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會來花會開

第一節 如廁讀書

　　平生兩大嗜好：如廁讀書與臥床寫作。

　　我的幾乎所有的文字都是趴在床上寫出來的，然後再謄到電腦上。這習慣讀書時養成，一晃十餘年，便再也改不掉。一脫離最原始的紙和筆，以及黑夜裏的燈盞，思維便成了幹涸的河床。於是，床頭常備稿紙，如同廁上常備手紙。半夜覺醒，靈感閃現，文字便生出了思想和智慧的翅膀，最便捷的捕捉方式便是立馬翻身，飛快記錄。大段大段的句子流水般從筆尖裏往外冒，你隻需將它們汩汩地扯出，引到潔白的稿紙上……那種酣暢淋漓，類似於憋急的人突然找到廁所。

　　事實上，憋得再急，進入廁所之際，我也得千方百計地夾一本書，再衝進去。這本書並不是隨意從書架上抽出的——我總是在最後關頭，千鈞一發之際，刹那間決定讀哪本書，然後一陣慌亂，四處找它。若是忙亂中拿了不合時宜的讀物，在衣帶漸寬之時便追悔莫及，以致興味索然，將就讀一讀都不可以。常常不得已，端坐馬桶上，大呼小叫地喊章郎：“幫我拿‘餘秋雨’來！”，或者是，“我要‘林語堂’，不要‘梁實秋’！”隻限於那時，我才搖身一變，成為暴君“秦皇嬴政”，對唯一肯遷就我的章郎欽發“聖旨”。這著實是個怪癖，但積習難改，隻好由它。

　　讀書和如廁，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和行為，是怎樣被統一到一起的呢？按理說，讀書在常人眼裏，是件極雅之事，古人不是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而如廁則是件讓人羞於啟齒的避諱之俗事，如此大雅大俗的兩樁事，放到一起做，似不合情理。但佛家的理論是：大俗即大雅。人生能把這兩個極端臻化到一定境界，那美妙實非常人所能領會。相傳宋代名僧雪竇寺明覺禪師，在杭州靈隱寺廁所執役三年，而成高僧；福州雪峰寺義存和尚，也打掃過多年廁所，之後修得正果，“雪隱”成為廁所的代名詞也由此而來。禪宗信徒大都能從不淨之處，深悟生活哲理、生命真諦，這是治廁成佛的例子。漢武帝劉徹，甚至在如廁時接見大臣，《漢書·汲黯傳》載：大將軍（衛）青侍中，上踞廁視之。足見古代廁所並非不能登大雅 之堂。

　　競爭激烈、節奏過快、物欲橫流、燈紅酒綠的當今，我們是很難擠出大塊時間來潛心閱讀的，即使讀，也多是些急功近利的閱讀，為過關而讀，為升遷而讀。單純的為喜好而讀，竟成了一件極其奢侈的事情。因而，把如廁時的那一丁點兒時間擠來閱讀，顯得尤為可貴。讀一卷書，則受一卷之益，如廁讀書，積少成多，何樂不為？吃飯、睡覺、排泄是人生日常三大事，不一樣樣解決，恐生命難以為繼，如果讀書也像食、睡、拉一樣，成為人生日常事，那該多好！於我而言，隻有在衛生間裏翻上幾頁書，沉迷於物我兩忘的境地，方能慰藉一下那顆隱約還在追求文字夢想的心。

　　沒有比廁所更安靜更私密的空間了。臥室私密，但再暗的燈光對熟睡的枕邊人的眼睛都是刺激，同樣，再低沉的鼾聲都會令閱讀效果打折。隻有如廁時，衛生間完完全全屬於你一個人，沒有人會來打擾，也不會打擾到別人，可盡享俗世片刻之安寧。許是我的消化係統對讀書產生了依賴，如廁時大腦與消化係統似乎有通感，形成了一種生理聯動，比單純用腦子考慮問題更全麵，獲得的感悟更深刻，有些文字過目會心，難以忘卻。大約是如廁時需要放鬆地用力，同時讀書，從容不迫，有助於擴散心氣，眼前一派儒雅的睿智，身下隱藏陣陣風雷激蕩，滿懷的書香將體內的穢物清除一空，按下馬桶按鈕，那溢在空間與胸間的渾濁之氣也一並被衝走，整個身心都輕盈了。

　　我這樣執拗地堅持在廁所裏讀書，那一定也是因為書好，耐讀。好書適宜枕邊讀，催眠；好書也適宜廁上讀，讀到你完全沉入書中，都忘記了置身何處，到這裏來幹什麽。記得從前年少，在湖北鄉下老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廁所，一律是土磚和高粱秸子或者稻草搭建的不甚幹淨的茅廁，夏天蚊蠅“叮肉”，冬天北風“割肉”，為著貪看一本連環畫或故事書，在那簡陋肮髒的茅廁裏，我居然一蹲就是大半天，任家人一遍遍叫喚，我橫直就是不出來；被叫急了，趔趄著站起來，眼前發黑，兩腿發麻，不能邁步。相比過去，現在如廁讀書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自家的衛生間，光線充足，潔白的抽水馬桶，一點異味也沒有，沐浴更衣，點上檀香，一卷在手，書香盈袖，這是一種近乎逍遙的享受。裝修之初，我曾親自跑遍建材市場，尋到一種如初春嫩荑般透著隱隱青色的衛生間牆磚，從銀灰色的百葉窗裏濾過的點點斑斑的陽光，投射在這青色幕牆上，投射在浴簾大朵大朵紅黃相雜的花兒們身上，投射在馬桶正麵柳下橫笛的古裝女子的裙衩上，原本小小的逼仄的空間，立刻衍生出一派春天的田園風光。我甚至尋思，在馬桶上方裝個木格子書架吧，作罷的原因是每次如廁閱讀的欲望都不一樣，無法事先安排書籍存放。

　　如廁之際，讀書最講究書的品質。如廁讀書，讀什麽書？歐陽文忠公的友人錢思公已作解答：“如廁讀小辭。”周作文先生亦主張“看隨筆類最好，頂不行的是小說”。以我個人的經驗，文章宜短不宜長，內容宜輕鬆不宜深奧，語感好也很重要，語感太差影響閱讀心情。好的雜文隨筆隨翻隨讀，任意抽出幾行文字便很覺消遣，略想一想又頗有道理。因此，如廁前的選書就顯得尤為重要。一個人的文字被另一個人所喜歡，多半是這讀者和文字的作者血脈相通，興趣相投，這種冥冥之間的天意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是什麽讓自己與他一見如故、一見傾心？是什麽讓自己與他心靈相通、精神際會的呢？在無數偶然和無數選擇中，讀這樣一本書，是一種緣分，是一種心靈需要。當別人的文字表達了你內心真切的感受和感悟，便產生了共鳴，你會為作者的睿智與才情歎服。

　　如廁讀書，看似淺俗不恭，實是對一本好書至高無上的禮遇。我常常異想天開，如果哪天我的這些破文章也可以收成書出版，我真希望它能偶爾被置於大家的衛生間，或馬桶蓋上，在您如廁時，給您提供至少一刻鍾的安寧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