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日早上八點半,正睡得昏天黑地,手機、門鈴齊聲作響,不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打開門來,站著笑意盈盈的小眾一家。頓時,滿肚子的起床氣灰飛煙滅。我麵薄嘴短又心軟,8歲起,溫柔溫暾的小眾就無師自通、英明神武地緊抓住我的軟肋,絲毫不動搖。
我倆雖自幼相識,卻是兩種截然對立教育模式下的產物:她家嚴謹,我家鬆散;她父母嚴肅正統,我爸媽寵溺縱容;她是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的模範乖囡,我是挾成績以塞悠悠眾口、遊走在三教九流間的危險分子。好在,我們情深緣也深。
我倆的小屁孩時光結束於她媽媽去世那一刻,無限擾攘、淚雨紛飛的靈堂上,她已不會哭。她爸人生如日中天,她姐有了親愛的他。我隱隱覺得需要對她的人生負責,於是閱讀大量勵誌故事,從別人處汲取超多能量,轉手販給她,沒人知道真或假,但要是我不信,我倆之間就沒有人信了。在夜以繼日的忽悠下,單純的小眾輕輕張開沉睡的心靈,慢慢相信明天會更好。
有一天我突然醒悟,這已類似於愛情,我的角色類似於男主。當然,這僅僅是個比喻。事實上,我一直比較像她媽,比如逼著她跟曾經像黑炭一樣的某人交往,拉著她從丁克之路回轉,有時也以退為進地跟她婆婆相公一起聲討她。不過,這也僅僅是個比喻,因為,有時候她更像個護犢的主。當我腦子進水逃避世事、玩失蹤時,她是最好的擋箭牌,可以六親不認,和各色人等做凶狠的搏鬥,全天下沒有人可以越過她見到我。好在,一般她都不這樣,更常見的是她每天清晨跟著電視狂跳健美操,30分鍾內騎車穿過整個城的永動機模樣。我們仨經常感慨:馬華都跳死了,小眾還在跳。
二
葳是我見過的最會化優勢為劣勢而又不自知的人。教育局長老爸對於她的高中生涯就是浮雲,我特別欣賞這種精神,所以就毫不猶豫地收了她。
葳欣賞我的小聰明,總是把我寫的破東西看了一遍又一遍,聽我講話會噗噗地笑,然後毫無原則、毫不臉紅地加以誇獎。多年之後我知道,那些東西寫得太用力又太膚淺,十分矯情。反而是她偶爾寫的一些小段子,輕靈深刻、跳躍流麗,頗得她才子老爹真傳。不過在甜言蜜語褒獎對方這項技能上,我向來不如她,所以我們對彼此的欽佩之情,往往是失衡的。
葳學騎車是朵奇葩,肢體不協調者,我之所見她為最。好在她很爭氣地後來居上。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蹭她的車,深覺比坐在男生身後還安全。工作之後,發揚光大,在她那蹭飯、蹭書、蹭睡以及各種蹭。印象最深的是:她請我吃過無數次中化樓上的紅燒鯽魚和醋溜土豆絲,如此美味,一生難再。最詭異的莫過於,及至她離開中化,遠嫁蘇州,我就逢吃河鯽魚必卡刺。最難忘她鄞奉路上的小宿舍,溫馨舒適,躺在床上,一卷在握,波爾阿加莎國家地理,她在一邊燒小菜磨咖啡,毫不誇張的,葳就是小清新她姥姥。
她遠嫁蘇州時,我們初嚐心有餘力不足之悲哀:留下她,沒有立場;看她走,明知是場華麗的冒險。最後,我們灑了一把淚,沒心沒肺的她倒揮手自茲去。葳一直說這輩子我光記得她的不好,我覺得不夠客觀,其實我一直記得她的好。我小時候記性特別好,現在大不如前,但她對我的好我一直記得。比如她騎車碰到緊急狀況時寧願自己前跳車蹭到膝蓋也要扶穩把手讓我安全下車;比如碰到我耍賴囂叫,一般女孩早急了,但她從不和我計較,這樣的女孩真好。
三
妞現在叫我“老同”,以前叫我“奶化”,前者酸不拉嘰,後者人雲亦雲,實在愧對她讀了七年的中文專業。好在我明事理,原諒她。當然,也是看在若幹年前體育課時,她憑著自小從農村廣闊天地裏鍛煉出來的好體魄,勇猛地拉了我一把,使我幸免於被隔壁班男生扔來的鉛球擊中。那男生闖禍後臉色煞白,妞看看不是可造之才,就揮蒼蠅一樣把他揮走了。男生的媽是我小學老師,事後很有責任心地表示如果我癡了傻了必定負責到底。若幹年後,傻子來寧波確認我是否活蹦亂跳,得沒得帕金森,妞居高臨下地指出這小子才得了帕金森,她再次揮蒼蠅一樣揮走了他,並豪爽地表示一旦我得帕金森了,她負責。當一男一女無限憧憬我癡呆的樣子並異口同聲表示要加以負責時,饒是大度睿智如我,也表示壓力很大。
高中時,妞善跑,不知疲倦,像阿甘;我長於技巧,最愛跳馬雙杠,平生最怕800米耐力跑。當我某個月第二次請生理假,體育老師意欲發飆時,妞果斷地拉我開跑800米,在那一刹那,她的小身板變得無比偉岸。
回憶起來我們的相識,好像更多源於我對她強健身體的覬覦,其實不盡然。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最注重精神,從不看重肉體美色之類。但是妞不這麽認為,理由是我曾經對《我本善良》裏的齊浩男流過哈喇子,還褒獎過高中的地理老師,並以不會做題為由騙得他數次在一樓轉角辦公室為我單獨開小灶。不過,為了跟上我的內心世界,她還是很識時務地盡量用精神層麵的堅毅果敢、鴻鵠之誌來感召我、腐化我。
我在看人生第一部小說——《射雕英雄傳》時就有預感,此生我會欣賞的人大概都是草鞋布衣、懷抱張良之心之流。事實證明迄今為止我一直在做兩件事:一是神話出生寒門的人,強化悲歌之間慷慨、微笑之中豁達,得誌不忘桑田、失意不缺格局的感覺。二是妖魔化錦衣玉食的人,捕風捉影地誇大胸無大誌、驕奢淫靡的感覺。於是作為此類女生的傑出代表,妞二話不說把我拿下了,並成為少數幾個參與我人生觀價值觀塑造的有為青年之一。
後來我們離開了溫暖的家鄉,遊蕩在湖州、南京、杭州、上海和寧波,見過了彼此的一些心酸和難處,好在我盲目樂觀沒心沒肺,她沉穩內斂裝瘋賣傻,於是我們一路攜手走在金光大道上。現在的我們很少提起那些人那些事,也許外麵有流言傳來傳去,身邊充滿指指點點,但我們燦爛的笑顏,不會在紛紛擾擾的話題中,漸漸褪去,漸漸改變。
我倆現在的相處方式是:我憑智商情商指點她人生的每個turning point;她經常占據道德製高點,非議批評我的隨性散漫。其實能動輒批評我的女生很罕見,她算一個,後來讀研時我碰到另一個,自然,這是後話。老楊總說:這大約就是真愛了。
她離開寧波回上海是我倆心頭一件憾事。上個月在魔都見麵時,坐在外灘3號的Jean Georges裏,她仍然意難平地拍著餐桌質疑當年和她相親的男生們的鑒賞力,由於動靜太大,以致身邊的老外們嚇得頻頻回望。最後,美貌才情兼具的她,長歎一聲:鄉下男人不識貨。現在想來,我當年很是應該堅決讓男閨蜜挽留她匆匆的腳步,不過估計她會嫌他是文盲。
四
我們四個,毫無共通之處,搭在一起破綻百出,以前在一起的時候,還偶爾耍耍心眼,玩玩合縱連橫、迂回包圍之術;分分合合之後,隻盼終有一日能相守一地,鬥鬥嘴打打牌,重溫年少時光。不過,說到玩弄心眼這事,也是個比喻而已,隻不過年輕氣盛,偶爾擦槍走火、弄假成真、不歡而散。但這些小事,就像雪花落入山穀,無聲無息地消融了,我今天花了很大力氣,才努力想起一些依稀過往。顯然,這些不是什麽主旋律。
有時會想,我們四人隻不過在丹山腳下的校園裏共度了幾年,怎會如此情深意長牽絆不已?佛典有句話,叫“功不唐捐”,也許是我每次拜佛都盡心盡力的緣故?
之所以會突然提筆寫下這些,是因為那天妞在夜色裏恨恨發誓老了一定要重回甬城廝守到老,是因為小眾不請自來如入無人之境地去我家,是因為“5·20”那天看到葳在微博裏感慨萬千卻來不及評論,還是因為突然想到我們多少也算是識文斷字的文藝女青年?好像,都是;但,又沒那麽複雜。
總之,這就是我們四個人的故事。
五
有一種東西,仿佛迎麵吹來的一陣涼風,在春風沉醉的夜晚,在大雪紛飛的午後,在每一個猝不及防的瞬間突然襲來,如影相隨,讓人會心微笑,使人淚盈於睫、心生慶幸,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也許隻能稱之為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