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休過後,迎來新一周的工作。與平常不同的是,這一周的第五天,便是除夕。
八點一刻,季風旗進了郵局,坐在位子上,貼好郵票,正準備起身將昨天寫給小澤彌珠的信投遞出去。一位同事走過來,讓他到王局長辦公室去一趟。
一聽這個,一旁的趙帆又來勁了。
呦,季兄,王局叫你,多半是和你商量今年的先進員工季風旗同誌,該給他發多少獎金呢!趙帆故意大聲說著。
屋子裏的同事們一陣笑聲,季風旗也跟著笑起來。
既然王局長找自己,那就趕緊去吧。但這麽一大早,局長單獨找自己做什麽呢?帶著疑問,季風旗將要寄的信,先放回到自己的抽屜裏,然後徑直去了王局長辦公室。
進了辦公室大門,和正對著門而坐的王局長打了個招呼。季風旗就不曉得該說些什麽。
還沒等王局長開口,坐在王局長對麵,背對著季風旗的一個人站了起來,回頭打量著季風旗。
這不是——季風旗有些驚訝,眼前正打量著自己的這個人,頭發花白、慈祥,這不是——
齊、齊奶奶。您,您好!如果季風旗要是位女生,恐怕這會兒要尖叫起來,但此時的季風旗還是盡量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他磕磕巴巴和眼前這位老人打了個招呼。
坐、坐啊,都坐!還是王局長打破了那一陣的僵局,讓一老一少兩個人坐下來說話。
齊老太坐下來後,還是目不轉睛看著季風旗,眼睛裏飽含激動之情。而季風旗則有些傻眼,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坐在那裏好不自在,又不敢直視齊老太一眼,隻能看著王局長,一臉疑惑、無可奈何的樣子。
小季啊,今天齊老婆婆是專程來感謝你的啊!王局長笑著對季風旗說。
感謝我?!季風旗有些摸不著頭腦。
是啊。齊老太說你工作認真負責,對每一封要送的信件都一絲不苟堅持送到。王局長解釋說。
這是我的工作,都是應該做的啊!季風旗笑著摸了摸後腦勺。
不,你做得好,小夥子,我要謝謝你,好好地謝謝你!齊老太這時終於開口說話。
說著,齊老太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一旁的季風旗和王局長搞不清出了什麽狀況,連忙遞上紙巾安慰。
王局長此時是又好奇又納悶。一早上班就見一位老太太在自己辦公室門口,一問說是特地來感謝一位郵遞員的,請進屋聊了兩句,才知道又是一貫表現出色的季風旗的優秀事跡。王局長一邊想著後天的年終表彰大會上又要給季風旗記上一功,一邊讓人叫季風旗來辦公室。
可這會老太太在自己辦公室裏,也不說話,而是仿佛要將幾十年的淚水都傾泄出來。看著季風旗手足無措的樣子,王局長猜想這小子也不曉得原委。之前局裏也有人來對某位郵遞員表示感謝,多半是幾個人帶著錦旗和記者,大家都笑著一個不停感謝,一個不停客氣,然後送上錦旗,拍張合影,最後親切握手道別。可眼下這位老太太大冬天一大早單槍匹馬跑來,此時又哭得稀裏嘩啦。王局長在郵局工作了二十多年,這事還是頭一次遇到。於是當辦公室主任敲門進來提醒九點整要開每一周的幹部例會時,王局長當即表示推遲到十點半再開。
幾分鍾後,齊老太漸漸止住了眼淚。兩個大男人這才舒了口氣。
不過,老太太一句話,問得季風旗又愣住了。
小夥子,我那封信呢?齊老太問到。
信?該不會是那封已成為一張紙板的大阪來信吧?季風旗轉念想到。但那封信,那封信放在家裏呢!季風旗一時間仿佛有種私藏了人家信件一般,有些不自在起來。
齊老太看出了季風旗的不適,她用手抹了一把眼睛,這才露出一些笑臉來。
不要緊,小夥子,我今天來,主要是感謝你。齊老太說道。
前天的事情是我不好意思,當著那麽多老街坊,我確實,確實——齊老太說著微微笑了一下。
不要緊的,齊奶奶!季風旗馬上回應道。
謝謝,謝謝你,小夥子。齊老太又開始念叨起來。
不用,不用。被這麽一誇獎,季風旗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可齊老太怎麽會知道自己在這兒上班呢?季風旗又犯迷糊。
齊老太又淡淡地笑了笑,幾句話說得季風旗恍然大悟起來。原來前天齊老太借著鼓動老街坊們表揚這位工作認真負責的小夥子,特地問了他的工作地址,然後暗暗記在心裏,就想周一上班來找他。
瞅著眼前的這一老一少、一問一答、一言一笑,像是很多問題都迎刃而解,而自己卻仿佛一個依然還什麽都不知道,早已被忽略了的觀眾一般。王局長潤了潤嗓子,叫了聲季風旗。
季風旗這才笑著意識到屋子裏是三個人,而不是僅有他和齊老太。
這是——王局長一臉疑惑,衝著季風旗問。
王局長,這是風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麽,季風旗會用小澤彌珠準備寫的那個欄目的名字來回答王局長的疑問。
風的故事?什麽意思?王局長更加疑惑。
您等等。齊奶奶,您也等等!說著季風旗頭也不回跑出局長辦公室,留下一臉疑惑的王局長和一臉微笑的齊老太。
不一會兒,季風旗跑回來,敲了兩下門,還沒等王局長將野請進冶說完,他就迫不及待地進來。而這時的季風旗手上,多了兩封信。
第一封,是季風旗一早準備寄還沒來得及寄出的信曰而第二封,就是不久前收到的那封令季風旗驚訝和懷疑了好長時間的小澤彌珠的來信。原來這幾天,季風旗將這封信一直放在包裏。
看來季風旗一早要寄出的那封信可以不用寄了,因為這個上午,他就將找到那封大阪來信的收件人,就能見證那個叫作野風的來信冶的故事最新,也是最真實的結局。
抽出那封小澤彌珠的信,裏麵有兩封,一封是小澤彌珠寫的,夾雜的日語是王局長和齊老太不能明白的,還好季風旗將鄒慧慧的翻譯稿也夾在了一起。
在小澤彌珠的那封來信中,她詳細的敘述引出了這樣一個故事。
這一天,小澤彌珠回家,發現鄰居長友圭司先生的房子被政府收回了,安置給了新的鄰居。這天,這戶新鄰居在整理長友先生的遺物時,將幾件破舊的家具清理了出來,幾個人正忙著往貨車上搬這些舊家具。
而小澤彌珠恰好看到這一切,特別是在幾個工人搬運長友先生的舊床時,不知是從哪個夾層,掉出來一個小本子。小澤走過去,撿起滑落在地上的那個小本子。翻了幾頁,好像是一本日記,出於好奇,小澤微笑著和幾個工人打了個招呼,然後望著遠去的小貨車,自己則揣著那日記本回到了屋子。
準確地說那並不是一本日記,而更像是一本回憶錄。
回憶錄的前半段記錄了長友先生並不愉快的童年,父母早早去世,哥哥走上了戰場,便從此杳無音信,而一個妹妹也失散,不知下落,老死未見。1942年,年僅18歲的長友孤身一人,又受人鼓動,稀裏糊塗離開了日本,投入到了侵華戰爭的戰場上。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作為士兵的長友卻趁亂溜出了部隊,留在了中國,因為當時他已覺得日本,早已無親無掛,似乎比中國更令他感到陌生和冷漠。
八年的抗戰過後,內戰一觸即發。長友總算是留了下來,但他與人沒法交流,沒有活幹,沒有收入,隻能裝作啞巴沿街要飯。
在長友圭司先生回憶錄中,他記錄了這樣一件叫人不敢相信的事情。有一次他實在餓得不行,又發著高燒,直等死神降臨。一個老漢將他拖回家,一半藥一半米湯,往嘴裏灌下去,居然將他從閻羅王那裏搶了回來。
這個世界很多事情很奇妙,至少在長友和那位救他的老漢身上。老漢的老伴、兒女都在八年抗戰中或餓死或炸死,看著家裏突然來的這個啞巴,老頭也想找個伴兒,畢竟時局也亂,今天不知道明天是生是死,找個人有個照應。於是老漢收留了長友,認他做了自己的兒子,還給他按自己的夏姓取了個名字——夏太平,便是寓意早日和平,世道太平。
從此,那個長友圭司已在戰爭中死去,而一個叫夏太平的人則出現在左鄰右舍眼裏。兩年後,那個啞巴也慢慢能說話了,夏老漢更是激動。長友圭司耳濡目染這麽久,早已學會了中國話。於是一個健健康康,又勤快又孝順的兒子在自己生命最後時刻陪伴著自己,夏老漢覺得特別的幸福和知足。可好景不長,一年後,夏老漢就去世了,留給夏太平一間破房子和幾把鐵匠工具。時局漸漸和長友圭司的中國名字一樣,真的太平起來。而夏太平勤勞肯幹,做著鐵匠活兒,很快融入了那個社會。新中國成立那年,25歲的孤兒夏太平娶了一個19歲孤兒做了老婆。這個女人,叫做齊金慧。
婚後夫妻倆操持著打鐵鋪,倒也其樂融融。1952年,兩人喜得一子,兩年後,又添了一個女兒。一家四口人波瀾不驚地過著小日子時,前所未有的政治運動席卷了神州大地,肅清一切殘餘的敵人和反動派。問到夏太平的身世問題時,他總是前言不搭後語,於是詳細一調查,居然發現他是個日本人,還是侵華戰爭戰敗後偷偷滯留中國的。這還得了,日本鬼子、戰犯、特務、反革命,帽子一個一個扣到他頭上,最後被關了起來,等候組織審判。齊金慧跟瘋子一般,她並不認識那個拿著刀槍滿手是血的長友圭司,隻認得眼前這個拿著鐵器揮汗如雨的夏太平,自己的男人。於是她四處給人下跪,四處求人放過他丈夫。
齊金慧抱著兒子、背著女兒四處給人下跪求情的畫麵感動著每一個審案子的人。最後命留住了,可人絕不能再留這兒。於是就在1954年的夏天最炎熱的時候,本來就是兩個國度的人便從此一水相隔。長友圭司回到日本後,剛開始也要忍受政府的監視和左鄰右的鄙夷。都死好幾回了,還怕活著?於是忍耐了很久,他終於過上平靜的生活。但終身未再婚,一個人默默了卻餘生。
而他並不知道的是,齊金慧同樣受到了組織隔三差五的審查,鄰居們的左嘲右諷。最後實在是忍不住,動過輕生的念頭,但看著一雙正天真爛漫,牙牙學語的兒女,才堅強過活。過了些年後,城市改造搬遷住進了新居漢興路和平裏這套房子裏。周圍也都是新鄰居新麵孔。養兒育女,無欲無求,也是孤身到老。
當長友圭司的生活稍稍平靜些後,他曾給齊金慧寫過兩封信,但信都沒到齊金慧手中,而是直接被組織截留了。中日邦交正常化後,他也曾想過來中國尋親,但他怕已找不到親人,更怕去打擾或許一個新的大家庭。已過不惑之年時,當他聽說好朋友鳩山次郎的兒子鳩山勤誌要去中國時,特地囑托到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地方看一看,去找一個叫齊金慧的人。可帶回來的消息是那地方早已成為一所學校,查無此人!
前幾年,鳩山勤誌又一次到中國。他無意中和中國朋友說了這件事情。於是中國朋友陪他一起去了當地派出所,按照長友先生提供的名字、年齡、原住址,經過一番查找,還真找到了齊金慧所搬遷的新地址。而當鳩山勤誌回國後激動地告訴年過八十的長友圭司時,長友隻是淡淡地笑了笑。接過寫著地址的字條,長友隨手放入了衣服口袋裏,然後站起來對鳩山勤誌輕輕說了聲謝謝。接著繼續和鳩山次郎聊著前麵的話題。明明應該看到一場疾風驟雨,可長友卻好似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依然風和日麗,讓鳩山勤誌目瞪口呆。自己花了那麽大經曆,兩次去中國,最後能找到這個字條上寫的結果,真的是跟中了大獎一般,可這老先生倒好,輕輕一句謝謝便了之。
鳩山勤誌這時越來越好奇,當初長友圭司囑托自己找人時,也沒說是什麽關係、為什麽找,自己也沒問。這時看著長友圭司表現得越是平靜,鳩山勤誌便越是覺得不簡單。於是打斷了父親和他的聊天,想要問個明白時,父親卻示意他別打擾自己和朋友聊天。語言和眼神中,鳩山勤誌明白了父親的意思,於是便就此打住,做自己的事情去了,久而久之,也拋之腦後。其實鳩山次郎也不知道長友圭司為什麽要找那個人,究竟和那個人什麽關係,但他僅僅隻認一個簡單的道理,朋友的囑托,隻要不觸及法規原則,便是要盡全力辦,至於前因後果,則由朋友自己的拿捏吧。
長友圭司回憶錄的最後,則向季風旗和小澤彌珠揭開了那封已變成紙板的信件的來龍去脈。這是在感到自己時日不多時,長友圭司越是想念過往的事情和過往的人,他終於忍不住,再一次端詳著鳩山勤誌寫的那個記錄著齊金慧地址的紙條。放下字條,他拿起筆,寫了這一生最後一封給曾經愛人也是一生最愛的人——齊金慧的信。至於信的內容,長友圭司在回憶錄中並未記錄,倒是解釋了一個隨之而來的問題,為什麽信的收件人寫的名字叫做夏思齊。其實漢興路和平裏壓根就沒有夏思齊這個人,明明是寫給齊金慧的,這三個字長友圭司一輩子都不曾記錯,並不是他犯了糊塗,而是第一他不確定齊金慧是否在世,第二,也是他一直思索的,他並不想打擾她或許另一段新的生活。於是他擇取自己的中國名字夏太平中的夏姓,思齊——便是思念齊金慧之意。
這是一封寄給齊金慧的信,也是一封寄給他自己的信。
時值中午,正是一天暖陽高照時。窗外的陽光撐大了亮度投入到局長辦公室裏,照在三個人身上,格外暖和。本來應該在菜市場裏,應該在會議室裏,應該在街頭巷尾的三個人,此時則被時光,被那封來信,被那個真實的故事牢牢地按在了板凳之上。讀完信,三個人都沒有去刻意尋找、燃放激動和興奮。靜坐了一會兒,齊老太微笑著告辭,說是要趕回家為大重孫女做午飯呢。原來大重孫女放了寒假,硬是吵著要跟太姥姥住幾天。快過年了,孤零零一個人,兒女們讓她過去住她也不去,現在這家裏多個能說會道的重孫女多些熱鬧,老太太也高興得不得了。王局長披上外套,也趕緊到各部門召集中層幹部早點吃完午飯抓緊開會。而季風旗看了看表,這會肯定出去不成,於是送走了齊老太,他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將一早要寄出去的信壓到了抽屜的最底層。抬頭望著窗外,陽光普照。
這天夜晚注定是這個冬季以來最溫暖的一夜。有了小重孫女的陪伴,小家夥像隻小麻雀兒一般圍著太奶奶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眼前兒孫繞膝的幸福,和一早對那段時光,那個人釋懷的幸福,都融入在這個冬夜裏。像一杯溫和的茶,像一口濃烈的酒,像一碗溫熱的湯,叫齊老太覺著暖和。
而終於找到了那封信的來龍去脈,對季風旗的工作是一個交代,使季風旗的心裏又泛起了不小漣漪。野風瘴手紙冶——季風旗坐在台燈下,反複笑著琢磨著小澤彌珠當初為這個故事所取的名字。風的來信——多麽好聽,多麽引人遐想的標題,現在和標題的背後那件真實的故事,多麽令人回味和深思。他將一早發生的一切記述了下來,他想告訴小澤彌珠,她所看到的日記的事情是真實的,她是發現者,自己是見證者,他們終於揭開了那封大阪來信裏原本已經封存的秘密。季風旗越來越興奮,他太想和人分享,分享揭開秘密後的喜悅,分享那個故事裏的曲折磨礪,蕩氣回腸。
季風旗提筆開始給小澤寫起了回信,已至深夜,季風旗越寫越興奮。在信的最後,他大膽地邀請小澤彌珠到中國來過一個中國年,來看看故事裏的女主人翁。當然在季風旗心裏,他也想見見這位素未謀麵,但堅持不懈解開謎底的小澤彌珠。淩晨兩點,季風旗的房間這才漆黑一片。
這一夜,王筱檸也很晚才睡著。倒不是又為了某個新的項目而加班熬夜,而是在這天下班後,她居然鬼使神差般的答應了那個大膽向自己的表白的小胡提出的吃飯、看電影的邀約。回家後,王筱檸躺在床上,想著自己為什麽會答應邀請,但漸漸的,她開始回憶兩個人吃飯看電影時的點滴,感覺很怪也很奇妙,自己怎麽還真跟他約會了。王筱檸還在傻想著,但心底早已被一股暖流包裹。
而鄒慧慧的家裏在經曆了這一段時間的昏暗後終於被點亮了些起來,家裏燈火通明,照亮了房梁桌角,也照亮了母女倆的眉頭心間。鄒慧慧在北京工作、生活的小舅舅回來了,住在了她家,爸爸家的親戚過兩天也都會來這個空蕩冷清的屋子一起過年,為這母女倆的孤冷寒冬添一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