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榮過又枯了,落葉鋪滿大地,山變得光禿禿的。田裏莊稼都收了,岸柴也割了,糧食進了倉,大地呈現出一片荒涼。然而,村莊卻是掩不住的熱鬧。日子一進入臘月,空氣裏到處都彌漫著“年”味兒。
忙年,跟春耕秋收、雙搶冬播一樣踩著節令趕。於莊稼人而言,“年”意味著承前啟後,去舊迎新,為了給來年討個吉祥,再懶散、再窮苦的人家也要把年過得像個樣子。過個好年,是過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頭等大事。
房前屋後都打掃過了,豬圈、雞籠的糞也出了,都窖到了糞壋裏,以備春耕的底肥,屋子角角落落的積塵蛛網也清掃幹淨了,家家戶戶門口都新鋪了一層黃色的細麻姑土。但真正的清理是從洗洗涮涮開始的。勤快的婦人把家裏所有的家什都搬到了池塘邊,鍋碗瓢盆、酒壺茶盅、桌椅板凳、床單被褥……或用草木灰擦,或用板刷刷,或用棒槌打,村頭村尾大大小小的池塘,一時水花四濺,棒槌聲迭起。
她們必須趕在幹塘之前,把該洗的都洗了。
幹塘是男人們的事情。水泵和漁網輪流從上灣塘抬到下灣塘,水抽得差不多了,男人們穿上水衣下塘了。網是從兩邊拉開去的,當中兜住養了一年的胖頭魚。一網打到底,兩網打百斤,三網打幹淨,活蹦亂跳的魚現稱現賣,塘岸上擠滿了稱魚的村民,看熱鬧的孩童時不時能撿些漏在網裏的尺把長的“黃辣丁”“翹嘴白”。賣不了的魚留著過年吃,吃不了的刮魚丸子、炸酥魚塊、醃上曬臘魚。除了臘魚,臘肉、臘腸、臘雞也是必備的年貨。豬也是自家養的,過年要殺“年豬”,除了預備拜年走親戚的“禮肉”外,剩下的也是過年吃。莊稼人雖節儉,但一年辛苦到頭,逢年過節犒勞一下自家並不吝嗇。天氣好的時候,家家院子的竹篙上都晾滿了雞鴨魚肉,在太陽底下冒著油,在風裏頭浸著腥。
最熱鬧的地方莫過於村頭的蒸粑房了。這裏白霧騰騰,香氣繚繞,灶膛裏幹柴烈火燒得畢畢剝剝,映著人們一臉的喜氣。不斷地有人頭頂著剛舂好的米粉進來,人們一邊和粉揉碗口大的生慶粑,一邊談論著今年的收成。糍粑、生慶粑、年糕、豆糕是要備足的,浸滿兩三大水缸,一直要吃到來年布穀催春之時,有些人家甚至能吃到三伏天“雙搶”時節。這是一項儲糧大工程。村頭巷尾舂米聲此起彼伏,一天到晚不絕於耳。舂米的工具是最原始的。搗米的石嘴安在一個“十”字形狀的木架上,兩三個人站在石嘴另一端的木踏板上,拽住梁上懸下的一根麻繩,腳用力蹬下踏板,隨著石嘴的頻頻起落,石臼裏的米逐漸成了齏粉。石嘴邊上席地坐著一個篩粉的婦人,或跪著一個撥糍粑的男人。撥糍粑是個危險的技術活兒。蒸熟的糯米黏性十足,極易黏住石臼與石嘴,撥糍粑的手要不斷地伸進石臼翻動糍粑團,蘸著開水去濕潤石臼與石嘴,這一連串的動作都是在石嘴起落的瞬間完成的,看得人心驚肉跳。也有直接在大的石臼裏搗糍粑的,三五個壯漢子,大冬天裏光了膀子,掄起粑杠搗向石臼裏的糯米團,“杭育杭育”,糯米飯就變了糍粑團,捧到竹匾筐裏攤平,按勻,便成了一大塊圓圓的糍粑。女人揀了染得紅紅綠綠的糯米粒,在雪白的糍粑上擺出“囍”或“福”字,十分體麵。
紅和綠都是雞毛換來的。換雞毛的和修傘補鍋、磨剪子戧菜刀的匠人都是趕在臘月農閑裏出來,他們大多操著外地口音。換雞毛的挑著貨郎擔遊街串巷,總能受到鄉人的熱情相待。我至今仍搞不明白,他們換那麽多的雞毛去做什麽用。逢有換雞毛的來,必定遠遠就能聽到他們手中的撥浪鼓聲,主人家拿一畚箕雞毛換來紅、綠或是針頭線腦,末了還不忘扯一坨熱騰騰的糍粑,蘸了砂糖送到那異鄉人的手裏。大過年的,誰在外麵討生活容易呢!有個住在大山坳子裏的遠房表叔,村子隻有零零星星的幾戶,一年到頭鮮有生人進山,偶有一個換雞毛的誤闖了進去,山路夜行不便,便借宿在表叔家,表叔表嬸當了上客招待,殺雞燉湯包餃子。換雞毛的一住就是五六天,幫著他家把糍粑蒸了,豆腐磨了,年豬殺了,方才離開。以後每年的那個時日,那個換雞毛的都要擔著貨郎擔特地繞到山坳子裏,在這老主顧家住幾日,幫著忙年。