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章郎出差前對我的忠告。天下沒有無來由的飯局,他補充道。
今晚七點,單刀赴一個茶局。一個關乎文學的神秘邀約,總能令頗有些自戀的文學青年興致勃勃。我煞有介事的,餓著肚子像個斯文人那樣坐著品茶。
九點二十,出茶館,招的士,對麵美食廣場燈火輝煌,食客卻寥寥無幾。這座沿海城市的夜生活應該很豐富,但此時的廣場卻有些寥落。
來了一輛摩的,一路興奮地摁著喇叭。出租車不多,摩托車出租成了這小城的特色,大多是外地人在避著交警兼職拉客。
一坐上我就後悔了。那摩的師傅根本不問我目的地,徑自興奮地發動引擎,朝一條僻靜的工業區大道飛去。我故作鎮定,師傅,開這麽快,你不要命我還要呢!
速度慢了下來,摩的師傅說,我去前麵取點錢。他把摩托車停在路邊,朝對麵的銀行櫃員機走去。
不遠處是個工地,有一間亮燈的小貨亭,我一邊往那裏退,一邊遠遠地朝摩的師傅喊,我去買點東西吃。
摩的師傅很快跟了過來,一路小跑著,手裏顫著幾張票子。“這小店裏有啥好吃的!走,我請你撮一頓!”
“不,不,不!”陡然,我想起了章郎的話。
“我自己也還沒吃呢!”
“今天生意還不錯?”我顧左右而言他。
“還行吧。”
我沉住氣,故作輕鬆地搭訕,指著鬧市區方向:“吃飯得往那邊去。”
他朝我指的方向掉頭,速度仍是飛快,看見閃爍的霓虹燈,我方鬆了口氣。
“到哪裏吃?”他問。
“隨便,來碗麵條吧。”
我真的很餓了,上午外出買鋼材,回單位沒趕上食堂中飯的點,剛才就著一小碟花生喝了一大壺菊花茶,茶把腸子清得差不多了。
小城最熱鬧的一條街,“永和豆漿”快餐店還在營業中。我徑自到櫃台要了一份陽春麵,回頭問摩的師傅要什麽,他光顧撓頭不說話,仰頭看了食譜麵板很久,做不下決定。收銀小姐等得不耐煩,叫他吃大排麵,他就要了一碗大排麵。付錢的時候,跟他爭執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給了男人一個麵子。
坐定,我一貫保持的職業微笑肯定凝住了,天,那是怎樣一張“猙獰”的臉!顴骨高高凸起,眼睛也是凸起,被太陽暴曬的臉是豬肝色的,自眼角至下巴斜拉著一道長長的刀疤。
“這飯館我從沒來過。”他說。
和這麽一個陌生人麵對麵坐著吃東西,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過於好奇。我問他,你半夜取錢不怕被人打劫?這地方摩的被打劫的案子好多 起了。
“怕,怎麽不怕?這不就是去年被劃的,一輛新摩托車被搶去了。”他指指自己的臉。
“怕還出來跑?”
我以為他會說,沒辦法,生活所逼啊。然而沒有,他竟興奮起來,興奮地又要了一瓶冰啤,一口氣灌下去,打了個長長的嗝。“我老婆孩子要來——放暑假了,我取錢租房子。”他像個孩子那樣咧著嘴,牙齒森森的白,幸福擠歪了臉上的疤。
下班的時候我給哥哥打電話,不通,過了好一會兒他回過來,說是在北京新建的地鐵裏貼瓷磚,還沒收工,地下沒信號。
抬眼再看對麵的兄弟,忽然想問他是哪裏人,他答是陝西的,又問了我,我說湖北。
“湖北人很狡猾的。”
“是的是的,我也這麽覺得,人家不都說‘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嗎。”
兩人於是哈哈大笑。
至此,原先的擔心全變成了好奇——我就想知道,章郎的話會對幾分。
他繼續問:“你在哪上班?”
“××公司。”
“××公司的人有錢。你坐辦公室的吧?”
“不是,也經常要在外麵跑,跟你一樣。”
“跑業務?”
“不是,采購。”
“采購好,油水多,有回扣的吧?”
我笑了,這兄弟說話太直接。剛才茶局上的拘謹感和畏縮感漸漸落下去了。
他並未對我的職業表示豔羨,說他自己:“我這活辛苦是辛苦,可是自由多了,掙錢也不比你們少。”提起自由,我才升起的優越感再次落下去,黯淡得不行。
他大口地吃完麵條,完了到服務台取了兩張餐巾紙,擦嘴巴,還遞給我一張。
“好貴,一碗破麵要六塊。”他有些怏怏地說,“還不給加辣椒麵,沒味兒。”“沒事,我請你。”我笑著說。
“那不行,說好我請你的。”
到公司宿舍大門外,我付給他一張二十的,他找零,我擋了回去。這可是大太陽底下的至少兩趟的路程呢。
“我老婆孩子明天就要來了。”他強調了一遍,“明天就到。”
僅僅想告訴一個陌生人這個麽?這兄弟!我想說一兩句祝福他們一家子的話,張了張嘴,覺得說不出口,上了樓。
我喜歡琢磨人,以文學青年的敏感。剛才的一碗麵吃下去,想到很多,想到我的哥哥,忍不住又打了個電話給他——他剛回工地上他和工友們的臨時工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