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的三十年代,在寧波鄉村一個偏僻的小山腳下,有一對壯年夫妻,丈夫常年在外做長工,妻子就在山腳下種菜種棉花,一年到頭被她安排得穩穩當當,晴天出門下地勞作,刮風下雨她則在家縫縫補補。
男人有農家漢子的精壯、彪悍和吃苦耐勞,這樣的長年(寧波舊時對長工的另一種稱謂)深得東家喜歡。女人不說貌如天仙,但也是秀外慧中,落落大方,深得鄰裏稱讚。生活雖然艱苦平淡,但還能艱難度日,至少會有家庭的和睦溫馨。因為那個年代,放眼望去大夥兒都是一樣清苦,一樣的淒涼!
虎年,常言道:虎年無收成。花,就出生在這一年,這似乎預示她是嚴寒下盛開的,梅花香自苦寒來,給了她一個定格般的魔咒,這朵梅花似乎讓這個年景窘迫的家有了額外的收成。中年得女也讓夫妻倆格外的開心,日子也過得比以往快樂,有盼頭。一家三口在期待中盼著日子能芝麻開花一般節節高升。
然而,這個世界經常離奇得讓人匪夷所思。在花三歲那年的夏天,花她爸挑著棉花去寧波。兩尺寬的塘路是唯一的官道,窄窄的,一邊是潮起潮落、波濤洶湧的大海,一邊是深深淺淺的溝壑,還有那人們司空見慣的一堆堆墳塋。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傍晚,墳頭草間的烏鴉,一陣陣撕心裂肺的鳴叫,和著大海的嗚咽。也許是餓了!花她爸穿著已經磨舊的草鞋在泥濘的塘路上一步一滑地向寧波走去。風,夾雜著雨,來回搖晃著他肩頭的兩個裝有棉花的白布袋。就在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花她爸永遠沒有回來,沒有回到那花和花娘翹首期盼的家!那個離家的背影永遠地留在花清澈如水般的眼眸裏!任憑全部鄉親四處尋找和打聽,花兒爸沒有了消息,有人說花她爸滑下塘路被潮水卷走了,也有人說被抓了壯丁後戰死在北方!種種猜測都有,就這樣花她爸永遠地消失在花和花她娘的眼裏……
頻繁的戰亂,動蕩的環境隻能讓底層百姓生活更加清苦貧寒。花她娘沒有走,咬著牙拉扯著花,想等著花慢慢長大,找個好人家,也算是對得起花她爸在天之靈了,那是花娘唯一的期盼和希望。那一年花四歲,搖搖晃晃地走路,咿咿呀呀地學說話。噩運繼續著它的“天才”,再次降臨花風雨飄搖的家,瘟疫!村裏很多人被傳染了,花她娘也沒有逃脫這場噩運,在幾個鄉親幫襯著,抬往郎中家的路上,咽下了對花深深掛念的最後一口氣。對悲慘毫無反抗力的鄉親們,無奈地草草埋葬了花她娘,看著才四歲大的花,孤苦伶仃,世事無知,大夥兒一籌莫展,鄉親們的淚在心底淌在眼裏流。怎麽辦?花還那麽小!得有人領養,而大夥兒都一樣的艱苦,沒有能力救濟她,因為同樣的故事在那裏發生了好多好多。尚需照料且是懵懂的花,的的確確成為孤兒……花後來隻知道故事的起源地叫慈溪縣樟樹。然而造化就又那麽沉重地捉弄了花。
寧波的海邊比內陸似乎還要冷,北風卷起,帶著鹹味,撕扯著花頭上無人梳理的獨角辮,一會兒像夏日的蘆花一樣倒向了一邊,一會兒又像冬日的枯草淩亂翻飛。花的第二個春天在這年寒冬的一個傍晚來臨了。一對做小生意的老年夫妻經過花家門口,看著花淩亂的頭發和髒兮兮的臉,慈愛和憐憫在兩位老人心中開花,在了解其中緣由後伸手把花摟在了懷裏。從此,一副貨郎擔後多了一個紮著獨角花辮的漂亮小女孩。從此,花才知道什麽是夥伴,什麽是愛,什麽是溫暖,什麽是家。那是失去後又得到的喜悅。每當老父老母放下貨擔讓人挑選物品時,就有人和她玩,每當夜幕降臨,心燈點燃時就有溫暖的小被窩。然而好景不長,這對老夫妻似乎也已經邁不開蒼老的步伐,年事已高的他們似乎沒有辦法和沒有力氣再出門,花靜靜地伴著二老生活在離家30公裏的海邊。
在花10歲那年,老天相繼收走了這對老夫妻!彌留之際老漢把花托付給了自己和最好的師弟。師弟是個篾匠,手藝人雖然是走南闖北,但生活還是沒有問題。再者篾匠是單身,萬一篾匠以後成家,花是個女孩似乎也不是個大的障礙,歲月在蹣跚地向前行走。花慢慢地在懂事,能幫著養父燒飯洗衣,心靈手巧會算賬會收錢,篾匠也樂意開心地習慣了花在膝下的日子。不久後篾匠娶了一個帶著一個男孩的女人,這樣的組合才形成舊社會時完完整整的家,隻有那段零零碎碎的記憶才使花感覺到什麽是日子,什麽是幸福!
時光轉瞬,花到了17歲,經人介紹嫁給了當地一個新社會激進的民兵連長寶。在有了花的日子,寶在政治搖籃中一步步地前進,什麽運動都沒有落後於他人。結婚後第一年,花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女兒。往後的六年,寶從民兵連長到大隊長,再到副書記,繼而到合作社社長、區合作社書記,似乎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六年後花和寶又有了第二個孩子,男孩。寶仕途非常順暢,把整個合作社打理得有聲有色,手下前呼後擁不知道有多少個追隨者,花如火車頭後麵的車廂一樣,默默地跟隨在寶的後麵。遠近聞名的麵廠、米廠,都能見到寶的身影,那個時候這廠那廠不下十家,這些廠子裏麵無不傾注著寶的智慧和膽略。寶帶人從上海運來機器,坐了3天的船搖搖晃晃從黃岩弄回來原材料,隆隆的機器聲引起了縣委的關注和肯定,附近公社也紛紛仿效。那個閉塞的年代,很多人隻是心動但沒有那股勇氣,而寶沒有想得那麽多,一腔熱血走在了那個時代的前沿。很多人要他去介紹經驗,上台講話。寶沒讀過書,要上台講話是要有那種膽略和勇氣,即底氣的。一咳嗽清清嗓子,就是長長的幾小時講話。沒有底稿,也沒有腹稿。當時沒有秘書,要是有,寫了他也看不懂。代表權力的,隻有腰間那一枚請別人刻的象牙印章,如若需要,蓋上就是寶的簽名!
是命運的垂憐?花興許是嫁對了人,伴佐著寶,生活也過得非常的有滋有味,但是老天爺經常會像海怪一樣,沒事就喜歡興風作浪。1958年的大躍進後緊接著反右,然後是“文化大革命”,寶一次次衝在了社會進步的前線。而後來又一次次地被誹謗,甚至深更半夜從被窩裏被拉去批鬥。每次被叫起,花都給寶準備了厚厚的褪了色的棉襖,係上結實扣子送到批鬥會場,然後搖著頭哀怨地默默等著批鬥結束,等著寶一起回家。好幾次,花衝上台去摘寶脖子上二尺八的大牌子,卻一次次被好心的人拉了回來。冬天的夜裏很冷,會場上沒有人敢怠慢,台上有人被按著頭站在長凳上,下麵很多人舉著紅色的小本本。這樣,每一次運動都有寶的份,在這逆境中,花又有了兩個男孩。
寶已經被一場場的政治運動整得疲憊不堪。有人從上海回來,勸說寶:去上海吧,上海有很多你曾經幫過的朋友,可以去投靠。寶和花搖搖頭。又有人說你家裏現在如此清苦,要不把小兒子“雷”送人吧!上海誰家親戚兩夫妻都是醫院裏的教授,多年沒有孩子,就把小兒子送人吧。寶把“雷”扛在肩頭走開了,沒有理會人家的好意。但是從來沒有人看到花和寶對生活的哀怨,他們堅信風會吹過去,雷打過了,雨洗過後就會是晴天。本來花和寶一起等待春天的到來,但寶由於各種壓力,心力交瘁,幾年之後遺恨離開了,離開了這個他認為可以多子多福的家庭和社會,那一年“雷”14歲。花堅強地挺直了腰杆,撐起了整個大家庭,養育著四個小孩,還有篾匠的嫂嫂和寶的娘!
這是很久以前一個年長的長輩,在我偶爾回家的時候講給我的一個故事。故事催人淚下,托腮聽她講完,猛然間我似乎聯想到了什麽!一個人,這名字好熟悉!花!小花!啊!那是我娘的閨名!我的呼吸急促了,失語!扶著牆,奪門而出,一路狂奔到河邊。頹坐在河邊,心狂跳著,靜不下來,很久。我羞愧!羞愧連自己娘的過往都全然不知!連生日也不知道。而娘就是花,花兒朵朵開,她是哪一朵?她又經曆了那麽多!算是幾經寒冬才開的梅花吧!那是一張帶滿皺褶的人生畫卷,平凡又絢麗奪目,璀璨得有些黯然失色!我伸手想去撫平,但怎麽伸,我的手還是長不過曆史,曆史帶來的過往!
我去找了政府裏的朋友,去查看如今派出所戶口檔案資料,翻到那一頁:第九生產隊,“雷”“逸雷”“柴逸雷”!那是我父親給我的初衷,給我的希望!也是我最初戶口登記的原始姓名,翻開原始戶口本的手抖動了,震顫的手裏掉下了一頁,上麵有我爸和媽的名字。相信了,我的手在觸摸曆史,它回到了我眼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