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前,碰到一個快三十年不見的小學同學,他是小學畢業後遷居魔都的,一晃幾十年,在異鄉結婚生子成家立業,再見之時已然是個意氣風發的中年精英了,隻在偶爾一笑間依稀得見幼時模樣。猶記得三十年前的他大舌頭,又邋遢,還有各種肢體不協調。剛開學,老師教拚音時他有好幾個發音死都發不出,全班同學每每都會哄堂大笑,那一刻他繃著臉,倔強地笑,淚花在眼裏打轉的樣子我印象很深,可惜當時年紀小,隻知道人雲亦雲跟風群嘲。時光若能倒流,我可能沒能力幫他學拚音,但一定不會人雲亦雲,跟著大家一起嘲笑他。
俄羅斯有句俗話說:生命中除了我們犯的錯誤,沒有任何其他的事情會重現。與這位舊友重逢,更讓我想起這句話,隻希望未來的我能夠更加聰明一些,在從過去的錯誤上學到更多,並減少以後留下遺憾的可能性。
前幾年老同學回國,有土豪大宴同學,席開兩桌。舊時的一對情侶也來了,女的後到,想了想,在隔壁桌背對前男友坐下。台上活躍的老友在“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地煽情懷舊,台下這兩個幾十年前的戀人,默默地背對背而坐。我早已過了看言情小說的年紀、然而偶爾想到與愛情有關的事時,這背對背的沉默總是讓我惦記,揮之不去。
之後我們幾個相熟的好友又偷偷聚過一次,幾圈酒之後,客客氣氣的皮膚底下那些曾經熟得不能再熟的人終於又活泛過來了。“那天我身上隻有十塊錢,還是花八塊錢在校門口給她買青菜肉絲麵吃,自己回宿舍泡方便麵”,“那,那誰——今年春節也該回老家了吧”……大家靜默了一小下,我聽到有人輕輕舒了口氣。那感覺,就像是聽到一首口水的情歌,你忍著,忍著,終於等到了唱它的副歌。話匣子一開,一口氣一泄,然後每個人開始講彼此的故事,戀愛的樣子,曾經的慫樣,那些隻有在同學麵前才好意思講的事情。字條、爭執、道歉、和好、歡笑、眼淚……服務員開門進來換餐盤時,一陣風吹落桌上的紙巾,低頭撿東西的時候,我依稀看到當年的這些人,坐在教學樓旁的大草坪上,在漫天的星光下,聽卡帶裏的譚詠麟和張學友……
那天聚會的最後,一個喝多了酒的男生,給前女友打電話。他說,我好想你,然後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下來。我自然知道酒醒過後他依然會在朋友圈摟著現任高調秀恩愛。若有別人問起今夜,也會一臉謹慎地說:我說著玩呢,哪能當真?想念隻是狂歡的後遺症,宿醉總要一個理由。回不去的學生時代和他當年的女孩,也不過如同被風吹落的那張紙巾。
學生時代的愛情,都曾付出真心,以不同的方式。要麽一條路走下去,支撐著熬出頭來;你是那些年月裏最烈的酒,我是真的認真醉過一場。要麽就像大多數人一樣,走著走著,方向偏了;隻是當時理解不了彼此,誰也不欠誰,就這樣揮揮手告別。在那些透明的日子裏,畢竟很難遇著電視劇裏演的那些阻礙,沒有生死,更談不上家族情仇,連走上社會之後的柴米油鹽的計較也沒有,更不需要你為她一擲千金。說到底,也不過是從小備受嗬護沒見過人間疾苦的兩個人是不是願意為另一個人慢慢克服掉自己長久的惰性,磨平一身的棱角,在浮躁的青春期裏慢慢長大。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而無恐。你總得經曆失去才會懂得珍惜,你總得徹底傷過一顆心,才能學會嗬護另外一顆心。
而那些當我們終於長大之後的愛情又是什麽樣呢?我記得有一部很有名的愛情片,它的英文名叫Almost a Love Story,翻譯成中文就是“近乎愛情”。簡而言之,成人之間的愛情也許不能叫愛情,因為它不夠純粹,也不夠唯美,更像是欲望促成的瞬間激情以及激情之後的“彩雲易散琉璃脆”。當然,同樣是愛情,在不同人手裏,根據添加的理性的劑量,也會變出不同戲份。少年的愛情,大都莽撞衝動,放肆地說出驚天動地的誓言,狠狠地愛和恨,輕易就能劃出傷口,但好在時間會愈合一切。而成年人的世界裏,沒有誰能完整無缺地走到最後,憑著運氣,我們在摸索,有時摸到寒冰,有時摸到刀刃,有時摸到另一雙溫暖的手。誰也不用嘲笑誰,每一段關係裏,再多的甜蜜,都含有苦澀。
但盡管如此,在那樣的一個夜晚,總讓人有點不甘心回到尋常的日子裏,這張桌邊的好多人都曾傾其所有地愛與被愛過,每件瘋狂不合常理的事在青春歲月裏看上去都那麽自然妥帖和迷人。我想再看一遍風吹落那夜餐桌上的紙巾,當年彈格路上的秋葉和教室裏討好你的男生遞給你的小抄。
所以,那天回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偷偷記下了同學說起的一件件往事,一句句話。都是有家有口的,這麽做也不見得很厚道。但如果我是那個女人,我會希望在自己年華老去與柴米油鹽為伴的今天,在一次重逢裏能看到過去的那個長長的長長的擁抱。
真的,如果你是她,你也會選擇在重逢的一刻跟他背對背坐著。當年他的笑臉,幾十年後那句“她該回來了”,已經是對一段愛情最好的總結陳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