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三姐安葬的日子。
工作忙亂的間隙,想到三姐的去世,我有點淡淡的悲傷。
三姐走了,永遠地走了。
上個星期二晚上,手機響了。我一看是三哥的號碼,心頭一緊。
以前,常常是我主動給三哥打電話的。生母離世後的這段時間,我給三哥也打過幾次電話,每一次他都舍不得掛斷。也許他太寂寞,想給我說的太多了。
而這一次,他竟然主動打電話給我。
電話裏,三哥平靜地告訴我,你三姐昨天晚上十點半走了。我聽了,一時回不過神來。生母離世剛剛過了百天,三姐竟然也走了……
我打電話給養母,提到了三姐的死。
養母說,是你媽看你三哥太累了,就把你三姐引走了……唉,要是讓你三姐先走,讓你媽再活上幾年,那該多好啊……
養母這話,聽來有些刺耳。但是,我想,許多親友也許都這麽想過。
三哥娶三姐進門的時候,我還在鹹陽讀書。
養母過渭河,參加了三哥的婚禮。她回到家,我剛從學校回來。我問起這位新娶進門的嫂子,養母搖頭歎息說,比我先前想的還要糟哩!
三姐患有先天性癲癇。據說,自小父母就給她到處看,卻沒多少效果,病還是不時地犯。即使不犯病時,她也頭腦糊塗,言語不清。三姐沒有上過學,在娘家長著的時候,整天待在家裏,偶爾在長者的指教下,幹點簡單的家務。
三哥呢,小時候生了一場病,下巴歪了,一直沒治好。他的右腿還有點瘸,據大哥說,是小時候常尿床,腿貼在濕褥子上落下的病根。
孩子們多,家底又太薄,盡管我從小就被送了人,家裏的日子還是過得很艱難。後來,大姐出嫁了,大哥結婚後搬了出去,二哥也另立門戶,五弟在外常年闖蕩,家裏隻剩下生父生母和三哥,卻因生父常年生病,日子還是緊巴巴的。
三哥到了成家的年齡,說不到親事。後來,親友中有人提說起三姐,在家人的反複商議下,最終把三姐娶進了家門。也許,生母覺得聊勝於無吧。
第一次見到三姐,是那一年暑假,我過渭河去看望生身父母。
到了家門前,生母指著一個靠在門邊、中等個兒、胖胖的年輕媳婦,對我說,這就是你三姐。我忙上前問候了一聲。她木然地看了我一眼,咕噥了一句什麽。生母歎了口氣,苦笑著說,她就是那個樣子,腦子糊塗著呢。
那時的三姐,嫁過來剛半年,穿著一身豔麗的衣服,應該是陪嫁的吧。她的目光有些呆滯,臉龐不知是胖,還是有些浮腫。夏天了,她還袖著手,短發有點蓬亂。她就那麽靠著門框,眼光直直的,一會兒看看這裏,一會兒看看那裏。
我和生母說著話,三姐偶爾又咕噥一句什麽。生母站起身,在案板上的盆子裏取了一塊饅頭,遞給三姐說,別喊叫了,又指著旁邊的凳子說,去坐著吃饃吧。生母看著我,說,她不知道饑飽,沒事了就要著吃呢,飯量大得很。
做午飯了,生母在鍋灶上忙碌著。三姐呢,坐在灶台前,抽著風箱,往灶眼裏塞著柴火。生母說,你三姐呀,也就能掃個地、燒個鍋,就這,有時還把火給燒滅了。咱家沒辦法呀,給你三哥將就著娶了這個,你三哥命不好。
飯做好了,生母先給三姐盛了一大碗,三姐就坐在灶前的凳子上埋頭吃起來。三哥從田裏回來了,給我打著招呼,又看了看三姐,他顯得有些尷尬。
這時,三姐又嚷嚷起來。生母笑著說,在咱家裏,你三姐就認了個你三哥,想叫她回娘家去她都不回。你看,她又要你三哥給她盛飯呢。三哥給三姐又盛了半碗飯,扭過頭對我說,她吃飯有時不知道饑飽。
有一陣子,看著三姐的樣子,三哥有些心寒了。
也許三哥沒有想到,三姐的病情和表現,比他先前想象的要嚴重得多。在痛苦和懊悔中,三哥想到了離婚。
親友中,也有人支持三哥的想法,說,三姐這樣的人,病得這麽重,本來就不能結婚。結了婚也不能生孩子,這不是拖累人一輩子嘛。
可是,作為一個有著天主教信仰傳統的家庭,是絕對不允許離婚的。更何況,生母的信仰是那麽虔誠,她堅決不同意。把人都娶進門了,又不是買了什麽貨物,想退就退掉。離了,三姐今後怎麽辦?三哥自己又怎麽辦?最為要緊的是,離婚這一行為,違犯了《天主十誡》,褻瀆了婚配聖事的神聖性。
於是,三哥離婚的念頭被打消了,他徹底認了命。而生母呢,從此開始了她長達二十年的每晚誦念《玫瑰經》的祈禱。
三姐呢,她不知道、也不懂自己婚姻中曾經有過這樣的危機。
又過了一年,小侄子出生了。
侄子自出生後,就和三姐隔離著,沒吃過三姐一口奶,聽說出生後還及時地打了什麽針,怕三姐把病症遺傳給孩子。
生母一直照顧著侄子,給他自小吃奶粉,喝羊奶。
侄子會跑路了,在:子裏玩耍。三姐就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看著孩子跑來跑去。有時,孩子跑不見了,三姐就在家裏前後喊著,濟各,濟各呢?
養母去看望生母,回來說,三姐有時心裏好像還知道一些事體。有鄰人問她,濟各管你叫啥呢。她看一眼問話的人,低著頭說,叫媽呢。
孩子慢慢長大了,三姐卻越來越糊塗了。她的病情在不斷加重,時不時會跌倒在地,不省人事,生母和三哥便上前施救。
小時候,我曾見過一位患癲癇的遠房堂叔發病的情形。他突然摔倒在街上,渾身抽搐著,口裏吐著白沫。家人趕來了,忙用勺子或筷子撬開他的嘴巴,讓他把髒汙吐出來。聽說患癲癇的人犯病時,最怕的是咬傷自己的舌頭。
三姐犯病時,家裏人救她,大概也是這個樣子吧。
以後再見到三姐,她的目光已經比先前暗淡了。
三姐的臉虛腫著,動作也有些僵硬。她已經不能掃地、燒火,隻是那麽呆呆地坐著。大家似乎忘記了她的存在,隻是在吃飯時,盛一碗送到她手裏。
我問候三姐一聲,她還是像以前那樣,木然地看我一眼,一聲不吭。看著她的模樣,我鼻子酸酸的。我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麽。
有時候去看望生母,沒見到三姐,我就問起她。生母說,你三姐在房間裏睡覺呢。又苦笑說,她比媽吃得多,睡得香,你不用操心。
養母說,你三姐如今跟前離不開人。萬一哪天她犯病了,沒有人管,就麻煩大了。你三哥外出到附近的村子裏收破爛,你媽就得留在家裏照顧她曰你媽有事出去了,你三哥就不敢出門了。她跟前總得留一個人操心看顧呀。
據說有一天,生母在家裏收拾著東西,突然聽到後:傳來“嗷嗷”的喊叫聲。她急忙跑去一看,隻見三姐跌進了後:的汙水坑裏,在掙紮著。想來,三姐是去上廁所時,由於走路不穩,結果滑了進去。
三姐胖而重,生母拉不上來她,趕忙喊人。鄰居聽到了趕過來幫忙,眾人這才七手八腳地把她拉了上來。這時,三姐和生母的衣服,已經髒濕透了。
今年年初,我給生母打電話時,問起三姐。
生母說,前幾天你三姐把人嚇壞了,她又摔了一跤。這一次,她把頭摔了一個大口子,人昏迷不醒,血直往外冒。你三哥用布條給她紮住傷口,趕緊打120.救護車來了,把你三姐送到醫院,趕緊搶救。醫生當時說,這樣一個長期犯病的人,這一次怕是真不行了,要準備後事……
生母在醫:照看昏迷的三姐,三哥在家裏忙開了,扯孝布,叫來木匠做棺材。三天後,三姐竟然醒來了,又住了幾天,醫:讓回家。
我急忙問,三姐現在咋樣?生母說,回家後她看樣子還不行,又掛了幾天鹽水,權當盡心呢。沒想到,她慢慢緩過來了,又能吃東西了。
人現在能活動麽?我又問。
生母說,她管不了自己了,在炕上躺著,用的是紙尿褲,吃飯要人喂呢……
我心裏一沉,說不出一句話來。
生母說,能吃東西就不要緊,你不用擔心……
暑假裏,我回到老家,生母在見到我兩天後,竟遭遇車禍離世。
在和眾兄弟料理生母後事的忙碌中,我隻匆匆地看到過三姐一眼,那是在三哥掀開門簾進屋裏給她喂飯時。
三姐臉龐水腫著,依舊一副木然的樣子。我心裏泛起一陣酸楚。
不知三姐是否知道,家裏進進出出的親友正穿著白、戴著孝曰不知她是否明白,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婆婆已經離世曰不知她是否知道,在她病重時木匠做的兩副棺材馬上就要少去一個……
就在上個星期一,在生母離世百天後,三姐走了。
幾個親友說,三姐走了也好,她自己不在人世受罪了,三哥也解脫了。我說不出話來,隻是想到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的三姐,心裏有些難過。
三姐是我三哥的妻子,我的三嫂。三姐的名字叫萍莉。我發短信問五弟,才知道三姐的聖名叫瑪利亞,一個多麽美好的名字啊!
我不知道三姐的姓氏,也不知道她的具體年齡。
我隻知道,在四千裏外的老家,三姐在一陣病痛之後走了。她丟下了三哥,還為我們家留下了一個今年十八歲正讀高三的名叫濟各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