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在弄堂口擺了三十年的攤,什麽樣的破鞋沒見過!無論皮鞋布鞋涼鞋拖鞋,脫線的,豁口的,斷掌的,到他手裏都是三分鍾的事兒。他靠這個養活了一家老小,供出了仨大學生。你不信?街坊鄰裏哪個不曉得!凡是曉得的,哪個不對老王豎拇指“嘖嘖”的?
這兩年城鄉結合搞開發,土地被征用了,蓋上了廠房,年輕人進廠當了工人,老王老了,幹不了別的,就一心一意守這個攤兒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能賺一點是一點。
生意卻一天不如一天,現在修鞋的少,擦鞋的多,破鞋都扔垃圾桶了。老王無所謂,還是雷打不動地早上準時七點來“坐班”,傍晚五點收工,一年四季,風雨無阻。有時一整天都沒守到一隻鞋的生意,沒活的時候,老王喜歡背倚著牆,半眯著眼,悠閑自在地看街上的風景,穿弄堂而過的車輛行人聒聒噪噪的,小弄堂裏三十年的熱鬧,早習慣了不是。有時候老王也和旁邊踩縫紉機的米裁縫嘮嘮嗑,她生意倒還可以,新褲子鎖個邊的,釘個紐扣的,換個拉鏈的,不過都是三兩塊錢的細活兒。拿老王的話來說,活多活少,都是給大家行個方便。
圖方便也不能這麽幹呀!你至少得把鞋脫下來。一聲刺耳的急刹車,一個小年輕將一輛大奔停在了老王麵前,說,走個線。那是一隻淺棕色的鱷魚皮的純手工皮鞋,鞋頭又尖又長又翹,脫了一圈線,活像張開的鱷魚嘴。老王掃一眼,說,走一隻三塊錢。小年輕甩出來一對“鱷魚嘴”。老王穿針引線,三下兩下把“鱷魚嘴”給縫實了,拋進車裏。小年輕穿好鞋,帶上門,發動車子準備走人,老王說:“你錢沒給。”小年輕想起來,搖下車窗遞過來一張十塊的,說:“要不你把鞋給擦下?”老王接過錢,頭也不抬,說:“我隻修鞋,不擦鞋!”一邊低頭在一個鞋盒裏找鋼鏰。“叫你擦你就擦唄,少不了你的錢!”老王說:“給錢也不擦!”小年輕見老王擰上了,笑:“喲,有錢不賺啊?那你還出來擺什麽攤!”老王也火了:“我擺不擺攤關你屁事!”小年輕車子已經起步,懶得和老王多說廢話,丟下一句:“零錢不用找了。”
老王從凳子上踉蹌起來,將半天翻齊的四隻鋼鏰砸向車P股,車P股揚起一陣尾煙。鋼鏰滾到馬路中央,滾到很遠,沒發出一丁點響聲。
老王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兩晃,正午的光線晃眼得很。
老王終於醒過來了,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重症病房裏,床前是他的三個子女,淚眼汪汪地圍在他的病床邊,守著等他腦溢血術後蘇醒。兒女們都嚇壞了,紛紛自責起來,自責對老父親關心不夠,隻顧各自忙工作忙事業,讓他一個人守著偌大一幢空蕩蕩的別墅,那幢用十畝大棚菜地換來的別墅。
好在老王恢複很快,住了個把月的院,出院時和平常沒什麽兩樣,嘴沒歪,手沒抖,腿也沒瘸。他不僅命大福大,開悟得也快。這次手術,鬼門關外溜了一圈回來,他把原來許多沒想明白的事情給想明白了,是真明白了,不是裝的。
老王出院的第三天就出工了,把他的修鞋櫃、補鞋機子擔到弄堂口。早晨的陽光柔和地落在粉白的牆上,老王背倚著牆,半眯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米裁縫嘮著嗑,仿佛昨天,以及昨天之前,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