翻譯了他的話,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我兒子的朋友,問我能否告訴他這些東西的做法,我找來兒子,讓兒子做翻譯,簡介了年糕模板的製作過程,其實我也隻曉得皮毛。
那天回到家,已過午夜,進屋我們看到露希拉的紙條,她祝賀我們講座成功,並讓兒子明天拷貝她為我們拍攝的講座照片。
按理說,講座結束,文章也該畫上句號。可講年糕似乎意猶未盡,之後,凡法國友人來訪,我不是炒年糕,就是包湯圓加以款待,而說一段年糕文化更是成了習慣。一次在超市,碰到一中國留學生。我向她微笑,她也微笑著,一會兒自言自語:好像在哪見過?沒等我離開,她突然驚叫:您是那天講年糕的老師。原來如此,她記不住我的人,卻記住了年糕。之後,嘉保賀喜先生打電話給兒子,說邀請我去他家看皮影戲之類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說到時可作中華交化交流。而做客湯先生的家,他說我的年糕講座是他們連續十年迎春晚會形式的新嚐試,講座消息登上了《歐洲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