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季風旗八點二十分進了郵局,八點半準時去領取上午要送的郵包。黃阿姨又一次叫住他,笑著塞給他一封信,什麽也沒說,轉身忙別的去了。
呦,是日本寄來的,是小澤彌珠的回信。當刹那的激動把近日以來的悲痛漸漸融化時,季風旗依然麵無表情地將信放進口袋裏,然後背上郵包,開始上午的工作。
街頭巷尾好不熱鬧,街道社區,家家戶戶都在布置著燈籠、窗花,為了迎接一周後的春節。而季風旗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熱鬧的場景,他默默地騎在車上,若有所思。此時,他正琢磨著中午的事情。
送完上午最後一封信,季風旗就在路邊吃了碗炒飯,喝了杯熱豆漿,便徑直去了鄒師傅家。
為了完成昨晚奶奶的囑托,也為了再去看看那個曾經熟悉,現在卻突然覺著生疏的地方。
當鄒慧慧打開大門抬頭乍一看是季風旗時,居然有些吃驚,轉而便平靜下來,將他迎進屋子。
師母出去了,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連鄒師傅平日最鍾愛的一陽台的花草,也全都搬到了屋子裏。其中一株臘梅踏雪怒放,為這陰沉的屋子頓添了幾分生機和活力。
講明來意,鄒慧慧卻堅持不肯收季風旗奶奶給的錢。幾番推脫下來,季風旗將錢硬壓在了果盤下。
兩個人話語都不多。鄒慧慧顯然還沒有從失去父親的悲痛中走出來,眼圈紅紅的。而季風旗則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看著桌子上鄒師傅的畫像,從前用過的茶杯、眼鏡,季風旗這會兒多麽希望也有人能來安慰安慰自己。但這會兒,自己更應當安慰鄒慧慧啊。季風旗心裏清楚。
看著鄒慧慧靜靜地坐著,發著呆。季風旗心理十分難受。
還是得找點什麽事情兒說說,得分散鄒慧慧的注意力,不能讓她老想著爸爸去世的事情!季風旗心裏琢磨著。
思來想去,季風旗還真想起個話題。他迅速從兜裏掏出上午收到的那封日本來信。和小澤彌珠通信的事情鄒慧慧是知道的,所以季風旗單刀直入,邊拆開邊讓鄒慧慧幫著翻譯一遍。
鄒慧慧沒有拒絕,也沒多想,接過了那封大阪來信,坐在桌前,一邊看,一邊逐字逐句翻抄到另一張紙上。
這一封來信很長。而當翻譯出來的文字映入兩個人眼簾時,兩個人都驚呆了。
一股莫名的亢奮衝擊著季風旗。眼前的這封來信,顛覆了似乎早已結束的那個故事的結局,新的結局。是那麽不可思議,那麽蕩氣回腸,令他心情久久不得平靜。
而鄒慧慧,同樣對這個耐人尋味的結局感到不可思議。感動,疑惑,好奇此時開始一點一點浸潤她原本被悲痛占據的心房。
季風旗本想下午就去信中所提到的那個地方,可下午還要正常上班。並且,自己還應當帶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去,而這件東西現在正放在自己家裏。於是季風旗提議,明天兩個人一起去見證故事的新結局。
第二天剛好是周六。八點不到,季風旗就搭車去了鄒師傅家。
在陽台上遠遠看到季風旗來了,鄒慧慧趕緊穿上鞋下了樓。
一路上顧不上吃早餐,季風旗帶著鄒慧慧直奔老地方——漢興路和平裏65號。
時候尚早,對於閑散愜意的老太太們而言。除了寥寥幾位擦肩而過的路人,和平裏65號樓下隻有幾張空凳子在那兒擺著。而兩個人要等的老太太們,估計還沒吃早餐呢。
等!兩個人無需交流,很默契地達成了一致的意見。而此時兩個人忘卻了餓,忘卻了冷,坐在凳子上,等待著幾位老太太的到來。因為,她們既是那封大阪來信的知情者,也有那封信的真正主人。終於有老太太下樓走過來了。季風旗連忙站了起來,迎上去。盡管眼前這位老太太他還叫不上姓名,甚至都不確定她是否是這個圈子裏的老太太。
呦,郵遞員同誌又來了!原來是街坊裏頭腦最靈活,講話最俏皮的陳老太。雖然,季風旗還不認識她,但陳老太早記下了季風旗的模樣和職業。
是啊。奶奶,您好!季風旗禮貌地說。一旁的鄒慧慧也擠出一絲笑點向老人問好。
是有這兒的信要送嗎,小夥子?陳老太緊接著問。
不、不,沒有。季風旗連忙答道。
呦,難道你還準備過來和我們幾個老太婆聊天?來就來嘛,還帶著這麽漂亮的女朋友一起來呀!陳老太又開始耍起嘴皮子,調侃起季風旗來,自己也笑得前俯後仰。
季風旗則好不尷尬,被陳老太說著無話可說,隻能傻笑。而久雨未晴的鄒慧慧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
老遠就聽到你個老婆子笑啦,又在搞些什麽!說著話兒,魏老太也走過來。
呦,這不是郵遞員小、小季嘛!你個死老婆子,又拿郵遞員小季開心!魏老太故意誇張地橫了一眼陳老太,接著兩個老太太又忍不住一同笑起來。
季風旗則有些手足無措。也難怪,季風旗每天送信要麵對多少人,而老太太們,每天就那麽點小圈子,能接觸幾個人,這個為了那封日本來信跑了幾次,把自己也卷入其中,還特意往居委會跑了好幾趟,最後才弄了個水落石出的小夥子,郵遞員小季,在魏老太心裏,記得可牢。這郵遞員小夥子真夠認真負責,這樣的評價魏老太的老伴都聽過好幾次。
說話間,張老太、馮老太也陸續下樓來了。眼看著人似乎到齊了,季風旗潤了潤嗓子,開始進入主題。
奶奶們,這兒有一位叫齊金慧的奶奶嗎?季風旗問。
齊金慧!聽來好熟悉。
齊金慧、金慧。齊婆婆不是就叫齊金慧嗎?魏老太第一個人反應出來。
對啊,齊太婆就叫齊金慧,沒錯!住齊老太樓下的張老太肯定了魏老太的答案。
那齊奶奶在嗎?季風旗有些迫不及待地問。
於是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沒看到齊老太。
估計還睡著,沒下來吧!陳老太講。
我去叫叫。魏老太還是熱心腸,自告奮勇去叫齊老太。
可在樓下叫了好幾聲,都沒人答應。
魏老太眼瞅沒人答應,正準備上樓。就見不遠處齊老太正走過來,手裏拎著兩大包東西。
你個老婆子,還搞單獨行動,脫離組織啊!陳老太又高聲耍起了嘴皮子。
有人找你呢,老齊!魏老太總算把人找到了,她趕緊喊道。
買這麽多東西啊,看你這麽大年紀了啊,老姐姐,這麽多東西讓兒女買去呀!馮老太對著已經走近的齊老太有些心疼地說。
是啊,老齊,怎麽大早上的去買這麽多東西啊?樓下的張老太問道。
哎,老姐妹們,家裏有喜事啊。我那外孫前幾年就結了婚,外孫媳婦一直沒懷上,跑了好多醫:。前幾天去醫:一查,終於懷上了,今天都要來我這裏慶賀慶賀呢!齊老太說著喜上眉梢。
呦,恭喜恭喜!恭喜恭喜!幾位老太太頓時融入一片賀喜當中。而一旁的兩個年輕人,仿佛已被這個圈子遺忘在了角落。
還好,魏老太及時提醒齊老太,郵遞員小季找她。
哦,你找我啊,小夥子?齊老太一臉慈祥,笑著問季風旗。
您是齊奶奶吧。季風旗顯得有些緊張。
當再一次得到肯定時,季風旗看了一眼身旁的鄒慧慧,似乎想讓她為自己打打氣。鄒慧慧對季風旗點了兩下頭,季風旗這才精神起來。他從包裏掏出一樣東西,擺在齊老太麵前。
這是您的信吧?齊奶奶!季風旗突然心裏七上八下。
齊老太接過季風旗遞上的那封信,或者說那個紙板,上麵的字跡被雨水衝刷,又和著泥,壓根就看不清寫的什麽。
這是……齊老太拿著信,疑惑地問。
這是從日本寄來的,是長友圭司先生寄給您的。長友圭司,您認識吧!季風旗一字一句說著。
錯了!齊老太斬釘截鐵說完這兩個字後,迅速將信塞還給了季風旗。
季風旗先是一愣,完全沒有想到老太太會有如此的舉動。
長友……季風旗試圖重複野長友圭司冶這個名字,但隻說了兩個便被齊老太打斷了。
我不認識,你搞錯了。老太太語氣不容置疑。
這……可……季風旗被弄得一頭霧水,不知所措,呆在那裏。而鄒慧慧,或驚訝,或迷惑,也說不出話來。
小夥子,你到別處再問問,我看你是弄錯了。陳老太見氣氛尷尬,為兩個人年輕人解了圍。
是啊,我記得,那封信是寄給一個姓夏的人的,我到居委會也查了,原先住著的夏工程師早搬走了。這信關齊老太什麽事呢?魏老太也是一臉疑惑,在一旁嘀咕著。
是啊,小夥子,估計是你弄錯了!老太太們紛紛對此事下了結論。
當老太太們的論點已下,論據開始狂轟爛炸時,季風旗心裏的天平也發生了傾斜,他也開始懷疑小澤彌珠在信中所述事情的真實性。
好了、好了。老姐妹們,今天就不陪你們坐了,我還得早點回去準備,外孫他們一會兒就要來了。小夥子,你到別處再找找,我想你是弄錯了。齊老太向各位道別,準備上樓準備晚飯。
恭喜恭喜啊!老太太們依然不停地祝賀著。
不好意思啊,齊奶奶!季風旗低著個腦袋,像犯了錯的學生。
沒事兒,看你挺認真負責的,在哪個郵局上班,叫什麽呀?趕明兒讓魏主任給你寫個表揚信。齊老太微笑著問季風旗。
是啊、是啊,我看這小夥子真不錯,為這信的事跑了不知多少次啦!魏老太應和著。
不用、不用,奶奶!季風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叫季風旗,高雄路分局的,齊奶奶。季風旗對齊老太說道。
好、好,天冷,辛苦啦。齊老太說完,就提起兩大包東西,上樓去了。
季風旗呆呆地目送齊老太上樓,然後就聽老太太七嘴八舌地議論開去。
小夥子真不錯,挺負責。
是啊,現在這樣的年輕人可不多啦。
呦,女朋友好漂亮呀。別說,兩個人長得真有點夫妻相吧!
此言一出,季風旗當即領著鄒慧慧和各位奶奶道了別,落荒而逃。
季風旗很失望,這情緒從和平裏65號一直帶到家裏。晚飯上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上午出去時還是笑著和自己打招呼,可回來之後就如同換了一個人似的,奶奶又一陣琢磨。
終於,給孫子夾了一點菜後,老太太開腔了。
風旗啊,風旗,怎麽,有事啊?老太太問。
沒、沒有!季風旗答道。
那……看了風旗爸媽一眼,老太太說出第一個字後,後麵的話都吞了進去。
吃飯,吃飯。老太太歎了口氣,哎,你們年輕人的事,隨你們去吧。
季風旗聽完奶奶的話,也不作聲。
吃過飯,便回到房間。坐在台燈下,他再次取出那封信,連同鄒慧慧翻譯的那封。他仔細看了一遍,唯恐遺漏哪個細節。
但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似乎都不容置疑。那是哪裏出錯了呢?季風旗百思不得其解。
而此時的漢興路和平裏65號502,則是燈火通明,歡聲笑語。兒孫們都來了,向齊老太帶來了她即將做太奶奶的喜訊。桌子中間的火鍋熱氣卷著一家人的喜樂笑容彌漫開來,而沒有人察覺的是,齊老太若有所思的樣子。
或許是在想著四代同堂、其樂融融的情景吧!兒女們都這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