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坐在門外走廊裏的硬椅上。
門扇、門框都是淺綠色的。門框兩邊的上方,各豎著一個牌子:左邊“中醫婦科”,右邊“專家門診”。
門裏麵,除了那個戴著淺藍色口罩的醫生是男的,旁邊坐等看病的都是些女人。確切地說,有中年婦女,有青年婦女,還有一些由母親帶來的青春期少女。
男人知道,這醫生看中醫婦科遠近聞名。除了周日休息,平時從早上8:00到下午4:30,他的科室一直人滿為患。
現在,才8:10,坐在外麵的男人,已掛到了13號。
最初,聽說這個醫生看中醫婦科,男人感到有點奇怪。
一個大男人,怎麽看婦科?女人的那些隱私隱痛,怎麽和他交流呢?如果還要進一步檢查……後來,男人又想到了汪曾祺的小說《陳小手》,想到了那個給人接生的小手男人,不由得笑了。
這一年多來,男人身體不好。他患的是腰椎間盤突出。四處求醫,中西藥不知吃了多少,針灸、推拿、牽引、拔罐齊上陣,效果卻不怎麽明顯。男人有些沮喪,都懶得再去看了。
也許,是藥吃得過了,或是思想壓力太大,男人近來吃不香、睡不好、沒精神、乏力氣。他從來沒有病過這麽久,這樣想著,他有些焦慮、擔憂。有時,他就那麽躺著,不想說話。
那天,男人又窩在床上,胡思亂想著。
去陸醫生那兒看看,讓他把把脈,開些中藥,調理調理吧。
聽女人這麽說著,男人覺得那“調理”二字,從她嘴裏說出來,怎麽聽上去總有些別扭,好像她是一個中醫師一般。
他不是看中醫婦科麽?你讓我去他那兒看?
你個死腦筋啊,誰說他隻看婦科了?人家許多病都在看,開的中藥靈著呢。
在女人幾次催促後,男人去了。好在醫:離家不遠。
那是一個周六的上午,男人進了醫:。
看一眼門邊的牌子,再看看裏麵。天啊,那麽多女人,全在等著呢。這要等到什麽時候呀?這麽想著,突然,他瞥見了一個他的學生的母親。啊,她也在裏麵。男人連號都沒掛,趕忙逃離了。
你沒去看病?回家後,女人問。
去了,人太多了,沒看成!
你呀,人多了不知道等一等。人家醫:又不是給你一個人開的,醫生又不是專門給你一個人看病。現在去哪個醫:看病,不等幾個小時呢。給自己看病,都沒有耐心。
男人聽著,沒有吭聲。
上周五,學生外出參加中考,男人在家休息。他想,這個日子,醫:也許人會少一些,過去試試看。
男人8:05到的,掛了個4號。幸好裏麵沒其他人,他給醫生說了自己的情況。把脈、看舌苔、詢問、開藥……男人覺得這醫生挺和氣。醫生說,你的身體太弱了,需要慢慢調理……
提著七服中藥,男人回了家。
一周過去了,男人感覺效果不是很明顯。他想,也許中藥就是這樣,見效慢吧。調理,需要一段時間吧。
今天周六,男人早上起來,就想著早一點再去。
雙休日,人應該會多一些吧。過來一看,果然,裏麵已經有七八個婦女在等著。男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掛了號。13號,他又想起了上次的4號,不由得笑了。好吉祥的數字啊。
站在門口,男人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男人把病曆卡放在桌子上,說,陸醫生,我放這裏啊。醫生看了一眼,認出來是他,笑著說,好的。
男人忙退了出來。裏麵看病的全是女人,自己一個大男人待在裏麵,有些不合適吧。
坐在外麵的椅子上,男人有些無聊,便掏出手機劃拉起來。突然,他起了一個念頭,想寫一篇《看中醫婦科的男人》的小文章玩玩。反正這麽幹坐著,也沒其他事情。
其實,手邊的袋子裏,男人還帶了一本荷蘭籍神父盧雲的小書——《心靈愛語》。隻是,走廊裏光線暗淡,還彌漫著濃濃的藥水味,他覺得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看這樣的書,有點不相宜。
男人剛寫了幾行,又覺得這個題目不太合適。他不是要特意寫一個男人,他隻是無聊了,隨手記一點流水賬而已。
診室的門被閉上了,可能是哪個女人在做檢查。男人暗暗慶幸自己剛才出來了。不然,這會兒被人請出來,豈不更尷尬?
正規的大醫:裏,病人應該尊重別人的隱私。出來一個再進去一個,大家按號輪流看。而這個小醫院,沒那麽多講究,眾人都擠在裏麵。也許,那些女人覺得,大家同性,就是那些病,沒什麽不好意思說出口的……這醫生雖說是男的,但他什麽沒見過……
這時,男人看見掛號的窗口前,一個女人正在給裏麵說著什麽。
男人仔細地聽著,很快地,他弄明白了。
原來,那女人對窗口裏的人說,剛才給她掛號的那個小姑娘,給自己多找了50元,她現在要還回去。男人聽著心頭一熱。窗口裏的人說著什麽,顯然,說話者不是剛才掛號的小姑娘。那女人又說,她是信耶穌的。哦,她是基督徒!男人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還了錢的女人,坐在走廊那邊的硬椅上。旁邊戴著眼鏡,正在專注地玩著手機的,應該是她的女兒吧。
此時,男人覺得自己應該說幾句什麽。別人的善行,不能視而不見,應該讓他們得到褒揚。可是,怎麽說妥當呢?
你信耶穌啊?男人問。
是的,我們信耶穌。那女人笑著說。
現在,你做的這一類事不多呀……如今的人,隻知道往自己口袋裏拿進來,沒人願意從自己口袋裏往外掏……
那女人聽著,笑了笑,說,我們信耶穌的,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是不能拿的……
她這不是在拿自己的言行傳福音嗎?男人想。
男人又想,那小姑娘回來了,窗口裏的人會不會批評她。醫:的領導知道了這事,會不會處罰她。如果小姑娘知道這女人還了錢,會不會怨她多事,把自己的疏忽暴露了……
“張老師,你進來……”男人忙收回思緒,抬起頭,原來是醫生走了出來,正喊他呢。
男人忙握著已寫了幾行文字的手機,提著袋子進了房間。
坐在桌子前,男人能明顯地感受到,周圍那些候診女人驚奇的目光。她們一定在納悶,這個大男人,怎麽會跑到這裏來看中醫婦科?他是代老婆來看呢,還是腦子有毛病……
男人有些渾身不自在,但他仍故作鎮靜,微笑著和醫生應答。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挺虛偽的。醫生依舊把脈、看舌苔、詢問、開藥,然後把病曆卡遞給了他。他趕忙道謝。
男人不知道,自己是被多少雙異性的目光送出來的。
提著七服中藥走出醫院,掏出手機,男人又笑了。
那些女人們能光明正大地,讓一個男醫生給她們看中醫婦科,自己為什麽就不能讓他看病?還把自己弄得像個賊一樣,真是的。不就是看個病嗎?又不是幹啥缺德事呀。
男人又劃拉著手機,他還沒想出一個合適的題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