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們算不上真正的老鄉。
隻是老家都在北方,且是鄰省,接觸得多了,便熟悉起來。
那天,林科邊嚼著拉麵,邊和他聊天。旁邊有人問:“你們是老鄉?”他看看林科,笑著說:“是的,我們是老鄉……”
林科沒有分辯,隻是笑了。
這個江南小鎮的花壇旁,是一排聯體的三層樓。
他租了其中一間的底層,四米寬、八九米深的樣子。用木板從中間橫隔開,前麵放了六張淺黃色的簡易桌子,各配四條同樣顏色的木凳。靠隔板門裏邊的西牆下,架著一塊案板。他的女人在那上麵不時忙碌著。
林科每次來,望著裏麵,就想,應該還有一張床吧。
或許是房東不讓他把鍋灶放在屋裏,或許是他想讓裏麵的空間更大一些,他把架著湯鍋、炒鍋的煤爐和煤氣灶放在了屋子外麵。緊挨著這些,他在屋子裏又擺了一張放碗筷、肉類和蔬菜的桌子。
這樣,屋裏屋外便連成了一體。
這些家什一半在屋外,一半在屋裏,既不會熏髒屋子,又可以占用一點公共用地,還不至於因為侵占得過分,遭行人白眼。
因為正好處在屋簷下勞作,他便給頭頂裝了一架藍色帳篷。這樣既可以遮陽,又可以擋雨,帳篷上的“蘭州拉麵”幾個字也成了招牌。
小鎮的南北大街和東西大路在花壇這裏交會,人來車往。從市裏鑽出來的10路車的終點,就在他的麵館前麵,也給這裏增添了不少人氣。
自從他來到這個小鎮開業,林科就去他的麵館吃麵。說實在的,他雖是正兒八經的蘭州人,主要做蘭州拉麵,但那麵吃起來並不咋樣。也不是說那麵不筋道,隻是湯有點渾,牛肉有些硬,少了些蘭州拉麵特有的香。
還有,就是他用的是片兒椒,色暗、油少,辣椒籽也沒有砸碎(辣椒的香味全在籽裏呀),而且還沒有放芝麻。更要命的是,他沒有準備大蒜。吃蘭州拉麵,沒有上好的油潑辣子和大蒜瓣,怎麽能吃得過癮呢。
林科心裏這麽嘀咕,也並不是說他拉麵的水平不行。從他拉麵時的架勢和手法可以看出,他年齡雖然不大,也算得上個老江湖。可能是要麵對的顧客,使他沒有心情在做工上精益求精,甚至覺得沒必要使出看家本領。
也難怪,進他這麵館的當地人呢,一般不吃辣椒和大蒜曰那些打工者呢,匆匆忙忙一吃了事,也沒那麽多的講究曰至於那些從公交車上下來的流水客,走進來了,也懶得再挪地方。於是,他便更多的是敷衍了。
有那麽幾次,林科問:“有大蒜麽?”他抱歉地笑笑:“沒有。”林科突然想,如今這蒜價抬得老高,雖說一個人也就吃那麽幾瓣,天長日久,用量也不少呀,難怪他能省則省了。於是,這以後吃麵時,林科再也不提蒜了。
熟悉起來了,就不光吃麵,還免不了扯淡。他們聊老家的收成,聊各地災情,聊賽事獎牌,聊物價上漲,聊孩子讀書,聊回家過年……
“最近生意不錯呀!”那天,林科吃過麵,把碗推到一邊,扯了塊紙巾擦著嘴巴。
“還行吧,馬馬虎虎。”看到沒有其他顧客,他在對麵坐下來。
聊著聊著,他低聲提到,昨晚又有人“借錢”來了,一張口就借走了三張。
“誰借的,是老鄉嗎?”林科笑著問。
“唉,要是老鄉借的倒好了。”他朝外麵看了看,見沒有其他人進來,便低聲說,“還不是社會上的那些人嘛。”
原來,那些閑散的痞子,上他這裏已經“借”過好幾次錢了。這些人當中,有當地的,大多是外來的。見他開了個小麵館,一次也不多“借”,一般來兩三個人,“借”兩三百塊,然後說一聲過幾天來還,就拍P股走人。
“有沒有人還呢?”這些事,聽當事人親口講述,對林科來說還是頭一遭,他有些吃驚。
“也有。但是不多,大多是有去無還。”他歎了口氣。
“不借行嗎?”林科問。
他苦笑了:“能不借嘛!你多少不給弄點兒,能完事?”
“也不敢去討?”
“那是!按他們的說法,能問你借是看得起你,是把你當老鄉呢。”
店裏一時沒其他食客進來,他們繼續聊著。
林科這才得知,附近的一些小店,多多少少都有過同樣的遭遇,有的已經遇過好幾回了。花壇北邊那個當地婦女在自己房子開的雜貨店、花壇西邊那個河南老鄉開的有點上規模的全羊館,都未能幸免。
他點燃一支煙,苦笑著:“現在生意難做呀。你們雖然在這條街上住著,可是早出晚歸地上班,許多事不知道呀。”
林科聽著,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有時胡亂忙著,過了吃飯時間,林科才匆匆趕來。
他對林科一笑:“你這麽忙呀。吃炒的還是吃湯的?”
林科應答一聲,他就馬上動起手來。
這時,他端上來的麵眼看著要從碗裏溢出來。
“你多削了麵?”林科說。
他笑一笑:“你肯定餓了,不就多削幾刀嘛。”說著習慣性地搓著手。
那晚,冷風颼颼。
他把麵端上來,說:“我去給你倒一點酒。”轉身進了裏屋。
“不用啦,我吃麵就行。”林科喊著。
他已經端著杯子出來了,放在林科麵前:“這是我今年自己泡的楊梅酒,加了些冰糖,喝起來特爽口。”
林科家裏那一壇楊梅酒,加的是白砂糖,已經快喝完了。當地人說,這楊梅酒裏加上冰糖更好喝。看著那一塑料杯紅得清亮的液體,林科有些興奮。可想到晚上還有事,要騎摩托車出去,林科就不敢喝,又不好意思直說。
“我喉嚨有些不舒服,不大能喝。”林科一說謊就臉紅。
“沒事,就一杯酒嘛,晚上喝一點,好好睡一覺,早上起來喉嚨就好了。”他笑著,熱情依舊很高。
“那我就少喝一點。”林科起身取了個杯子,要給他倒回一點。
“沒事,你喝。我一直喝著呢。”他攔著,林科已經給他倒了半杯。
他倆麵對麵碰著喝起來。或許他泡酒時,楊梅放得少,或許這酒本身就度數高,酒味很濃。等到麵吃完時,林科那半杯酒還有一半。就這樣把酒剩下來不好意思,想到一飲而盡再騎摩托車出去,林科又有些心虛。
付了麵錢,林科轉身拿起酒杯,說:“剩下這點酒,我帶回去,慢慢喝。”
他微微一愣,笑了笑。
林科回家眯了一會兒,才出了門。
從外麵回來,把車放好,林科端起那四分之一杯酒,一口灌了下去,突然想,他會不會以為我把酒杯端出去扔了?
他那個挺著大肚子的老婆回老家了。
很快地,聽說他老婆生了個大胖小子。林科忙向他道喜。
他嘿嘿笑著,說,又添了一個,這負擔就更重了。
林科說,你們好呀,能生兩個。我們想再生一個,國家政策不允許,生了就要丟飯碗。
他笑著,現在幹啥都花費大,兩個娃娃要養活要念書,太不容易呀!
後來,林科才得知,他的大孩子也是個男孩,已經八歲了,可惜是個啞巴。
孩子很小的時候,他們還不清楚,後來發覺不對,把孩子帶到北京、上海,看過好多大醫:。有的說是先天的,沒法治曰有的說可以試著治,但起碼要花十五萬,而且手術有很大風險。
他們來回折騰了好幾年,錢也花去了不少,沒結果。
“到了上學的年齡,我把孩子送到了蘭州的聾啞學校。”他眼圈紅了,“一年幾千塊錢就不說了,孩子在那裏像沒人管一樣。一星期接回來一次,那衣裳就髒得不像樣子……”
林科聽著,一時無語。
“他年齡最小,生活自理能力不行,看樣子在那裏待不下去……老父親在家裏,專門每個星期接送他。”
後來,他們把孩子接回家,送到村裏的小學。
他說,想讓孩子在村子裏上幾年學,等到稍微大一點,再送回聾啞學校去,那時候可能會好一點。
可是,進了村裏的小學,他和老婆又有了另外的擔心。別的都是正常孩子,自己的孩子會不會受到欺負,受到歧視,會不會影響他的心理健康?
“這個大的聰明呀,他什麽都知道。前年他爺爺帶過來,見有人進來了,他就給你搬板凳。看見前麵的香菜完了,他就把香菜拿出來讓你切。”他抽了一口煙,苦笑著,“這樣的孩子,你教育得好,他就是個人精,老天不讓他說話,就給他另一個特長。你教育不好了,以後他心理不平衡,可能就是個禍害……我就想著和老婆再辛苦幾年,攢些錢,讓他以後學個什麽手藝,最起碼能自立,能養活自己……人活著,都有自己的苦,這就是我今世的擔子……”
第二個孩子斷奶後,他老婆又從老家趕了過來,和他一起忙活著。
那天中午,林科吃著麵,隨口問:“怎麽不見你老婆人?她又回老家了?”他笑著:“她放心不下那個大的,又到話吧給家裏打電話去了。”
他說的話吧,就在馬路斜對麵。他腰裏別著手機,女人卻到話吧打電話去了。應該是女人有很多話要說,而話吧的通話費用更便宜些吧。
那女人,眉清目秀,身材姣好。時常係著一條花圍裙,套著一雙碎花袖套。平日裏,很少見她說話。她總是進進出出,默默做著自己的事。有時候,男人出去一會兒,她便自己拉麵、削麵,有時也拿起炒鍋炒起來。
她很少笑,臉上總蒙有一點淡淡的哀愁。偶爾笑起來,還帶著一點她這個年齡的女人極少有的羞澀。麵對周圍的人和事,她似乎有一絲隱隱的膽怯。有時,她看著自己的男人和熟悉的顧客說笑,像一隻安靜的小鹿。
過了一會兒,林科看見女人回來了,眼圈紅紅的。
她站在門口,一隻手捏著另一隻手,一動不動地站著。她不說一句話,就那樣斜朝大街,似乎在望著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有看。
男人看樣子想叫她去幹什麽,一抬頭,看到她那一副模樣,嘴巴張了一下,又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那天林科去吃麵,他說房東要把房子收回去,連同旁邊兩間一起租出去,說是要開什麽銀行。他又說,上次和房東簽了租房協議,還有多半年呢。
林科對這些事情不懂,心想,如果房東一定不要租給你了,你有什麽辦法。大不了他把房租退給你,多少再給你一點補償。“物離鄉貴,人離鄉賤”,人家是當地人,如果和你這個外來者來硬的,你有什麽辦法。
兩天後的晚上,林科剛吃過飯,正在翻當地的日報,有人敲門。林科起身開門,一看竟然是他,忙讓了進來。
林科有些吃驚,他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
“老鄉,你要給我幫這個忙呀!”他一進門,邊給林科遞煙,邊急促地說。
“你,你這是……”林科有些納悶。
“我要和房東打官司……”
一聽“打官司”這三個字,林科就有些緊張。
原來還是房子的事。房東要他退房子,他不幹。他說,或者讓他幹到租房期滿,眼下一定要他退就得賠償他。關於賠償的金額,雙方談不攏。他手裏有租房協議,而且上回一次性繳了兩年房租。他現在決定要打官司。
他說,有幾次,他去小鎮上的菜場買菜,見林科從這裏進出,便找了過來。他說,他知道林科是個文化人,就來找林科幫忙。
林科苦笑了,心想,我這個懦弱書生,雖說來這裏混了十多年,卻往往連自己的事都處理不好,又能幫什麽忙呢。
林科又不好意思直言拒絕,怕他太失望。
“你有沒有問一下別人,遇到這種事情咋辦?”
“我到別人那裏谘詢了一下,他們說隻要我手裏有租房協議,就能打官司,而且一定贏……”他看著林科。
“你心裏想要個什麽樣的結果?”
“房東一定要我退租,就把我繳的房租退還,再賠我十萬元……”
林科聽了暗暗吃驚,這不是獅子大張口嘛。
“你來這裏時間長了,看看有沒有懂法律的朋友……還要麻煩你幫我寫狀子……”他的眼睛裏充滿期待。
“這個……”林科暗暗叫苦。
林科臉皮薄,平日裏最怕求人了。他的那幾個朋友,也都是些懦弱的書生……林科心裏想,我能寫什麽狀子呢……你把打官司想得太簡單了,這要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呢……
“我,我對這些也不太懂……是這樣,你和房東好好溝通一下,盡可能和和氣氣解決問題……我到其他朋友那裏幫你打聽一下,看這個事怎麽辦……”林科嘴上這麽說著,心裏卻充滿羞愧,知道自己是在敷衍他。
一連幾天,林科都有些心虛,沒去他那裏吃麵。
林科怕他再提起這檔子事,也怕看到他那期盼的目光。
那天,不得已從他店前經過,林科本想躲避,他卻遠遠地上前打招呼,還主動說房東後來又說銀行不開了,房子也不用退了。
聽到這些,林科暗自長出了一口氣,心裏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秋風又一次吹過,路邊的香樟不時有《子飄下來。
一連兩個傍晚,林科去吃麵,都見他那扇卷閘門下拉著。林科有些納悶,他兩口子怎麽啦?麵館不開了?回老家了?沒聽他們說起過呀。
麵館的西鄰是一個小餐館,安徽來的小兩口(聽他說過,這一對小青年還沒結婚,卻住在一起幾年了)在賣一些小炒。林科想問一聲那個小老板,最終卻沒有開口。說實在的,林科不太喜歡他那一身油滑氣。
第二天中午,林科又去了花壇邊,卻見他兩口子忙碌著。
“這幾天幹啥去了?門一直關著……來一碗刀削麵!”林科高聲說。
“好嘞……有些小事情,休息了兩天。”見是林科,他笑著,轉身忙活起來。
見沒有其他人了,他走過來,在林科對麵坐下來。
他低聲說,年後就覺得後腦勺有點疼,他也沒在意。最近疼得有些厲害,他有些怕了。那個經常來聊天的當地老頭,介紹他到鄰鎮的一個有著祖傳醫術的人家看了看,也沒看出什麽名堂。
他又說,前天,索性去市裏的人民醫:看了看,順便休息了一天。
“人民醫:的醫生咋說?”林科問。
他壓低聲音:“醫生讓做這個檢查做那個檢查,也沒查出什麽毛病來,最後說我這是憂鬱症,不好治。”
憂鬱症?林科有些吃驚,對這方麵自己不懂,也不大相信。
“我覺得你主要是太勞累,沒休息好。”林科說,“你晚上早一點休息,早上不要起得太早……”
他笑著,看了看林科:“晚上早了睡不著,早上老早就醒來了,想多睡會兒也睡不著,已經習慣了……再說了,生意全憑早上那一陣子,她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說著,他朝老婆瞟了一眼。
“你這樣下去不行,人吃不消呀。”
“我也這樣覺得,出來這些年了,我看這生意也做不了幾天了……長期拉麵用力,我的手腕也有些不對勁……這胳膊上的神經估計和腦袋上的連著……”他若有所思地說。
林科看了他一眼,吸溜著麵條,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
他抽著煙,也沉默不語。
一個星期過去了。林科再去吃麵,見卷閘門又拉了下來。
第二天林科過去,門還是沒開。第三天又過去,還是沒有人。
隔了幾天,林科又去了一趟花壇邊,他的那扇卷閘門依舊關著。西鄰呢,那小兩口還在忙碌著。10路車的終點處,還是人來人往。那些外地來的黃包車夫,好像不是來做生意的。他們把車子排成一溜,在一旁說笑打鬧。
林科抬頭看看那扇卷閘門,有些惘然。
林科記得,那個賣拉麵的老鄉,和自己同姓。名字呢,自己曾在他們牆上的營業執照裏看到過,卻忘記了。記得他老婆的名字裏,有一個“梅”字。
林科曾想和他相互留個手機號,這念頭呢,當時卻隻是一閃而過。
日子一天一天過著,那扇門依然關著。經過它前麵時,林科總要忍不住看一眼,似乎在隱隱地期待著什麽。他想,我會再看到那兩個熟悉的身影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