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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看著父親牽羊過渭河

  父親牽著羊,準備從家門口那個豎起來的碌碡旁出發。

  那個叫西崆峒的村子,這時還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炊煙,看起來霧蒙蒙的。

  應該不是炊煙吧。我總覺得,炊煙應該是村裏人燒柴草時的那種煙,是那種聞起來有點泥土氣息,甜甜的,柔柔的,會讓人心裏軟起來的煙。

  如今,人們大多在燒那種黑不溜秋的煤塊了。聽說還有人家用上了煤氣灶。因此,我聞到那層薄煙嗆嗆的,裏麵有一股怪怪的臭味。

  陽光撲灑下來,無聲地落在水泥街道上,落在街道兩邊的柿子樹和梧桐樹上,落在那些高高低低的樓房上,落在父親、母親和那些看著父親和羊的人們的臉上。

  雖說是清晨,那陽光不知怎麽的,也不像以前那麽濕潤了,讓人覺得幹幹的、澀澀的。我望著那怪怪的陽光,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皺巴巴的臉。

  十三爺把他的那頭奶牛牽了出來。

  他看了眼父親和羊,微微一愣,像往常一樣,隨手把牛拴在了門前那棵椿樹上。

  他剛要轉身,牛就拉了。

  一團團褐色的牛糞,從微微撅起的尾巴下慢慢滑出來,遲鈍地落下來,沉悶地砸在地上。碎屑濺起來,朝四周飛舞著,落在了昨晚鍘好的青草上。

  頓時,青草的清香和牛糞的氣息攪在了一起。

  有幾點牛糞,落在了十三爺拖遝著的布鞋麵上。

  我看著、聞著,無聲地笑了。

  “嗯,剛把你牽出來,你就……”十三爺猛然揚起的手,輕輕地落在牛胯上。他慢騰騰地走到大門邊,拿起了那把靠牆豎著的鐵鍁。

  “十三爺,你總不能讓牛光吃不拉吧。”

  胡歌嫂子站在門前,架著那隻半個月前摔折的右胳膊,遠遠地笑著。

  她那小子二狗站在旁邊,正端著碗“吸溜、吸溜”著玉米糝子,髒兮兮的臉蛋上蹭滿了飯粒。

  二狗盯著父親和羊,嘴裏邊嚼著邊問。

  “媽,我大爺要把羊牽到哪兒去?”

  “你大爺要把羊牽到周至去。”

  “周至在哪兒?”

  “周至在渭河南邊。”

  “牽到周至去幹啥?”

  “給一個親戚家送去。”

  “幹嗎要把羊送給親戚家?”

  “你這娃,哪來這麽多問題?你好好吃飯。你看你看,飯都沾了一臉,還灑在了胸膛上。哎,都三年級了,還像個碎娃一樣。吃完了快做作業去……”

  “你這人!人家現在不是說娃問得越多,說明娃越聰明嗎?你還嫌娃問你。”對門的二姨,不知啥時候也端著飯碗站在了門前。

  “二姨,你不知道,這小子學習上從來不問問題,問的都是些和學習不沾邊的。你知道他昨晚吃飯時問我啥了?”

  “問你啥?”

  “他問,媽、媽,你說母雞咋不下雞娃,偏要下蛋。你說這麽大個娃,一天都在想啥呢。”

  胡歌嫂子說著笑了起來,二姨跟著笑了。

  父親笑了,母親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

  “大叔,路這麽遠的,等你把羊牽過渭河都到啥時候了?”胡歌嫂子笑著。

  “管它呢,慢慢走吧。不走過去,那你有啥辦法呢?”

  “大哥,等你過了渭河都晌午了,我看你吃飯咋辦?把你老漢累病了,又要花娃的錢。輝子回來知道了,還要抱怨你。”二姨還端著她的空碗。

  “你大嫂給我裝了幾個饃,我在路上吃。”

  “光吃饃能行?你渴了咋辦呢?”

  “路上渴了不管誰家還要不下一碗水喝?他身上有錢,嫌啃幹饃難受,就隨便在路上的飯館裏買點吃的。”母親彎腰撿著地上那幾根草屑。

  “我大叔能舍得花錢?輝子寄回來錢舍不得花,還整天說,娃在南方掙個錢不容易,那邊花銷大,什麽電話費、水費、電費……一說就一大堆。大姨,聽說輝子兄弟寫文章也能掙錢?”

  “寫文章能掙個啥錢。給人家教書,又不是專門寫文章。再說了,寫一篇文章,掙那麽幾十塊錢,還不夠他熬夜抽煙錢。”

  母親笑了。我也笑了。

  “那叫稿費。”二狗突然插了嘴。

  “去去去,你娃娃家知道個啥。快寫作業去!你看你輝子叔念書念得好,現在在南方正掙大錢呢。你不好好念書,以後就打牛的後半截。”

  “胡歌,你這不是罵爺嘛。”十三爺遠遠地聽著,笑著說。

  “喲,十三爺,話怎麽鑽到你耳朵去了。我怎麽敢罵你老人家。這娃不聽話胡說話呢。”

  “就是稿費嘛!”二狗說著,看見他媽揚起了巴掌,忙往家裏跑。

  “說你大叔舍不得花錢也不對。你看他把輝子給他老兩口買的羊,說送人就送人了……”二姨不知啥時空著手,又站在了門前。

  “他大哥,你想辦法把羊綁在自行車上,這樣快一些。就是騎不了推著,也比你牽著它走要快得多。”十三爺拖遝著布鞋,慢騰騰地走了過來。

  “好我的十三爺哩。我大叔剛才就這麽想著,不行啊!”

  “你看人家兩家親戚,關係多好,經常你來我往的!過一段時間,不是你來看看我,就是我過去看看你……”二姨還在嘮叨著。

  羊已經吃完了母親拿出來的那把幹草,還喝了點水。

  它不知道父親要把它牽到哪兒去,執拗地往大路北邊掙紮著。

  北邊二三百米遠,也就是我家:子的後牆外,那可是一片翠綠的莊稼地呀。父親平時總是牽著羊去那邊的,這回卻一直把它往南邊扯。

  羊犯了脾氣,還在掙紮著。父親使勁地拉著它。

  羊擰著脖子,“咩咩”著,表現出對父親的強烈不滿。細腿顫抖著拱起,蹄子在地上劃拉出了幾條細線。

  父親顯然有點急了。

  我看著看著,也急了。

  隻見父親猛轉身,掄起羊繩的後半截,在它P股上狠狠地抽了一下。羊“咩咩”著,朝南邊跑去。

  父親在眾人的目送下,也朝南邊跑了過去,腳下騰起一陣陣塵土。

  羊慢了下來。

  父親拽著羊繩,喘了口氣,邊走邊掏出他的煙鍋和煙袋,裝了一鍋煙。他正想點著,會萍嫂子從自家門裏走了出來。

  “大叔,你這是把羊給哪兒牽?羊生病了?”

  “他嫂子,羊沒病。我想把羊牽到終南去。輝子他三哥病了,剛出院,這陣子在家休養著。我想把這羊送過去,讓娃喝些羊奶,身體好恢複得快些!”

  “他三哥?哪個他三哥?”

  “周至輝子家裏的那個他三哥。”

  “噢。他家裏的他三哥,就是夏忙時候來了給你幫著收麥子的那個?”

  “嗯。就是那個他三哥。”

  “噢。羊奶好!隻是這……等你過了渭河都到啥時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實也快著呢。等過了渭河就快了!”

  父親往前走著,會萍嫂子在後麵喊了起來。

  “大叔,再多問你一聲,我輝子兄弟年底還回來不?”

  我一聽,心裏“咯噔”一下。

  “還說不上來。咋啦?你有事?”父親拽著羊繩,邊走邊扭過頭來。

  “也沒啥大事。我就想著,明年我那老二就要從部隊上複員了,看輝子能不能給他在南方找個工作。在家裏一天沒事幹,總不是個事情。讓他到南方去掙些錢,以後這娶媳婦、蓋房子的,哪一樣不得幾萬塊錢花……”

  “那行嘛。等他過年回來了,你給娃說一聲。”父親沉吟了一下,應答著。

  這會萍要給輝子說了,還真是個麻煩事。

  輝子過年回來時就說過,他在村裏碰到了他會萍嫂。她說要輝子給她家的老二在南方找個工作,以後如果方便的話,最好能在南方做個上門女婿。

  這也難怪。保娃這貨,一年倒騰蒜聽說也能賺個上萬元,就是耍錢那個毛病除不了。賺兩個辛苦錢都扔到賭場上了。收蒜季節一過,就整天不沾家,剩下會萍一個人操心三個娃兒,在家忙裏忙外,還要下田裏。

  老大說是原來念書還好,後來看他爸的樣子,也不好好念了。聽說在西安跟著人家建築隊幹活,也不知道一個月能掙幾個錢。

  老二呢,花錢請吃請喝,拖人走後門,才送到了部隊上。眼看又要複員了。

  老三呢,不大看見。說是在上高中,不知道念書咋樣?能不能成器?

  也是的,這三個娃兒真夠人受的。以後得三個媳婦,三:莊基地。現在要說個媳婦,沒有樓房就沒人給你說。三座樓房,至少不得十幾萬,再娶上三個媳婦,聽說如今辦一個事,起碼也得兩三萬,這錢都從哪兒來呢?

  輝子上次回來說,南方娶個媳婦、蓋個房,花錢還要厲害。

  羊走著走著,停了下來。

  父親掄起羊繩,又在它P股上抽了一下。

  哎,保國這娃,不知是個啥娃。你說他腦子不夠用吧,人也挺精靈著曰你說他精靈吧,咋會幹出那種事情來。

  前幾年,和他哥保娃倆,一起給四川客收蒜,生意做得多紅火。

  先是用客的錢給客收,自己隻賺個辛苦費。後來自己有了些錢,幹脆自己收,再倒手賣給四川客,這下子賺大了。

  雖說老人走得早,這弟兄倆日子過得還可以。他哥看著給他娶了媳婦,蓋了樓房。按說照這樣子繼續幹下去,不是挺好!咋就那麽愛逞能,人家雙方打架與你又沒有關係,叫你去你就去,講什麽哥們義氣,去了說合說合也好,你咋能把人家捅一刀。

  現在弄得好,判了五年。叫你幫忙的人能替你把牢坐了?就這,聽說還是保娃暗地裏為他兄弟花了錢,不然,五年?我看起碼得個十年八年的。

  你說這到底是咋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弄得啥事嘛。現在怕三年還不到吧。去年就聽說媳婦帶著娃走出去了。

  你看,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落得個人財兩空!

  大哥和大嫂活著的時候,受了多少磨難,村子裏誰不說兩口子是好人!誰知道兩個娃成人後是這個樣子。

  保國好像比輝子大一歲還是兩歲。輝子那時候剛抱回來,還經常吃大嫂的奶哪。為這,輝子他媽經常給保國烙餅子吃……

  “他大哥,你這是把羊給哪兒牽?羊生病了?”十四爺蹲在村子坡口老槐樹下的台階上,袖著手。

  “十四叔,羊沒病。我想把羊牽到終南去。輝子他三哥病了,剛出院,這陣子在家休養著。我想把這羊送過去,讓娃喝些羊奶,身體好恢複得快些!”

  “噢。羊奶好!隻是這……等你過了渭河都到啥時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實也快著呢。等過了渭河就快了!”

  “那也是的。你趕快走!”

  我看見十四爺老多了,聽他說話的聲氣也弱了。以前聽說他脾氣很大,和家裏人吵鬧的時候,有一個怪毛病,愛摔暖水瓶。我在村裏上學的時候,好幾次,看見他家路邊的垃圾堆上,有刺眼的暖瓶膽碎屑。現在他大概不摔了吧。

  坡又陡又長。先前曾用石子和沙子鋪過。下雨了,坡上的水聚著從坡口往下流。把沙土都衝走了,隻剩下了石頭。坡中間出現了兩道渠。從渭河岸往上麵拉沙子的車,長年累月碾著,結果兩條渠越來越深。

  “哎,把好好的路都弄成啥了!光知道用,沒有人修!”父親歎了口氣。

  羊這時不知咋的,乖乖的一個勁往下走,頭一顛一顛的。

  父親拽著羊繩,緊跟著,不由得小跑起來。他剛才裝的那一鍋旱煙,這時也來不及點著。

  他左手拽緊羊繩,右手大拇指按住煙鍋口,以防煙絲掉落,其餘四指緊握著煙鍋底和煙鍋杆,把右手腕按壓在羊繩上,嘴裏喘著粗氣。

  聽輝子說,這幾年南方找個工作也不容易。要有文化,還要有技術。

  那些老板都想從工人身上求利呢。你沒有技術,人家給你個活你拿不動,人家要你幹啥哩。

  娃這幾年也夠難的。

  先是他大哥要過去,他在那邊托了個朋友,找了個什麽舊家具廠。然後是顯歌的親戚,他又在什麽工具廠給找了個事情做。接著又是顯歌的姐夫,然後……

  你讓人家幫忙,你就得給人家也幫什麽忙,不然,臉麵上說不過去。現在的人都皮薄得很,用著你了給你幫忙,用不上你了,和你就離得遠遠的。

  聽輝子說,還有他的同學要他找工作的、借錢的、幫這忙幫那忙的。咱這娃麵情軟,吃軟不吃硬,一有人求,哪怕自己作難,都要幫人家。

  每次回來就有人上門來,多得很。怪不得他說,現在都不敢回家了。

  哎,在家有在家的苦處,出門有出門的難處。

  能叫你找工作的,都是些關係對勁的。有的日子過得艱難,都想出去尋條活路。也難怪娃抹不開這麵情。

  可工作也不那麽好找。輝子又沒當什麽官,隻是個一般教員。再說了,在那邊人地生疏,整天在學校裏忙碌著,又沒有什麽社會關係,找工作能不難?

  聽輝子說,光是語言不通、生活不習慣就是個問題。

  也是的。我前年去那邊過年,那裏人整天吃米飯,不吃玉米糝子,不吃饃,也很少吃麵。說話半句都聽不懂,想找個人說說閑話都不行。

  輝子說他去了十年了,現在能聽懂當地人講話,卻還是一句都不會說。你整天待在學校裏,說的是普通話,和外麵的人不打交道,你怎麽能學會人家當地話呢。

  再說了,你把人帶過去,得找工作,找了工作,你還得看著租房子,幫著買灶具、鋪蓋等等,一樣照顧不好都不行。

  工作順利了,掙的錢多,大家都高興曰工作不好了,掙的錢少,你還得另想辦法。理解你了,知道你也有難處曰不理解你了,還要落下話柄,說你薄情寡義。

  就這,有的事情,你還推不過去。

  輝子上次打電話回來,說他的一個同學年紀輕輕的,得了腦出血,把準備蓋房的錢全花著看病了,想讓輝子幫他媳婦在那邊找個事做。

  顯歌說這樣不方便。一個女人家,萬一在外麵出了什麽事,你怎麽收場。想想,顯歌說的也對。

  輝子後來說,想給他同學寄點錢,讓他們自己在家裏做個什麽營生。也不知現在怎麽樣了……

  在半坡上英文哥的診所門前,我和父親看見有好幾個來看病的人。

  英文的診所紅火呀!短短幾年,前後蓋起了樓房。

  村裏的幾個診所,還是人家英文的病人多。

  關鍵是人家醫術高,加上收費合理,待人和氣,看病的人咋能不多呢。你看,不僅村裏坡上坡下的人來看病,連坡下麵幾裏遠的其他村的人也來了。

  看病的人從早到晚排隊呢。英文一天到晚連飯都顧不上吃。現在好了一點,兒媳婦翠蘭聽說是從衛校畢業的,這下可以給英文打個下手。

  英文媳婦素花不知現在咋樣。一年多來,一直沒有見她進教堂,聽她揚言說以後不再進教堂了,說是天主虧待她。

  人這一輩子,誰沒有個七災八難。遇了事,你自己不警醒,總還心生抱怨。你不想想,英文他媽活著的時候,你怎麽對待她的曰你不想想,你和鄰裏是咋相處的曰你不想想,英文和他弟兄幾個為啥不來往了。

  那一年為了界牆,和鄰居碎狗吵鬧、吵鬧,吵到村上,鬧到鄉裏。前年為了修門前的水泥路,又和對門的紅娃吵。自家族裏的人,有什麽不可商量的,非要打得頭破血流,讓外人看笑話。

  哎,你都給村裏人樹了啥榜樣。

  你總抱怨天主不睜眼,看不見你,看不見你的虔誠,讓你遭了難。你也不想想,村裏人要不是看在英文是個好人的份兒上,誰還會和你打交道,你早臭了。

  二小子沒了就沒了,你再難受也回不來了。你一定說是元榜家娃把你娃掀下去的。高速公路邊起了土的水坑那麽大,好幾個娃在一起耍水,出了這事,誰說得清。你說是元榜家娃把你娃掀下去的,誰敢給你做這個證?你說有人看見了,可你又具體說不清。

  你說是元榜家娃把你娃叫去的,就算是叫去的,你娃不去不就完了。你自己就沒有一點責任,你人守在家裏,讓那麽小個娃一天到處亂跑。

  你和人家要打官司。沒有人證、物證,這官司你能贏?就算你打贏了,又能咋樣?反正娃沒了,就是人家給你賠些錢,能把娃換回來?你拿著那些錢,心裏就舒坦了?

  這不,官司打輸了。打輸了咱就好好過日子,讓事情過去,自己的路你還得繼續走。你還不行,還要上訴。連英文都說算了,你一定還要上訴,結果怎麽樣?你還不是又輸了。就這樣,你還不服,要繼續上訴。我看你把這官司打到什麽時候。

  你到底想幹什麽?你這樣折騰,隻能弄得最後人人煩你,弄得雞飛狗跳牆,自己不得安寧,還要拐帶得親戚鄰裏不得安寧,你到底圖個啥呀。

  你說你打官司不是為了錢,那你到底想幹啥?

  咱退後一萬步,就算是元榜家娃把你娃掀下去了,就算你把官司打贏了,你想幹啥?你想讓元榜家娃給你娃抵命?

  羊走到了坡底的十字路口。

  父親停了下來,把羊繩在三虎飯館前那棵柿子樹上纏了幾圈。他喘了口氣,把煙嘴噙在嘴裏,劃著了火柴。

  等他把羊繩取下來握在手裏,已圍上來了不少人。他們說著閑話,看看父親,看看羊,看著父親和羊。

  我看見十字東邊路南開水果店的二叔也出來了。

  “大哥,你這是把羊給哪兒牽?羊生病了?”

  “他二叔,羊沒病。我想把羊牽到終南去。輝子他三哥病了,剛出院,這陣子在家休養著。我想把這羊送過去,讓娃喝些羊奶,身體好恢複得快些!”

  “噢。羊奶好!隻是這……等你過了渭河都到啥時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實也快著呢。等過了渭河就快了!”

  十字東邊路北開肉店的李家得勝哥,這時站在他店門前的肉架子前,老遠朝父親喊了起來:

  “嗨,大叔,你不要走嘛!咱把你那隻羊現在就宰了,今兒晌午咱就吃羊肉泡饃。今晚上咱用羊湯下麵,把十字這兒的人都招待一頓……”

  父親轉過身來,哈哈笑了:

  “我把你個得勝,你娘賣伊呢。豬肉把你一天還沒吃夠,你還想吃我的羊……你戲耍我窮老漢呢。”

  “大叔,豬肉咱天天吃,吃膩了。羊肉咱還沒吃過,想換個口味,吃個新鮮……你說你窮,我輝子兄弟在南方給你掙錢呢,你還窮。你三天兩頭就收到一張匯票,把你和我大姨喜得牙都掉光了,你還窮……”

  周圍的人跟著笑了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

  父親笑著,繼續往南走。

  得勝他爹去世有五年了吧。他怎麽那麽想不開,再等兩年不就行了,再等兩年翠玲不就從監獄裏出來了,你幹嗎非要用那剃刀割自己的脖子。

  你到底是悔,等娃等不及了,還是怕娃出來了,你沒有臉麵對娃?

  誰叫你當時一定要翠玲聽你的,你非要把娃嫁給尼安村那人家,到底是咋回事?娃不願意不就完了嘛,你把娃罵,說已經收了人家的彩禮,說兩家關係不錯,說已經來往了這麽多年。好,最後弄成這個樣子。

  翠玲你也傻呀,給你爹好好說嘛,為啥總是賭氣,把自己關在房裏,不吃不喝,自己折磨自己。你媽也老實,隻知道聽你爹的。你找你二姑,你二姑整天在村裏給人家解疙瘩,我就不信她解不了你的疙瘩。你是自己把自己送了進去。

  你說你和人家出去逛,你就逛吧,幹嗎還要在包裏藏一把斧頭。你就直接給他說你不願意,你不想嫁到他家,你看不上他,他還能不死心?你幹嗎要走上這條路?

  你拿斧頭給人家頭上劈,你怎麽下得了那個手。那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你把人家劈了,結果自己也坐了牢,圖個啥呢。

  你坐牢那幾年,你知道你爹你媽日子是咋過的?你二嫂對你媽的那個臉,拉得比驢臉還長,整天指桑罵槐的。最後老兩口單過,日子過不動了,你爹在咱村裏要飯呢。你大哥得勝早就分開過了,你二哥不管老人,你大哥也不吭聲。

  你出來了,你出來時已經遲了。你媽早就沒了,她為你把眼睛哭瞎了。你出來了,你爹也沒了,他是那樣走的。

  哎……不說了。如今成了家,你就好好過日子。你得勝哥還是幹他賣肉的營生,日子過得還好。你二哥日子也好,有你二嫂唱戲掙錢呢。你也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你不想進娘家門,不想看見兩個哥哥嫂子,可不要忘了有時間到你媽你爹的墳上看看。也不要再怨恨你爹了。

  衛廠是輝子的同學,以前來過咱家,他是個實在娃。你好好待他,他不會讓你受罪的。雖說他如今已經不幹養牛的營生,可他還有油漆的手藝呢。

  我看見父親走著走著,停了下來。

  他把左腳上的鞋脫下來,左腳搭在右腳腕上。他把鞋子翻上來抖了抖,一粒小石子從鞋窩裏掉了出來。

  父親和羊順著十字繼續往南走。

  快入秋了,路兩邊的玉米過人高了,田活大都幹了。有的棒子早咧開了,上麵掛著的線慢慢幹了曰有的棒子剛咧開,紅的白的粉的線垂掛著。一陣風兒吹來,玉米《子刷刷地擺著,已經有人鑽在玉米洞子裏麵擺蒜了。

  辣椒稈長得有半人高,頭蓬辣子已經紅了,像一串串紅色的玉墜在枝上掛著。上麵一層是醬色的辣子,再上麵是層綠色的辣子,鮮嫩鮮嫩的。辣椒頂上還懸著一層層小白花。偶爾有幾個辣子靜靜地躺在潮濕的土地上。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聞到了有點發嗆的泥土氣息。我看見父親也吸了吸鼻子,他一定也聞到了。

  歲民這小子當了幾年村長,就把路西自己的自留地當成莊基地,起了幾間平房。

  這位置好。緊靠路,南北來往的人不斷,離北邊十字又不遠。他房子一蓋,馬上就開了個飯館。

  聽說南照初中的領導、村裏的幹部,甚至鄉上的人,時常在裏麵山吃海喝,還不是吃老百姓的。吃好了喝好了,還要打麻將。打麻將時,還要抽好煙。

  這下好,歲民一下台,飯館生意也不行了。幾年來那些人吃喝欠的賬,領導一換,沒人認了,成了死賬。聽說要幾千塊呢。

  我看見老五媽正在門前曬太陽,她歪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似乎睡著了。父親似乎想和她打聲招呼,遲疑了一下,最終沒有開口。老五哥一輩子做生意,早些年被拉著遊行批鬥,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兒子還有一天會當村長。

  哎,老漢一晃去世也六七年了。時間快呀,咱自己也都過了七十了。

  這老漢活著的時候腦子活呀。

  那時都已包產到戶了,他帶著我去走鄉串戶收廢舊銅器。出了門,住旅社嫌花錢,想到人家家裏住了,和人正說著話,就給人家大人發煙,給孩子手裏塞幾個糖。主人家一看,不好意思拒絕。住一宿,有時連飯都有得吃了。

  那一次收銅器,先到村子打聽好村支書家裏幾口人,有哪些人,然後給老人買個汗巾,給孩子買捆麻花。東西給你一放,生意就好談了。村裏大隊部那些銅器價錢壓低些,秤杆子再抬高些,就賺得多了。

  說人家老漢,咱又是個啥人呀!哎,現在想起來,咱也虧過人呐!

  你說那事怎麽偏偏讓咱給碰上了。

  那天銅器沒有收下,卻收了一張皮子。心裏說,銅器廠還在做鼓,緊缺牛皮,咱這牛皮收回去,能好好賺個幾十塊錢。

  回來了,心裏高興,把老漢叫過來看。他細細地看了幾遍,臉色不對了,說這不是一張牛皮,而是一張馬皮。咱還不信,老漢摸著皮子,慢慢講起來,和牛皮比較著。

  我的天!真是張馬皮,是一張和牛毛色一樣的馬皮。這咋辦,不得了啦,在當時這一張皮子要接近二百元呢。你拿到鼓廠肯定不行,這不是明擺著賠錢嘛。

  好在老漢鎮靜,和我一起商量著,最後總算把它倒了手。雖說折了二三十塊錢,總比讓人認出是馬皮,不值錢好得多。

  哎,你說咱這信教的人,也能做出這事。咱那會兒心裏還數說人家英文媳婦素花呢。把這事情說給村裏人聽,你看咱成了啥人了。

  那後來買了這馬皮的,不知最後咋辦了。咱當時總想著,首是有人騙了咱,咱再把它賣出去也不為過。過後想來,咱幹了個啥事嘛。因為人家騙了咱,咱吃了虧,咱就應該拿這東西再去騙人?

  時間快呀,一晃都有近二十年了吧。

  我看見羊一邊啃路邊的雜草,一邊往前走著。

  父親看它不想動了,就掄起羊繩抽它一下。它從草叢中不情願地抬起頭,“嗒嗒”著再往前走。

  過了南照初中,就進了南照村中間的大路。

  父親剛走到北邊第一個街道口,我就看到了同學關牛的媽媽。

  “他叔,你這是把羊給哪兒牽?羊生病了?”

  “他姨,羊沒病。我想把羊牽到終南去。輝子他三哥病了,剛出院,這陣子在家休養著。我想把這羊送過去,讓娃喝些羊奶,身體好恢複得快些!”

  “噢。羊奶好!隻是這……等你過了渭河都到啥時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實也快著呢。等過了渭河就快了!”

  “那你進屋喝一口水再走。”

  “不了,你忙。還是讓我慢慢走。”

  父親邊往前走著,邊扭頭問:“關牛最近沒回來?”

  “上星期回來了,打了個轉身又走了,說鄉上工作忙。輝子呢,娃年底回來不?”

  “說不上來。看他到時候回來不回來。”

  “主要是太遠了。兩口子帶上娃來回也不方便。再說了,過年外出打工的都要回來,車票難買,車上也擠。”

  “確實是這樣。”

  輝子這娃,原來說讓他上個師專,回來到附近的中學教個書就行了。沒想到他要到南方去。你擋他吧,咱這地方工資太低,這幾年還好,工資能按時發,那幾年連工資都發不下來,還得吃家裏的,花家裏的。

  不擋他吧,讓村裏人說,咱把娃養了二十幾年,成人了,走了。我那時嘴上不說,心裏亂得慌。人說“養兒防老”呢,咱這一輩子幹了些啥。出去工作了,就落在外麵了,這一輩子就不可能再回來了。

  像關牛這樣子多好,在鄉上工作,離家裏近,想啥時回來就回來。可反過來說,關牛他表哥在縣財政局,人家有幫襯呢,一畢業就進鄉裏當了文書。咱輝子要讓他留在身邊,想進個好一點學校,連關係也找不到。

  人這一輩子,命運都是天主掌握的。該你遇上好的了,你想受難都不成曰該你受罪了,你也享不上福。留在身邊,日子過得好,一家和氣倒罷了,日子過不動,整天吵吵鬧鬧,還活個啥滋味。

  養娃幾十年,有孝心了,就是遠點,他也能使上曰沒孝心了,就是待在你身邊,又能咋樣?村子裏一個兒子的多得很,和老人分開吃的也不少。

  有人看著父親,好奇地問:“大叔,你這羊是從哪兒剛買的,還是要去哪兒賣?”

  父親笑了:“我這不是買的,也不是去賣。這是我自己看的羊,我想把它送給終南的一個親戚去!”

  父親走著,看到了南照村南邊那片蘋果林和獼猴桃林。

  上次輝子回來說南方這些果子很貴,大都是從咱這邊運過去的。沒想到輝子在南方花大價錢吃咱老家的東西。這些在咱這兒才幾毛錢一斤,真是的!

  哎,物離鄉貴,人離鄉賤!不知輝子這幾年在南方到底過得咋樣?來信來電話總說啥都好,真是啥都好著呢,還是報喜不報憂?這小子……

  算了、算了,不想了,也想不清。人活在這世上就是這樣子,各人有各人的路哩!再說了,前路是個黑的,誰又能知道是個啥樣子呢。

  太陽光漸漸烈了起來。

  父親在路邊的水渠裏洗了把臉,摘下草帽扇了起來。

  他剛一進韓坎村中間的大路,就碰見了麥歌姐。

  我也一時有些尷尬。

  麥歌姐一看見父親,忙打招呼。

  “叔,你這是把羊給哪兒牽?羊生病了?”

  “他大姐,羊沒病。我想把羊牽到終南去。輝子他三哥病了,剛出院,這陣子在家休養著。我想把這羊送過去,讓娃喝些羊奶,身體好恢複得快些!”

  “噢。羊奶好!隻是這……等你過了渭河都到啥時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實也快著呢。等過了渭河就快了!”

  “那你進屋喝一口水再走。”

  “不了,你忙。還是讓我慢慢走。”

  哎,小的時候,就聽老人說“言多必有失!”輝子這娃,你幹嗎要給顯歌提茶《的事。你少說幾句不就完了,你弄得人心裏不自在。

  算了、算了,這主要還是怪我。我當初要是不說啥話就好了。

  當時我也沒想這麽多。輝子問我,他讓麥歌女婿給我捎了兩罐子茶《,他捎給我了沒有。我當時記不起來有這事,就說沒有捎過來。他說他要問問顯歌,說好的讓她姐夫捎回來的東西,怎麽能沒捎到。

  我當時就想著不對。這一問就麻煩了,非問出是非來不可,弄得大家要難堪。不就是兩罐茶《嘛。我和他媽不讓他問,他還說“誠信”什麽的。他媽說,一定不要再問了。他答應了,怎麽後來又問顯歌了。

  結果弄得顯歌臉上掛不住,打電話問她姐麥歌,還打電話回來問我和她媽。你說這事情弄得,把我也搞糊塗了。我說我收到了,先前放在哪兒忘了,後來又在櫃子裏找衣裳時翻到了。顯歌又不信,問我到底有沒有收到。

  人老了,遇事就糊塗了。按理說,麥歌女婿在輝子那裏打工,他不可能把兩罐茶《捎回來了卻不給我。可是茶《呢?是我放在哪裏忘了呢,還是有人來家裏,順手把它拿走了,怎麽就是找不到呢。

  顯歌她娘上次來走親戚,還提起這事,我給她說我收到了,輝子當時問我的時候我忘了。聽說麥歌為這事還和她女婿吵起來了,你看這事弄的。我上次還專門上韓坎給人家麥歌兩口子賠禮呢。

  自那以後大家見了麵,總覺得怪怪的。你看這事弄的。

  終於,父親走上了渭河的沙梁。

  沙梁西邊是一片片的玉米地,東邊還剩有兩個魚塘,東南靠沙梁的那幾個魚塘,有的已經被填掉了,有的正在被填埋著。

  推土機“突突”地叫著。我看見那個正被填埋的魚塘,像一麵鏡子,被打碎了一塊,接著又被打碎了一塊。

  羊,這會兒幸福極了,狠狠地啃著沙梁邊的青草。

  父親放慢了腳步,看著遠處的魚塘,笑了!

  有二十年了吧,那時輝子這小子還在南照初中讀書呢。

  那天上午,左等右等不見這小子回來吃飯。後來問了同村的學生娃。有的說這小子和幾個同學放學後就朝南走了,可能是去魚塘耍水了。

  那個慌呀。就在前段時間,有兩個鄰村的小學生去魚塘耍水,給淹死了。附近幾個村子傳得風風雨雨的。

  這小子不要命了!

  我借了鄰居的自行車,叫了他二爸,忙往河灘趕。等到了河灘,這小子和他的幾個同學也剛到魚塘邊,正脫著褲子,還沒有下水。

  我一聲吼,輝子就呆了。他轉身一看,提起褲子撒腿就跑。等我趕回去時,路上碰到了輝子他媽。她小跑著,一路上哭哭啼啼的。

  那天晌午,這小子連飯也不敢回家吃。

  我想想,他也怕了,就沒追到學校去告訴他們班主任。

  那天晚上,這小子跪在地上,頭頂了一個多小時板凳,又寫了保證,我這才饒了他。

  父親自個兒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

  時間過得快呀!一晃近二十年了。

  沒想到,這小子如今也做了老師,上次電話裏還說評上了什麽市裏的“新秀”“骨幹”什麽的,也不知評那些能幹啥?

  日頭不是很毒,但沙梁上還是熱了起來。

  父親抬頭看看日頭,舉起羊繩,又抽了一下羊P股,摘下草帽使勁朝臉上扇著風。

  父親的腳下騰起了一陣陣塵土。

  二十年前了吧,輝子他爹那時候火氣病正犯得厲害。天剛亮,我一打開門,就看見他蹲在門口,把我和輝子他媽嚇了一跳。

  問他啥時候來的,他說他老早就來了曰問他怎麽來的,他說他走來的曰問他和誰來的,他說他一個人來的曰問他家裏人知道不,他說家裏人不知道曰問他啥時候開始走的,他說他半夜裏開始走的曰問他順著哪條路走來的,他說他先從馬蓬村走到終南鎮上,再一直往西走到周至縣城,再向北過渭河上的八號大橋,順著渭河的沙梁往東一路走過來的。

  這哪裏是半夜走的,這簡直是不停腳地整整走了一個晚上啊!大哥!

  最後問他,你這麽急急忙忙趕過來,是有啥急事?

  你猜他怎麽說?他說,我想看看娃,我就想看看輝子。我想娃了,睡不著,我就起身過來了。

  哎,大哥,你、你……

  他得了火氣病,早就聽說晚上不睡覺,到處跑。沒想到因為想輝子,一個人跑過來了,家裏人起來不見他,還不急死了。

  叫他坐,他不坐。帶他去看輝子。

  輝子還睡著呢。他走到娃跟前,左看右看,一句話也不說。

  叫他吃早飯,他說不吃。他說他不餓。

  我隻好硬拉他坐下,他說東道西,一會兒問我這,一會兒問我那。

  輝子他媽把飯做熟了,他吃了一碗飯,拿了一個饃,轉身就要走。攔也攔不住。問他去哪兒。他說回家,馬上就回家。

  沒辦法,隻好送他回家。家裏人說不定已經在到處找了。

  一晃二十多年了。不知他當時沿著這沙梁,是怎麽一步步走過來的。他神經都錯亂了,竟然還記著輝子。為父母的心啊……

  夏忙時候,輝子他三哥過來,說他爹眼睛已經瞎了。大哥他比我還大一歲,不知這些年一天天怎麽熬過來的。

  到了壩子頭上,父親坐下來,喘了一口氣,又裝上了一鍋老旱煙。

  他把兩隻鞋輪換著脫了下來,抖了抖,我看見裏麵有塵土“刷刷”地落下來。他又看了看右腳鞋子上,那個大腳趾處已經戳穿的小洞。

  在壩頭那個小木棚裏交了一塊錢後,父親和羊走在了那座簡易木橋上。

  看著橋下那幾股黑黑的流水,父親歎了口氣。

  不知怎麽的,渭河這幾年水怎麽這麽少,這麽臭。

  聽說上遊建了好幾個攔水壩,兩岸的造紙廠更是多得數不清。難道真的是這樣?這世道咋了?好好的渭河咋弄成這個伊樣了!

  父親和羊緩步在橋上走著。

  突然,父親看見了一截8號鐵絲,他撿了起來。

  這麽長的一截鐵絲,誰丟的?

  他把鐵絲擰了幾圈,彎成了一個環,順手把羊繩拴在了上麵,手套在環裏,再往前走。這木橋是附近的人家架的,雖說不那麽結實,過個人,過個架子車,還是蠻方便的。

  下了橋,離南岸的二裏多路是一片幹沙灘。

  沙地是鬆軟的,父親和羊緩緩地走著。

  三十多年了!

  那天的渭河水多大呀!那天我和輝子他媽去抱輝子。當時輝子剛過了百天。輝子他娘說好是百天過了來抱。我們急啊,剛到百天就去抱了。

  那天的渭河水多大呀!清早來到河岸上就喊船工。船工如果不是看我們急著要過河,還不想撐船離岸呢。

  傍晚回來時,日頭正落山,剛好趕上了最後一班船,還是那個瘦瘦高高的船工。如今渭河連船都用不上了。

  一晃三十多年了。輝子他娘他爹也老了,我們兩口子也老了。哎,人就像那莊稼,一茬一茬的,黃了不割下麵的催著呢。

  想想看,連朵兒都上小學了。輝子好像說是上小學一年級了。你看,孫女都當學生娃了,咱能不老嘛……

  慢慢地,父親看見了南岸的那片楊樹林。

  太陽也慢慢爬上了頭頂……

  在。遠的杭州灣南岸,我和母親通電話。

  你三哥前段時間病了,剛出院,這陣子在家休養著。你爸想把你給他買的那隻羊給你三哥送去,讓他喝些羊奶,身體好恢複得快些!家裏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你三哥,他可是家裏的頂梁柱,他病倒了可咋辦呀!

  羊,送過去了?咋送的?我沉默了一下,問。

  你爸把咱家裏的筐筐綁在自行車的兩邊,想用車子送過去,可羊亂動,車子擺得不行。他隻好牽著羊過去了。剛剛走的……

  他牽著羊過去?那要走到啥時候?等到過了渭河就晌午了。

  可不?反正也不急,他慢慢走吧。趕天黑到了就行了……

  站在杭州灣畔,我眼前一片模糊。

  我看見了四千裏外,父親正在牽著羊朝南一直走著,朝渭河走去……

  西崆峒要南照要韓坎要渭河,我看著父親過了渭河,看見父親牽著羊繼續朝前走著,富仁要黑河要終南要馬蓬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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