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3年“十一”後,甬城豪雨如注,坊間對此說法紛紜。彼時老周正遠在外地出差,憂心之餘隻能一個個電話急急打來詢問情況。隨著媒體的日漸曝光,隔著萬水千山,天南海北的朋友們也每日切切叮囑我不要瞎溜達。一轉眼,就像突然回到了10年前SARS的情形,大家都在狀態之中,隻有我遊離其外、“不明覺厲”。隻是在這兩種懵懂之間,隔著十年嘩啦啦的流光。唯一有所精進的是,再沒心沒肺的我,在水災滾滾的夜晚,偶爾也會有各種情愫在心頭浮浮沉沉,對大時代洪流裹挾下個體生命的卑微脆弱、對此時此刻至親好友遙不可及的無奈辛酸。
我想起十三四歲時的夏天,房間裏放著流行歌曲,吃一根麻醬冰棍,看一本偵探小說,老周在朝北的大廚房裏烤著螃蟹、燉著土豆,邊看武俠邊哼歌,樓下二樓露台上有鄰居老頭在練氣功。人生幹淨透明,一點煩惱都沒有。
是什麽時候發現老周老了呢,大概就是我不再忌憚他的時候吧。不會在他一出現時就慌忙把小說塞進抽屜;把冰毛巾敷到剛剛偷偷看完《我本善良》的電視機上;深夜裏停止偷吃,把滿袋零食壓到枕頭底下,然後心裏數:三,二,一,他的腳步近了。
咚,咚,咚,此後歲月,聲聲回響。
二
我的女兒比較爽朗,從小就習慣和男孩玩耍,朋友們就愛打趣她:茜茜,以後你要找什麽樣的男朋友啊,像這個,像那個,還是像你爹啊?小小的人兒,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要找像外公那樣的!自小結識的閨蜜們也說:咦,你不知道嗎?我打小跟你混,一混二十年,完全就是因為看上了你家老爹啊……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才27歲,我學會的第一句話是他的名字。我沒有見到他最魅力四射的時刻,卻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有魅力、更聰明體貼的男人。
自幼他帶我輾轉於他的各類朋友聚會,飯桌、牌桌;海釣、爬山;乒乓、桌球……八十年代他曾脫產讀過三年黨校,那段時間他的同學們每晚總愛溜達到我家徹夜清談,他默許我搬個板凳坐在那裏聽,然後在第二天的餐桌上為我答疑解惑。回顧我的成長,對人世的洞察、對職場的閱曆,似乎那就是最初的積累。
我讀書曆來不用功,無奈家有嚴母,為了應付她,隻能上麵鋪一本教科書、下麵壓一本小說。他看到之後,默默地給我報了少年宮的作文興趣班。我從小暈車,就縣城到郊區這麽點路就能吐得肝腸寸斷。他相信人定勝天,假期裏一有空就買車票陪我來回坐客車練功夫,連續吐了一個月後,直到某日,車子一晃我就安然睡著,車子一停立刻生龍活虎蹦躂,他才批準我出師。
我有個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猶記第一次扭傷是在初中,腳踝腫得像饅頭,又鑽心的疼,對於我這種向來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人,自然是哭得撕心裂肺、如蒙大冤。老周心疼得兩眼發紅、上躥下跳。此後家裏常備冰塊、噴霧、保心安油,降溫、高抬、按摩、固位,老周的應急手法行雲流水,不輸專業醫生。後來我離家去南京讀書前他下血本給我配了部愛立信手機,就是為了每逢扭跌時,可以第一時間電話指導我如何妥善處理。
我自小有口福,但愛吃的東西卻都不長久,因為一旦讓老周得知我愛吃某物,定會大批量采購、炮製,直到我作嘔求饒為止。紅燒大排、尖椒田雞、土豆烤南瓜、香榧子、小核桃、炒栗子、老菱……世上所有好物都因為吃膩而難逃被嫌棄的結局,以致老楊作為新女婿頭回上門,阿姨們就跟他吐槽我小時候吃螃蟹吃到撐,老周找了匹馬讓我坐到馬背上顛半天才算消停的逸聞。天可憐見,我真不記得有這回事,但想起老周秉性,也不是沒可能,隻好不再爭辯。
我其實生性膽小,但老周總鼓勵我,武力雖然不能解決問題,卻能解決產生問題的人。記得有次我和周小鵬同學打架,他爺爺奶奶為他出頭,我灰溜溜回家。老周那時還在部隊,回來探親得知後立馬把周小鵬找來,他親切地拉起那小子的手,輕輕地問:“小鵬,你跟叔叔說說是怎麽回事?”我看見小鵬同學的手都快被捏變形了,再加上一身軍裝的威懾,瑟瑟發抖的周小鵬足足躲了我一年。
三
自從1994年離家至今,我經常能收到老周手寫的長信和編發的短信,長長一段,文采斐然、哲理深遠,大多是針對我脾性上各種硬傷的對策,而我,碰上心情好了,回一個;不然,就不回。其間,因為各種起起伏伏的少女心事、各種選擇,叛逆反抗,似乎跟他疏遠過很久。他也不管,繼續按他的節奏來,隻講耕耘不問收獲。憑他天賦的悟性和靈性分析我的種種心理,卻也總能講到我心坎上。最近幾年還時不時在短信和微信裏附上兩個咧著嘴笑的表情。心中不是不喜的,原本開個網頁都費老勁的他居然學會這一套了。人生好似在父母六十歲的時候,就整個顛倒過來,他們變成這個世界的初生兒。他開始依賴我們,偶爾碰麵,看我們在玩微信、淘寶,就不斷追問一切他覺得新奇的玩意。就像當年我一無所知、他教我世間萬物時,每天都重複的那句:“這是誰呀?這是爸爸,這是媽媽。”
可我還是不停地給他整一些新的高科技,等他玩不轉來求我,然後我就能像小時候他教我解方程、寫作文那樣,一邊罵一邊笑:“這玩意兒你都學不會,你還是我親生的嗎?”
老周這一生也算事業有成、家庭幸福了,但我總覺得如此膚淺幾字難以概括他的全部。他是我見過人裏少有的悟性天成的人,我和他講話基本隻要提個頭,他就悉數了然。很多時候飯桌上我和他講得天南海北、神遊太虛,老媽還鬱悶得不斷求解釋、求指點,以便融入我們的語境,以致青春年少麵臨婚姻選擇時,我總茫然四顧,最大的難題是:這輩子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個能不費口舌就全然懂我的人了!
前段時間,女伴們聊天,也都算是過盡千帆、閱盡人事的白骨精了,到了最後,還是說希望下輩子能碰到像老周一樣的人。男人啊,到了最後,智商、天賦、才情、權勢、金錢,都是空的,隻有一顆永遠好奇、永遠樂觀的心,才會讓自己和身邊人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誠然,老周就是這樣的人。到了今天,還是由他給我們推薦最新的書籍、最潮的思想,萬事在他眼裏、在他口裏,都能描述得讓人花枝亂顫、笑逐顏開。這就是所謂的好性格、正能量吧。
四
婚禮那天,老周把我交到老楊手上,叮囑了幾句後沉默離開,場麵感人。事後問老楊:我爸到底說了什麽?他答沒聽清,說那時候甭管說什麽都得答應啊!又去問老周,他擺擺手說不記得了,再說都到那時候了說啥不都是白說嘛……
生茜茜那天,陽光普照、白雪紛飛,因為主刀醫生是朋友,事前準備也充分,所以手術一結束,大家紛紛都圍著小的。隻有老周和護士一起合力推我上樓、進病房,而且寸步未離。事後媽媽說,等她醒悟過來要去照顧我,看到服侍周到、體貼耐心的老周時,不由深深羞愧了。
身邊很多人一說到幸福女人典範時,都恨恨地選我,說我主要勝在走運,自投胎到婚姻、從自身到外延、從親人到朋友,無一不好。其實他們不知道,無論我多麽幸福,全世界一定有一個女人比我更幸福——那就是我的老媽。
劉瑜說過一句話,大致是這樣的:年輕的時候,我們東奔西跑,以為不把所有複雜的不幸都給探索經曆一次,不把所有該摔的跤都摔一遍,不把所有的山都給爬一遍,我們就沒法相信,其實山腳下的那塊巴掌大的樹蔭下就有幸福。而老周就是那塊巴掌大的樹蔭,是我一窮二白時還能回去的故鄉。
今年夏天有首歌一直在我家循環地播放:每當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每當我迷失在黑夜裏,夜空中最亮的星,請照亮我前行。老周就是我的夜空裏最亮的那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