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懷忠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村口時,父親已經候在村頭那棵老樟樹下了,踮著腳,手搭涼棚朝村口張望。父親顯然也看到了他,朝他揮手。侯懷忠加緊了步子。
父親接過他的大旅行包,摜到自己肩上。在省城上學時,一到暑假,父親的一紙家書跟著也到了——催他回去割穀插秧。他想留在京城打份臨工,以減輕父親的負擔,但他奈何不了父親。父親是個嚴厲的說一不二的人。有一回,他忍不住咕噥了一句:“我們同學幫人家推銷化妝品,一個月賺的錢抵得上這幾畝田一年的收成。”父親火了:“怕吃苦,給我滾回去!”就這樣,大學四年,每個暑假他都不遠千裏從北京趕回鄂西北的老家,頂著烈日幫父親插秧。
這是父親第三次來電話催他了。他每個月能從設計院領到三千多元薪水,他總是按月寄三分之一給鄉下的父親。按理說,父親一人花銷早夠了,可父親仍每年種兩季水稻,六月三伏天一到,就催兒子回來插秧,雷打不動。頭幾年,侯懷忠還能回來晃一趟,後來漸漸地就以工作忙為由不肯回了。他不明白,以他副院長的身份,赤腳下到田裏插秧,被下屬們知道,不知要怎麽笑話!父親也真是!老糊塗了?當初苦苦撐著讓他念大學,為的就是兒子有朝一日能跳出“農門”,如今他好不容易跳了出來,父親又一個勁兒將他往回拽!
一晃十年,他一步一個坎地爬到這個位子,其間飽浸著一個農家子弟的汗水。這得益於父親的教誨——父親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莊稼人,就該吃得了苦,曬得了太陽,插得了秧,秋後才有豐收的指望。
父親萬萬沒有想到,兒子吃得了苦,卻經受不住甜頭的誘惑。甜頭擺在鼻子底下,擱在嘴邊,吃下去不費吹灰之力,誰不想張嘴?一張嘴,這甜頭就變成了餌,裏頭有鉤呢。侯懷忠便是一不小心吞下了這帶鉤的餌,套上了線,脫不了身。趕上中央的反腐倡廉行動,全國上下都在檢舉揭發貪腐行為,作為副院長的他,也沒能幸免,被牽扯進一樁受賄案件,被隔離審查了,一時聲名狼藉。
這次再不是衣錦還鄉了,侯懷忠被免了職,在省城的熟人圈裏混不下去了。他在電話裏輕描淡寫地對父親說了他的處境,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他能想象父親的神情,但父親並沒多問什麽,甚至連他預想的一聲歎息也沒有。父親似乎想到了什麽,然後果斷地說:“你回來一趟吧,越快越好!”
侯懷忠就是懷著這種複雜的心情踏進了自家院子,路上有鄰居同他打招呼,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應著。他走到院子中間,又折回去,輕輕掩上院門,然後從屋裏搬了把竹椅遞到父親跟前,等父親開口。父親沒坐,從雞籠上抓起一把撕成細條條的幹筍葉,說:“走,到屋後幫我扯那壟秧苗去!”
爺兒倆好久沒有這樣肩並著肩、臀挨著臀地在田裏幹活了。侯懷忠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手把手教他扯秧:順著秧苗根須生長的方向就勢一拔,再用細筍葉條捆紮起來。他人小,學不會,就使蠻勁拽,拽斷不少秧苗。他隻顧著回憶,一不小心,又拽斷了一把。父親側過頭,說,根須粘牢泥土,秧苗才能成活,斷了根,再壯的秧苗也活不了,活了也結不出飽滿的稻子,跟根稗草有啥兩樣。
侯懷忠明白父親話裏的意思,可他計劃不了自己的下一步,人生就像爬坡,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越沒勇氣再爬,旁邊有許多人在圍觀哩。他對父親說他不打算再進城了。父親反問他:“莊稼遭了蟲子,莊稼漢就不再管它了嗎?土地還在那兒,總不能荒了一季,就撂了四季吧?”
“可這跟種莊稼不一樣啊!”
“有啥不一樣?插秧!”父親頭也不抬,一手抓秧苗,一手往泥裏栽,秧苗被夏日的微風吹得像波浪一樣,泛出一層層的綠。
“省城我是待不下去了,我還是回吧!”侯懷忠說這話的時候,父親已經插了半截子秧田,將他身後也插成了油綠的一片,他被迎風招展的秧苗圈了起來,困在了原地。
“插秧!”父親命令道,“村裏明天公開競選書記、村長,你也到台上去說兩句,我給你拉票。”
“萬一要是,鄉親們知道……”
父親打斷他的話,重複了一遍:“萬一啥?插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