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
一、梵高的終點
小鎮是奧維,亦稱奧維爾。位於巴黎北部的遠郊,這一地理位置有點像家鄉的慈城之於寧波城區的位置。慈城也是位於寧波的城北。
選擇去奧維緣於梵高。印象派畫家梵高在奧維走完了生命曆程,而梵高的《向日葵》烙在我記憶裏數十年。然而從巴黎去奧維要比從寧波去慈城遠,且並不那麽方便。從巴黎去奧維沒有直達的公交線或長途專車,也沒有旅遊專線。盡管如此,我還是要去奧維看梵高。
巴黎的冬天比夏天醒得晚,比家鄉的冬天亦醒得晚,時鍾雖敲過七點,天地間仍是黑乎乎,路燈照亮了遠遠近近的街巷,而一杆燈光隻像天上的星星忽明忽暗。不知是昨日詢問的艱難,還是今晨趕路的匆忙,使得兒子一進車廂就發問:“巴黎有那麽多的景區,還去奧維看瘋子,是不是我們也瘋了?”
“不要抬高自己了,你能割下耳朵當禮物送嗎?”
就這麽一問一答間,我們坐火車去奧維。
約莫坐了一個鍾頭,列車在瓦勒蒙特瓦站停靠。去奧維還要轉車。法國的火車站建造得比較簡單,有的沒有專門的候車室,像家鄉的公交站,簡易的站台隻建一個敞開的候車亭;有的站台上雖建房子,但這小房子承擔了候車、售票、問訊、購物、告示、辦公多種功能。瓦勒蒙特瓦站便是如此。兩條鐵軌伸向遠方,窄長的站台上有間小屋。推門進去,空間有家居的客廳那般大,沒有座椅,隻設一廣告欄,擺了一台自動銷售櫃,售票與問訊設在這間小屋的同一窗口,一女服務員坐在窗口值班。這種布局很像家鄉蕭甬線上的丈亭、葉家之類的小站,當年長龍似的綠皮火車曾經停靠於瓦站這樣的站台邊上。如今,在家鄉,這樣的小站早已廢棄不用了,如常去的慈城的小站。不過,慈城站似乎比瓦勒蒙特瓦站還要大一些,至少有專門的候車室。
我們徘徊在空蕩蕩的站台上,不經意間發現小屋正麵鑲嵌了一塊銅牌,是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銅牌。這塊長不足一米的紀念牌上刻了兩排法文,大意是一群男人於1939—1945年被納粹分子殘殺。盡管沒有詳細的介紹,我們還是駐足細看,法西斯的屠刀曾經在這裏揮舞過,正義的鮮血曾經染紅這一塊土地……紀念牌似乎拉近了我們與這一陌生土地的距離。其實,我們僅僅停留十四分鍾,不過是匆匆的旅行者,然而我記住了法蘭西大地上的普通小站——瓦勒蒙特瓦站,那是巴黎與奧維間的一個驛站。開往奧維的車來了,我再回首看那小站,看那小屋,看那銅牌,家鄉的慈城站也有類似抵抗罪惡屠刀的事件,但我們有這樣的紀念牌嗎?
又坐了十來分鍾的車,抵達向往多年的奧維。
奧維站的大小與瓦勒蒙特瓦站相似,不同的是奧維站候車處開辟了一塊展區,裏麵掛的是梵高的作品,熟悉的如《向日葵》《加謝大夫》《奧維教堂》《麥田群鴉》,不熟悉的有《花園裏的瑪格麗特》。
走出車站,是陌生的小鎮,我們機械地沿著馬路左拐向前走去,所見的民居都緊閉院門,緊閉窗戶,兩車道的馬路上偶爾有車輛穿梭,我們聽得到輪子與地麵的摩擦聲。小鎮靜悄悄的,奧維人似乎還在睡夢中。走著走著,我們發現,小鎮的居民喜用水彩畫作門牌。一百多年前的初夏,梵高聽從弟弟提奧的建議來奧維找加謝醫生治病。那麽,水彩畫作門牌是因梵高,還是古已有之的小鎮民俗呢?小鎮坐北朝南,地勢南低北高。以火車站為基準,往西是加謝醫生的家,往北是哈霧旅店,那是梵高的故居,往東北則是梵高畫筆下的教堂,還有梵高開槍自殺的麥田……我們似乎還想了解沒有梵高痕跡的奧維,便按圖索驥走向城堡。
人處陌生之地,不由自主產生迷茫。其實城堡近在咫尺,我們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幸好有一奧維人推著自行車穿過古城牆走來,兒子迎上前詢問。我看她的車把上掛了一個布袋,兩根長棍麵包(baguette)的頭露出袋口,想必她與家鄉的大嫂一樣正買早餐而歸。城堡建於17世紀,如今裏麵展現的是19世紀末的巴黎和印象派發展的曆史,不巧的是這天城堡不開放。“去杜比裏博物館,那兒有工作人員提供幫助……”這位法國女士建議道。
我們進城去杜比裏博物館。杜比裏是梵高欣賞的畫家,比梵高早幾十年定居奧維。我們由北而南,步行五六分鍾,有一花園映入眼簾,院內有一幢別墅,別墅正居中印有藍色棱形作底的紅色“i”標記,這是在異國他鄉看到的較為親切的標記,因為在有這種記號的地方,我們能得到所需的幫助。走上一樓,接待我們的是一位法國姑娘。我們希望找一位導遊,她搖搖頭,微笑著送給我們一張奧維導遊圖。導遊圖是份複印件,法國姑娘按我們口述的景點用黃綠色熒光筆作了大小不一的方塊記號,然後用手指在圖紙上“行走”了一遍。我環顧四周,這裏除了介紹杜比裏外,還陳列著有關梵高的紀念品:以梵高和他的作品為主題的明信片、光碟、畫冊,法文、英文、日文版的梵高傳,還有世界各國的研究文章。末了法國姑娘又問我們還需要什麽幫助,說這裏有梵高的生平介紹,還有關於他的紀念品。
來之前,我們從網上搜索奧維,所有介紹小鎮的資料幾乎都與梵高相關。到了奧維才知,小鎮與梵高聯係得更加緊密,滿目的梵高作品,遍地的梵高遺跡,似乎在告訴人們奧維為梵高而建,梵高又為奧維而生。而如此與名人緊密相聯的小鎮——奧維,卻沒有因梵高而喧嘩。不是嗎?在奧維,我們沒有碰到搖著三角旗的旅遊團隊,雖然在梵高的墓前,我們曾看到向梵高獻花的遊客。
我們登上梵高畫筆下的奧維教堂,俯視小鎮,街上沒有太多的行人,民居有的緊閉院門,有的敞開卻不見人,屋頂的煙囪仍不見炊煙,小鎮靜得似一幅畫……再往遠眺望,我們看到了瓦涅河,河上行駛的船,亦是悄然無聲,靜得似一幅水墨畫,這就是如畫的奧維,一個寧靜的小鎮。
二、麥兒青青
可能是因雨的滋潤,也可能是因雪的融化,通往麥田的小路有些泥濘,幸虧路口豎有一塊牌子,牌子上是梵高的《麥田群鴉》,這樣就免去了泥濘中的尋找。
是一百多年前的故事,是《麥田群鴉》,召喚我來這裏;還是一百多年前的故事,還是《麥田群鴉》,讓我感覺眼前的麥田與眾不同。
麥兒青青。麥田的西麵被樹林包圍,東麵緊挨墓園,北端伸向遠方,像火車軌道似的消失於天與地的銜接處。倘若沒有梵高,倘若沒有《麥田群鴉》,那隻是平常的麥田。事實也是如此,麥田極其平常,與家鄉的麥田沒什麽兩樣,麥兒極其平常,亦與家鄉的麥兒沒什麽兩樣。倒是畫麵中的場景與眼前的景色不同。畫中的麥兒已經成熟,麥浪金黃,有力地翻滾,一片烏雲席卷而來,一群烏鴉盤旋於上空。而眼前的景色,天高雲淡,葉片青青的麥兒剛剛鑽出地麵,一苗苗,一簇簇,與或榮或枯的草兒混雜一起,難辨哪是麥兒,哪是野草。是季節的差別,還是藝術的張力?不知奧維的麥子成熟期與家鄉是否一樣,也在夏天?如果是這樣,那奧維的夏天,是否與家鄉的夏天一樣,午後時有雷陣雨?雷陣雨來臨前夕,頭頂是紅黃色的火燒雲,之後風馳雲湧時,黑雲蓋過了火燒雲。如果是這樣,那是否是紅黃色,或是黃色點燃梵高的激情,使他在紅黃色的火燒雲下,在黃色的麥田絕筆,一個壯年的生命被火燒雲燃燒,被麥浪吞噬;從而使平常的麥田流傳了不尋常的故事,使一個寧靜的小鎮讓全世界矚目。
1853年,梵高出生於奧維往北的一個荷蘭牧師家庭。有六個兄弟姐妹相伴,排行老大的他度過了歡樂的童年。16歲時,梵高離家南下。在異國他鄉,他做過畫工,曾研究古畫,以繼承家業。還是為了繼承家業,學過神學的梵高曾在一個礦區傳教授課……梵高力求以男人的力量做事謀生。然命運不濟,一次礦難事故中梵高救助了受傷的礦工,這樣身體力行傳授博愛,理應得到頌揚,不知為何,卻被教會指責有失尊嚴。這是命運的擺布,還是觸犯了人的尊卑之序?疑惑中,梵高放棄神聖職業改行繪畫。
十九世紀的七八十年代,巴黎漸興印象畫流派。這一藝術流派用光和色彩表現畫家捕捉的自然景色的瞬間印象,從而激蕩了傳統畫壇。按理說,梵高的轉行恰逢時機。梵高不太喜歡荷蘭的鬱金香,而是喜歡法國的向日葵。這種喜歡近乎狂熱,他一次又一次畫向日葵。一次,他畫了黃色為基調的《向日葵》後,寄給提奧,並在附上的書信中寫道:“我畫的向日葵也值得那些蘇格蘭人或美國人出500法郎(時合100美元)。”然而,命運似乎和他開了個玩笑。梵高鍾情的《向日葵》在他生前卻無人問津。不僅如此,甚至還有畫家不願與“那盆不堪的向日葵”一同展出。這對一個以畫求生的職業畫家是多麽大的打擊喲!有意思的是,如今這幅《向日葵》與印象派的奠基之作——莫奈的《日出·印象》齊名。約百年後的1987年3月,這幅《向日葵》在倫敦拍賣得3985萬美金。近40萬倍的差距,這不是命運對梵高開的玩笑,又是什麽呢?
也許,大師就是這麽磨煉而成的?
梵高一生的油畫作品有八百多幅,但不少是雷同的主題,他的《向日葵》也是如此。他曾畫了十二幅亮黃的向日葵作為“新家”的裝飾。這個“新家”在阿爾,是梵高租居的地方,後以“黃色小屋”著稱。
阿爾位於法國南部普羅旺斯地區。隻可惜我這次法國之行沒時間去阿爾。阿爾是梵高煉獄人生的最後兩站之一。梵高於1888年2月去阿爾。在那兒,他畫向日葵,畫水果成熟的果園,畫辛勤的農夫……普羅旺斯的驕陽曬紅了他的皮膚,曬焦了他的紅發,同時似乎也是普羅旺斯的驕陽不斷地刺激著梵高的創作熱情,使他的藝術生涯達到鼎盛。根據梵高的年譜,他的主要作品差不多都誕生在他有生的最後兩年。而最後的兩年,他差不多就生活在阿爾與奧維。也是這最後兩年,命運之於梵高已不再是開玩笑那樣輕鬆,而是烈日下的煎熬般痛苦。因為在這最後的兩年,這位渴望麵包、渴望愛情的男人徹底地“瘋狂”了。
嚴格地說,引起潛伏的精神疾病基因裂變的是梵高22歲時那次失戀。起初,梵高也隻是間歇發病,隻是輕微的精神錯亂,人們不知他的病情。精神病患者大多自己不覺,梵高也是如此。他的家人不知,他的朋友不知,就連身為同胞手足的提奧也沒有想到家族病會發生在苦難的哥哥身上。在凡人的世間,世俗的眼光中,無邊無際想象的藝術家,多是另類的“瘋子”。梵高的喜怒無常自然而然地被視作一個藝術家的個性。然而,阿爾的割耳事件,驚醒了同仁,驚醒了家人——梵高“瘋”了。
那是梵高抵阿爾不久。畫家高更也去阿爾。梵高為迎接朋友的到來,用十二幅向日葵裝飾了家,用鮮亮的黃色顏料塗抹了一遍。高更抵達後,兩人一起外出作畫,一起回家切磋,但兩人卻誌同而不和,時常吵架。一次吵架時,梵高無法控製自己。可能是為了避開發怒的梵高,高更離家外出。梵高見狀,跟隨而出,手裏緊握一把畫刀,據說想暗殺高更,不過沒舉刀又轉身回了黃色小屋。麵對黃色的向日葵,梵高激情燃燒,舉起刀,“嚓”的一下,割下自己的耳朵,然後用報紙裹好血淋淋的耳朵,再次出門將它送給女友……梵高瘋了,先被送進聖雷米精神病院,後來奧維。來奧維,是提奧的建議。提奧讓梵高找加謝醫生治病。加謝醫生是個業餘畫家,弟弟希望在寧靜的小鎮,哥哥能與加謝心靈相通,有共同的語言。
1890年5月20日,梵高來到奧維。出火車站不遠,離加謝醫生家較近有家哈霧旅店。旅店不大,時價3.5法郎一天的住宿費還包一日三餐,囊中羞澀的梵高下榻哈霧旅店。
梵高找到加謝醫生。梵高對醫生的印象居然是“他病得比我還要嚴重”。不知真是如此,還是對繪畫一樣的癡情所致的錯覺,加謝還是實現了提奧的心願,這位“患病”的醫生還真成了梵高的朋友。治病之餘,加謝常邀請梵高來家裏聚餐,聊天。梵高樂於此,也時常為加謝的家人畫像。加謝喜愛梵高的畫。一次要梵高的自畫像,梵高沒給,提筆替加謝畫像,這樣,又一幅名作——《加謝醫生的肖像》誕生了。這幅畫如今用在奧維導遊圖上。有意思的是,當年梵高繪畫時,特將加謝的頭發畫成紅黃色。這與梵高畫向日葵時用的藝術手法相同。高更說,梵高作畫用心。正如高更所言,梵高作畫用的是心,而且用的是一顆像向日葵一樣向著太陽的心。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梵高早將心靈相通的加謝認作自己的太陽了,因為梵高離開阿爾的精神病院來到奧維時,他的病情日益加劇。他在給提奧的信中說道:“我的生活,從根基上被破壞,我的腳隻能跛著走。”然而“跛著走”的梵高,卻在奧維創作了《有杉樹的道路》《花園裏的瑪格麗特》《奧維的教堂》……一個精神完全或者說幾近崩潰且身心孤獨的病人還能夠如此清醒地繪畫,說明他肯定有一個知音及支持者,而加謝就是梵高生命中最後的知音抑或支持者,這一支持之於一個病人無疑是冬天的太陽那般的溫暖。
精神病無情地折磨著梵高。麥田的麥子揚花抽穗,由青轉黃。麥兒開始成熟,此時的梵高看到了“不安的天空下麵大片延伸的麥田”,他想“把我在鄉下見到的生機勃勃的景象告訴你”。梵高走進黃燦燦的麥田,麵對麥浪翻滾,心神蕩漾的他再一次提起畫筆,提起刮刀,用一顆蕩漾的心將不安的麥田、不安的群鴉定格在蒼白的畫布上——《麥田群鴉》誕生了。此後的梵高再也無法控製猶如麥浪般翻滾的心,終於在1890年7月27日,最後一次走進不安的天空下麵大片延伸的麥田,這一次梵高拿的不是畫筆,而是手槍。麵對麥浪翻滾,心神蕩漾的梵高拿起了手槍,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胸膛,“砰”的一聲,槍聲驚起了群鴉……槍聲,驚動了提奧。翌日,提奧來奧維。麵對因槍傷痛苦不已的哥哥,兄弟倆聊起童年時光。童年的往事也許能緩解梵高的疼痛,卻趕不走死神。一天後,梵高在哈霧旅店告別了他瘋狂繪畫的小鎮、瘋狂繪畫的世界。
麥兒青青,站在《麥田群鴉》這份特殊的遺書前,我默默無言,不知該用什麽方式去拜謁這位生前寂寞、身後輝煌的藝術大師。
三、梵高之幸
我們緩步走向墓園。
這是祖祖輩輩的奧維人將靈魂送上天國之後,留存軀體的地方。墓園不大,四周圍了一道矮牆,西麵的矮牆鑲了兩扇鐵門。一大一小的鐵門將陰陽隔開。梵高的墳塋就在北麵的牆根。提奧的墳墓與他並排,在他的右側,一樣的大小,一樣的墓碑。墓碑下方頂圓,深色的石碑刷了一層粉白色的塗料。石碑陰刻了兄弟倆的姓名,生卒年月,白底黑字,一目了然。沒有多餘的碑文,沒有任何雕飾,如同生命的本真。
假如時光倒流一百多年,假如用世俗的眼光評價梵高,他生前絕對是個失敗者。數百幅作品生前隻賣掉一幅,要票子沒有票子:他生活所需的票子是提奧給的,醫療上的票子是提奧給的,就連買畫筆的票子也是提奧給的。要女人沒女人:好不容易相中了女人,彼此也有點相愛,可不是遭遇女方父母的反對,就是自己沒有錢留不住心儀的女人。想想也是,一個名利皆空的畫家,連自己都靠弟弟接濟,怎能養活妻兒呢?這樣一個情愛缺失,隻在世上活了37年,沒有兒女的男人,怎能說成功呢?想必這是梵高的不幸。然而,不幸的梵高身後卻十分幸運。那幸運是天無絕人之路。那就是這個生前病困交加、缺情少愛的男人居然遇到一個甘心為他做事的女人。
這個女人是提奧的妻子,他的弟媳喬安娜·邦格。因為性情所至,梵高的一生孤情缺愛寡歡。然而,生前身後,他卻不缺兄弟之情。提奧是他生活上的靠山,是他藝術上的知音,人生難得一知己,這是梵高之幸。梵高開槍自殘歸天後,提奧無比哀傷,竟然也精神失常,不到半年,帶著讓全世界看到梵高的畫的遺願也撒手歸天……
提奧的離世,喬安娜不勝哀傷。雖然喬安娜嫁到夫家不足一年半,屈指算來與梵高相處的時間隻有五天。然而這位英文高才生、荷蘭女人,深愛丈夫和他的家人,包括瘋狂作畫的梵高。每當孤獨時,每當思念時,年僅29歲的提奧遺孀做的是同一件事,那就是閱讀梵高寫給提奧的書信。五百多封書信,數百次心靈對話。這樣的閱讀,讓這個女人讀出了兩個男人的手足之情,讀出了一個男人的非凡成就,也讓她因愛這個男人而成為這個男人知音的知音。這個女人由此也明白了自己的擔當。喬安娜的哥哥安德烈不喜歡油畫,曾經勸妹妹丟掉這些廢布。所幸喬安娜沒有聽從安德烈的話,否則人們將不知梵高是誰,人類將與一位藝術大師失之交臂。
讓全世界看到梵高的畫——提奧的遺願也成為這個女人的人生目標。喬安娜開始張羅梵高的畫展了,同時,利用自己的語言優勢,夜以繼日將梵高的書信譯成英文,以等待畫展成功時,配合出版梵高的信劄。然而,推介這位被人們視為瘋子的藝術家並非易事,而且此前梵高是一直被冷落的藝術家。事實也是如此,十年間舉辦的六次梵高畫展,每次都是以觀眾漠然而告終。等到第七次再展梵高的作品時,人們才稍有心動,之後歐洲一些著名美術館的大門才為這位天才加瘋子的藝術家敞開。此時的喬安娜又伺機出售梵高的一些作品,一來換些錢貼補家用,一來提升梵高的名氣。功夫不負有心人,喬安娜的努力終於使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梵高作品有了市場。而此時的喬安娜,似乎完成自己的擔當似的,離開人間去了天國。那一年,喬安娜63歲。這個女人為完成所愛男人的遺願,為向世人展現她相知的男人的才華而足足努力了34年。如果梵高真能在天國遇到喬安娜的話,想必他一定會給這個女人畫幅肖像。梵高一生中為不少人畫了肖像,他們中有醫生、農夫,他也畫過自畫像,唯獨沒有為家人畫過肖像。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喬安娜離世後,梵高的作品全部由提奧與喬安娜的獨子小文生繼承。小文生沒有繼承伯父繪畫的才華,也沒有繼承父母經營藝術的才能,這位學工程的男人獨守著燦爛的藝術寶庫多年。後來,當荷蘭政府收購梵高的作品時,小文生以在阿姆斯特丹蓋一座“國立梵高美術館”等要求,出售梵高的所有作品,這樣小文生也因貧窮的伯父而成荷蘭的首富。
如果沒有梵高,我們可能不會來奧維。如果不來奧維,我們可能也不會去解讀梵高。如今,梵高和他弟弟並肩長眠地下,一片爬山虎葉像一塊厚厚的毛毯覆蓋在他們的身上。梵高墓旁有株不知名的小樹,因為冬季,小樹葉謝果落,到春來發幾枝時,小樹定是鬱鬱蔥蔥,樹枝與墓碑左側的那簇小紅花一起搖曳,一年又一年,像為梵高的藝術而歌,而舞。
麥兒青青,墓園寂靜,我佇立梵高墳塋前,注視著墓碑上的文字“VAN GOGH”,默默地向這位偉大的畫家致敬!馮驥才先生說過,梵高的奇跡是天才加上精神病。想想也是,世間眾多畫家,有幾個能像梵高那樣瘋狂地作畫呢?梵高的一生曆經了由肉體的折磨至思想的飛躍,由思想的飛躍至藝術的升華與涅槃。於梵高,饑餓、疾病可以說是命運的玩笑,同時也恰恰是對大師的磨礪。隻有這樣,梵高的作品才具備無與倫比的藝術光芒,而正是這種藝術光芒,為人類藝術寶庫增添了巨大財富。梵高的奇跡,還在於生前的病困交加,身後大富大貴,這是人間的悲喜劇,或多或少帶給我們深思。也許正因為此,我要來奧維,要來拜謁梵高,因為梵高是個畫家,更是哲學家,他用他的作品,他的人生詮釋幸與不幸的關係,而這又不是我等俗人說得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