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的陌生男人詭秘地笑著,突然挽起他的褲腿說,小夥子,你看我小腿上的這塊傷疤。我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忍不住伸過頭去一瞧,哦,那是兩處快要挨在一起的印記,看樣子它們應該是同時留下的。
你也許猜不出這是怎麽來的。我告訴你吧,那是狗咬過留下的。應該是在初三,對,就是在初三那一年。應該是第一學期吧。
看著我驚奇的模樣,他接著說,當時,我和你一樣,也是十六歲。這塊傷疤,是兩個少男在花季騷動不安的見證。你也許明白了,我這個故事中少不了一個青春少女。我更加驚奇了,他怎麽知道我十六歲?
我的同學加好友——那個叫常會的小子,在初三那一年有些心神不寧了。他常常在上課或下課時,盯著前排那個瘦瘦的、高高的女孩發呆。那女孩呢,你當然不知道。她就是住在我們村坡口那棵老槐樹下的巧莉。
常會這小子,自從發呆之後,總要私下裏問我一些關於巧莉的事。比如:巧莉家裏有幾口人,姊妹幾個,年齡分別有多大,甚至還有,星期天巧莉在幹啥,她的生日是幾月幾日……真是煩人。這簡直是在當偵探嘛。
說實話,雖然我和巧莉同村,一起上的小學,又一起進入這個在我們村南四裏、常會村北二裏的初中,但我和她幾乎沒說過話。我不明白,像巧莉那樣一個瘦長臉、薄嘴唇,在我看來沒一點美感的女孩,有啥可打聽的。
顯然,我的一些簡短、無味的回答,不能滿足常會強烈的“求知欲”。他在抱怨我的同時,竟然厚顏無恥地說:“我日後要做你們村的女婿。”
呀,我有些吃驚。這個家夥,虧他想得到,竟還說得出口。你說嘛,這一類事,稍微想一想,都會臉紅耳熱,怎麽能說出來呢?何況還是自己說出來,竟當著我的麵,還邊說邊笑的,這簡直就是一副二流子的模樣。
不管怎麽說,常會算是我哥們,而且是關係比較鐵的那種。我反過來一想,要是他日後真的成了我們村的女婿,我們豈不是更親了。我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見麵、聊天、吹牛。這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隻不過,這家夥說的這話太突然、太直白了,簡直是直撲主題。像語文老師常說我的作文那樣:啊、呀的,直接抒情,不夠含蓄。
平時節假日,常會常常步行,或者偷出他爸的那輛破自行車(除了鈴不響,其他部件一動就響),跋涉六七裏路來到我家。
我們一起去找村裏那些狐朋狗友——歡笑、節兵、勁鬆等。或是在誰家打牌、下棋,或是像村裏那幾隻貪玩不知道回家的狗,在村子前的田上、村子後的柿子林裏遊蕩、追趕、打鬧,說一些不著邊際的渾話。
自從發呆以後,常會來我家的次數更頻繁了。而且每次和我們聊天,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把話題引向他心目中的女神——巧莉。這樣,他常常會遭到我們一番奚落:像你這樣的痞子,怎麽能夠做我們村的女婿?
後來他一現身,我們中就會有人說,嗨,常會這小子,又看他丈母娘來了。或者說,這家夥又狗踅油葫蘆來了。常會便笑罵道:“你們仗著人多,竟敢欺負未來的娃他姑父!咱們等著瞧。”你聽聽,這家夥簡直厚顏無恥!
那是個星期六的傍晚,常會在我家吃過晚飯——這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我們又一起出去遊蕩。
有好友來訪,再加上這小子能說會道,嘴巴很甜,深得我父親歡心,平日對我管束很嚴的父母,見我們要出去也不好阻攔。
我倆像幽靈一樣,漫無目的地轉悠著,不知不覺地,就來到了坡口的大槐樹下。看著不遠處巧莉家的大門,常會笑了,我也笑了。
常會發話了:“兄弟,你去把巧莉給我叫一下。”
我笑著說:“你這小子,開啥玩笑呢。”
“真的。你去幫我叫一下嘛。”
看著他那一副認真的模樣,我吃了一驚:“你叫人家巧莉幹嗎?”
“和她聊聊天嘛。”
“和一個女生有啥好聊的。”
“這你就不用管了,我和她聊呀。”
“你這小子重色輕友嘛。”我沉思了一下,又說,“晚上叫人家一個女孩子出來,恐怕不好吧。”
“那有什麽。再說了,咱們是同學嘛……”
你聽,你聽這小子說得動聽不?這明明是我們語文老師剛剛教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嘛。還說同學呢,冠冕堂皇的,呸!
常會纏著我不放。我有些心動,更多的是心虛。
我小聲說:“我進去,要是碰上巧莉的父母咋辦?”
常會微微一愣,想了想,說:“你就說,想問一下巧莉,老師星期天布置了一些啥作業。”
“要是碰上巧莉呢?”
常會笑了:“那不是剛好呀。你就給她說我來了,我有話要問她。”
“巧莉要是不出來咋辦?”
常會還在笑著:“你放心,她一聽是我來了,絕對會出來的。”
很顯然,這個家夥已經為這一次行動思謀過了。
可我還是放不開膽兒:“我從來沒找過女同學,再說了這是晚上……”
我們就這樣看著巧莉家門縫裏透出的燈光,在外麵漆黑的街道上小聲說著話,來回踅著。我還是猶豫著,不想進去,更多的是不敢進去。
“還是你進去吧。”我說。
常會一愣,說:“還是你進去比較好,你們同村的,方便些。”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好不再做聲。
常會東看看,西瞅瞅,有些泄氣了。過了一會兒,他冷冷地說:“你不去叫就算了,咱們回吧。”
這時,天更黑了,我們默默地往回走著。
看著常會悶悶不樂的樣子,想著他大老遠跑來,黑天半夜的,我又動搖了,突然說:“還是我去叫吧。”
常會先是一驚,然後欣喜地說:“真的,你……”
我丟下他,轉身朝前走去。
站在巧莉家的那扇大門前,看著那兩個大大的鐵門環,瞅瞅門縫裏透出的昏黃的燈光,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有些猶豫了,有些後悔了,有些糊塗了。
我不知道自己這一伸手,後麵會發生些什麽。回頭一看,常會也跟著過來了。他就在不遠處的槐樹下站著,朝我這邊看。
我想,巧莉家的門,最好這時候已經關上了。要真是這樣,這可不能怪我。常會在旁邊可是看著的,不是我這個人不夠朋友。
閉上眼,我抬起了有點顫抖的胳膊,心“咚咚”地狂跳。我帶著一絲僥幸,手指輕輕地按到了那扇門上。
巧莉家那扇看起來緊閉著的門,竟“吱扭”一聲開了,而且開得大大的,確切地說,應該是完全地敞開了。
我驚呆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張得圓圓的,一時有些驚慌,竟然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巧莉家前麵的大房子裏空無一人,隻有土炕上方那一盞小燈泡寂寞地亮著,似乎是邊笑邊亮著。:子裏的廈房有燈光透射到與鄰居相隔的牆上。似乎有電視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從後麵傳出來。
“喊嘛,喊嘛。”
我聽到身後常會那有點興奮的聲音,不覺有了些怨氣。你說,你說這小子不是在慫恿瘋子跳城壕,慫恿瘋狗咬汽車嘛。
我沒有回頭,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喊到:“巧莉在家嗎?”
屋裏沒有人回答。我感到自己的聲音顫抖了一下,馬上消失了,頓時有了一種遭受屈辱的感覺。
我心一橫,竟然一抬腳,跨進了巧莉家那道高高的門檻,並且向前邁了幾步,站在了大房子的中間,高聲喊道:“巧莉在家嗎?”
這一次,我的聲音沒有顫抖。真的,我保證,絕對沒有。
“誰呀?”隨著一聲應答,我看見有人從廈房中走了出來,腳步聲從後:由遠而近。是巧莉,她披著頭發,看樣子是剛剛洗過。
她一見是我,一臉的驚訝:“呀,是你,你,你找我……”
我臉上頓時火辣辣的,忙看看她身後,壓低聲音說:“常、常會在外麵叫你呢。他、他有話要跟你說……”
還沒等巧莉答話,突然,一條黑乎乎的東西從她身後竄了出來,直向我撲來。我“媽呀”一聲,撒腿就往外跑,隨後感到右小腿一陣刺痛……
那家夥咬著我的褲腿不放。我又急又怕,抬腿想甩掉它,可它咬得更緊了。
這時,巧莉也傻眼了。片刻後,她回過神來,忙喊著:“黑子,過來!”可她的話已不起任何作用。那家夥還是叼著我的腿。
巧莉趕過來,狠狠地踢了它一腳。它這才躲到了一邊,瞪著我,又看看巧莉,喘著粗氣,“咯兒,咯兒”地慘叫著。
這時,巧莉的父母從後麵的廈房裏跑了出來,高聲喊著:“怎麽啦,怎麽啦?”我聽著,渾身一下子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巧莉的父親看到我,睜大了眼睛:“這、這不是北街的那個,那個亞、亞啥嘛……”巧莉忙說:“是亞盟。”
“他來……”“他來,他來問我老師明天布置了些啥作業,結果叫咱家的狗給咬了……”
“叫狗給咬了?咬在哪兒了?”巧莉的母親驚叫起來。
“不要緊……”我嘴唇顫抖著。
“快看看,咬到哪兒了?”她走到我跟前。
“我,我……”我顫抖著拉起了褲腿。
“呀,流血了。”她驚叫起來。
“你怎麽看狗的?”巧莉的父親扭頭訓斥道。
“我,我……我也沒防備,它一下子就撲出來了。都怪我媽,她今晚沒有拴狗……”巧莉顯然有些委屈。
這時,巧莉的父親把頭轉向了老婆,眼睛裏恨恨的。
老婆沒理他,忙對巧莉說:“還愣著幹啥?快剪狗毛呀。”她隨後就去炕頭上翻著:“剪刀呢?你把剪刀放到哪兒了?”
我傻傻地站著,心裏怕得要命。
我聽人家說過,被狗咬了,會得狂犬病的,甚至要死人的。
我驚慌地看看巧莉的父親。他叫巧莉去拿火柴,又移過來一把椅子,招呼我:“不要緊,不要緊……你坐過來,燒些狗毛貼上就會好的……死老婆子,咋會忘了拴狗……這,這真是的……”
一瘸一拐地從巧莉家出來,我手裏還拿著她剛才給我的一撮狗毛。巧莉一家人站在門口,看著我往前走。
巧莉的母親低聲說:“幸好傷得不重,不然……”
巧莉的父親說:“亞、亞盟,要、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咬著牙,挺直了腰杆,邊走邊回頭笑著說:“沒事,沒事的。”
我走到先前常會站的那一棵大槐樹的背影處,一看,什麽也沒有。
我又向四周看了看,還是不見他的人影。媽的,這小子溜了,他早就溜了。
你說,這小子還是個人嗎?在這個時候,他竟然悄悄地溜了。
常會最終沒有做成我們村的女婿。
每次遇見我,他總要說:“他娘的,當年讓我兄弟叫狗給咬了。”當然,他還忘不了重複當地人的一句老話:有福人住在鐵路兩邊,沒福人住在渭河兩岸。
常會現在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家還住在渭河邊的韓坎村。
巧莉現在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嫁到了隴海鐵路邊上的羅古村。
我呢,大學畢業後,在我們鄉衛生:工作,一待就是十八年……
就在這時,檢票進站的鈴聲響了。
對麵的陌生男人,拉下他的褲腿站了起來。他背起自己的行李,隨著人流往前移動著,不再看我一眼。看著他的背影,我依然莫名其妙。
我不認識他呀,我們隻是在這個火車站萍水相逢,他怎麽給我講這個故事?他想幹什麽?這個叫亞盟的人,是閑得無聊嗎?
這時,我突然想起,我最好的朋友——江濤,他爸的小名就叫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