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
人在旅途,我喜歡在熟悉中尋找陌生,在陌生中發現熟悉。去法國遊雅爾納克市(Jarnac),亦是如此。
雅爾納克市位於法國西部,近大西洋,是法國總統弗朗索瓦·密特朗(1916—1996)的故鄉。在我成長的年代,常聽密特朗訪華的新聞,訪問杭州,抑或上海。家鄉寧波又近杭州、近上海。也許是因歲月留下的記憶,也許是因地理上的接近,即便如此簡單的熟悉,也激發我行走的情懷。
巴黎的盧浮宮,於我是陌生的。初進這座藝術宮殿,是外行人看熱鬧那般的茫然。在大廳的書店看到趙無極的畫冊,似乎又讓我發現了熟悉。躑躅於玻璃金字塔大廳之時,陌生的宮殿仿佛變得熟悉,原來記起了這大廳是貝聿銘設計的。貝聿銘、趙無極,均為華裔藝術家,這是陌生中的熟悉,而且這陌生中的熟悉,又與密特朗有關。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巴黎人擬在盧浮宮的前院建一門廳,盧浮宮是有著800多年曆史,具有古典主義風格的古老建築,世界頂尖設計師參與門廳設計,其中就有貝聿銘。貝聿銘的設計方案便是當時我們行走的鋼、玻璃構成的金字塔。在透亮的大廳,我自問,堅守傳統的巴黎人怎麽會接受如此現代的設計方案呢?事實也是,當年遴選設計方案時,15位世界頂級博物館館長之中的13位看中貝氏方案,而巴黎人卻是一片反對,有的甚至蔑視貝氏方案為“假鑽石”。“假鑽石”怎麽好鑲嵌在古典的藝術宮殿門楣呢?是選用還是放棄,據說貝氏方案生殺大權遞交到時任總統密特朗手中。密特朗點讚“假鑽石”,這樣,“假鑽石”的鑲嵌成為古典建築與現代建築最佳融合的世界經典。就這樣,陌生中的熟悉再次撩撥我於熟悉中發現陌生。
熟悉中的陌生,2010年元旦我們去雅爾納參觀密特朗故居,希冀在陌生中發現熟悉。
元旦,在家鄉過了近半個世紀,是個熟悉的假日。第一次在法國過元旦,成了熟悉而陌生的假日。這不,元旦的雅城,安靜得像一座空城,遊艇泊岸,博物館閉門,一路行走下來,就像是我們母子倆的“世界”。還有,被稱為“城”的雅爾納克那天居然沒有一家餐館營業。法國朋友Roger先生約定中午12時來接我們去昂古萊姆市(Angoulême),幸虧那兒還有一家餐館中午開門……假日打烊,此為雅城之行陌生中發現的熟悉。
雅爾納克城比貝桑鬆城小,人口亦不如貝桑鬆多。密特朗故居在雅城市中心的西麵。在22 Rue Abel-Guy的小巷,我們看到一處熟悉的木門,那是百度百科中一張密特朗全家福中的背景,淺藍的雙扇對開木門。我之所以說熟悉,還因為眼前的密特朗故居與普通的兩層法國民居沒什麽兩樣,淺藍色的木門色幾乎褪至白色,木門上方釘有一塊門牌,那是一塊印有“22”的藍底白字門牌,看上去密特朗故居比照片上更陳舊,更普通。若不是淺棕色牆體上的那塊木牌,我實在無法將眼前的建築與記憶中所熟悉的密特朗聯係在一起。門牌右上方的那塊與牆體顏色相近的木牌上書“密特朗出生於1916年10月26日,1981—1995年任法國總統”。
密特朗是法國第一位社會黨人總統,以改革執政法國14年,並以高超手腕處理了許多棘手的國內外事務……密特朗應是熟悉的法國總統,而故居門麵的介紹卻如此簡單,更讓我費解的是“元月9日後接待遊客告示”,總統故居假日亦閉館,一切皆成雅城之行熟悉中的陌生。
仿佛還渴望尋找熟悉的陌生,我靜靜地注視著淺藍色的木門,然木門無言;仿佛還希冀在陌生中發現熟悉,我徘徊於這座總統故居前,然而不見鄰居的出現,亦不見像我們一樣的尋訪者。與Roger先生約定的時間還早,我索性坐在一塊石階上,恰巧背靠那扇對開門的縫隙,不知門內的故居是什麽建築樣式,又陳列了什麽。想到來法國的數十天,在瑞士伯爾尼的愛因斯坦故居見到他兒時的成績單,又在巴黎雨果紀念館,看到作家雨果的繪畫作品,我實在無法想象,我背後門內的總統故居,陳列的會是些什麽。馮驥才先生說“巴黎人的一隻腳站在優越的現代世界,一隻腳仍留在優美的曆史空間裏”,如此的法國人將怎樣來布置總統故居以展示人們熟悉中的陌生呢?
元旦去雅爾納克,我尋找熟悉的陌生,然因假日閉館無果。離開前,我仍不甘心,環顧四周,在密特朗故居一堵泥牆上,我們看到一份修葺施工單,上書修牆麵責任人、修屋架責任人。施工單上還印有一幅故居的彩照,想必此乃修葺前的舊居,恰如眼前故居的拷貝,這是法國人的修舊如舊?真不知是熟悉中的陌生,還是陌生中發現的熟悉。
中午12點,Roger先生如約接我們與他的家人共進午餐。他將帶我們去昂古萊姆市,距雅城約15公裏。
Roger先生的兩個兒子,幼子被放在後車排的兒童座椅上,在與Roger先生妻兒行了簡單的貼麵禮之後,長子安東尼睜大了他那清澈見底的藍眼睛打量我。在安東尼眼裏,黃皮膚黑頭發的我是外國人。我們並排而坐。
車行駛在通往昂古萊姆的公路上,窗外是連綿的葡萄園。盡管此時葡萄樹沒有葉子,亦沒有一串串的果子,隻像衛兵似的矗立,但我還是能夠想象葡萄成熟時的景象,還有葡萄的甜美,以及葡萄酒的醇香。
“這(葡萄)是釀製白蘭地的原料。”Roger太太回頭對我們說。就在那一刻,安東尼搖了搖我的胳膊,睜大他的藍眼睛,問:“中國道路有沒有專供殘疾人的車位或座位?”回答當然是肯定的。但此時的我很驚訝,一個十來歲(1999年出生)的法國男孩竟發出了政治家似的提問。我再次打量他。淡褐色的茄克棉襖,藍色牛仔褲,黑色高幫運動鞋,若不是黃頭發、藍眼睛,安東尼與家鄉同齡男孩的打扮沒多少區別。
我拍拍他的手,問:“讀幾年級?”
安東尼答:“四年級,明年升入五年級。”
之後的安東尼連連向我提問,問題涉及中國美食、中國旅遊、中國環境等,我坦言,他的發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有些甚至難以招架,比如中國是否取消了死刑這個問題,真的將我問愣了。我支支吾吾,幸虧兒子的翻譯比較機靈,掩飾了我的窘迫。
麵對安東尼,我有些汗顏,暗想是什麽讓十來歲的他對中國有那麽多的問題呢。“安東尼,你是怎麽了解中國的?”我開始中國式的探問。
不料,這一問還正打開孩子的話匣子了,說有一本關於中國的書,他很感興趣,將一些美食之類的介紹一一記住。他邊介紹邊問了有關中國的美食,北京有黑蘑菇,還有咖喱飯?我不知孩子所說的黑蘑菇與我們所見蘑菇的區別,又因為語言的障礙,老是機械地點點頭,誰知道他冷不丁又會提出什麽問題來。果然,還是問了:“中國人愛吃狗肉?”
我的回答是中國人並非人人愛吃狗肉,我就從來沒吃過。狗肉僅是中國某些地區的特色美食。
安東尼睜大他的藍眼睛,側耳傾聽著我的回答……我看他的表情順口而問,能聽得懂我的話?他搖搖頭,即便在搖頭之間,安東尼依然睜大他的藍眼睛,那清澈的眸子讓我似乎看到他心裏所想,他腦中所思。此時,我反問他:“你如何看待中國人吃狗肉?”安東尼接過我的話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口味,正如法國人吃蝸牛也讓英國人覺得奇怪那樣。”
好一個“正如”,一個愛發問的法國小男孩。我佩服安東尼,這個與密特朗同鄉的法國小男孩。午餐後,Roger先生陪我們遊奧城。其間,Roger太太談起安東尼,竟有淡淡的擔憂。“安東尼很愛讀書,也善思考,經常提成人化的問題,這讓我們做父母的擔心。”如今,Roger夫婦隻能以玩具代替書籍作為孩子們的禮物,孩子的知識圈裏,應是該懂的懂,不該懂的不懂,這樣才是孩子們的幸福。
原來如此,難怪在與安東尼交談時,Roger太太不曾插一言,亦沒有誇耀式的喜悅;正因如此,席間,我沒用中國式的思維提及密特朗……元旦,去雅爾納克,我尋找熟悉的陌生,亦思考陌生中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