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紐約到月亮

第一節 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一

　　張艾嘉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首李宗盛。今夜的黃龍體育館，老李說，你們是我的老朋友，我的歌陪你們度過了青春期。我說，何止是青春期，簡直是要相伴到更年期的節奏。

　　人生無論如何跌宕起伏，都應該有一首李宗盛的歌陪著你度過吧？若沒有那些長夜裏仍能念出的詞句、哼唱的旋律，這麽善忘的世界，還有什麽可以為青春做注腳呢？

　　在這個音樂被消費、創作人被消遣的時代，這個倔強的老家夥為華語音樂贏得了一點關注和尊嚴。他曾放豪言說自己唯一能夠反擊的方式，“就是TMD我寫一個歌讓你哭”。雖然言之鑿鑿，但他真的做到了。十年時光寫就的旋律，攢了十年的碎碎念，一首《山丘》穩準狠地催了大票中老年文青的淚。那種“時不我與的哀愁”，讓娛樂喧囂暫時沉澱，給情懷讓道，向才華致敬。

　　在瑟瑟發抖的冬日夜晚，體育館門口淨是扛著長焦鏡頭、舉著燈牌尖叫的粉絲，時而有一臉焦慮的中年人來問有退票嗎，看著他們從黃牛手裏輾轉花幾倍價錢買內場票，問為何一定要坐這麽靠前？他們說不為啥，就是想坐近了看，大聲唱那些熟悉的歌，重溫過往青春。

　　二

　　原來青春真的就這樣不回頭地流逝了。在飛漲的房價裏，在無根的漂泊中，在信用卡賬單的一期期還款時，在一次又一次的愛戀和分離後，我們老了。

　　遙想十幾歲時，李宗盛還隻是磁帶裏被標成“佚名”的男聲；再識李宗盛，他是歲月裏的一根刺。在理想與現實中，橫衝直撞過，權衡妥協過，失落悵然過。2013年，就著《山丘》默默流淚的文藝中青年，一個又一個。都能聽得懂其中的感慨與不甘，卻也可坦然麵對人生必經的種種失去。

　　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看過風景，嚐過苦痛，幾番跌宕過後，我們在不甘和平靜中選了後者。但聽歌的時候，心裏會很清楚，伴隨旋律流過，沙沙作響的是風吹樹葉的聲音。那一棵樹，紮根在內心最深最軟的地方，樹下也許埋著一個夢，那是你今生或許最想達成，苦苦尋覓，卻不得不放棄的夢。

　　三

　　老男人的風格就是準點開始，沒有廢話，幹脆開唱。

　　先是一段VCR，各種平凡路人現身街頭聊他們的人生過去，最後每位中年大叔大媽們都要就著“既然青春留不住”這個話頭來接茬：既然青春留不住，不如瀟灑走一回；既然青春留不住，不如好好過一生；既然青春留不住，不如好好養個老……最後，一個賣彩票的老板大叫：既然青春留不住，不如來一張彩票！李氏冷幽默裏，全場哄然，老李開嗓唱《愛情有什麽道理》《忙與盲》和《阿宗三件事》，首首都能讓人跟著唱和。

　　我們左邊是從上海來的基友，再過去是一對45歲上下的夫妻，安可的時候，男的大喊：唱一宿！右邊是一個沉默靦腆的30歲左右男子，隻有《伐檀》不會唱。右邊的後麵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孩，跟家人一起來，全程在跟唱。

　　四

　　當燈光如潮水般褪去，閃亮的舞台上猝不及防地響起殺千刀的《往事不要再提》的旋律，燈光匯聚處是李宗盛妖精般幾十年不變的容顏，耳邊是他始終如一深情隱忍的聲音：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還都在心裏……一句句爛熟於心的句子不讓人喘息地襲來，身邊輕輕淺淺一片唏噓。總是這樣，在每一個猝不及防的瞬間撥動心弦、瓦解意誌，無論是在年少初次聽歌之時，還是在年過三旬、曆經滄海之後。閃閃燈火中，眼前的輕唱之人觸手可及，模糊、暗淡了十數年的年少畫麵在眼前慢慢清晰：每一個假期在小鎮K歌廳的小包廂裏，在小城橙黃溫暖街燈的輝映下，在長長建設路的每一個轉角岔道邊，幾個少年一次次地唱著這首歌，或跟著MV全情投入，或騎著單車在夜風裏輕吟，一遍遍體會歌詞裏悵惘無奈的況味……彼時，MV裏的才子佳人還未牽手；彼時，K歌的少年人還未散落在天涯；彼時我們雖有一副清亮輾轉的嗓音，卻沒有一顆成熟練達的心相匹配；而此時，歲月早已將我們的心錘煉得百轉千回，卻失落了那副純真嘹亮的歌喉，和——那些相伴吟唱的朋友。年少氣盛的時候曾以為人生沒有你並不會不同，萬水千山之後卻發現原來人生沒有你真的會不同啊……

　　然後他唱《生命中的精靈》，所謂“私享”，說的就是這首歌了。全場高呼林憶蓮。老李說：我一輩子和很多優秀的女子合作過，有的讓人敬佩，有的讓人想念，有的讓人愛，有的讓人恨……唯一共通的是，她們都是生命中的精靈，大家都露出很懂的笑……

　　老李聊自己喜歡女人，覺得女人無一不性感，無一不美麗。然後是那些寫給女神們的歌：《你像個孩子》《因為寂寞》《夢醒時分》。“寫歌容易寫你太難，而決定容易可是等待太難，相愛是容易的，相處是困難的”“當我看到我深愛過的女人，竟然像孩子一樣無助”……流光裏，所有的女神都像花兒一樣凋零，唯有老李仍在眼前淺唱低吟。“女人若沒人愛多可悲，就算有人是聽我的歌會流淚”“我想我做得對，我想我不會後悔，不管春風怎樣吹，讓我先好好愛一回”……全場唏噓，果然當年都是真愛。

　　五

　　我以為我聽到《鬼迷心竅》或《山丘》時才會忍不住流淚。但是唱到《漂洋過海來看你》就受不了了。“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漂洋過海地來看你。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麵時的呼吸都曾反複練習。言語從來沒能將我的情意，表達千萬分之一……”這樣的生澀深情、飛蛾撲火，隻有在最透明青翠的歲月裏，才會一一上演。

　　第一次在現場聽老李唱《問》。其中的情感太微妙了，隻有自己創作的，才可能拿捏得這麽百轉千折，細致微妙。這個細膩程度，基本是男人感悟力的極限了，再細膩就gay氣四溢了。這也是我至今仍聽李宗盛的原因。

　　《十二樓》時升起了大屏幕，老李站在“非法建築”樓中樓裏，大聲唱。老李說，這是他第一次嚐試高度重視尾奏，希望大家以後不要光看前奏，也要把力氣花點在尾奏上，人生很多事也同理。全場拊掌了然又笑翻，高呼：謝謝李老師！唱到“工作了一整天隻喝了一碗冷湯”時，想起有位朋友曾說，每次加班後，走在異鄉清冷的街頭，想到這句，都會熱淚滾滾，不由懂了……

　　《傷心地鐵》寫的是20世紀80年代某年冬天他突發奇想飛去紐約看初戀女友。下了地鐵，女友開著道奇車來接他，在那一刹，他有種直覺：她已不是他的了！一聲長歎，原來每個動人走心的音符，都如美人魚的笑，隻有踩在鑽心的疼痛上，才能開出最燦爛的帶血的花……

　　六

　　我第一次聽《鬼迷心竅》是在高中，聽出滾滾熱淚是在大學，之後每聽必感慨。某年某月在聽“縱貫線”演唱會時曾推薦給我同行的密友們。到了今天，直至明日，時光流啊流，無論滄海桑田，相信我們幾個的手機等待鈴聲音永遠都會有這首，即便往事不可追，歌聲裏everything once more。台上的他搖著頭邊歎息邊哼唱我曾經的QQ簽名檔：“我初初見你，人群中獨自美麗；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百轉千回的淚水終於潸然而下，雲在青山月在天，隻是當時已惘然，千般萬般，終經不起似水流年。好在，借由著歌聲，一人一回憶，一憶一世界，雖然難以分享，但是在這寒冷的冬夜，身邊還有親密的有故事有經曆的愛人姐妹相陪伴，亦算是過盡千帆後的幸運與溫暖吧。

　　《愛的代價》是我最初也是最後的K歌曲目，但老李這版讓人耳目一新，一掃女子的纏綿深情。隔著歲月的河，我們像他一樣向悠長又無盡的過往灑脫say“Hi”。還有《領悟》等最虐心的幾首因為老李的插科打諢、嬉笑怒罵，使得將出未出的清淚，最後翻滾成會心的微笑、溫情的交融。

　　七

　　才子懺悔青春年少時寫過巨紅但巨慫的歌，毫無才華可言，話音剛落，大屏幕打出《別怕我傷心》《聽見有人叫你寶貝》和《愛如潮水》，可是這些慫歌我們還是都會唱啊，怎麽辦？於是全場大合唱。老李鄙視道：你們連這也會唱？！嗤之以鼻裏是難掩的嘚瑟和驕傲。唱完之後他大聲問：你們覺得慫不慫？全場笑著大叫：好慫啊！

　　人生最淒涼的，無非是美人遲暮、英雄末路、江郎才盡。多麽幸運，老李沒有這種難堪。一首《山丘》彰顯了他噴薄流淌、綿綿不絕的才華。全場跟著哼得行雲流水，隔著不可回轉的流光，在清冷的冬夜，在句句叩問的歌聲裏，人到中年的我，遙望曾經的我和生命裏所有的精靈，多麽感慨、多麽心疼，多麽後怕、多麽慶幸，好在有老李的睿智，陪著懵懂的我一路跌跌撞撞，將所有往事化為溫暖情感，深藏心之深處，一路走到今天。

　　八

　　然後是安可，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早已越過山丘的老李氣定神閑、收放自如，甚至殘忍到毫無眷戀，毫無年輕歌手的欲拒還迎。但是啊，偌大的場地裏，所有的人都在傾瀉的燈光下久久不散：不再年輕的女人倚著男人的肩，親愛的朋友間相互撫肩寬慰，亦有眷戀的人群舉著相機不停地記錄熟悉的容顏、空蕩的舞台……當一切散去之後，時光的殘忍在人去樓空裏逐一顯現……老李的最後一曲在冬夜無盡的悵惘裏響起，一首《你們》，把全場忍了一晚的淚統統催出。大屏幕上，張艾嘉、林憶蓮、莫文蔚……所有的女神一個個巧笑嫣然、次第淡去，歌聲裏他在回顧他的人生、生命裏的朋友，還有一路陪著他的歌迷：

　　有天若有人問，/這一行煙塵滾滾，成敗不論，我給自己打幾分。/我會說我很努力，也祈禱好運氣。/十九歲離開華富村，就靠你們。/張亞珍，超級歌迷，哪兒都跟，離開學校，當我會計到結婚。/楊世文，人比名字還斯文，每個演出後的慶功宴，都哭得很大聲，他是家住桃園害羞的工讀生。/看多了進出浮沉，告別了青澀單純，沒有後悔。把每一次掌聲都當真。/不曾紅到駭人聽聞，不怕黯淡沒人來問，一路上，要不是你們這些人我不可能。/趙婉芬，你鼓勵了我的靈魂，讓我告訴你，我的感激有多深。/鄭正坤，刹那成不成永恒，我會找時間想想。/有一天當我厭了鎂光燈，你那些哲學兮兮的問題，別在歌友會討論。/是你們千真萬確沒有疑問，這風光虛榮才會有我應得的一份。/謝謝你們一分一秒的青春，隻要歌還在唱著，我答應不會讓你覺得悶，我今天的承諾，用這首歌來作證。

　　這種歌，隻有他，唯有他，能唱得你落淚。

　　此刻的杭城，夜色溫柔，沉沉睡去；多麽慶幸，我們都已越過山丘。永遠的小李，good night，晚安吾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