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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舅

  我給你說,今年七月裏我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就見到了我二舅。我大舅的情況,我以前給你說過,我二舅呢,想到他我就頭皮發麻。咋啦?這事提起來話就長了,你真的要聽,今兒個下午,我就給你細細地說來。

  先說那一天,看見我二舅時,我一下子就驚呆了。這是我二舅嗎?當時,我右手還插在褲兜裏,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不是我二舅又是誰呢?

  他的頭發亂糟糟的,幾乎全白了。臉因黃瘦顯得窄而長,麵皮皺巴巴的,臉膛塌陷下去,顯得顴骨更高了。他的左眼微眯著,眼珠昏黃無光。左嘴角抽搐著,剩下的那幾顆牙,大而焦黃。下唇呢,略微外翻。灰白的胡子,顯然很久沒刮過。

  你笑啥?你也別笑,真的是這個樣子!不是我惡心我二舅!你根據我說的這些,就能想象到我二舅的那個樣子。咋?你想畫,也行,那你就畫出來吧。

  我給你說,還有呢,他的那件黃上衣,袖口起了花。藍色的右褲腿綰著,露出的一截小腿黑而黃。黃球鞋上沒係鞋帶,腳上沒穿襪子,鞋幫上還沾著汙泥。

  當時,我二舅左手抄在褲腰處,右手垂著,手指瘦長而彎曲。看見我和我媽走過來了,他沒任何反應,扭頭自顧自地望著遠處,又似乎啥也沒看。

  看著他,我忙走上前,叫了一聲:“舅!”摸出香煙,抽出一根遞上去。我二舅目光呆滯地看著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煙,好像它有毒似的,膽怯地往後退了退。

  “輝子娃給你煙呢!”我妗子在一旁說。我二舅有些惶恐地望著我,還是一聲不吭。“算了,你舅如今不吃煙了。你不用給他了。”我妗子苦笑著,轉身要走。

  看著我二舅的模樣,我媽忍不住問:“民權,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幹啥呢?你把早飯吃了沒?”我二舅看了我媽一眼,扭過頭去,依舊不吭聲。

  “咱姐問你話呢!你看你……”這時,我妗子對著我媽說,“姐,你看他……如今誰都問不出個聲氣來……早飯我先前就給他舀好了,他應該吃了……”

  我媽望著我二舅,眼圈紅了。她搖著頭轉過身,邊走邊歎息:“唉,你看你把自己弄成啥樣子了……傻完了。娃還小著呢,你以後都咋弄呢……”

  老太太這人,你上一次見過麵。她啥都好,就是心中擱不住事,話多。

  就在我媽絮叨的時候,我看見我妗子淒然地掠了一下頭發,咬著嘴唇,卻一直沒吭聲。我猜想,她的心被我媽的話觸動了。我心裏有些不安起來,連忙暗暗扯了一下我媽的外套下擺,老太太這才住了嘴。要不,我真擔心我妗子哭起來。

  進了我二舅家裏,我媽和我妗子說著話。我坐在一旁,偶爾插一兩句,心裏還在想著我二舅。過了一會兒,我二舅從外麵進來了。他在屋裏轉了一圈,又一聲不吭地出去了。他背著雙手,先是站著,看著遠處的莊稼。過了一會兒,他又進來了,接著又走出去,蹲在了門前。我媽和我妗子停下來,看了看他,又繼續說話。

  離開我舅家時,我們走到門口,我妗子看著我二舅:“咱姐和輝子娃要走了,你看你……”我二舅看看我們,依然麵無表情。我妗子苦笑著送我們出了村。

  我給你說,小時候,每到臘月底,我總要纏著我媽把板櫃包袱裏的那顆紅五星和一對紅領章拿出來。這種五角星你可能沒見過,什麽樣子?你聽我說,就是那種模樣很簡單的、胖胖的、紅豔豔的五角星,背後鑲個小別針。那對平行四邊形的領章,應該是絲絨的。摸上去柔柔的,又挺挺的。我把玩著它們,舍不得丟手。

  那個時候,我家鄰居的二旦和對門的疙瘩……啥?怪?這有啥怪的,農村男娃的小名就是這麽土,這麽俗!比這俗氣的還有呢,什麽鐵錘、鐵狗……

  你別笑了,先聽我說下去。大年初一早上,二旦和疙瘩這兩個貨,經常穿著黃軍裝,戴著黃軍帽,在我麵前顯擺。我當時很眼紅,畢竟是小孩子嘛。

  看看他們那紅布做的帽徽和領章,我又不以為然。顯擺啥呢,我說,你們的領章和帽徽都是冒牌貨,我有真家夥,是我二舅當兵複員回來時帶給我的,是他特意給我這個大外甥帶的。這兩個貨說,你吹啥牛呢,有本事穿戴出來。沒有黃軍裝和黃軍帽的我頓時噎住了,半晌才說,我怕你們眼紅死了。這兩個貨白眼一翻,跑了。

  我現在還記得,我二舅結婚時,我在他新房裏的鏡框上,看到過一張照片。

  那應該是我二舅在部隊上的時候照的,是一張大頭照。也許因為當時照相技術的緣故,照片略帶點粉色,像是畫出來的。我二舅濃眉大眼,微胖的臉龐稍仰。我覺得我二舅很威武。尤其是那軍帽上的紅五星和黃軍領上的紅領章,讓人眼饞。

  以後的日子,每次到外婆家,我都要鑽進二舅的房子,一個人細細地端詳那張照片,心中充滿了羨慕和憧憬。嗬嗬,當時我就想,如果老師問我長大後幹什麽,我就說,當一名光榮的人民解放軍,穿軍裝,戴軍帽,手握鋼槍,保衛邊疆。

  啥,你們當時也這麽想?嗬嗬,也許那個年代的孩子都有一個參軍夢!

  遺憾的是,還沒等到我媽答應給我做的黃軍裝和黃軍帽,我就上初中了。這個時候,我已不大見到我二舅的麵了。我迷上了遊泳、釣魚。常常跟著二旦、疙瘩,上午放學連家也不回,連飯也不吃,就往渭河灘跑,在渭河邊折騰。

  是渭河呀。我以前給你說過吧,我們家就在渭河邊上。渭河你總該知道吧,涇渭分明這個成語聽過吧?渭河是我們母親河——黃河的最大支流啊!

  話說我爸聽到我跑去渭河灘玩,就嚇得通知眾親友們到處找我。因為他們聽說了,就在前不久,這渭河邊的大魚塘裏淹死了好幾個鄰村的孩子。

  我扯得有點遠了,咱再回來說我二舅吧,還說我小時候的事兒。

  記得有一天早晨,天剛蒙蒙亮。我從我家土炕上的被窩裏探出頭來,就看見了二老在西窗底下說話呢。我當時有些納悶,他們是什麽時候起來的?

  我媽在一旁站著,披著她的褂子。我爸呢,坐在一張矮凳上,抽著他那嗆人的老旱煙。我媽說,我給你使眼色叫你不要給,你還是給了。我爸說,他說要給玉米上肥料沒錢,你說我咋辦?我媽的聲音大了,我說過沒有,你還給他。

  咋了?他們要吵架?他們在說誰呢?我爸把什麽給人了?看著他們的模樣,我心裏有些驚慌,慢慢把頭往被窩裏縮了縮,露著一雙眼睛,不敢吭聲。

  短暫的沉默之後,我爸說,他說要一百五,我才給了五十,讓他去買幾袋磷肥。我知道你給了五十,我媽說,這五十你也不應當給。你給了他,他又跑去賭了,隻會越陷越深。以前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上次跑到二妹家借錢,說是圈裏要看豬,想去集上買幾個豬娃。結果呢,還不是去賭了?錢輸光了,空人回來了。

  他那麽早就來了,蹲著不走,你說我咋辦?我爸說。咋辦?他來了一張口,我就知道沒好事。我媽說,蹲著就讓他蹲著吧,不理他,看他能蹲到啥時候。

  聽到這裏,我想,他們到底在說誰呢?又在說我二舅吧。難道是我二舅借錢來了?我二舅是啥時候來的,我怎麽沒有看見他?他現在人呢?難道回去了?

  再看我爸。他把煙鍋在鞋幫上磕了磕,歎了口氣說,我也怕他又鑽到賭場裏去,這才給了他五十。你還別說,說不定這一次他真的是買肥料呢。

  這一下,我媽的聲音更大了。以後他要買啥,咱親自給他買,錢就是不能給到他手裏。你以為你這樣是幫他,你這樣是幫倒忙,你這樣是害了他。

  是不是我二舅借錢來了?我實在忍不住了,從被窩裏伸出頭來。

  我媽猛然轉過身來盯著我,緊繃著臉說,你要睡就睡,不想睡就起來。大人的事你少插嘴。她頓了一下又說,你把自己嘴巴管好,少給外人說什麽。

  這時,我爸看看我,笑著說,咱輝子長大了,可別學他二舅。我媽聽了,又盯著我,惡狠狠地說,他以後要是敢學他二舅那樣子,我就把他的皮剝了。

  我嘴一噘,急忙把頭又縮進被窩裏,心想,我二舅這到底是咋回事嘛。

  我給你說,其實關於我二舅的情況,我早已耳有所聞。

  我二舅呢,從部隊上回來後,先是在家種田。後來不知怎麽的,他想到了養雞。聽我媽說過,我二舅和別人不一樣。他用電燈照,想用電燈的熱量把雞娃孵出來,結果沒有成功。我外婆那個村子裏的人,都笑話二舅,說祖上幾百年多少代人了,都是用母雞孵雞娃的,還沒聽誰說過能用電燈把雞娃孵出來的。

  後來呢,我二舅又開始養蘑菇。啥?你哥也曾養過蘑菇?嗬嗬。

  我給你說,我曾親眼看見我二舅在:子裏盤了一個大爐子,在上麵放了一口大鍋,說是要蒸什麽玩意來殺菌。還有,:子裏的那種空罐頭瓶子,堆了好多,也說是用來種蘑菇的。就這些還不算,我二舅又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大堆的鋸末,裝進那種很小的塑料袋裏。說是怎麽怎麽一弄,就能從那些袋子口裏長出蘑菇來。

  具體怎麽樣?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沒過多久,我二舅又收了攤子。

  接下來?你別急呀,你聽我給你慢慢說嘛。嗬嗬,你比我性子還躁。

  又過了半年,我二舅在他們村子北邊的破窯場旁,打起了土圍牆,搭了幾間簡易棚,說是要養豬。我外公知道了,不準他幹,罵開了。

  我外公說,民權,你不好好種莊稼,一天到晚瞎折騰,還嫌把人沒丟夠。這次豬堅決不準你養,萬一豬瘟來了,一死一大片,那時候誰來幫你收場?

  我二舅呢,他不管,自顧自地幹著。他不知哪來的錢,到底把豬娃買回來了。我外公發怒了,對他吼起來。你要養豬就別進家門,你幹脆和豬住在一起。

  我小時候,犯了脾氣,我媽就說我像我二舅。嗬嗬,牛脾氣呀!

  我外公這麽說,我二舅就犯了牛脾氣。他真的住到了窯場,和豬待在了一起。我妗子想勸他回來,他根本不聽。本來和我二舅合夥養豬的同村的建社,被他媳婦拉回了家。我二舅就一個人待著。他給豬鍘草、打料,還學會了給豬打針。

  我外公在家裏生著氣。親友們勸我外公說,民權他起了這心,你強求也沒用。他也是成了家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人常說,事不過三嘛。他已經折騰了好幾回,這一次養豬不成,他也該收心了。你這樣把自己氣壞了,不值啊。

  眾人這麽說著,我外公還是不許我二舅回家。我妗子呢,一看這樣僵著,也沒有辦法。她就抽空給我二舅捎一點吃的,有時也去給他打打下手。

  我給你說,世上這事兒,有時真難說。該你倒黴了,你躲都躲不開。

  我二舅養的豬到快出槽時,出事了。有一天早上起來,我二舅像往常一樣先去豬圈看,卻發現厚厚的土牆上被鑽了一個大洞,六頭豬少了五頭。我二舅傻眼了。他鑽出那個洞,又不知道該往哪兒追。他站在破窯場旁的小路上,大聲叫罵。

  後來,有人私下傳說,是建社夥同其他二流子偷了我二舅的豬。也有人說,靠近乾縣有個叫晁莊的村子,全村的男女老少專門殺豬,再把肉送到西安去賣。周圍村子有一幫人專門偷豬,低價給他們那裏送,應該是那幫人幹的。

  哦,晁莊我也沒有去過。你想去?好,下次我回老家時帶你去看看。你要有思想準備,聽說那村子裏的姑娘媳婦都提著殺豬刀,你去了可別亂瞄哦。

  咱再說我二舅,在豬被偷幾天後,他回家了。他是被我妗子從窯場上硬拽回來的。那天晚上我爸也去了,他幫著我妗子把剩下的那頭豬吆回了家。

  我現在還記得我爸回來後,學說著我二舅失魂落魄的樣子。他說,剩下的那頭豬已經好幾天沒喂了,餓得在豬圈裏亂轉亂拱。他還對我媽說,偷豬的還算有點良心,要是把最後那頭也偷走,我看民權就要急瘋了,都是快出槽的豬呀……

  哦,你也這麽想?我給你說,當時聽我爸這麽說,我也這麽想的。我覺得我二舅真是太倒黴了。我想,這事兒如果放到我身上,我真的要瘋了。記得我爸說了這話,我媽狠狠地白了我爸一眼,沒應聲,隻是在一旁抹眼淚。

  很快地,我外公叫人分了家。我二舅一家和我外公住老房子,我外婆和我大舅一家搬進了另一條街上的新房子裏。我二舅先是躺在家裏啥也不做,吃了睡,睡了吃,也不出門。後來他出門了,卻不按時回家吃飯,害得我妗子到處找。

  不久,我聽我媽說,我二舅開始耍錢了。啥?你哥以前也耍錢?我給你說,我們村裏,包括我那些親友裏麵,凡是耍錢的,最終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咱接著說我二舅。他先是從家裏翻出我妗子的私房錢,把它輸光了,再偷出我外公在村裏銅器廠做工攢的錢,又出去賭。據說,他開始還是贏了一點錢,似乎嚐到了甜頭,就再接著賭。贏了人家不讓他走,輸了他自己不想走。於是,那夥人再把錢借給他,他再繼續沒黑沒明地賭起來。你說得對,耍錢的人都像著了魔。

  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去我外婆家,我二舅剛好也在。我外婆正罵著我二舅:“我把你個傻子,人家合夥誘騙你,你還不知道?你都是結了婚有了娃的人了,你就不想著好好過日子?”我二舅嘟囔著:“我的事你少管!”

  我外婆拿起掃炕笤帚撲過去,邊打邊罵道:“趙家怎麽出了你這個貨。你把先人的德都喪完了,臉都丟盡了!一天不務正業的,還學了個耍錢……”我二舅也不躲閃,依舊蹲在屋簷下,抽著他的劣質香煙,嘴裏繼續嘟囔著什麽。

  我大舅呢,一邊拉我外婆,一邊訓斥我二舅:“你沒贏錢的那個本事,就不要去耍。你還想從耍錢上過好日子?”我二舅還嘴道:“誰說我贏不了,我先前不是贏過?隻是後來手氣不好……”我外婆聽著,又撲了過來:“你、你還有臉說,你還光榮了?你看你從部隊上回來,幹了幾件贏人事?你還有臉說……”我二舅不吭聲了。

  我二舅還是繼續耍錢。他不僅暗耍,有時還明耍曰不僅在村裏耍,還在外村耍曰不僅在別人家裏耍,還要到集市上去耍。他越耍越大,越耍越凶。他一天到晚,顧不上吃飯,顧不上回家,更顧不上幾個孩子。因為我外公要打,我外婆要罵,我妗子要鬧,還有人要上門來討賭債,家裏更是看不到他的影子。

  那時候,我二舅已經在所有親戚那裏借遍了錢。他一開始編織各種謊言,有的親戚知道他耍錢,不借給他曰有的親戚還不清楚,把錢借給了他。他把借到的所有錢統統丟進了賭場。我外婆不得不向所有的親戚傳話:不管民權啥時候去借錢,一律不要管,一律不要給。誰要是借錢給他,我就上門找誰的麻煩。

  我聽說,我外公還叫上族人,把我二舅綁起來,吊在屋裏的大梁上,用皮鞭狠狠地抽。有時我二舅偷偷回來,我妗子就把他鎖在房裏,怕他再出去。

  有一天,我突然聽我媽說,我二舅有些不對了。他回了家,晚上不睡覺,亂說話,說有人要殺他,說有人要拆他的屋子,然後他就在村子裏到處亂跑。

  我媽又說,那些討債的人天天上門,我二舅一直躲在外麵。那些人向我外公出示了我二舅的欠條。我外公說,我和民權已經斷絕了父子關係,我沒有這個兒,想要錢你們去找他要。那些人又問我妗子要。我妗子說,他在外麵做的事我不知道,也管不上。再說了,他一直不回家,我也見不上人,我也沒錢替他還債。

  我媽說,那些人到處找我二舅,抓到了就要錢,要不到錢就打。四五個人圍著我二舅往死裏打。打過了限期要他交錢,到時候交不上,抓住再打。

  那些人還放言說,要是我二舅還不上錢,可以繼續耍。不想耍,又還不上錢,把他們惹急了,他們要燒了我二舅的房子,把我二舅一家人都殺了。

  我二舅開始整夜整夜不睡覺,胡亂說話,一天到晚四處跑。

  起初,那些人以為我二舅裝瘋賣傻,想躲賭債,抓住他還是打。後來又找了幾次,發現我二舅確實有些不對,怕真的弄出人命來,就不敢打了,也不再上門鬧了。

  民權瘋了,村子裏的人們私下裏議論起來。

  那些昔日的賭友,看見我二舅就問,民權,你還耍錢不耍?我二舅或者不應,或者漲紅著脖子,口齒不清地胡亂說上幾句。有時候,他一看見那些賭友,就喊、就跑。再後來,隻要一看見村裏有人朝他走來,他就開始喊、開始跑。

  很快地,村裏村外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我二舅瘋了。

  此後,我妗子開始到處借錢,給我二舅抓藥看病。

  我妗子把那些抓來的中藥熬好,端給我二舅。我二舅不喝,他說我妗子要害他,給他喝毒藥。我外公、外婆和其他親友,連勸帶哄帶嚇唬,讓我二舅喝藥。

  我親眼看見,我外公和幾個人把我二舅拉住,壓住他的頭,撬開他的嘴,把那些黑乎乎的藥水,往他的嘴裏猛灌。我在一旁看了膽戰心驚。

  不久,我外公就去世了。我媽說,我外公是被我二舅氣死的。不然,他那麽硬朗的身子,不至於才活到七十二歲。我媽還說,我外公死了都閉不上眼。

  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我親自送我二舅去精神病:的事。這麽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對其他人提起這件事。今天話趕到這兒了,我就把它說出來。

  我初中畢業那年,一個陰雨天,我媽叫我跟著我爸去我外婆家,說是幫著去送我二舅看病。說實在的,我有些怕見到我二舅。我猶豫著,可是看到我媽悲悲戚戚的樣子,我隻有沉默著,跟在同樣沉默著的我爸身後,磨蹭著上路了。

  當時,雨雖然停了,天還是陰沉沉的,如同我的心情。

  路上,我有些擔心地問我爸,咱要把我二舅送到哪裏去看病?就咱們兩個人去送?我爸說,咱要把你二舅送到鄰縣周至啞柏的一個精神病:去,你妗子娘家的她堂弟——你黨社叔,和我們一起去送你二舅。你不要多問了,跟著就行。

  從滿是泥水的街道走進去,我看見我二舅門前停著一輛機動三輪車。

  我們進了:子,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正蹲在牆根抽煙呢。他看見我爸後,忙起身打著招呼。我想,他就是我妗子的堂弟,我叫黨社叔的人了。

  我二舅一見我們進來了,神色有些驚惶,想往外麵走。黨社叔慌忙站起來,和我爸一起去攔我二舅。我二舅一看不對,又往:子後麵走。

  我妗子呢,攔著我二舅,像哄勸小孩子一樣:娃他爸,你聽我說,我們帶你去看病。你的病看好了,就能給咱幹活了。你聽我說……

  我二舅嘴裏不知說著什麽,含混不清。他推開我妗子,就往前撲。我爸趕上去,轉過身攔住他,高聲喊道,民權,你要給哪裏去?聽話!

  你說緊張?我給你說,我當時真的有些緊張,你想想當時那個場景吧。

  看我爸攔他,我二舅轉身又往外撲,黨社叔慌忙攔住他。我二舅把他一推,還是往外撲。我在前麵攔著我二舅,我爸似乎怕我二舅把我撲倒,忙上前抓住我二舅的胳膊,說,民權,你要聽話,我們帶你出去轉轉,很快就回來了,你再不聽話,我們就拿繩子把你綁了……我二舅吼著,想甩開我爸的手。黨社叔趁機撲過來,抓住了我二舅的另一隻胳膊。我二舅還在掙紮著,我爸已經把他的上半身牢牢抱住。

  這時,鄰居們聽到動靜,也有人過來了。大家一起幫著我們把我二舅往外拖,一直拖到門外的三輪車下麵。我妗子還在邊哭邊哄勸著我二舅說,我們就帶你出去轉轉,很快就回來了。我二舅依舊掙紮著,長喘著氣,頭用力胡亂甩動著。

  當時,我站在一旁,心“咚咚”地跳著,有些害怕,有些不知所措。

  看到這個情景,我爸有些急了。他朝我喊著,輝子,你快上車!我一愣,趕忙爬上了三輪車。旁邊有人也隨即爬了上來。我們打開車廂的後門,我爸他們馬上把我二舅抬著送了上來。我們在上麵伸手抓住我二舅往裏麵拉,我爸和黨社叔在下麵推著我二舅,隨即也上了車。就在慌亂中,有人插上了車廂的後門。

  我二舅還在掙紮著,想往下撲。我死死抱著他的身子,帶著哭腔喊:二舅!二舅!!他用驚慌、迷亂的目光看著我,身子的扭動緩了下來。我爸趁機把我二舅牢牢地抓住。其他人都跳下車,黨社叔翻過前車欄,坐在駕駛座上,啟動了車。

  站在車上,我看見下麵我妗子對旁邊一個鄰居交代著什麽。隨後,她夾著一個包袱,也爬上了車。有人把一卷粗麻繩遞上來,旁邊有人喊,不用拿了。又有人喊,還是拿上,萬一路上……我妗子一臉淒苦,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車顛簸著,向前緩緩地爬起來,剛才亂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靜了下來。

  我和我爸依舊抱著我二舅,站在車廂裏。看著下麵的人,再看看我二舅那破敗的:落,我覺著隱隱的悲壯中湧上了一股難言的辛酸,淚水無聲地滾落下來。

  後來?你別急,我給你添一點茶,你再聽我慢慢給你說。

  後來,我二舅在啞柏的那個醫:住了一個多月就回來了。聽我媽說,我二舅比以前好了一些,他不再半夜三更胡亂跑了。可有時候,他還是要說東道西,不然就蹲在一個地方,一直發呆。我妗子從啞柏給他帶回來的藥,他一直吃著。

  有時,我妗子去地裏幹活,叫我二舅一塊去,他蹲著一聲不吭。有時,他跟著我妗子下了地,胡亂幹著活,幹著幹著就悄無聲息地跑回家了。

  我妗子來我家走親戚,對我媽說,姐,有時我上地裏去,幹脆就不叫他,叫他去了還要惹人生氣呢。我又不敢多說,怕說得多了,他又犯病了。

  我媽聽著,拉著我妗子的手,抽泣著,說不出話來。

  以後,聽說我妗子還去啞柏的醫:裏買了幾次藥回來。

  那裏的醫生說,我二舅的病要完全好是不可能了,隻能盡量不讓他的病情加重。我二舅呢,吃著那些藥,好像再沒有多少好轉。加上三個孩子要念書,家裏沒有錢,還欠了不少外債,我妗子也就沒有再帶我二舅去看病。

  再後來,聽我媽說,我二舅的病時好時壞,勞累得我妗子也病倒了。

  工作以後,我每次回老家都去看望我二舅,他好像已經不認識我了。我問候他,他不吭聲。我便和我妗子說一會兒話,塞給她一點錢,匆匆離開。

  最近?前幾天,我剛給我媽打過電話,得知我妗子剛做了手術。我媽說:“你妗子可憐呀,為了你舅和這個家,操碎了心,落下了一身病。”我媽又說,我表妹在醫:照顧我妗子,她自己給我二舅看守門戶。

  “二舅不在家?你去給他看門?”我問。“在呢。你二舅頂不住個人用,一會兒就不見人了。叫他看門,賊把東西偷完了他都不知道。”我媽歎息著。

  “我二舅還是我暑假回去見到的那個樣子?”我又問。

  “還是那個樣子,一天到晚不知道幹活……”我媽說,“我給你妗子說了,等你表弟打工把債還得差不多了,再攢些錢,把你二舅再弄到什麽地方去看一看。”

  “我二舅還能看得好嗎?”我問。

  “我想,看一下總比不看強吧,興許能好轉些。”我媽歎了口氣。

  唉,我二舅就這個樣子,就這樣過了二十多年。

  我給你說,有時想到我二舅,我就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一片原本山清水秀的風景,山被削平了,河被汙染了,樹被推倒了,花草被踐踏了,一切被弄得一片狼藉,被摧毀得麵目全非。麵對這一切,周圍的人似乎在盡力地挽回著,似乎又在加劇著它的毀滅,最後又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變得一塌糊塗……

  唉,這就是我二舅,那個曾帶給我夢想和憧憬的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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